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舅妈
2017-05-19张者
张者,本名张波,男,毕业于北京大学法律系,获法学硕士学位,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重庆市作协副主席,小说创委会主任。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大学三部曲《桃李》《桃花》《桃夭》,长篇小说《零炮楼》《老风口》,中篇小说集《或者张者》《朝着鲜花去》,散文集《文化自白书》等。多次登上年度小说排行榜,曾获庄重文文学奖、百花文艺奖、重庆文艺奖等。
舅妈的骨头疼有好长时间了。舅妈在县医院看了,在省人民医院也瞧了,拍片子花了不少钱,还是不知道啥病,当地医生不敢确诊呀!不过,舅妈却坚信自己得了癌症。舅妈说:“俺得的肯定是癌症,俺做梦都梦到了。”
这话舅舅就不爱听了,就和舅妈吵:“你那是啥梦吗?”舅妈说:“你别讲啥梦,反正俺梦到了。”舅舅说:“梦都是反的,这说明你没得癌症。”舅妈说:“那不一定,俺做梦都是真的,俺曾经梦到发鸡瘟了,结果全中国都闹禽流感。”舅舅不想和舅妈解梦了,最后决定去北京。舅舅说:“咱干脆到北京找外甥女,咱外甥女在北京大医院里上班,让她看看到底是啥病。”
舅舅和舅妈的子女都在外地打工,地交给老两口种了。老两口守着一家人的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过着鸡鸣狗吠的日子,简单而又平静。平常没有啥娱乐的,舅妈和舅舅就守着电视看,不追韩剧也不追美剧,只追新闻联播后的天气预报,最关心三个地方的。一个是北京,那是外甥女上学的地方;一个是重庆,那是儿子打工的地方;另一个就是新疆,那是女儿打工的地方。
舅妈生病后平静的日子被打破了,先是跑县医院,然后去省城。舅舅要带舅妈去北京看病了,舅妈同意了。舅妈还从来没去过北京呢,有点小激动:“咦,临死了去趟北京见见外甥女,看看天安门,死了也闭眼了。”
就这样,舅舅和舅妈去了北京,只不过两个人的目标不同,舅舅是为了给舅妈瞧病,而舅妈是为了去北京开开眼,见外甥女,看天安门。
舅妈的外甥女是一位美丽的少女,叫毛秀,在北京读医科大学,正在某医院实习。少女听说舅舅和舅妈来北京看病,不敢怠慢,让同学开着车到火车站接。少女见舅舅满脸愁容,舅妈却乐呵呵的。少女就问:“到底是谁得了病呀,是舅舅还是舅妈?”
舅妈说:“你瞧耶,你姥死了十几年了,你舅他妈还得啥病?”
少女知道舅妈误会了,连忙解释说,“在北京讲普通话,不叫妗子,叫舅妈。”舅妈哈哈笑了,说:“普通话好,知道亲,叫舅妈比叫妗子亲,舅妈毕竟是妈呀。”
舅舅见舅妈和外甥女斗嘴,就说:“看你贫的。”
舅妈瞪了一眼舅舅捶着后腰对外甥女说:“俺骨头疼,得了癌症。”
舅舅有些火了,说:“整天怀疑自己是癌症,饭也不吃了,活也不干了,气死人。”
少女笑笑说:“没什么,没什么,不就是腰疼嘛,北京积水潭医院的骨科是中国最好的,肯定能治好。”
舅妈说:“俺不想治,癌症治不好。”
少女说:“哪有那么多癌症,你说是癌症就是癌症了?是啥病到医院拍片子检查一下就知道了?”
舅妈一听说又要拍片子,急了:“俺不拍片子,在家拍片子都花了三四千了,光照相不治病。你帶俺去天安门瞧瞧。”
少女笑了,说:“先看病,看了病再带你去天安门,”少女见舅妈不高兴了,又说,“你们原来拍的片子带没?先到医院找专家看看。俺找熟人,不花钱的。”
舅妈听说不花钱就能看病,笑了:“哎哟娘呀,俺外甥女当了大医生,看病都不用花钱了。”
少女的同学开车带舅舅、舅妈到了积水潭医院,挂了专家号,不用排队,通过朋友直接找到了专家。专家把带来的片子看了看就让舅妈一个人出去了。大家见专家这样,气氛一下就沉重了。专家对少女说:“不太好,”专家指着片子上的一截发黑的骨头说,“你看这阴影,第五节脊椎,可能是骨癌。”少女看看那截发黑的骨头,说:“这也太腹黑了,怎么可能呀?”专家说:“骨癌在我国的发病率越来越高了。”少女愣了,望望站在一旁呆若木鸡的舅舅。专家问:“患者今年多大年龄了?”舅舅回答:“五十多了。”专家点点头,说:“这个年龄段是骨癌发病最常见的年龄。”少女说:“医生,你看仔细了,不应该呀?”同学碰了碰少女介绍道:“这是咱的骨肿瘤专家刘教授。”
刘教授望望少女说:“你们俩都是学医的,正在实习?”刘教授的言外之意是说,是学医的就不可能不知道我这骨肿瘤专家。少女有些不好意思了,点点头,恭恭敬敬喊了一声老师。
刘教授说:“其实当地省级人民医院根据这些片子完全可以确诊。”
少女问:“那他们怎么不确诊呢?”
舅舅突然骂:“日他姐,你不知道俺老百姓在基层有多难。他们不确诊,就是让你一次次去拍片子检查,让你花了钱还不治病。”
刘教授说:“也不排除当地的医生不敢确诊,确诊为癌症就意味着宣布了死刑。”
少女捂着嘴,都有哭腔了,说:“刘老师,这,你能确定吗?”
刘教授回答:“差不多。可以再拍个片子核查一下,最好做个切片。”
舅舅很敏感地问:“那要多少钱?”
刘教授说:“这个不多,只要三四千。”
刘教授望望少女,手却没停,开着复查的单子。刘教授说:“我把单子给你开了,这种事最好和病人商量一下吧,需要她配合,瞒也瞒不住。”
少女手里拿着单子,出门见到舅妈正在一棵树下发愣。少女见了不敢直视舅妈的眼睛,更不知道怎么开口。舅妈望着少女却笑了。说:“俺说是癌症吧。”舅妈说这话极其轻松,还带着愉快,完全是以一个胜利者的口吻,望着舅舅得意地笑。
少女把情况如实告诉了舅妈。舅舅这时从腰里掏出一沓汗浸浸的钱,说:“再拍片子复查一下,医生说做个切片。”舅妈一把把钱抢了去,说:“这钱是咱一年的辛苦钱,光照片子也治不了病,还不如俺买好的吃了。”
舅舅说:“你就知道吃,看病就看病,吃不吃的有啥关系。”舅舅坚持要复查,舅妈急了,说:“这钱就算你给俺复查用了,钱就是俺的了。”老两口起了争执,少女连忙劝,对舅妈说:“咱应该听医生的。”舅妈说:“那中,俺也要听听医生咋说,要是能治病花钱也值,要只拍片子不治病,那不中。”endprint
一行人回头又找到了刘教授。舅妈问:“俺这骨癌能治吗?”
刘教授说:“要动手术。”
舅妈问:“那得花多少钱?”
刘教授回答:“要十几万。”
舅妈说:“俺没钱。”
刘教授叹了口气,说:“借借,病还是要治呀。”
舅妈说:“这病俺不治了,把俺活剥了也卖不了十几万。临死了俺不挨那一刀,到时候俺蹬蹬腿走了,借的钱咋还?”
刘教授问:“有医保吗?”
舅舅愁眉苦脸地说:“有新农合。”
舅妈说:“那有啥用。俺在北京看病,有医保回家也报不了呀。”刘教授望望舅舅和舅妈,自言自语地说:“想办法让当地医院开个转院手续。”舅妈道:“那比登天还难呢,哪个医院也不会把俺往北京转,在当地一刀下去,把你开死了去。”刘教授说:“你别急,总理都承诺了,2017年底前全国医保联网,到了2018年就好了。”舅舅掰着手算,说:“现在不就是2017年腊月里嘛,过了年就是正月,那也没多少日子了。”舅舅说着脸上露出了希望之色。
舅妈说:“还不知道俺能不能等到那一天。”
刘教授很平易近人地笑笑,说:“骨癌虽然扩散得慢,也不能等,越早动手术越好,后期会很疼。”刘教授沉了沉又说,“这病动手术晚了,就不能正常劳动了,可能要一直躺在床上。”舅舅说:“只要能保命,躺着就躺着,总比死了强,俺伺候她。”
少女和同学互相望望,似乎被舅舅的话感动了。
舅妈却冷笑了一声,说:“那活着还不如死了。”
少女说:“钱不是问题,大家可以想想办法,还是要尽快做手术……” 少女话还没有说完,舅妈转身就出了门。少女连忙和刘教授打了个招呼,去追舅妈。舅妈径直出了医院大门,头也不回,坚决不复查,更别说做手术了。
回旅馆的路上,舅妈说饿了。少女在路边找了个馆子吃饭。舅妈点了一大桌菜,说:“俺请客,谢谢外甥女带俺看病。”舅妈点的菜,鸡就有三种。红烧鸡,清炖鸡,宫保鸡丁。舅妈吃得特别香,说:“从小到大最喜欢吃鸡,可一辈子也没有好好吃过鸡,来客了家里杀一只鸡,最多能吃一个鸡头,这回好了,过瘾了。”舅妈一边吃还一边夸这大城市的馆子就是会做,好吃得很。
望着满桌的菜少女和舅舅连拿筷子的力气都没有了。
舅妈在北京住了几天,少女带他们在北京转了转。舅妈一路上啧啧称奇,说:“北京真大,北京真好。得癌症真好,不得癌症肯定来不了北京,也看不到天安门。”少女带舅妈和舅舅在天安门拍照,先是和舅舅合影,又和少女合影。最后一定再照一张单人的。舅妈说:“这一张一定要照好了,背景有天安门,等俺死了,就把这张照片挂在恁舅的床头,想俺了就瞧瞧。”舅舅见舅妈这样说,很不满,嘟囔着:“把死挂在嘴上,这是在天安门又不是地安门。”舅妈说:“那咱到地安门瞧瞧。”舅舅坚决不同意。
舅妈和舅舅走的时候,舅妈拉着少女兴高采烈的,少女卻垂头丧气。少女的同学问:“到底谁得了癌症?是舅舅还是舅妈?”少女无语。
舅妈回家后,少女时刻关注着舅妈的病,打电话问舅舅情况怎么样?舅舅在电话中说:“她现在啥活也不干,除了看电视,就是吃鸡,把吃鸡当成家常便饭了。”舅舅还说,“我们这一带又闹鸡瘟了,大家都不敢吃,她吃。”少女问:“是不是禽流感呀,那可不能吃。”舅舅说:“那谁知道,乡下人也不懂。老百姓在鸡还没发病前,急着卖鸡,鸡便宜得很。你舅妈一个集就买十几只,一天杀一只。”
舅妈见舅舅正和外甥女打电话,把电话抢了过去。说:“人家不敢吃,咱吃。都得癌症了,还怕啥鸡瘟?禽流感也不怕,狠劲吃,吃够,死了也闭眼了。”少女在电话中不响。舅妈说,“过年回来呀,今年你老表、表妹都得回来,咱热热闹闹地过个年,过了年俺就死。”
少女说:“舅妈,俺今年回去陪你过年,你不准胡说,你那病还能治。”
舅妈说:“俺的病你别对你老表、表妹说,等过年回来了再说,省得他们惦记。”
少女挂了电话,心中稍稍有点安慰,舅妈还能吃鸡,这说明舅妈的病情还没有恶化。少女心中暗暗给舅妈使劲,希望舅妈能多坚持一些时间,最好能坚持一年,到了2018年,那时候全国医保就联网了,舅妈就可以来北京做手术了。
少女是学医的,心里明白,这病在当地医院做手术没有把握,到时候钱花了,人也没了。相比来说,在北京的把握要大得多。可是,如果没有医保,这十几万的手术费舅妈肯定是负担不起的。表哥和表妹都在外打工,表哥要娶媳妇,表妹要买花衣裳,根本没有钱给舅妈治病。如果舅妈四处借钱,手术做了,家庭也就破产了,借的债无法还上,这让舅舅今后的日子怎么过?要是走医保就不同了……
少女上网查了一下总理的承诺,少女在网上搜,发现总理在两会期间确实向全国人民有一个承诺:“争取用两年时间,2017年底前,使跨省异地住院费用能够直接结算。”也就是医保卡全国联网,直接刷卡结算。这是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而且卫计委已经开始了工作,向社会公布了进展情况,已经基本实现了省内异地就医联网结报,部分地区开始了跨省就医结报试点。
少女在网上看到了有关报道后,给表哥、表妹打了电话,觉得应该早点把舅妈的病情都说了,让表哥和表妹有个心理准备,趁着舅妈状态还可以,过年回家团聚一下。表妹还在新疆拾棉花,一听舅妈的病情就哭了,说:“俺妈命苦,这病哪有钱治呀。”
少女说:“你也别急,骨癌扩散慢,只要能坚持到2018年,全国医保联网了,就可以到北京做手术了。费用至少可以报销70%以上。”表妹问:“能熬到那个时候吗?”少女回答:“坚持一下应该没问题。”
表妹叹了口说:“2018年快点来吧!”
少女挂掉电话,不由嘴里哼起了艾敬的一首老歌《我的1997》。少女哼着歌打开了电脑,把艾敬的那首歌又听了一遍。少女感觉歌词已经过时,便把歌词改了,其中有这样的句子:endprint
2018快些到吧!医保联网会怎么样?
2018快些到吧!我就可以救救舅妈
2018快些到吧!让舅妈住进积水潭医院
2018快些到吧!俺的舅妈要做手术
2018快些到吧!让我为舅妈陪病床呀
少女抱着吉他自弾自唱,声调忧郁而又伤感,曲子虽然还是艾敬的,词改了,想表现的内容也就不一样了。少女用手机录了一下,发给了表妹和表哥。中午的时候,少女突然接到了表妹的微信语音,说你火了,成网红了。表妹让少女看她的朋友圈。少女看了表妹的朋友圈,发现表妹把她改编的歌公开在朋友圈里。表妹还写了一段话:“妈妈是骨癌,没钱在北京动手术,要等到全国医保联网的那一天……2018快些来吧。”表妹的朋友圈有很多点赞和留言,转载率极高。少女心中很温暖,觉得网友心情都是一样的。在一个国家里,为什么要有那么多限制呢。医保联网是每个人的愿望,特别是家中有退休老人的。有多少家庭因为医保不能联网,老人和子女不得不分离呀。
少女和舅妈是有感情的,从小是舅妈带大的。少女父母离异,各奔东西,少女成了孤儿。少女小的时候被妈妈交给了舅妈,说让帮助带几天,从此就杳无音讯了。
舅妈可怜这被爹妈抛弃的孩子,视为己出。小毛秀怕冷,早晨舅妈总是把衣服烤热了才给穿上,相比表哥和表妹就没有这个待遇了。过年过节舅妈要杀鸡,舅妈不让毛秀吃鸡爪子,说女孩子吃了鸡爪子写不好字,写字像鸡挠;也不让吃鸡头,说吃鸡头嘴里藏不住话,喜欢传闲话。只让毛秀吃鸡翅膀和鸡大腿,说毛秀长大了要展翅高飞,要走向全中国。可是,小毛秀就不明白,为什么让表哥和表妹吃鸡爪子和鸡头呢,他们就不怕吗?毛秀长大了慢慢就懂了,舅妈这是对自己好,这种好是亲生的表哥和表妹都没有的。
晚上,同学朋友圈里也转了少女改编的歌。其实,少女并没有贴在自己的朋友圈里,也没有转发,没想到表妹的朋友圈通过一个神秘的渠道转到自己同学的朋友圈了。少女就抱着吉他又唱了一遍,唱着泪就出来了。这时,同学应声而来,说:“我猜就是你唱的,别人唱的没你这个味,你都可以上中国好声音了。”少女苦笑了一下,说:“我哪有那个心情,我只是为舅妈加油、祈福。”
过年的时候,少女和表哥、表妹都回到了家。舅妈很高兴,要起床,让舅舅拦住了。
舅妈说:“过年了你也不让俺起来,俺死后还睡不够吗?”
舅舅说:“你刚打了杜冷丁,药劲一过,你又直不起腰。”
舅妈说:“过年了,不让它疼了。”
舅舅说:“办理麻卡时,在派出所都备案了。领取杜冷丁是有数的,不能打太多,要不就不管用了,会越打越勤。”
舅妈说:“过年了,我不管,只要疼就打,过了年再说。”
少女和表哥、表妹就来到床边。少女说:“我们都来陪你,你不用起床。”舅妈不干,坚持起床,说:“恁不让俺起床,那咋过年?”舅妈就起来了,和大家一起忙年夜饭,像个好人。這时,大家几乎把舅妈的病都忘了。当然,只有舅妈自己知道,疼痛就像窗外的鞭炮声一阵紧似一阵。舅舅一直观察着舅妈的表情,舅妈却平平静静地收拾那几只刚杀的鸡。舅妈的儿子在重庆打工,学会了做川菜,带回了辣子鸡、口水鸡的做法。舅妈很期待,说:“辣子鸡是鸡和辣子炒的,口水鸡难道是鸡和口水炖的?”舅妈一下把大家都逗乐了。表哥说:“口水鸡的意思是,那鸡让人看着就流口水。”舅妈说:“那不成黄鼠狼了。”少女笑得不得了,笑着和表妹打成了一团。
舅妈收拾完鸡,号称去解手,忙着向里屋走,舅舅连忙跟上了。舅妈把舅舅推了出来,说:“俺解手你也跟上,让孩子看见。”舅舅出来时,少女也笑舅舅,说:“过年这段时间,你就别管了,由我们照顾舅妈。”少女就进去了,少女见舅妈没有解手,正往胳膊上注射。少女吓着了,这一幕简直和电影里吸毒的镜头差不多,舅妈的胳膊上有密密麻麻的针眼。舅妈见少女进来了,连忙让少女噤声,说:“要吃年夜饭了,我再打一针,你别告诉恁舅。”少女说:“舅妈,你要是很疼,就躺在床上。”舅妈说:“那咋行,要吃团圆饭,再疼也要坚持,打一针就好。”
舅妈打完针和少女谈笑风生地出来了。
要开饭了,舅妈让儿子去放炮。少女扶着舅妈站在门前,望着舅舅和表哥放炮。舅妈听着鞭炮声,望着天空中炮火连天的除夕夜,脸上极为满足和平静。
过了正月初五,表哥、表妹、少女都有了去意。门口的国道上开始有了各种各样的告别和短暂的鞭炮声,这是当地的风俗习惯,过年后亲人离去要放一挂开路鞭。少女开始和表哥、表妹讨论行程。
晚上,舅妈把一家人喊到床边,说:“哪个也不许走,过了十五再走。”
表哥不干,说等到十五再走,就很难找工作了。舅妈眼圈有些红,说:“俺不想拉你们的后腿,就是不舍得你们。”少女说:“舅妈,我相信你没问题,你只要坚持到2018年,全国医保就可以联网了,到那时我回来接你去做手术。”舅妈摇头,说:“俺坚持不到那个时候了。”少女就坐在舅妈身边,帮舅妈算时间,说:“现在年也过了,2017年还剩下10个月了,我相信你能坚持到2018年。”少女说着把耳机给舅妈带上,让舅妈听自己唱的那首歌。舅妈听着十分惊异地望着少女,说:“这闺女唱得真好。”舅妈叹了口气,“唱得再好也没用,俺等不到2018年了。”
表妹在一边说:“这是毛秀唱的。”
舅妈欢喜地望着少女,说:“你咋都进手机彩铃了。”少女笑舅妈:“还知道手机彩铃呢,这可不是手机彩铃,这是我专门给舅妈录的。”舅妈让少女教自己录音,少女说:“这很简单呀,要不你也唱个歌录下来。小时候你不是经常给俺唱歌嘛,俺是在舅妈的歌声中进入梦乡的。”舅妈说:“那不是歌,那是小时候俺娘教俺的。”少女说:“对,那不是歌,那是民谣。”少女就轻轻地唱那《喜鹊出嫁》:
出嫁那天早上,
日头挂在树上,
十二头猪,
十二只羊,endprint
十二峰骆驼排成行,
前面抬着花花轿,
后面还有顶子床,
顶子床上一碗油,
姊妹三个来梳头,
大姐梳得呱呱悠,
二姐梳成看花楼,
就数三姐不会梳,
一梳梳个燕子窝,
燕子去喝水吓得乱瘪嘴,
燕子去垒窝吓得乱跺脚,
燕子去下蛋吓得乱叫唤……
少女唱着引得表妹哈哈大笑,表妹说你要是用吉他谱曲,就算原创了。少女连连点头把手机交给了舅妈,让舅妈把肚子的民谣都录下来,将来俺给舅妈谱曲,变成彩铃,这也是非物质遗产呀。舅妈高高兴兴地把少女的手机接过来,让大家都出去,要不就唱不出来了。舅妈还让舅舅出去找人打打麻将。舅妈对少女说:“你舅过年过节喜欢去搓几把,今年俺这病的,你舅过年连麻将都没打。今晚俺给你放大假了,好好去玩,打个通宵。”少女也让舅舅去玩玩,家里有我们三个呢。舅舅高高兴兴去了,临走还给舅妈打了一针杜冷丁,让舅妈别累着。
夜里,少女和表哥、表妹在外屋打扑克斗地主,三个人时不时听里屋的动静,听到舅妈还在嘀嘀咕咕地录音。少女喊舅妈别累着,舅妈回答:“累不着,你们都睡吧。”
第二天,大霧。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舅舅蹚着浓雾回来了。舅舅见舅妈隐隐约约地站在堂屋门口等自己,穿了一身新。舅舅还说了一句,这么冷你站在这干啥?舅妈却不吭声。舅舅走近了想把舅妈拉回去,一用力,舅妈晃悠着打了个转,整个身子却硬着,悬空在那里。舅舅大吃一惊,打开房门灯,发现舅妈用一根麻绳把自己悬在门头上了。人早就去了。
不久,哭声穿过浓雾从院子里扩散开来。
邻居们三三两两地上门了,大家好像一点也不意外。乡间的一场极为普通的葬礼按照惯例有序而又如泣如诉地展开了,这和乡下无数的红白喜事一样,就好像早有预案。乡亲们私下里当然有议论,说都得了癌症,死是早晚的。她舅妈是上吊死的,真会死呀,趁着孩子还没走,把事办了,要是孩子都走了,又赶着回来办事,那要多花多少钱呀。她舅妈会过日子,一辈子都替孩子着想。
少女不愿意听村里人的那些议论,连忙把手机打开,想听听舅妈录的民谣,那可是舅妈最后的声音呀。少女一听就哭了,舅妈没有录什么民谣,舅妈录的是向每一个亲人告别的话。
其中一段是对少女说的:“2018俺就不等了,俺这病做了手术也是一个废人,瘫痪在床有啥意思。就是国家给俺报销,那也是钱呀,花那钱干啥,把钱花在更有用的人身上吧……”
责任编辑 杨新岚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