糖人男神度我低眉花开

候利明

1

父亲以吹糖人为生，他仿佛拈花的佛，手法变幻间，就能吹出各种各样的糖人。

有手持金箍棒的孙悟空，有骑毛驴的阿凡提，还有好吃的鲜果美食。年幼馋嘴的我，总忍不住把那甜甜的糖人，请进我垂涎的嘴巴。吃完后，我又哭闹着要求父亲为我吹更多更多的糖人。时间久了，糖人会融化，但这也难不倒我的父亲。他不知从哪里淘来一个旧冰箱，铺上泡沫板，把所有为我吹的糖人都一个个整齐排列好。无论我吃了多少个糖人，父亲总是第一时间再吹出来补上。父亲说，他很忙，这一队队、一排排的天兵神将，可以代替他每天陪伴我、守护我。

我的童年因为父亲的糖人而变得与众不同。那个盛满糖人的冰箱就像一个神秘的魔法盒，吸引着我所有的伙伴和同学，他们经常到我家以一起做作业为由，央求我打开冰箱，一饱眼福、口福。

2

时光如糖，在甜蜜里泡久了，味蕾就会麻木。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逐渐腻烦了糖人带来的美妙，开始品尝到现实生活的五味杂陈。

父亲的糖人摊就摆在县城学苑路的街角，整个县城的小学、中学、高中，都在附近。父亲既可以忙生意，又可以照顾我。

如果是小时候，我会非常企盼他能随时出现在我的左右。可是，我现在是多么介意他离学校那么近，多么不乐意从他的糖人摊前经过。我更怕夹杂在一群学生中走过时，忙碌的父亲能准确无误地发现我，并高声地喊我。此时，从同学们的眼神中我看到了鄙夷和嘲讽。

的确，和他们那些做大生意或做公司职员的父亲相比，我的父亲显得寒酸又沧桑。长年累月被风尘侵蚀的肌肤黑而粗糙，身上的衣服虽整洁清爽，却永远褪色如白菜叶，白得像烈日，灼痛了我的双眼。

3

心中有鬼，就容易撞见鬼。

那段时间，为了避开父亲，我佯装生病。老师让班里的末小寻顺路把课堂笔记送到家里来。天知道他怎么摸到了我家，在走进来的一瞬间，末小寻惊奇大叫：“这不是我妈妈卖掉的破冰箱吗？怎么会在你们家里？喏，冰箱门上的卡通画还是我贴上去的。”说完，他对我一笑，说：“哦，我早该知道你爸就是那个吹糖人的。记得当时，我妈妈听说他要买回去，给儿子存放糖人用的，还便宜了五十元钱。”

末小寻那副趾高气扬的模样，激起了我心中的怒火。他依旧不休不止地讥笑说：“我回头得到学校宣传一番，照顾照顾你爸的生意。”我失去了理智，挥舞着双臂，把他打倒在地。嘴硬的末小寻，抱着头连哭带骂，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第二天一早，老师陪同着末小寻和他的妈妈，一起来到家里找到父亲。父亲弯下腰，卑微似一棵小草，在他们的指责和训斥声中，连连赔礼道歉并主动要求承担末小寻的医疗费用。最后，末小寻向我和老师保证，绝不把这件事宣扬出去，只当什么也没发生过，毕竟这场争斗，他也有过错。

当他们离去后，我才从父亲口中得知，那天末小寻在路边打听幸福小区的时候，正是父亲告诉他的地址。听到这里，我再也压抑不了心中的怒火，歇斯底里地吼：“你为什么是个吹糖人的，我不要你这个被人瞧不起的父亲！”父亲沉默着，转过身，向家门口走去。望着他开门时颤抖着的手，我的心也微微地跟着颤了颤。

但这并没有在我的心里产生什么影响。那个周末，我让收废品的从家里拉走了那个旧冰箱，分文不取。那些被我清理掉的糖人，被扔进垃圾桶里渐渐融化，凝结成块，仿佛滴滴混浊的泪珠。

4

我的同桌换成了一名刚转来的新生，她叫楚芊芊。人出落得也与名字一般诗意，青丝如瀑，眸如皎月，肌肤瓷一般白净，尤其笑起来露出一对浅浅酒窝，醉了我的心。因为她的数学是弱科，所以，老师把她安排在成绩优异的我旁边。经过一段时间的辅导，她的数学成绩提高了很多。为了表示感谢，楚芊芊邀请我和一些要好的同学，到她家里参加生日聚会。

楚芊芊的家，气派而高雅，有柔软的地毯和舒适的沙发，那是一座豪华的别墅。我暗自庆幸，穿了最中意的衣，梳了最帅的发型。聚会进行到一半，华灯突然熄灭，再亮起时，屋子的正中央，出现了一位小丑打扮的艺人。只见他熟稔又流畅地吹起一个个形态各异的糖人，有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有芭比公主，还有可爱的小动物，他把它们都送给了楚芊芊。大家都对这突如其来的表演赞叹不已，顿时掌声如雷。

雖然艺人脸上涂满了油彩，头上戴着尖帽，但他的一举一动和熟悉的笑容，让我顿时僵化成一尊雕像。只见他笑意盈盈的眼神从四周扫过，手里举着刚吹好的大寿桃，一步一步朝我走来。我机械地迅速转身，装作口渴的样子，到桌前取饮料。转身的刹那，我听到他声音里夹杂着一丝酸楚说：“祝芊芊公主生日快乐，这一切的安排，是你父亲送给你的生日礼物。他说，你从小就渴望自己有一个会吹糖人的父亲，今天由我实现你的梦想。”原来，他是要走向我身侧的楚芊芊。

楚芊芊在大家的祝福里拥抱了吹糖人的小丑，并邀请他一起参加聚会，他却连声谢绝。吹糖人的小丑终于走了，消失在门前的身影，像一片不知归到何处的落叶。恍惚间，我分明看见他回头望向我。宴会上的美味，我吃起来味同嚼蜡。

那晚的宴会，像一场缥缈的梦，在我的记忆里是一片片白茫茫的虚幻。我祈祷上苍让我暂时失忆，这样就可以忘记那晚父亲当吹糖人的小丑这件事。

这件事，我们都忽略得如同没有发生过。本以为父亲会勃然大怒，至少也要责骂我几句，但却什么也没发生，他每天依旧会为我做饭。我的心里闪现了一丝愧疚，不过很快又被他的平凡和清贫淡化直至消失。如果他能再富裕一些，我和楚芊芊之间就不会隔山隔海，迢迢万里。

从那之后，我疏远了楚芊芊，我不忍现实被揭去面纱时的苍凉单薄击败我的骄傲。

5

父亲是个谨小慎微的人。可是，最近我突然发现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像是摔伤了腿。我急切地追问，他只是讪笑着，默默无言。追问再三，他才说是不小心摔的。从那之后，他每天回家的时间也逐渐推迟，有时候甚至到半夜我熟睡之后，他才悄悄地开门进来。我疑惑地想，大概是父亲忙吧，不过以前我从没见过他的生意要加班到深夜。

有天晚上，我作业做完之后，终于忍不住跑下楼去找他。令我终生难忘的一幕，出现在楼下的煤球房里：刺骨的寒风从楼道里肆意地扑到父亲身上，煤球房生锈的铁门被吹得咣当直响。父亲那消瘦的身影，佝偻着，蹲在我已经清理掉的那个旧冰箱前，吹出一个个糖人，再小心翼翼地插在泡沫板上。

我的泪潸然而下，心碎得一片一片，疼得我无法呼吸。我悄悄回到家里，给父亲煮了他爱吃的黑芝麻汤圆，泡了一壶他爱喝的浓茶。这时，楼下隐约传来脚步声，我迅速钻进被窝，装作早已进入梦乡的样子。

没过几天，我在街上又碰见了那个收废品的大叔。他喊住我，递给我几张钞票，歉疚地说：“这是你父亲买回冰箱的钱，我当时只是随口说了句，你儿子真是个败家子，长大了估计也不成器，你父亲就和我厮打起来。也是我一时恼怒，出手太重，请接受我的道歉。”

我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眼泪如潮。无论我这个儿子多么虚伪、自私、渺小，在他这个做父亲的眼里，却有着比自己生命都宝贵的不可触犯的尊严。我的冷漠、怨恨与那些伤害，成为时光老去的烙印，我想拼命弥补，却隔了一去不返的光阴河流。

6

在那年的全国青少年才艺大赛上，我吹的糖人作品获得特等奖。我们当地的电台对我进行了采访，学校也表彰了我。即使我只是随意地走过校园和街道，都会成为人们议论的热点，他们羡慕我在技艺高超的父亲熏陶下，年纪轻轻就一举夺冠。楚芊芊也找到我，要拜父亲为师，并竖起大拇指夸赞我。

去北京领奖，我和父亲一同前往。在颁奖台上，我讲起这尊名为《糖人男神》的作品由来，讲起了父亲为我存放糖人的冰箱，讲起了那些被父亲赋予神圣使命的天兵神将。直到现在我才幡然醒悟，其实父亲才是永远守护我的男神。

吹糖人的父亲，终其一生，都是我这辈子无怨无悔又威严神武的男神。无论何时，当我走进生命中的迷途，混沌不化，他都能拈花一笑，度我低眉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