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形色色的“水”
2017-05-20李守奎
李守奎 1962年出生于河北省阳原县。现为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历史系教授、中文系教授。主要研究领域为古文字、出土文献和汉字学,任历史文献学博士生导师、汉语言文字学博士生导师,目前开设的课程有汉字学、《说文解字》导读、出土文献选读、楚文字读解等。
人们在清洁的大气中自由呼吸,却意识不到大气的存在,可以爽快地用水时却不知道水的珍贵。小学老师告诉我们这是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只过去了几十年,蓝天碧水已经是奢望,大气充斥着雾霾,河道散发着臭气,当年河中那悠然自得的鱼虾早就没了踪影。人类一方面享受着改变地球带来的丰富物质,另一方面承受着破坏自然所应得的惩罚。我还没有经历过喝不上水的痛苦,但也目睹了缺水的灾难。一九八六年我到康保县带实习,那年大旱,五六月份了,耕地还没能播种,一片焦赤。地头草色遥看近却无,这可不是早春啊!本该是枝稠叶茂、绿色葱茏的时候却这般景象。做饭的师傅说,马都撑死了!大旱无饲料,青黃不接,马去啃草根,连同泥土一起吞下,排不出去。师傅是农民出身,说得一脸愁容。空气中一点湿气都没有,有一天接近中午,突然远方的天空好像有乌云,快速移动而来,飞沙走石,大地一片黑暗,我们躲在教室,打开灯,惊恐莫名。来的不是云,是沙尘暴!那一年,我才真正体会到杜甫的“好雨知时节”,才理解了春夜喜雨的情怀,生物渴望水的滋润啊。康保位于蒙古高原,全县连一条河也没有,人们靠天吃饭,靠井喝水。第二年新生入学,一个学生向我述说了母亲的送行。家里什么也没有,母亲去地里挖回几个还没有成熟的土豆,家里其他人没舍得吃,等着长大再吃。“今年不旱!”她忧伤的眼神里闪出希望,看得让人揪心。
有水就有绿色,有水就有生命,古代思想家说太一生于水,万物皆起源于水。科学的事情我不懂,但从人文感受来说确实如此。沙漠因为没有水,所以就是一片死亡之地;沙漠虽然存在,但古代人类对它几乎视而不见。
水啊,水!如此重要的水,汉字中自然少不了,《说文》中单是水部字就将近五百,还不包括其他各种形形色色的“水”。
“河、汉、江、淮”是水之名,“沐、浴、洗、澡”是水之用,“酒、浆、汗、涕”是水之别。汉字是表意字,曾经有过以形表意的造字时代,水有各种形体,分别表达不同的意义。
(甲骨文,合10157)、 (金文,沈子它簋盖,集成4330)、(《说文》小篆),这就是“水”字,中间是水流,两侧是水花。既可以是纯净的水,又可以是液体的统称。“酉”是酒坛子,酒坛子旁边的水是什么?——酒!酒场劝酒:“酒嘛,水嘛,喝嘛!”不同位置的水,文字中有不同的形象,语言中有不同的称谓,循文探义,也饶有趣味。
地上淌着的“川”: (甲骨文,合3748)、 (甲骨文,合33357)、 (金文,五祀衛鼎,集成2832),河流统称川,汤汤流淌,很是顺畅。所以“顺”字就从川。
(甲骨文,合17207),水流一旦变成这样,曲折拥塞,不顺,就会成灾,这是水灾,“灾”是火灾。
朝,艸、太阳与河流的组合:(金文,大盂鼎,集成2837)、(金文,利簋,集成4131),前面是日在草中,太阳隐在草丛中,早晨和傍晚都是这种景象,旁边加上水流,就提示你这一日之中最有特色的水——潮。固定的时间固定的起伏,从时间来说是早晨——朝;从水流来说是就是“潮”。
谷与涧意思很接近。 (陶汇3.1021)、(包山简10),两侧是山,中间是水,这是涧,应该是山顶俯视所见。(甲骨文,合8395)、(金文,啓卣,集成5410.1),水从流入“口”中,这个口可不是人口,是山谷之口。“谷”字上部像两个“八”的不是八,是水的变形。
“”由于不使用,很少有人认识,很容易误以为是“公”。这个字是“沿”字的声旁,据《说文》说:“,山閒陷泥地。从口,从水败皃。读若沇州之沇。”“”比“谷”上面的水少,所以就不是有水的山谷,而是有泥的“”了。那时的语言里是不是真这样区分?不好说。现在两山之间不论有水、有泥、甚至没水,都可以叫山谷了。总之,按照许慎的说法,这口上的“八“是水。不论我们信不信,这个字对阐释“沿”和“兖”字的结构很管用。
地下涌出的是泉: (甲骨文,合8371)、(甲骨文,合8375),泉眼涌出,由一侧流出,单线条,那是涓涓细流。山泉都这样,我家乡就有,泉中有小虾,我小时候还捉过。大人们告诫:“千万别下去,下去就陷进地下了。”弄得小孩们很是紧张。我至今不知大人们是信以为真还是怕小孩儿弄湿了衣服而有意吓唬。泉就是水之源,“泉—原—源”之间的关系大家可以悟得。
流水遇到深坑,注满其中就是渊。《说文》:“,回水也。从水,象形。左右,岸也。中象水皃。,古文从囗、水。,淵或省水。”所说大体上是对的,(金文,沈子它簋盖,集成4330),看得就更形象了,水从上方来,聚成一渊,渊满自溢,又从下方流出。渊的特点是水深。
甲骨文里的“洹”字作 (合7854正),后面所从的部分像漩涡形,盘桓就是回旋。《说文》“回”字:“,转也。从囗,中象回转形。 ,古文。”现在知道,“回”是郭围着城的象形,也就是包围的围;是回旋的回,是打着旋儿的水流,是不同的两个字。两个字读音相近,《说文》就误合到一起去了。
天上落下的雨: (甲骨文,合21021)、(甲骨文,合6037正),有点点撒落的,有大雨如注的。雨水是无根之水,天无底,造字者还是画上一横示意。
树上流出来的是漆。 (金文,囗年上郡守戈,集成11363A1),桼是一种树,其汁液就是漆,字形左侧两点就是漆树淌出的汁液,经加工用作涂料,制成的器具就是漆器。中国古代漆器非常发达,美轮美奂。漆树北方没有,我没有直观的感受。
人的体液也是“水”。我们曾经说过“尿”字,(合137正),成一线形,与其他水形不同,很形象。再说几个与体液有关的字。
(合6769正)、 (合30907),中山大学有个青年才俊陈斯鹏,对这个字做过很好的研究,说这是“泣”的本字,很对。后面的那个“泣”,眼泪哗哗的。
(合6072正),一个人伸开双臂露出腋下,在腋部有两点,这就是“亦”字。“亦”是夜的音符,“夜”是液和腋的音符,说到底这些字的表音部分都是“亦”。有人说“亦”是液的本字,两点像所出汗液;有人说“亦”是腋的本字,两点指示腋部。从文字学上来说都有道理,没必要争吵。谁能保证古人不是用它既表示“液”又表示“腋”?这个部位确实容易溢出汗液,而且会伴有人的体味。体液体味对于文明的人类来说要竭力掩盖,对于原始人类来说何尝不是性感呢?
“毓”与“流”字中也有体液——生育过程中伴随的羊水血液之类。 (合27192),母亲生子,头先出来,所以是倒子,下面的点状物,就是生育之体液。
(合440正),把这个字横过来看很形象,一个人躺在床上,浑身冒汗,怎么了?生病了,这就是“疾”字。疾不是大病,养养就能好。小时候得了感冒,最常用的治疗方法就是躺在炕上盖上大被出出汗。
甲骨文中有一个高频率字:(合816)、 (合19028),中间是一个人,两侧都是点儿,单从字形看,说是“汗”字,有道理——浑身冒汗;说是“汏”字也有道理,以水去垢——汰渍。这就成了看图识字,远离了文字的本质。究竟是汗水还是洗澡水,得看辞例。对汉字真感兴趣的读者试着研究研究,看看哪种释读靠谱。
早期文字以不同的水形构字,历经辗转讹变,有些“水”汉代学者已经看不出来了。我们举两个例子。
《说文》:“,旦也。从倝舟声。”这就是“朝”字,实际上与“倝”“舟”都没有关系。小篆讹变得比隶书还甚。
《说文》说“眔”字:“,目相及也。从目,从隶省。”这个字可能许慎所见的文献里读作“及”,就给出这么个解释,把泪水误解为尾巴了。我们也不能苛责许慎,文字已经讹变,他又没有我们今天的福气,看到这么多的古文字材料,又想按照自己的理论系统给每个字一个构形阐释,这种误解也就在所难免。
其实古文字中的“水”也有一个认识的过程,二十世纪中期,楚简还很少,望山简中有一个“”字,与常见的“水”字写法不同,因为辞例不明,当时整理的几位先生謹慎阙疑,等到包山简问世,才确定“大水”是个神。
关于文字中的水,还有很多复杂的问题,这里就不展开了,留给研究汉字的人们慢慢去琢磨吧!
题目是“形形色色的‘水”,形,有流线型、有点滴形、有两种形体的变形与组合,确实丰富多彩,可以称得上“形形”;“色”虽然有不同,水无色,漆乳白色、毓红色,但文字上我们看不见,名不副实。但说成“形形的‘水”,不成人话,汉语里有偏义复合词,这里也就“偏”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