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厄同
2017-05-19斯威布
斯威布
编者按:文学作品中记录了人类的另一部历史,它承载着人类的想象力和智慧。文学流派众多、形式繁杂,但所有的支脉都能溯源而上,找到最初的根系。从古希腊神话到19世纪现实主义文学,从《诗经》到20世纪荒诞派文学,这是一条不间断的、风景迥异的道路。所以,有了这个新栏目——“读点经典”,我们希望用文学作品中一些闪光的“点”,勾勒出一幅简单的文学地图,和大家一起窥探文学的门径。
古希腊神话中,无论是神还是人,大都性格鲜明,他们的爱情、仇恨、悲伤、嫉妒乃至虚荣心都分外强烈,没有太多的道德约束。他们按照自己的性情淋漓尽致地活着,活得像孩子、像初升的太阳,健康而光芒四射,没有阴影,更没有雾霾,一切好的、坏的、美的、丑的,都敞亮地袒露在世人面前。
《法厄同》是古希腊神话中颇有代表性的悲剧故事,法厄同无知而无畏,理智尚不成熟,因一腔热血和英雄梦而葬送了自己的性命。法厄同的父亲福玻斯明知儿子会遇险,却因为自己的诺言而只能眼睁睁地看他走向死亡。这在我们眼中都是不可思议的——怎么会有这么不计后果的年轻人,怎么会有这么不负责的父亲。但这就是我们人类在孩提时代最迷人的精神状态——率真而无畏,正是这种精神指引人类一步步走到了今天的文明。
太陽神的宫殿,以发光的圆柱支撑,镶着绚烂的黄金和火红的宝石,在天上耸立着。飞檐是炫目的象牙;在宽阔的银质的门扇上,雕着传说和神奇的故事。太阳神福玻斯的儿子法厄同来到这华丽的地方寻找他的父亲。他不敢走得太近,在稍远的地方站着,因为他不能忍受那熠熠的光。
福玻斯穿着紫袍,坐在饰以翡翠的宝座上。在他的左右,依指定的次序分排站立着他的扈从人员:日神、月神、年神、世纪神和四季神——年轻的春神戴着饰以鲜花的发带,夏神戴着黄金谷穗的花冠,秋神面容如醉,冬神则鬈发雪白如同冰雪。慧眼的福玻斯在他们当中,立刻看到正默默惊奇于他周围的荣耀的这个青年。“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他询问他,“什么使你到你父亲的宫殿来呢,我的爱儿?”
“啊,父亲。”法厄同回答,“因为大地上的人们都嘲弄我,并诽谤我的母亲克吕墨涅。他们说我自称是天国的子孙,而实际不过是一个十分平凡的不知名的人类的儿子而已。所以我来请求你给我一些表征,足以向人间证明我的确是你的儿子。”
福玻斯收敛围绕着头颅的神光,吩咐他向前走近。于是他亲昵地拥抱着他并对他说:“我的儿子,你的母亲克吕墨涅已将真情告诉你,我永远不会在世人面前否认你是我的儿子。为了永远消除你的怀疑,你向我要求一件礼物吧。我指着斯提克斯河发誓(因为诸神都凭这条下界的河发誓),你的愿望将得到满足,无论那是什么。”
法厄同好不容易等他父亲说完,立刻喊道:“那么让我的最狂妄的梦想实现吧,让我有一整天驾驶着太阳车吧!”
太阳神发光的脸突然因忧惧而阴暗。他反复摇着他闪着金光的头:“啊,儿子哟,你诱导我说了轻率的话。但愿我能收回我的诺言吧!因为你要求的东西是超过你的力量的。你是人类,但你所要求的却是神祇的事,且不是全体神祇所能做的事。因为只有我能做你那么热心地想尝试的事。只有我能站立在从空中驶过便喷射着火花的灼热的车轴上。我的车必须经过陡峻的路。即使在清晨,在马匹精力旺盛的时候,它们都难攀登,路程的中点在天之绝顶。我告诉你,在这样的高处,我站立在车子上,也常常因恐怖而震动。当我俯视在我下面的这么遥远的海洋和陆地,我的头也会发晕。最后的路程又陡转直下,需要准确的手紧握着缰绳。甚至于在平静的海面上等待着我的海的女神忒提斯也十分恐惧,怕我会从天上摔下来。还有别的危险要想到,你必须记住天在不停地转动,这种驾驶必须抗得住它的大回转的速度。即使我给你我的车,你如何能克服这些困难呢?不,我的亲爱的儿子哟,不要固执于我对你的诺言。趁时间还来得及,你可以改变你的愿望。你应该可以从我的脸上看出我的焦虑。你只需从我的眼光就可以看到我的心情,做父亲的忧虑是多么沉重啊!挑选天上地下所能给予的任何东西,我指着斯提克斯河发誓,它将是你的!——怎么你伸出你的手臂拥抱着我呢?唉,还是不要要求这最危险的事吧!”
这青年恳求又恳求,且福玻斯·阿波罗毕竟已经说出神圣的誓言,所以只得牵引着儿子的手,领他走到赫淮斯托斯所制作的太阳车那里。车辕、车轴和轮边全是金的;辐条是银的;辔头闪射着橄榄石和别的宝石的光辉。当法厄同正在惊叹于这完美的工艺时,东方的黎明女神已醒来,并敞开直通到她的紫色寝宫的大门。星星已经很稀疏,在天上的岗位上残留得最久的晨星也已陨落,同时新月的弯角也在发光的天边变得惨白。现在福玻斯命令有翼的时光神祇套上马匹。他们都遵命,将身上闪着光辉的喂饱了仙草的马匹从华丽的马厩牵出来,套上发光的鞍鞯。然后父亲用一种神异的膏油涂抹儿子的脸,使他可以抵抗炎热的火焰。他给他戴上日光的金冠,不断叹息并警告他说:“孩子,别用鞭子,但要紧握缰绳,因为马匹们会自己飞驰,你要做的是让它们跑得慢些——走一条宽阔而微弯的弧线。不要靠近南极和北极。你将通过遗留下的车辙来发现道路。不要驶得太慢,恐怕地上着火;也不要太高,恐你烧毁天堂。现在去吧,假使你非去不可!黑夜快要过去了。两手紧握着缰绳,或者——可爱的儿子哟,现在还来得及放弃这种妄想!把车子让给我,让我来发光于大地,你在旁边看着吧!”
这孩子几乎没有听见父亲的话,一步就跳上了车子,很高兴自己的双手已握住缰绳。他只是点头和微笑,以感谢忧虑的福玻斯。四匹有翼的马嘶鸣着,空气因它们灼热的呼吸而燃烧。这时忒提斯并不知道她孙儿的冒险举动,她敞开她的大门。世界的广阔空间躺在法厄同的眼底,马匹们登上路程并冲破黎明的雾霭。
但不久它们感到它们的负重比往常轻。如同因没有载够重量而在大海中摇荡着的船舶,车子在空中摇摆乱动、无目的地奔突,就好像车里是空的一样。当马匹感觉到这点,它们便离开天上的故道奔驰,并在野性的急躁中互相冲撞。法厄同开始战栗,他不知道朝哪一边拉他的缰绳,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也不能控制狠命奔驰着的马匹。当他从天顶向下观望,看见陆地这么遥远地在下面展开,他的面颊惨白,他的双膝因恐惧而颤抖。他向后回顾,已经走了这么远;望望前面,又更觉辽阔。他心中算计着前方和后方的漫长的距离,呆呆地看着天空,不知如何是好。他无助的双手既不敢放松也不敢拉紧缰绳。他要叫唤马匹,但又不知道它们的名字。他看见许多星座散布在天上,它们奇异的形状如同许多魔鬼,他的心因恐怖而麻木。他在绝望中发冷,松开了缰绳。即刻,马匹们脱离轨道,跳到空中陌生的地方。有时它们飞奔向上,有时它们奔突而下,有时它们向固定的星星冲过去,有时又向着地面倾斜。它们掠过云层,云层就着火并开始冒烟。车子更低更低地向下飞奔,直到车轮触到地上的高山。大地因灼热而震动开裂,生物的液汁都被烧干。突然,一切都开始颤动,草丛、树叶枯萎并起火。大火也蔓延到平原并烧毁谷物。整座整座城市冒着黑烟,整个整个国家和所有的人民都烧成灰烬。山和树林,都被烧毁。河川都干涸或者倒流。大海凝缩,本来有水的地方现在全成了沙砾。据说就在此时,埃塞俄比亚人的皮肤变成了黑色。
全世界都着火了,法厄同开始感到不可忍受的炎热和焦灼。他的每一次呼吸就好像从滚热的火炉里流出,而车子也烧灼着他的足心。
他为燃烧着的大地所投掷出来的灰烬和浓烟所苦。黑烟围绕着他,马匹颠簸着他。最后他的头发也着了火,他从车上跌落,并在空中旋转而下,有如在晴空划过的流星一样。远离他的家园,广阔的厄里达诺斯河接受他,并埋葬了他震颤着的肢体。
他的父亲——太阳神,眼看着这悲惨的景象,褪去头上的神光,陷于忧愁。据说这一天全世界都没有阳光,只有大火照亮了广阔的田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