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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好月圆

2017-05-19李亚

当代 2017年3期
关键词:李庄上海滩公馆

李亚

第一章

咳,啊咳。我这老不死的,动不动,就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是的,人活到这个岁数,活成了一根琉璃棒棒,别说一阵子咳嗽,就是说话间一个高腔,咔吧一声,就过那边去了。不过,老侄儿,你放心,一时半会儿我还死不了。我活了一百多岁,领教过好多次了,一个高龄老人想死掉,谈何容易。有时候你想死,可是你死不了,你大娘那本《圣经》里不是有个万能的上帝嘛,他娘的这个孬孙,他不让你死,麻烦得很,弄得我都发愁了。所以嘛,老侄儿,我向你许诺,不讲完我的故事,我保证不死。

咱们在开讲之前,我这里首先做个声明,关于我的一生,太琐碎了,就像个打烂的玻璃球,碎屑晶莹,遍地闪光,让人目眩,真叫我一时不知道这话儿从何说起才好,所以,我思谋再三,决定这样,我想到哪儿就讲到哪儿吧。当然,你来帮我写回忆录,我也要满足你的要求,尽量按照时间顺序讲述,尽量讲得有些文采,尽量带些温暖的感情。

今儿个是二月二,龙抬头,算是个好日子,就连院子里这棵石榴树,也比前几天泛青得多,好像马上就要冒嫩芽一般。老侄儿,你要帮我整理这个回忆录,咱爷俩也商量了好长时间了,我推三推四,单挑今儿个开始,也是有几分用意的,想当年,我离家出门,前往上海滩,选的就是这个日子,二月初二,咱们选在这一天开始说起,我能感觉到时光倒流,一下子又回到了从前,曾经的岁月,好像次第再来过一遍。乖乖,这个闪闪发光的东西,就是小帮助给你买的录音笔嘛,还带红绿灯的,我一说话,红灯就灭,绿灯就闪,我不说话,绿灯就灭,红灯就闪,不简单,科学技术高深莫测,所向披靡天下无敌。看来,你的准备工作还是很充分的,也就是说,咱们现在就可以开始了嘛。

好,现在开始。

说起来你也知道,要演讲我这一辈子的故事,那得先说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方仪望。在咱们李庄,大人小孩都知道方仪望。这个大能人,老家是咱们亳州城里的,老早就去上海滩了。咱们李庄,虽然没有几个人见过他,但只要提起他来,不管是谁,那腔调,就像和他世交三代还不止嘛。而事实上,方仪望只是咱们家的一个拐弯亲戚,大体上还属于驴尾巴吊棒槌那种,因此上,他从来没有来过咱们家,也不可能来咱们家,所以,当时咱们家对他的了解,基本上也是停留在传说的层面上。想必你也知道,在咱们李庄的传说中,方仪望十四五岁就离开亳州,到上海滩投奔一个远亲谋口饭吃。他这个远亲姓丰,叫啥名字,不是我想不起来,是已经失传了,但大家都知道这个姓丰的,在上海滩开了一家钱庄,他把方仪望收留下来,在家里当个跑腿的用人,在钱庄里也当个跑腿的伙计。方仪望在钱庄干了三年,因为能说会道,又精明能干,在十七八岁这一年,被他家亲戚提拔为跑街经理。那时候,在钱庄当个跑街经理是相当不容易的。方仪望当的这个跑街经理具体是干啥的?简单地说,就是专门和银行、洋行以及商号打交道的,想方设法,花言巧语,说服人家,让人家把钱存在自己錢庄里生息。方仪望当跑街经理又是三年。经过这三年的历练,这个人虽说不上博闻广见,但八面玲珑是称得起的,他不仅交际广泛,还相与了不少出色的朋友,其中包括那个叫鲍德温的美国佬。这个美国佬原本是洋行大班,也相当于经理角色,在咱们李庄的传说中,这个鲍德温被称为“老包”。

老侄儿,我一百多岁了,谈论从前的一些情况,我还是了解的。就像,方仪望当跑街经理的那个年代,在上海滩,从事金融活动的中外银行钱庄,以及洋行之类的银钱行业,有一百四十多家。旧中国的上海滩嘛,做银钱生意的,家家都做着发大财的美梦,人人都想着把别人的钱弄到自己口袋里。遗憾的是,那时候上海滩的市场经济,既无规律,又无组织,人人都在投机取巧,个个都把市场当成赌场。好嘛,既然是赌场,那就会有输有赢。所以有的人赢得盆溢钵满,金山银海,十个脚指头镶金戴玉。当然,发财的人毕竟是少数,更多的人输得血本无归,跳楼的跳楼,上吊的上吊,跳黄浦江的跳黄浦江。还有一些人输得失魂落魄,走到教堂墙角,往那儿一蹲,朝自己脑袋,啪,来上一枪。

咱们刚才说方仪望的好朋友,那个鲍德温,就是咱们李庄人言讲的“老包”,很不幸,他也是个输家,虽然还穿着裤子,但已经输得鞋袜都穿不起了。要说鲍德温到底是个美国佬,不过是个普通商人,他不懂死掉也是人生的一种解脱,或者说他根本就不能理解死亡的奥妙所在。他身上有的只是美国佬不服输的固执劲头儿,所以他下决心返回美国,耍一耍如簧的巧舌,设法说服他所了解的几家财团,筹集资金以后,再来上海,以图东山再起。要说鲍德温这精神是可嘉的,勇气也是值得鼓励的,只是,他根本就没有返回美国的盘缠了。人家鲍德温岂能屈服于这点小困难嘛,凭着在上海金融行业里朋友多,凭着对经济市场的极其熟悉,这个美国佬一肚皮强烈的自信,火焰一般,想象中的美好前景也激励着他,他就像个打足气的皮球,蹦蹦跳跳,到处借钱。他不借太多,只要两千美金,够他的船票和回到美国以后的活动经费就行了。但是,就像一个连帽子都输掉的赌徒,尽管他借钱时扬言,在下一盘的豪赌中将获大胜,并许诺十倍偿还借款,可是谁又愿意搭理他这个茬嘛。虽然两千美金在现在不算个啥,但在当年,那可是一个天大的数字。何况鲍德温当时糊口都成问题了,平时他喜欢到霞飞路茹科夫餐厅吃小牛肉饼,喝罗宋汤,现在不行了,连街边的汤包他都吃不起一只了,又是在旧时代上海滩那个市侩地方,他怎么可能借到两千美金嘛。鲍德温饿了两天,饿到发昏第十三章,这时候才忽然想起丰盛钱庄,有一个姓方的跑街经理,曾和他一起喝过几次咖啡,就在静安寺路上有名的沙利文咖啡馆喝的。当时,虽然方仪望已经当了三年跑街经理,但他所有的积蓄也不足五百美元。但是,看着这个美国佬赤着双脚,连鞋子都没得穿,竟还戴着礼帽,就觉得美国人了不起,都饿得两眼发花了,还这样讲究礼仪。又听完“老包”信誓旦旦的巨额回报,方仪望心里首先生出一丝同情,接着,赌徒的意念与豪赌一把的意气,也如同火焰一样,将这一缕同情化为灰烬,只剩下搏他一搏要发大财的妄想了。他瞒着姓丰的亲戚,账面上东挪西借,费了不少心眼儿,才凑够两千美金借给了鲍德温。endprint

两年之后,鲍德温终于说动美国的三大财团,筹款成功,带着数千万美金和一支装满洋货的船队返回上海。一到码头,他根本顾不上安置自己的船队,便跳上东洋车直奔丰盛钱庄。很遗憾,没看到人,那个借给他两千美金的跑街经理小方仔不在了。一问才知道,姓方的跑街经理因为违反钱庄规定,私自挪用客户存款,两年前就被开除了,早已不知去向,兴许当时就跳了黄浦江,喂饱了鱼鳖虾蟹。鲍德温当下怅然可想而知。老侄儿,我转句文可以吧,我刚才就说了“怅然”这个词儿。好,你说好,你说我说啥都可以,那我就放开讲了,言语间万一带上魏晋风味,你也不要惊讶,且把我当作可谈之客,要是真的听不懂了,你摆手让我停下来,请教几句就是。咱们说那个“老包”闷闷不乐,寻故人不见兮,满怀忧伤。世上万事如此,原以为陷入绝地,岂料柳暗花明,鲍德温就是这样的,他在返回码头的路上,恰巧遇到了方仪望。原来,方仪望自从被钱庄开除之后,丑名远 扬,在银钱业再难找到事儿做,他又不会做别的,又不愿到码头当苦力,想返回亳州吧,一没有路费,二没有颜面,只好贩卖一点点新鲜水果,聊作糊口,两年来他每天都把“老包”骂上万遍,这时刻迎头一见,那情形难描难画,我哪里能讲得了。老侄儿,你要是在现场就好了。结果,鲍德温不仅当场连本带利还给方仪望几千美金,还领着他来到码头,大手一指,给了方仪望五船洋货。这五船洋货都是啥东西嘛,据说都是些土耳其地毯、法国呢绒、波尔多红酒、瑞士自鸣钟等等,这些玩意,当年在上海滩,可都是十分紧俏的洋货。

在咱们李庄的传说中,方仪望就是这样发财的,既有偶然性,也有必然性,就像神话一样,还带有传奇性。传说里的主人公一旦转了运,那可是要山有山,要水有水,不想要的金子银子,都会自己长腿往家里跑。事实上也真是这样的。义助鲍德温,不仅让方仪望得到了金砌地、玉砌壁的回报,这件事还让他在上海滩扬名立万,成了一个仁义之士。不久,方仪望收购了亲戚家的丰盛钱庄,当然不是为了出口鸟气,而是当时上海金融市场发生了变化,公私银行业突起,丰盛钱庄经营维艰,幸好方仪望将之盘下,姓丰的远亲才能够保本还乡,在亳州当寓公养老,现在曹巷口那儿还有一片他家的地产。方仪望以丰姓老钱庄为基础,开办了丰盛银行,接着还与鲍德温合伙办了利物浦还是卢士奇商行等等,生意越做越大,名头也越来越响,生活也越来越腐化,和眼下一些鸟干部一个样。

方仪望在上海的故事繁多,凡此种种,到现在咱们也分不清孰真孰假。不过,但凡一个人发迹了,自然就会产生诸多传奇,产生诸多的噱头,有时候还会繁衍出诸多逸闻。其中有一则逸闻高入云端,咱们李庄爷们儿觉得过于传奇,都不敢相信,但老伯父我信以为真。我思前想后,也不知该不该讲出来。啊,好,就以你的,暂且在这里讲出来,姑算作给方仪往脸上贴金了吧。

这则比较特殊的逸闻,说的是中山先生有一年到了上海滩,住在莫利爱路二十九号。现在咱们都知道了,这套花园洋房,是几个华侨见中山先生居住清苦,合资购买来赠予中山先生的。中山先生一到上海,就住在这里,除了先生的相识同人往来问候,上海闻人富商也争相到这里拜望。中山先生和蔼可亲,对老朋友握手致礼,对新朋友必问姓名,还要随手写下来,以加强记忆。咱们说的方仪望也是初见中山先生,一报姓名,中山先生微笑点头,说了一句:“仪而有望,当待之以礼,请坐那厢。”当时宾客满座,纷纷和中山先生一番言谈,说的都是国家兴亡,民族复兴,甚为热烈。方仪望叨陪末座,插不上嘴嘛,终了别时,方仪望忽地灵机一动,婉转提请中山先生,可否将写有他名字的字条儿送他留念。中山先生当然微笑应允。当时,方仪望还不知道这张字条的全部价值,他只是一门心思地觉得,要是用中山先生的手迹影印成名片,在商朋贾友面前,那片儿景致,得有多重的分量嘛。这么一着迷,出了中山先生的寓所,方仪望赶紧就去做名片了。那时候,不像现在技术全面,现在做盒名片立等可取,分分钟就能拿到手,那时候比较麻烦,我亲力亲为过,旧时上海滩,做盒名片,相当费劲,比如像方仪望这样要用名人手迹做名片的,得先将手迹照相影印,再制成铜版,然后印刷,最后切割,一盒名片,通常需要三四天才能完成,加快的也得两天。所以,两天后,方仪望提早从银行下班,亲自前往那家灯箱匾牌名片制作店,取了一大盒名片,回到家里,心中兴奋可想而知,忍不住喊来管家共同欣赏。

方公馆的这个管家叫王西三,也是咱们亳州人。王西三本来是方仪望的姑表弟,但先前由于人隔两地,表兄弟之间往来很少,直到那一年方仪望回亳州娶亲时,在喜筵上见他办事利落,言语得当,所以偕同新婚妻子返回上海滩时,就把他也带上了。这个人物在咱们李庄的传说中也是个有名的,被称为方公馆的智多星。当时,管家王西三一见名片,自然是赞叹有加,忽然间,眉间一展,双眼一亮,给方仪望一个提示。他说,如果要是请中山先生写个银行名字,咱们制成匾牌挂在银行里,岂不更好?这“更好”二字含义丰富,都在王西三脸上明摆着,方仪望一看就全明白了。

但是,方仪望再次商见中山先生时,已经没有那么方便了。因为时值段祺瑞破坏约法,中山先生正忙着准备前往广州组织护法政府以备再次北伐。老侄儿,这不是我瞎说,史书上有记载的。一时间诸多国会议员云集上海,甚至北洋舰队也一再通电表示响应,舰炮林立,泊在码头伺机出发。只是,中山先生财政支绌,没有南下经费,不能及时成行,这个时候,哪还有心情写啥牌匾嘛。方仪望打探到这个确切消息之后,当机立断,立时从银行里取了一袋子钞票,急切切送到了莫利爱路二十九号中山先生住所。真是恰恰巧极了,中山先生刚刚得到了资助,当时闻名上海滩的大富翁哈同那厮,差人剛刚把钱送到。这个犹太人资助了整整五大麻袋钞票,码放在客厅里,尚未开包点验。相形之下,方仪望的这一袋子钞票,只能算是锦上添花了。在这种场面之中,方仪望的心理变化如何咱们可以想见。咱亳州人好讲面子老侄儿你也知道,他面子上一时下不来,既没有了豪情,也没有了气焰,哪里还好意思再提请中山先生题写匾额这件小事。不过,说到底,咱们方仪望在上海滩也不是白混这些年的,面对这样尴尬局面,嘴上照样说了一番漂亮话:“仪望资历浅微,见识短薄,不敢妄谈‘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之大理,但先生南下护法,是替国家抚乱,让百姓安静,这样的大事,我帮不了大忙,只是尽些微薄之力而已。”孰料中山先生很是欣赏他这番言辞,马上叫人写给收据,以便将来政府偿还。到了这个境地,方仪望哪里肯要啥收据嘛,决然表示,只要有助于先生成就革命大业,他完全是自愿无偿捐献,遑论收据。中山先生更是高兴,告诉方仪望明天他便出发南下,待到革命成功之日,一定要给你们这些为革命大业做过贡献的人士颁发奖状,以表国民政府的谢忱。endprint

但是,从此以后,方仪望再没见过中山先生,包括五年之后,因陈炯明兴兵作乱,中山先生回到上海滩,仍然住在莫利爱路二十九号,半年后才再次返回广州。中山先生在上海半年时间,方仪望居然没能再和他见面,真是让咱们李庄老少百思不得其解,甚至不肯原谅他,一说起这事,相互打问,他去哪儿了,他去哪儿了嘛。后来有人将话儿传回来了,说是那时候方仪望人在北京,因为上海滩几个朋友要办个证券物品交易所,上了数次请呈条文,北洋政府拖拖拉拉,好几年不作处理,于是,几个老友以方仪望是在沪皖籍闻人为借口,特托他前往北京拜见段祺瑞,要知道,段祺瑞是皖系首脑,当时在北洋政府就他说了算嘛,老朋友们甚至责成方仪望,不谋成此事,就不要再回上海滩了。方仪望虽然因此没能再次拜见中山先生,但是,用先生的手迹做的名片,照样给他的商业活动增加了不小的声誉,还给他的日常生活添加了许多意想不到的光彩。及至上海滩的报纸刊登了中山先生在北京病逝的消息,方仪望手捧报纸,思前想后,不禁潸然泪下,一连数天不言不语。又过了多年之后,一个姓林的政府高官来到上海滩,敲锣打鼓,到了方公馆,向方仪望颁发奖状,以表彰他为国民政府早期的革命大业做过的贡献。多半天,方仪望才想起当年那一袋子钞票的事,方才认出这位姓林的高官,彼时就在现场。

老侄儿,你知道的,不仅在咱们李庄,即便在咱们整个亳州,关于方仪望的传说也有很多很多。而且,即便同样一件事,各处说法也不盡相同,甚至自相矛盾之处比比皆是。比如他和中山先生的这些逸闻,只是仅仅在咱们这一带传播甚广,从来不见文字记载。在咱们李庄,传闻与历史都不需要记载,这些东西就像高超的手艺一样,只要心口相传,就会活在咱们的记忆里。不管咋说,反正在咱们李庄,有关方仪望的传说都是真实的,字字均可铭刻,句句可入碑石。凡是方仪望的故事,别处说法,不是盗版的,就是改编的,只有咱们李庄人说的才是正版的原著。咱们有方仪望的照片为证。要给人家讲理,如果说在没有见过方仪望真人之前,咱们李庄人的这种态度是蛮横的,那么,等到看见方仪望的照片之后,就得承认咱们李庄人态度蛮横,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的嘛。

老侄儿,我这样讲行不行?

你说行,那咱们就这样讲下去。

咱们说那照片。

哦,哦,就是这张照片,你早先也见过。

这张黑白照片,照得相当漂亮。

方仪望的这张照片,是坐在藤椅上的半身相。那时候尽管样样落后,但是人人做事都特别细心讲究,你看这张照片,八九十年过去了,一点儿也没有褪色,照样可以看清方仪望俩眼睛炯炯有神,这道浓密的短髭,就是嘴唇上的这道胡须,纤毫毕见,下巴则刮得一片青光,长眉细眼,两耳招风,一看就是个有福的贵人相。你看看,除了一丝似有似无的笑意,他的神态也比较平静,只是侧目斜视,不知在看啥,仿佛在观看山坡上一匹散步的白马,又好像观望草坪上喁喁私语的两只小鸟,也许他只是随意一瞥慢慢逝去的韶华时光。老侄儿,一看这张照片,我就忍不住要转文,忍不住大耍诗人情怀,就像你老爹那个混球一样,一看见漂亮女人,马上就得写上一大篇四六句儿。你看看,方仪望左手搭在椅子扶手上,食指和中指里还夹着一支雪茄烟尤其明显,连一缕烟雾也仿佛还在袅袅飘动,这衬托得方仪望的视线更是邈远,使他所凝视的事物也更加神秘。不过,后来咱们李庄有人解释,说方仪望照这张相片时,他的小女儿正在不远处给蚕宝宝采桑叶,好像他们看见了一样。他的小女儿,在咱们李庄的传说中,可谓是大名鼎鼎,你也是知道的,但在这张照片上,谁也看不到她,以咱们李庄这些人贫乏的想象力,根本无法想象大小姐应当在这张照片里的哪个地方。是的,我喜欢把方公馆的千金称为大小姐,我一直都是这样称呼的。哦,这张照片是方公馆的大少爷方迈克照的,他拍这张照片时,我就在当场。我知道大小姐在哪儿,但我这会儿来不及说了,我要尿尿去。

哎哟,年纪大了,前列腺老化了,尿多。

好,先憋一会儿,就再说几句吧。

在这张照片上,你看不出方仪望有多大岁数。说三十可能小了点,说六十也可以,说四十也有人相信。上海滩生活的人嘛,你搞不准他多大岁数。咱们先不管他多大岁数,反正,就像传说的那样,这时候的方仪望已是上海滩的闻人了,如果他愿意,把他和那些人们所熟知的大亨们相提并论,也不算为过,比如杜先生,事实上,方仪望和杜先生还真是好朋友嘛。咱们李庄的传说很奇怪,啥都说得像亲眼看见一样。比如,传说中的这时候,方仪望不需要像早年那样拼打,不管是在银行里,还是在家里,能让他操心的事体少之又少。他的大儿子方迈克留学归国多年,当时是上海滩有名的心理学家,除了开了一家心理咨询诊所,还时常到几个有名的学校里讲讲心理学。这在那时候,算是凤毛麟角的前卫职业了。他的二儿子和三儿子是双胞胎,目前还在国外留学。这儿我要加个注脚,这对双胞胎,我只见过照片,从没见过本人。哦,他的那个在这张照片中看不见的小女儿,就是大小姐嘛,正在圣玛丽亚女校读书。那个学校,在当时可是妇孺皆知的女子贵族学校。让他最欣慰的是大儿媳妇,也就是我们李庄人嘴里的大表嫂,虽然专心于钻研金融经济学问,热心于公益事业,在自家银行也没有担任任何职务,但在她的建议和督导下,丰盛银行业绩蒸蒸日上,虽然比不上几家“国”字号银行那样能得天时地利之便,但在很多私家银行里也算得上翘楚,在当时,也可谓是响当当的。至于方公馆里的事情,更不用说了,千头万绪都有管家王西三嘛!

既然人生状态如此完美,论说起来,方仪望大可以优游岁月,享清福做老爷了,可是,这想法与他几十年来拼搏奋斗养成的性格和习惯太不相符。他闲不下来,总觉得自己好像还有点儿想法没有实现。就像我一样,一百多岁了,还老是觉得有些事我还没做完。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方仪望一直保持着良好的生活习惯:每天上午十点起床,洗漱完毕,喝下大半杯白开水之后,便在自家花园里踱步养神,到了十一点半,准时进餐厅吃一碗素面。方仪望的这碗素面,是厨子汤鸣做的。汤鸣也是咱们亳州人,厨艺是祖传的,祖上是清廷御厨,至于汤鸣的手艺有多好,我咋夸他嘛,这碗素面方仪望方老爷每天午饭必吃无疑,吃了几十年从不变样,这个就是最好的说明了。当然了,这碗素面要花多少工夫,要费多少食材,恐怕也只有厨子汤鸣心里清楚。endprint

方仪望还有个习惯,吃过饭稍息片刻,趁机看完几份报纸。他最喜欢的那份报纸叫作《密勒氏评论报》。虽然,他老人家会说一口流利的洋泾浜英语,和一些外国朋友也可以随意交谈,但这份英文报纸,除了两行英文刊名下边的那一行中文刊名外,他实在看不懂几个单词,但他喜欢端详报纸上那些印刷精美的中外图片,而且能从图片上猜测出与之相关的英文内容,等到了圈子里,和他的银行家朋友们交谈这些事时,他说得比报纸上报道的内容还要多,还要全面。哦,那个时代嘛,看英文报纸也是他们这类资本家的时尚和面子。方仪望总是把《密勒氏评论报》放到最后看,一看完这份报纸,恰好到了时间,外边小汽车喇叭就会笛嘀一响,方仪望,方老爷,就会更换西装革履,拎着皮包走出来。大老远的,在公馆里跑腿的男佣双印儿,甩着两瓣子头,就已满脸带笑打开了车门,方仪望上了汽车,双印儿笑脸依旧,轻轻把门关上,麻利地后退一步,双手一拢两瓣子头,还是拉着那么个笑脸,站在那儿等汽车开走。

方仪望每天出门时,都会给管家王西三交代一下去哪儿,即便偶有疏忽,管家王西三包括方公馆里人也都明白,老爷只要是西装革履坐汽车出去的,那多半是去银行理事的,或者是到洋行看生意,或是访见场面上的某个要紧角色,至多是到银联会员部开会去了。要是没有西装革履,也没有坐汽车,而是布鞋长衫独自出门,或者在门口拦辆黄包车,那就是逛街去了。

这一天午饭后,方仪望又是布鞋长衫,看样子又是上街走动,还没走到大门口,就见门外吵嚷一片,一个土头土脑的乡下小孩子,正在和一个流里流气的黄包车夫发生争执。方公馆看门的那个坏人樊阿大,手里拿着一条木制短棒,短棒上旋转缠绕着红白线条,把手处一根双环的牛皮带子套在手腕上,在一旁看笑话,压根不顾有人门前吵嚷,有失公馆体面。只听那乡下小伙子嚷声耳熟,方仪望不由得紧走两步,来到门口。顿时,樊阿大抱膀子的俩手失了骨头似的,滑溜到两胯处,腰也跟着弓下来,满脸媚笑着,说话声调又软又尖又跳,特别像似上海人。他说这个“阿木林”自说是老爷亲友,以为上海滩是天堂,黄包车白坐玩儿,瞧这个场面,要摆“华容道”阵势,“莫觉人”要吃皮榔头!老爷来得好巧,瞅一眼他们当场“出彩”,怕有人要浑身贴膏药哩!

方仪望听惯了樊阿大那副冒牌上海腔,也不以为意,转眼一看那个小伙子,长着一张马脸,右肩挎个包裹,左手里拎着三四封果子,饶是穿着新衣新鞋,就好像在人堆里滚了几天几夜没睡觉,也弄得蓬头垢面。有趣的是,这张马脸上的俩眼一翻白,让方仪望竟然觉得有些眼熟,脑海里闪了几闪,也没能想起来。为了避免再次上当,索性又是老办法,咱们方仪望操着亳州腔劈头问了一句:“那个鸟孩子弄啥哩?家是哪庄的?恁爹叫啥名字?”这个乡下鸟孩子,原本紧绷的表情明显松弛下来,想必到了上海滩听到的都是鸟腔鸟语,这一下子,听到乡音,好像又回到了家乡,脸上马上显出咱们亳州人的嬉皮相,眼神僵邦邦更像亳州人了,他就那么盯着方仪望,张嘴就是亳州人特有的硬腔悖气:“俺是淝河集东边李庄的,俺爹名叫李清潭,我的名字叫李娃。麻烦问恁一下,恁可是俺姑父方仪望?”

老侄儿,今儿就说到这儿可好?时间也不早了,你还得骑电瓶车回家嘛。咱们爷俩就请了吧。

第二章

不错,老侄儿,你猜对了。

在方公馆门前的这个乡巴佬,就是我,你的老伯父李娃。

李娃原本是我的小名,你是知道的,小时候我也上过几年学,因为不好好念书,连个好学名都没得到。学堂里的刘先生,就是咱李庄东边刘庄的,那个饱读诗书的老秀才,年纪大了,又胖,身材长相都走了形。这位刘老先生也给我起了个学名,好听得很,只可惜还没叫起来,就被大家忘掉了,所以,李娃,我这个小名,被人当作学名叫起来了。咱们李庄的人最喜欢说的,就是我李娃小时候跟陈祈合学功夫的事情。陈祈合他老人家,是上了州府县志的,是个大武术家,就是咱们李庄西南方向陈桥集上的,离咱们李庄十三里地。咱们李庄一些上了年纪的人,都还记得我小时候在打麦场上舞枪弄棒的情景,人场里说闲腔,还时常说这个。然而,白云苍狗,岁月怆然,到今儿,这些老家伙也都去那边了。

那时候,咱们家养有十几头牲口,种有一二百亩田地,在方圆十几里,家境算是殷实的。你爷爷,就是我爹,是个受过旧礼教的人,先前他见我诗书无缘,也支持我学拳练武,还特意托人到陈桥集大捶匠陈祈合家说项,我才能够拜陈祈合为师,学了快十年工夫。后来眼见小子我不事农活,无意生产,天天劁猫骟狗惹是生非,他的马脸就越拉越长。

在我十五岁那年,你爷爷决定让我学门手艺,将来也好有个饭碗,以防饿死在漫地里。他老人家按照老习俗,托人连说了三次,还置办了两桌海参席,才说成了让我到亳州城里乾泰昌药号学生意。方家乾泰昌药号,当年在亳州可谓是赫赫有名的。是的,方家,就是老家伙方仪望家。乾泰昌药号从小到大,最終能成为行业里的龙头老大,当然离不了在上海滩的银行家方仪望,离不了他不间断的扶持。乾泰昌的当家老板方仪礼,就是方仪望的弟弟,不光在亳州药业,甚至在全亳州各行各业都是有名的难伺候。照咱们李庄的话讲,阎王惹他不起,小鬼更觉难缠。当时要到乾泰昌药号当学徒学生意,天啊,岂能是一般的难嘛。老伯父我之所以能进乾泰昌,一是荐头情面大,就像鲁迅先生说过的,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云云。二是有点拐弯亲戚。你爷爷,也就是我爹,托的这个荐头不是别人,就是他的妹夫,也就是我的姑父,论起辈分来,老侄儿,你得叫老掌篙的一声老姑爷。老掌篙的,是咱们李庄这一带的方言,是对长辈的尊称。依着老礼,姑舅论序,这个人也算是咱们家的首席高客。他家在淝河集上,淝河集离咱李庄一十八里。这位老姑父,是淝河集上元和百货店的老板,大名蔡九。你爷爷托蔡九说事,凭的就是这层至亲关系。而九老板能说成这件事,凭的也是顶头至亲这个关系。现在一说,你就知道,咱们家蔡九老姑父的姐姐,当年是名传三百里的大美人,就是乾泰昌药号的大儿媳妇,大奶奶,也就是方仪望的太太,论起序来,也是我的老姑妈,你的老姑奶奶,虽然婚罢即随夫君方仪望去了上海滩,几十年来绝少见面,但她的身份,这层亲情,都在那儿摆着,遇上这么一点点小事体,哪还有说不成的理儿。endprint

本来,我到乾泰昌学徒这件事是年头里说妥的,但依照行业里的规矩,得过了年,出了正月,我才能去报到。也不能说这规矩奇怪,得说那时候的人太迷信。说迷信,跟着就是一个鲜明的例子,你爷爷还专门请咱们李庄的活神仙李瞎子,掐算了一个出门的好日子,就定在二月二龙抬头这一天。这一天虎从风龙从雨,吉日好出行。所以说,咱爷俩弄我这个回忆录,我就选择了这一天开工。

按照原先说好的计划,我到了淝河集上,先和表哥蔡琅玕会合,然后由表哥蔡琅玕把我送到城里乾泰昌药号。这位表哥蔡琅玕,就是淝河集元和百货店的少掌柜的,他爹咱们说过了,也都见过了,就是咱们家的高客蔡九老板嘛。原先我以为表哥蔡琅玕这个名字只是好古怪,后来才知道琅玕二字,意思就是像珠子那样的美石,这还是后来到了方公馆,人家大小姐告诉我的。哦,论起来,蔡琅玕和大小姐他们才是至亲的表哥表妹。哦,哦,咱们说蔡琅玕这个名字,还是淝河集上一个老学究起的,可以说是名副其实。蔡琅玕长相确实漂亮,也相当能干,才十八九岁,就成了蔡九老板的得力助手,他们家的元和百货店进购货物,这几年基本上都是由他到徐州或者蚌埠等地采买的。我要去城里乾泰昌药号报到这天,算就的,恰好正逢蔡琅玕要去徐州进货,正好顺路,于是这桩好事的荐头蔡九老板就可以少跑一趟,差事就由他儿子蔡琅玕代办了。两头都是至亲,俗礼节可有可无,这样安排,双方当然都可以理解并接受了。我和表哥蔡琅玕自是烂熟了,逢年过节,亲戚往来,撞到一起,我会教他几手拳脚防身,他会给我说几段行商见闻,听来大是开心。这一回,有了能干的表哥蔡琅玕带领,从淝河集到亳州这一路上确实比较顺利。

那时候,从淝河集到亳州只有一趟车,是从阜阳开过来的,必须路过淝河集才能到达亳州。票车破破烂烂,除了围着破麻絮围脖的司机面前有块玻璃,车上所有的玻璃窗都碎掉了,换上了刻花镂空的木板,速度虽然赶不上现在的拖拉机,但比那时的驴车要快一些。到了亳州汽车站已是午饭时刻。那时候的亳州汽车站光景奇特,只有两间房子,算是车站办差人员有个落脚处,其他一场白地,打圈围的是木栅栏,很低,所以也不需要留个门,来往乘客行人,随时迈腿进出。表哥蔡琅玕和我刚刚跳下车来,就看见猫日的方强在栅栏外吆喝我们,摇头晃脑,眉飞色舞,眼光儿四下里流动,不像个善良孩子,全一副老亳州的痞子相。

老侄儿,尽管你知道方强是谁,但你随着我的言说,到了这儿,你情不自禁也要问了,这方强何许人也?

这个方强,我命中的福星,我命中的煞星,我的惆怅,我的梦,令我惆怅的梦中老朋友,他的胖瘦长矬,你且听我细处说来。这方强就是乾泰昌药号老板方仪礼的次子,原本名叫方骅骝。骅骝就是赤色骏马,这个意思还是后来方公馆的大小姐告诉我的。由这个名字你可以想见,方强家里人对他期许甚高。不想方骅骝本人,压根就不喜欢骅骝二字,也不经大人商量,自作主张,很干脆地改为方强,简单,好记,又有棱角。这一点叫我佩服。咳,我很欣赏这点。这些情况,都是年节下走亲戚,表哥蔡琅玕给我说的。蔡琅玕走南闯北,见闻广大,我们表兄弟只要见面,他就给我讲说一些趣事,方强的故事他说得最多,因为论起序来,方强也算是他表弟嘛。蔡琅玕他自己的亲表哥表弟都在遥远的上海滩,够不着看不见,所以,他和这个能够得着看得见的表弟方强甚是亲热。也是咱们亳州的老习俗嘛,越是拐弯抹角的亲戚,越是走得亲热嘛。

虽然耳朵里早就灌满了方强的故事,但我却从未和方强见过面。要是按规矩论亲排序,我应当从蔡琅玕这个序列,和方强也算是表兄弟。你想嘛,老伯父我也不是个省油灯,心里边既然有着这么一位蝎虎表哥,免不掉就想会会他。只是,那个时候不是现在这个时候,从咱们李庄去趟亳州,简直等同于唐僧去西天取经,所以嘛,我们这两个拐角表兄弟想见个面,真不是那么容易的。到了此时,看到方强站在汽车站栅栏外吆喝,表哥蔡琅玕一说这就是方强,我不由注目多看了好几眼。老侄儿,你可能想见,一个十四五岁的乡巴佬,张望一个十七八岁的城市青年,那目光该是啥样子的嘛!我对你说吧,仰慕得很。我也得和他拉拉手嘛。这样子我就赶紧走上前去,膝盖下隔着木栅栏,拉着方强的手,叫了一声表哥。方强到底比我大上两三岁,又是大药号的二少爷,又是县城里的高中生,眼界是开阔的,经历听闻自然也要高人一筹,加上天性直爽,又是个自来熟的脾气,所以根本没有远近亲疏之别,左一声表哥,右一声表弟,热情似文火煮骨头,叫得人骨头缝里筋膜都化了。老侄儿,你想啊,像我这样,一个从未出过远门的小乡巴佬,哪里承受得住这个!方强真会迎合人,当下也不急着带领两个表兄表弟回药号,直接拉进了车站旁边的小吃店里,那会儿我还不像现在这般,能识文断字,所以也没记住那个小吃店的名字,只记得方强点了醋鸭蹼、卤羊肠、牛顺风,蛋卷腊肉,四个小凉菜,又要了三份鸡丝面,一时间表兄弟三个亲情不论,先吃起来再说。

方强边吃边说,说家里已经吩咐了,李娃表弟就算今天已经到药号里挂上名号了,先不必到药号里做事,先跟他一块儿,随蔡琅玕大表哥,去趟徐州办个小事,车票都已买好,一会儿吃了饭,马上坐车出发。我一听真是喜出望外,没想到当个学徒还没进门,就轮着坐汽车四下走动,大开眼界长见识。老伯父我内心的兴奋可想而知,哪里还能看出大表哥蔡琅玕笑里藏奸,他不仅没表示意外,倒是拊掌大笑,一番极力赞成。

就这样,我和两个表哥一块儿去了徐州,一路上大表哥二表哥叫得甚是亲热。尤其二表哥方强,说古论今,趣事逸闻,鸟话不断,又吹口哨,又擤鼻涕,真是让我笑破肚皮。方强把话头儿还扯到了上海滩,说上海滩遍地金条,谁捡起来就是谁的,街上到处都是黄包车,随便坐,你说上哪儿,就拉你上哪儿,到了地方不仅不要车钱,车夫还给你鞠躬,感谢你坐他的车子。方强说这些都是他伯父说的。他伯父方仪望更不得了,在上海滩住着花园洋房,天天吃着山珍海味,出门就坐小轿车,一上街就能看到穿旗袍露大腿的美人儿。尽管那时候老伯父我对大腿与美人还没啥概念,但天天吃山珍海味,还能坐小轿车,倒是听得直流口水。加上方仪望这个人的诸多故事,在当年就流布故乡,因为咱们是拐弯亲戚,我自然更是耳闻多多,心眼里也多了一层亲近嘛,眼下听得方强这么一说,心里面不由自主产生了广泛的向往,恨不得一步走到上海滩,好好吃他几顿山珍海味,再坐上黄包车满上海滩转上三圈。方强善于察言观色,加上大表哥蔡琅玕在一旁推波助澜,一齐儿怂恿我不妨借此机会到上海滩玩他几天。我开始还以为两个表哥只是说说玩儿,谁料想,一到徐州,情况有了变化,玩笑变成了真的。也不知是几点到的徐州,反正已是夜里。好在火车站离汽车站不太远,所以,一下汽车我们就奔上火车站。也是命该如此,赶巧了刚好有马上就走的车票,方强当即掏钱,给我买了一张去上海滩的火车票,而且还是二等车厢。我那时别说坐火车,见都没见过,更别说还要坐二等车厢了。在月台上等车到站的那几分钟里,方强还写了他伯父方仪望的公馆地址,告诉我到上海滩下了火车,坐上黄包车,给车夫看一下这个小字条,人家就得笑眯眯地送到地方,一点也不用多操心。知道我识字不多,又怕遇上个车夫不识字,方强还再三念了几遍,让我牢牢记下。而且,都把我送上火车了,方强还再三叮嘱我:“人家車夫是不要钱的,李娃表弟,你要硬给人家钱,小心人家生气,上海人脾气不好,揍你一顿那可就不太好了。”endprint

我上车坐好了,才发现手上还提着进师门准备的四封大金果子,我真不知道这一路上折腾来折腾去的,咋就没把这东西落下,好像它们是个生灵,将性命粘在我身上了。我赶紧敲着玻璃窗,大声喊叫方强把大金果子带回去。这时候,火车已经开动了,方强也没听见我喊他。也不知火车跑了多长时间,次日到达上海北站基本上也就是快吃晌午饭的时辰。这个时间是我看了一下太阳才估摸出来的,在咱们李庄,都是太阳到了这个地方,才吃午饭嘛。除了还知道这个之外,我的脑袋大致上成了一团糨糊。蜂拥的人群,满耳朵的人说话如同鸟语,我大是怀疑自己是不是到了神话王国,或者到了地球上另一个国家,于是,我跟着人家出了站。在路边,看有人大模大样地坐上一辆黄包车,我也大模大样上了一辆黄包车,也没掏方强写的那个纸条,直接把地址告诉车夫,车夫也不吭声,拉起车一头闯进人群混杂的尘雾里。

一直到今天,我还记得这个车夫穿着缅裆裤,上边穿的啥衣裳我忘了,反正下巴上有一个大痦子,痦子上一撮毛,这撮毛比下巴上的胡须要长出一节子。这个怪胡子的车夫话头黏稠,可惜我根本就听不懂他的鸟语,也无法和他交谈,要是依着自己的性子,就像以前遇到这种人一样,我只消喝一声闭嘴,他要敢还上半句嘴,那就有他喝一壶的。后来一想,人家白拉你又不要钱,咱咋好意思再发火嘛。反正一时也不知如何搭腔,索性一言不发。我现在回想一下,得平心而论,从上海北站到法租界霞飞路上,不能算近,再拐一条街,到达方公馆门口,这趟活儿即使不绕路,车夫也没少出力,但到了地方不给钱,可就说不过去了。

当阿拉是猪头三!上得车车,搭搭眼就晓得侬阿木林,莫充莫装,侬是个莫觉人,操伊拉,猪猡,小赤佬,将出洋钿来,装死腔到底,当心吃皮榔头。

自然,都是旧上海滩流氓阿飞说的老话了,车夫的村话嘛。是的,一见我不掏钱出来,这个混蛋车夫满嘴鸟语,火冒三丈,放下车把,往来奔走,左右跳跃,双臂狂舞,活像吃了仙丹,变成了野兽,要吃了我这个活人一般。我当下还很奇怪,二表哥方强说上海滩车夫拉人不要钱,还要向人道谢给他面子坐了他的车,这个咱们记住了,只是没想到上海滩的车夫道个谢竟然这样麻烦,真的,我真以为这个车夫向我道歉嘛。我平时也没有给谁客气过的经验,这会儿也不知如何应付这个场面。那车夫见我愣头愣脑的这泡脓样子,直接将自己气成了猪头三,不免挽起袖子,挥掌劈脸便打。这下子我明白了,二表哥方强是说笑的,上海滩的车夫也是要钱的,你不给钱,人家就会揍你的。咱们李庄的人,到了哪儿都是讲理的嘛,要钱可以明说,何必动手打脸,看起来操伊拉上海人真是脾气不好嘛。思想间,我身形未动,右手一扬,抓住车夫手梢子,一式“白马卧蹄”,那车夫身体一晃,两腿一软,跪在我面前了。

这个时候,方公馆的主人方仪望走了出来。

好了,老侄儿,今天就到这儿吧。

第三章

老侄儿,今儿咱们说个快的,现在咱们就到了方公馆大门以里。我这厢里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如此这般说了一遍。老侄儿你猜咋着了?老姑父方仪望听完了我的言讲,先是哑然失笑,继而放声大笑,笑得我当场蒙头蒙恼。后来我和他老人家厮混熟了以后,他才对我讲解了初见面他为啥哈哈大笑,他是笑方强这个孩子过于淘气,为啥要捉弄一个老实巴交的鄉下小孩子,这个玩笑开得有点没有边际了。狗娘养的嘛。他后来给我解说这些时,装模作样,还这么骂了方强一句。咱们当时不知道这个嘛,一个乡巴佬,初到上海,一脑袋麻木,哪里知道这个传奇人物作何想嘛,只是觉得他既然哈哈大笑了,那可能就是热情的表示,就是欢迎的表示。而且,他老人家当时拉着那副迷死人的笑脸,打问我家庭情况,打问我父母情况,滔滔不绝,还说起几十年前他回老家成婚,前往淝河集迎亲时倒是见过我爹李清潭老弟,对他那张漂亮的马脸记忆相当深刻,尤其是我爹马脸上的俩眼一翻白,那真是让他毕生难忘,如此等等,所以刚才一见我翻俩白眼,只觉得眼熟,没想到原来是有缘由的。说到此处,方仪望再一次哈哈大笑起来。这一笑,更让我心头松弛下来,因为眼前这个天天响在耳边的传奇人物,全没有了耳闻里那般威严气象。我当时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个老家伙一番东拉西扯的用意,是探探我的根梢,看我是不是冒充亲戚,因为,曾有过几次冒充亲戚骗他钱财的事情嘛。这个也是后来他亲口对我说的。这会儿“验明了正身”,方才掏出钱夹子,拿出一张票子,吩咐樊阿大那厮出去把车钱付了。

老侄儿,即便到了这般境地,我才意识到上了两个表哥一当,脑门凉下来,才觉察出事情有些蹊跷嘛,虽说咱们刚到方公馆,还没有吃上一顿山珍海味,但从黄包车车夫要钱这件事上,我就隐约觉得天天吃山珍海味这章子事体,恐怕是不大可能的了。由此又进而一想,自己本来是要到乾泰昌当学徒的,竟然心头一咣当,耳根子一软,被方强那猫日的几句热络话弄到上海来了,这章子事体,要是咱们李庄的老少爷们儿知道了,驴嘴马嘴都能笑歪到后脑勺上去,咱们李庄的爷们儿这么一笑话,那我爹的马脸能拉多长就不要说了,挨上一顿拌草棍是绝对难免的。老侄儿,我当年一旦做了窝囊事,惹得你爷爷生气动怒,他老人家就会拿起牛槽旁边的拌草棍,劈头盖脸一顿臭揍。尽管我年少轻狂,身怀武功,但拌草棍是槐木的,木质软硬程度恰到好处,照样敲得我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头上疙瘩摞疙瘩。这么一想,我恨不得抽身便走,一溜儿小跑回到亳州,赶紧到乾泰昌药号学徒去。

俗话说,事到临头,不能乱起念头,念头一乱,心神就乱。我一时不免心神大乱,以致眼前的老姑父方仪望,好像又恢复了传闻中的威严气象。我顿时有些紧张,颠三倒四,把自己想法说了出来。老姑父方仪望当然没有阻拦,其实那片刻间,我就从这老滑头脸上看出来了,他心里已定下主意,让鸟孩子在上海玩上几天,再买张车票送他回亳州去就是。只是眼跟前,这个老姑父嘴上操着咱们亳州话,答说得很是漂亮:“李娃哦,你这个鸟孩子,千百辈子,好容易来一趟上海,还没进门就要回去,太说不过去了,也不成个体统,先安心住下,在上海玩上几天再走。要不然,家乡父老眼前,我如何过得去!见到你那亲姑父蔡九老弟还好说,要是一旦见了李清潭老弟,这层亲戚咱两家可就走到头了。”endprint

说着话儿,老姑父方仪望一伸手,接过我手上的三封半大金果子,当即将那剩下的半封果子打开,捏一粒塞嘴里,先是皱着眉头“吸溜”一声,好似烫了牙齿和舌头,接着眉开眼笑,频频点头,连声赞叹,说那个啥还是老家的味道“拿摩温”。哎呀,这副吃相,真让人想不到,拿现在话说,没想到咱们李庄人的心中偶像,咋会是这副鸟吃相嘛。不过,他这么一吃,吃掉了我与他之间的陌生感和距离感,我反倒觉得老家伙容易亲近了。好像我拿去的大金果子好吃得很,老姑父方仪望一口气把剩下的半封果子吃了十几粒,这才心满意足,将手里剩的三粒果子让樊阿大也尝尝。又吩咐樊阿大,快快先將没开封的三封果子给老太太送去,告诉她娘家来人了,再麻利儿找到管家王西三,让他给李娃这鸟孩子安排个住处,给伙上交代一声,这一礼拜多一个人的饭菜,让咱家的好亲戚李娃,舒舒坦坦住上几天嘛。樊阿大那厮满脸是笑,直笑得几颗浅白麻子颗颗充血,险些要迸溅一样,这才连声答应着一溜烟地去了。

老侄儿,你看,我就这样在方公馆暂住了下来。

本来说好第二天就让男佣双印儿带我上街逛一逛的,没想到第二天下了雨,只好再等一天了。不想第三天又下雨了,真应了那句话,人不留人天留人。上海滩这地方的鬼天气,真是害人不浅,要是不下雨,我玩上两天,第三天就可以坐上火车回家了,那样,就不会发生后来这些事情了。不过这两天我也没闲着,因为这儿的一切都让我感到好奇,都让我长了不少见识。我临时住在西厢辅楼里嘛,当时他们都这样称呼西边这栋洋楼,我就住在一层楼梯拐角那一间。当然这是管家王西三大叔安排的。开门一看就知道这只是一间临时客房,除了床铺,一桌一椅,一个窄窄的搁物柜。即便是这样简单,我也觉得比咱家里要干净整洁多了。方公馆里的管家王西三,也热情得很,张嘴就是地道的亳州话,先是拉着我的手,拍拍胳膊,拍拍后脑勺,热情又亲切,就像咱们李庄传说中的那个王西三一样。王西三办事情真的是干净利落,考虑得也相当周全。他先是安排好我住下了,又领着我来到盥洗室,教我开水龙头,拉抽水马桶,打开和关上电灯,他心细,怕咱们乡下孩子不懂嘛。说实在的,这一套把戏还真让我大开眼界,十分着迷,在咱们李庄活了十四五年,这些洋玩意儿硬是一样都没见过。王西三还给我客气,说是公馆里客人多,这几日又有些事情,恐怕人手忙乱,要是有一时照应不到的地方,还请小老乡海涵。我初来乍到,加上在家里就拙嘴笨舌,人家的客气话我是能听得懂的,但不知咋个回应,反而木讷地点头。

老侄儿呀,我当时毕竟才十四五岁,不知道焦灼,只知道好奇嘛,不免反复把玩电灯开关,反复把玩那个自来水龙头,反复把玩那个抽水马桶。为啥,因为在我看来,一旦回到咱们李庄,这些都是我炫耀的资本,给咱们李庄一群没见过世面的人讲讲马桶,保准惊倒一片,以为我到了天堂里。老侄儿,天堂里有马桶没有,哦,你也不知道,没去过嘛。当时,这些玩意儿确实也给我带来极大的乐趣,简直让我乐此不疲,一按开关,电灯亮了,一按开关,电灯灭了,电灯真好玩,咱们李庄没有。还有自来水龙头、马桶,都是很好玩的,我一天到晚不停地去洗手,不停地坐马桶,弄得一个客人还以为我是不是拉肚子了。这个客人戴副黑框子眼镜,胡子拉碴,特别有道德,懂得关心他人。他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这里姑且称他为胡先生。

咱们说那,许多东西,因为神秘才能给人以新鲜感,但到了第三天,那些个新鲜玩意儿顿时失去了神秘,我才想起老姑父方仪望,连着好几天也不见他,不知道啥时候天会放晴,那个叫双印儿的男佣啥时候领着自己上街开眼界。这么一想,不免有些焦躁,简直在屋里再待不住,但一时又不敢到处走动,想走出楼去,但有点担心自己找不到门出去,又怕出去了再回来时找不到门了。老侄儿,老伯父我,当时是个年方十五岁的乡巴佬嘛,在全国最时髦的上海滩,这些言行举止,心里活动,可以说都是合情合理的。因此,我心里有些郁闷的时候,就趴在窗台上向外张望,以期忽然看到老姑父方仪望,或者看到管家王西三,哪怕看到门房樊阿大那厮,我也要喊住他,请他转告老姑父,给我买张火车票,赶紧送我返回亳州去乾泰昌药号学徒。但是,整整一下午,除了看见有几辆小汽车在公馆里进进出出,绕了几圈之外,连个人影都没有看见。再就是,我看到稠密的春雨下个不停。

这场春雨,到了次日早上,变成了薄雾状的毛毛雨。因为夜里胡思乱想没有睡好,所以早上起来时我想赖床片刻,不料砰砰有人敲门,我赶紧爬起来开门,是管家王西三,手臂上搭着一套男用人的制服。王西三马上一脸微笑,要我赶紧起床,抓紧洗漱,回来试试这套衣服大小。见我有些犹疑,这王西三连忙道出原委。原来,方公馆有个身份特殊的贵客,只要他来访问,公馆里就召集男用人,穿上礼服,分列两厢,夹道欢迎。今天偏偏双印儿昨儿个跟着大少爷去了南京,用人相对而立,少了一人,忽然间他就想起我李娃与双印儿身材高低相仿,“这才请小老乡补个缺手,站个班”。王西三这般客气,咱们嘛,咋好意思拒绝,何况我也没有不从之理,白吃了两三天饭,出去站上一小会儿,顶个班,还不是应该的嘛。你走亲戚,水缸里没水了,你不得担起水桶打挑子水回来。所以,赶忙去洗漱了,回来换衣服。只是换的这套男佣装是礼服,雪白的内衣,尖硬的领子,已经很不舒服了,还要扎上蓝色的蝴蝶结,这真是让我难受之至,老侄儿你可以想想,在咱们李庄,我哪里受过这份洋罪嘛。而且,下身的裤子也有点长,鞋子也有点小,这让我真是别扭极了。王西三帮我穿戴完毕,又将裤腿向内折叠一圈,上下端量,频频点头,好像比较满意,便领着我赶紧出来前去站班。

老侄儿,不怕你见笑,我前天进公馆时,只是扫了一眼角,不敢细看,这时到了院内一扬眼,我登时呆傻住了。咱们李庄只是传说方仪望住的是花园洋房,任谁做三天大梦也想不到,花园洋房竟然是这样的,我今儿试着给你描绘一番:一进大门,迎面庭院里先是一大片带状草坪,逶逶迤迤,蜿蜿蜒蜒,好长一路。二月天气,南方先占春机,草坪上已是草芽泛青,乍看上去,满眼青绿。草坪上有几十株硕大的香樟树,也正是春发景象,虽然似有若无的毛毛雨下成了薄雾一般,但也可以看见枝丫黄芽初露,百十只小鸟跳跃枝间,好似追逐植物新发的清香。一条弯弯曲曲的柏油路水汪汪的,环绕草坪,旋转于三栋洋楼之间。假四层的主楼坐北朝南,屋顶上用的是暗红色法国平瓦,墙面镶有最时髦的水刷卵石,底层和二层的敞廊都是双柱支撑,门前先是一大片方形磨边的青蓝色大理石露台,连接着洁白的九级大理石台阶,走完这片露台和九级台阶,才能进到楼里。主楼两厢的辅楼也相当气派,都是坡顶折檐式的二层小楼。说老实话,老侄儿,咱们何曾见过这等洋房,我哪里又懂得方公馆的洋房有啥奇妙之处。从那时到现在,八十多年过去了,论说,我的见闻也算是丰广的了,但说起方公馆的花园洋房,我现在还是无法讲得清楚,无法说得明白。能说出以上这些关于洋房的形貌,也真够难为老伯父我的。就这些,还是后来老姑父和我闲聊时讲给我听的。哦,对了,有一点我还记得清楚,就是后来听管家王西三说过,这片花园洋房原本是一个名叫霍夫曼·斯塔尔的德国医生的住宅,这位德国人年老回国时,由咱们方仪望挥金购得,至于花了多少大条,那恐怕也只有老姑父方仪望自己知道了。endprint

我随着管家王西三一溜小跑过来时,男用人们已经各立各位,看那整齐样子,就可以肯定,这个阵势,可不是经过十次八次的了。只是,让我感到意外的是,方公馆的用人居然这样多,从草坪拐向主楼这边的柏油路开始,一直到主楼入口处的露台和台阶上,都是面对面站满了的,恐怕有百十人,一个个精神抖擞,喜气洋洋,好像等待婚礼开始一般。我那时候还没长开身体,因为个头不高,被安排在露台和台阶相连的那级台阶上,也就是第一级台阶上。这样错落有致,看不出人的高矮,由此可见管家王西三心思缜密。王西三摆好阵势,叮嘱一声大家稍候,便小跑着到大门口迎接去了,那副样子,真的很像个称职的大管家。

老侄儿,要说方公馆来的这位客人,绝对非同小可,我这里要是说出他的名字,恐怕你会瞠目结舌。我要再三嘱咐你,你们这些文化人,摇笔杆子的,以后闲谈,或者写这些真人真事,可要万万小心,人家尚有后代在世做人,切不可露了人家的行藏。因此上,咱们在这里,暂先只称他为陈先生。说起这位陈先生与咱们方仪望的交情,那还是早年间在物品证券交易所攒下的深情厚谊。咱们头天说过嘛,上海滩交易所这章子事体,咱们方仪望也是出过力气的。加之当时他已是上海滩有名的银行家,而陈先生,才刚刚进入交易所练习投机倒把,手头上一旦有了短缺,也都是在咱们方仪望的银行里挪借过的,方仪望念他正值创业的年轻时节,还款时从未收过他的利息。一来二去,交情由浅到深,最后到了陈先生经常出入于方公馆,直若家门,和咱们方仪望亲热起来宛若兄弟。那时候,厨子汤鸣还没来上海,等他们闲谈久了,都是方太太,也就是咱们李庄传说中的老姑奶奶蔡景双,亲自下厨,煎葱油鸡蛋饼,炖莲子银耳粥,给他们佐以说有论无。甚至交易所垮台之后,陈先生还欠方仪望银行里一笔账,还是还不上了,晚上到方公馆深鞠一躬,第二天一早就去广州革命了。到了后来陈先生革命成功,再要还这笔账时,咱们方仪望哪里还能要他的嘛,以至于这笔账最终成了烂账。然而,现今儿陈先生身居高位,不忘旧交,每次來上海滩公干,总要抽空到方公馆拜访一下。第一次来时,还居然带着卫队,戒备森严。老姑父方仪望当然热情有加,只是方太太,咱们的老姑奶奶,不管那些排场,依旧直呼陈大陈二,惹得陈先生的卫队长大声呵斥。老姑奶奶何样脾气,顿时甩了脸子,从那以后再不见陈先生。老姑父方仪望当时直瞪眼,再三请陈先生海涵,万勿见怪。倒是陈先生斥退卫队长,坦然大笑,说啥,自家嫂嫂,鸡蛋饼银耳汤的,呼我几声昵称,再好不过,何怪之有?大哥倒是见外了,把我当成官家老爷一般。自此之后,再来方公馆,陈先生都是轻车简从,甚至单身来访。这样一来,咱们方仪望反倒麻烦了,对已是国府大员的陈先生,岂敢掉以轻心,再接到已来上海滩的陈先生要到公馆拜访的电话,他只好先是驱车去接,再就是动用男佣们组成阵势,以示礼节。

这一天,就是老姑父方仪望前去沧州饭店把陈先生接到公馆的。老侄儿,你又要问了,那陈先生为啥正好在上海滩嘛,哦,他当然不是为我而来,但是,又好像专门为我而来的。你往下听嘛。咱们说这一刻,先是,管家王西三冒着毛毛雨在前小跑着领路,后边汽车直接开到主楼露台那儿才停下来,两个男佣,快步上前,打开两边车门,撑伞侍立,先下车的是咱们方仪望,后下车的就是陈先生。一时间掌声骤然响起,噼里啪啦,没个节奏,乱响一阵子,就像赶鸭子进了草场上,嘎嘎嘎嘎一阵子乱叫,放鸭子的不反感,要的就是这个动静。老姑父方仪望和陈先生喜颜悦色,肩并肩走上前来。两个男佣打着伞随后跟上。倒是陈先生洒脱,挥手请打伞的男佣退下,说这个毛毛雨自有一番情致,打着伞反倒扫了清兴。老伯父我忝列男佣队列,一边随众人鼓掌,一边观看。只见这位陈先生身穿一袭青色长袍,脚下是一双棕色皮鞋,面颊清瘦,看年纪不过四十岁上下,因为没有胡子,一双大眼愈发显得炯炯有神。他一边对大家微笑示意,一边和方仪望谈笑着上了台阶,到了台阶顶端,复又回过身来,再次对大家招手示意一下,这才抬头向庭院里做了个长久眺望,而且面带抒情的笑意,嘴里念念有词,也不知吟哦的是唐诗宋词,还是魏晋诗文,一边吟诵,脚底下一边也随之挪移着步子,一脸春风得色难禁,口中诉诸言辞激昂,只是万万没有料到,一步挪空,这陈先生合身扑下台阶来。恰恰应了那句佛家偈语,只看头顶星光灿烂,哪知脚下万丈深渊。那会儿,也是神灵一闪,正该老伯父我露脸时机,一是我眼疾手快,二是我本能驱使,这些都是练出来的嘛,身法也极为敞亮,飞身向前,一式“二郎担山”,斜身托着陈先生的身体。否则,陈先生,这位国府大员,跌破面皮那是肯定的,磕在大理石台阶上,一嘴白生生的牙齿能不能保住也在两说。

当时,眼见着陈先生向下跌去,那势头必摔无疑,方公馆上下人等无不惊出一身冷汗。毕竟不是当年,在交易所里奔走时节,隔三岔五总要跌上一跤,陈先生现在是国府高官,几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要是在方公馆摔伤破相,那将如何了得嘛。而且在那个时候,很多国府大员都异常迷信,一旦在你公馆里磕着碰着,他们会认为触了“霉头”,不仅从此不再登门,凡是与你有关的事情也会退避三舍。这位陈先生,虽然历来开明,恐怕在这方面也难免落俗。只是,谁都没有料到,一个小玩意儿乡巴佬,一脸村相,竟然不见身动手摇,四两拨千斤似的,轻飘飘,就破了这场劫难。陈先生稳住脚步,挺直身腰,才见刚才之险,不由讶然一声。说到底,不愧是见过世面的大人物,他马上又面带笑容,表情轻松,好似才遭游戏一场,朝咱们方仪望抱抱拳,说道:“务请大哥大大奖励这位小老弟,让我少了一摔,免了一灾。哈哈哈。”老姑父方仪望的魂儿这才回到身上,赶忙一抹额头冷汗,也向陈先生抱抱拳说:“老弟高抬他了!不过是老家亲戚,在老家木讷得很,也是他生来命好,前天刚到上海,今天得遇老弟这般贵人,眼色忽地灵便起来,不是老弟赐来机缘,哪有他开起窍来展示能耐的时机,还不是一辈子木讷下去。李娃,快过来谢过陈先生!好叫人羡慕,你这个佛家物儿,今天算是开了光了!”

我那会儿如同鬼神支使,赶紧抱拳冲着陈先生一鞠躬。在心里面,着实佩服老姑父方仪望,真是能说会道,这番事情本来是我救了陈先生一险,现在竟变成了全是陈先生的功劳,反过来我还要谢谢他。老姑父方仪望天生奇谋,要是从政,那真是个天生的大政客、大政治家嘛。一直到客人进了楼内,用人们散下来,我还没有掰扯出其中的奥妙与道理。等到陈先生和老姑父方仪望吃饭时,王西三居然派我去站班伺候。他把这个荣耀给了我,也是天时地利人和嘛。他大声吩咐完之后,又拽了一下我袖子,小声叮嘱我,眼睛别盯着客人吃饭,耳朵小心听着方爷吩咐。因此,厨子汤鸣送上饭菜,那两位吃饭时,我就立在墙边用耳聆听。当然,我吃不上,那也得瞥上一眼嘛。哎呀,陈先生只吃了一碗素面,就是厨子汤鸣每天上午给老姑父方仪望做的那碗素面,只是外加了一盘鸡皮菠菜,还有一盘瓠条虾仁而已。陈先生吃得津津有味,筷子不离面条,舌头留恋碗沿,那吃相,叫人可以想见汤鸣这碗素面绝非人间所有,肯定是天上味道。事实上也真是这样,后来说起来,我才知道,陈先生来方公馆拜访,看望老大哥是其一,挂念这碗素面,也是大心事一桩。endprint

当时他们吃得很慢,边吃边谈,说那蒋先生搞啥新生活运动的事。老侄儿,你可懂新生活运动是啥玩意儿?就是鼓吹尊孔读经,封建道德,要求国民生活艺术化、生产化,还得军事化。一盆糨糊嘛。咱们方仪望这边还有点抱怨,说政府一月份刚刚发行公债一亿元,说是偿还银行积欠,稳定社会金融秩序,可是这才没几天,又以意大利退还庚款作担保,向上海银行界借款四千四百万,这一刀,口子还在淌血,政府又向上海银行界再借款一千四百万,真是左边口袋里的钱掏走了,又来掏右边口袋里的钱。陈先生给咱们方仪望讲的那些道理我没记住,我不懂,不入耳,哪里能入脑嘛。不过,陈先生又说起满洲国的事情,说傀儡溥仪登基了,改国号叫满洲帝国,改年号大同为康德。咱们方仪望嬉笑一声,说这都是日本人捣的鬼。陈先生说,国际国内都不承认这个事,政府已发通告,否认傀儡政权,还下令严厉制裁汉奸。英国掌玺大臣艾登在下院宣称,英国永不承认伪满洲国。就是黑龙江那边的民众,也不同意,依兰县的乡民举行反日武装暴动,十天之内,干掉了日伪军三千多,还成立了东北民众救国军,总司令叫谢文东。说到这儿,两个人倒是有些情绪高亢。陈先生趁着高兴劲头儿,还说蒋先生已下令刘湘部,马上发起第三轮总攻,尽快荡灭川陕“共匪”。蒋先生还准备成立一个鄂豫皖三省“剿共”总司令部,已经说好让钱大均那个混账当参谋长。钱大均这个东西,肉头肉脑的,真是便宜了他。咱们方仪望还恭维说,蒋先生天生伟才,老于纵横捭阖,这下子,四海升平有望了。一顿饭两个人说了很多,反正都是时事要闻。老侄儿,那时候我哪里听得懂他们的话,只是觉得他们这些高级人物吃饭时,也屁啦屁啦的很唠叨,站得我两腿都酸了。

当天晚上,老姑父方仪望和管家王西三,亲自来到我的临时住处,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不要再回亳州了,就在方公馆先跑两年腿儿,再到银行里干个差事。现在想想当时背景,上海各行各业,许多熟练工人动辄就会失业,而我李娃,一个十五岁的乡巴佬,小小李庄的鸟孩子,能遇到这种机会,算是祖上有德,神光闪现,说不定就能奔个前程出来。岂料那会儿,我死不开窍,竟然还有点不愿意,嚷嚷说两桌海参席都摆过了,不去乾泰昌当学徒,那家里给药号上方老板咋个交代嘛。管家王西三尖声叫道“哎呀”,之后,啼笑皆非,击掌再三。老家伙方仪望又一次哈哈大笑,他说这个事情好办得很,先给他弟弟方仪礼写封信说明一声就行了,再给李清潭老弟写封书信商请一下,就一切OK啦。

就这样,我说,就这样,我在方公馆留了下来。

第四章

老侄儿,咱们不啰唆,现在接着昨天的说。

过了好几天,我才知道,我之所以能在方公馆留下来,陈先生来访是个机缘,而我自己不经意间露了行藏,被管家王西三看出端倪,才是主要原因。先是,由于成了方公馆的正式用人,我就不必再住西辅楼的临时客房了,加之又是方老爷的亲戚,自然也不再住西辅楼了,而是住进东辅楼,也是一层,也是尽北头的一间房内,南边紧靠管家王西三的两大间住所。我住的这间房子是个长条,想来建造时就是拟放杂物之所在,不过早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一桌一凳,一床一柜,从窗口那儿沿墙壁一字摆放,倒也算个朴素的格局。住进来没有两天,我就觉出来了,管家王西三把我安排在这间长条屋里,另一层意思就是就近使唤我甚为方便,调教起来也是手起手落之间。也确是这样,在最初的那几天里,我几乎成了管家王西三的小尾巴,除了主楼二层女眷住所不能进去,王西三走到哪儿我就要跟到哪儿,可谓是辛苦之至。王西三每天处理方公馆里的大小事务,我也得在旁边看着听着,还要记在心里,甚至在男佣和女佣面前所使用的不同表情和说话语气,我也得暗暗在心里模仿一遍。要是我嘴巴一松,稍有一点点牢骚,或者脸上稍有一点点厌烦的神色,王西三就会很严肃地告诫我,当一个合格的男用人很不容易,要是想当一个优秀的男用人,更是难上加难,但是,优秀的男佣是通向管家的必经之路。当时,老伯父我在心里就下定了一个决心,我宁愿去当小偷,也坚决不当管家。

当然了,也不是一天到晚都这样辛苦。到了晚饭后时刻,用人们多少会轻松下来。老姑父方仪望要是没有外出应酬,家里又没有客人到访,晚饭后他一准猫进自己的藏宝室里,鸦雀无声地玩赏他的宝贝。大少爷方迈克去南京还没回来,姑且不论。大小姐向学校请了假,由管家婆也就是王西三的老伴陪着,去杭州那边的乡下观看蚕农植桑养蚕去了。想想,那玩意儿,有个啥看头,咱们淝河集南头就有个蚕行,种桑的、养蚕的,百十户人家,我没见过他们缫丝,但我吃过他们的蚕蛹子,大油小盐,小火炒焦了,要多好吃有多好吃。哦,我当时和方家大少奶奶还不熟悉,也就是大表嫂嘛,只是听闻大少奶奶是个做学问的人,我自从来到方公馆,也未曾见她露过面,也没有听过她的声,我在心里把她想成一个戴眼镜的女学究相。唯一喜欢吼人的方老太太,论序排辈,也就是咱们的大姑妈嘛,晚饭后的这个时刻,也不发脾气了,正在小客厅里欣赏厨子汤鸣唱二夹弦。咱亳州的二夹弦,好听得很。还有厨子汤鸣,真他娘的是个能人,做饭天下无敌,他还会唱戏,自拉自唱,惟妙惟肖,引得方老太太也时而挑着嗓子唱上三五句。从着大表哥蔡琅玕的序列,我也得叫她声大姑妈,尽管还没见过,就已经先听到她的唱腔了。说实在的,咱们这位大姑妈唱得不赖,腔还没变,尽管几十年没回过淝河集了,但就是唱戏,也照样能听出几分淝河人的调门来。但不知为何,我总不敢向管家王西三提出来要见见这位大姑妈,在一个乡下小孩的心里,这亲戚就有点高不可攀了。其实,要从伦理上论亲疏,这位大姑妈,是咱亲姑妈的婆家姐姐,那要比方仪望离咱们更近一步,生分不得嘛。

哦,這时候,管家王西三也难得有了片刻的轻松,他会坐在自己的大屋里,安静地抽上一支烟,之后,他会喊我过去聊上几句。我在这边刚住下才三天,王西三就喊我过去了,还亲亲热热让我坐下攀谈,我就傻乎乎坐下来了。也不知王西三是有意还是无意,问我是不是学过武练过捶,见我傻乎乎这么一笑,他就有几分得意,说:“你救陈先生时,就露了底子,那一个箭步,即见身手。只是睁眼眨眼之间,快得很,我还没看出你学的是哪一家?”那时候我年少轻狂嘛,自觉天下武功第四,为啥,师父第一,师父的儿子,大师兄第二,还有师父的闺女,大师姐,她第三,那我,只能排第四了嘛。所以说,王西三这个话头儿,我觉得大有趣味,引得我忍不住打开了话匣子。可是,当我说出自己是陈桥集陈祈合的关门弟子时,王西三不再是得意,简直有些惊喜了。随即,让我在房间里亮亮身手,让他开开眼界。这个咱们身上有,手到擒来嘛,也没啥推辞的,我当下探下身腰,只是一个起式,走了两个招式,王西三便看出是真功夫,当下摆手不让我练了,又抽上一支烟,说了一段往事,几乎让我惊叫三声。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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