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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传统到现代:文学经典的建构元素

2017-05-19赵勇

创作与评论 2017年8期
关键词:评点金庸建构

虽然许多文学作品在其诞生之初就具有了成为经典的潜质或气象,但它们既无法自封为经典,也不可能被一下子认知,而是需要经历一个漫长的被建构的过程。这个过程一般称之为“经典化”(canonization)。而在经典化的过程中,种种元素都会参与其中,呈现出一种颇为复杂的格局。但相比较而言,在古代乃至近代,文学经典的建构元素相对要简单一些;而在现代和当代,文学经典化的元素则变得纷纭复杂起来。因为“在文学的周围围绕着一个强大的社会群体。文学批评家、文学史家,负责文学教育的教师,或各种形式的研究机构、出版社、学术团体、教育部门……他们共同构成了一个复杂、庞大的文学机构,形成一整套对文学作品行之有效的选择机制,并且逐渐确立了各种文学制度。这些文学机构负责对当代甚至历史上的作家作品进行挑选、鉴别,衡量价值,确定地位,从中筛选经典。”{1}正是在他(它)们的共同作用下,才导致了文学经典的诞生。

需要说明的是,童庆炳先生早在十多年前就已撰写过关于文学经典建构问题的文章{2},其中的分析框架(考察文学经典的建构宜注重内部要素与外部要素)很有价值,归纳出来的六要素(文学作品的艺术价值;文学作品的可阐释空间;意识形态和文化权力变动;文学理论和批评的价值取向;特定时期读者的期待视野;发现人或赞助人)也非常重要。但或许是因为从大处着眼,一些更为具体的文学经典建构元素他并未触及。有鉴于此,笔者以为这一问题依然有“接着讲”的必要。

为把问题细化,我们可把文学经典暂分为传统经典和现代经典,这种区分或许有助于我们重点聚焦于两类经典建构中的不同面向,也有助于我们思考当今更为复杂的经典化格局。

一、传统经典的生成元素

这里所谓的传统经典主要是时间久远的古代文学经典。虽然这类经典现在看来似已不存在异议,但其形成往往并不一帆风顺。在传统经典的建构中,发现人、选本和评点构成了其中更重要的元素。

1.发现人。所谓发现人就是最早发现某篇文学作品价值的人。发现人可以是一个,也可以是不同时代的好几个人,他们作为专业读者所必须具备的品质是:首先他们要有披沙拣金的能力,能在众多文学作品中发现某篇作品的价值所在。其次,他们要有较大的权威性,这种权威性保证了其发现能被推广开来。{3}

例如,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就有一个被发现的过程,其中发现人的确功不可没。据陈文忠教授梳理,此诗在唐代通过已佚的“唐人选唐诗”保存到宋代,北宋时这首乐府体诗又侥幸被收录进《乐府诗集》之中。但从唐代至明代前期,不但没人承认它是一篇杰作,甚至对它的关注度也很低。明代中期李攀龙《古今诗删》选入此诗后,它的命运出现了转折。而第一个对《春江花月夜》作出分析评价的是胡应麟,《诗薮》内编卷三曰:“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流畅婉转,出刘希夷《白头翁》上,而世代不可考。详其体制,初唐无疑。”其后,晚明以降的詩评家对这篇杰作的艺术特色做了多方面阐释。清末王闿运进而指出:“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用《西洲》格调,孤篇横绝,竟为大家。李贺、商隐,挹其鲜润;宋词、元诗,尽其支流,宫体之巨澜也。”从而空前提高了张若虚在诗坛上的地位。现、当代评论家闻一多、程千帆、李泽厚等人对此诗意义之探索和性质之论断,其实便是对“孤篇横绝,竟为大家”这一断语的充实和丰富。{4}由此看来,胡应麟、王闿运等人显然是《春江花月夜》最重要的发现人,正是他们的眼光、评点和定位,最终才确认了这首诗的经典位置。而当代人之所以能认识到这首诗的价值,很可能与李泽厚的鉴赏与推广有关。在《美的历程》中,李泽厚接过闻一多的话题展开赏析,并进一步指出:“它是一种少年时代的憧憬和悲伤,一种‘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的憧憬和悲伤。所以尽管悲伤,仍感轻快,虽有叹息,总是轻盈。”{5}考虑到李泽厚的美学家身份,同时也考虑到《美的历程》在1980年代对国人影响巨大,他的这种赏析与赞叹便具有了某种权威性,他也可以看作此诗不断被追加的当代发现人之一。

2.选本。文学作品进入某个选本,首先意味着对其文学价值的确认,其次意味着为其更久远的传播和接受提供了便利条件。因此,选本在文学经典化的过程中亦扮演着重要角色。比如,《诗经》便是最早的诗歌选本,由孔子选出。司马迁说:“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6}这意味着孔子的删诗与选诗成就了《诗经》这一选本,而这一选本的出现又为那些古诗的经典化奠定了重要的基础。其余像萧统的《昭明文选》,蘅塘退士编选的《唐诗三百首》,吴乘权、吴调侯编选的《古文观止》等选本,都对古诗文的经典化起过重要作用。

需要指出的是,选本是和编选者联系在一起的,因此,选家在很大程度上其实也是文学经典的发现者。另一方面,选家既有自己的审美旨趣,也会确立自己的编选原则和标准。像萧统的“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便是其选文准则。这种准则既是标高,也不可避免地会留下遗珠之憾。但总体而言,选本删繁就简,既方便了阅读和流传,也让经典之作在众多作品中得以凸显,可谓功莫大焉。如《全唐诗》收录诗歌48900多首,沈德潜编选的《唐诗别裁》也有1928首,而《唐诗三百首》则收录310首,自然更加精粹。或者也可以说,经历了这样一个编选的过程之后,《唐诗三百首》作为诗歌选本一方面更普及,一方面经典化程度也更高了。

3.评点。这里所谓的评点专指对小说、戏曲的评点,是中国古代文论家所创造的一种独特的文学批评形式。评点究竟起源于何时学界虽有争议,但到晚明开始风行则是不争的事实。一般而言,评点往往由正文前后的总批、文中的眉批或夹批组成。而至金圣叹,体例则更加完善。主要体现在:增加了“读法”;回评由回末移至回首;大量增加正文中的夹批。{7}在小说方面,金圣叹点评《水浒传》,脂砚斋点评《红楼梦》,李卓吾点评《西游记》,毛宗岗点评《三国演义》最为有名。

那么,在文学经典的形成中,评点扮演着什么角色呢?首先,评点文字的作者实际上便是文学批评家,他们既有极高的文学鉴赏能力,又能道尽文中之妙。他们对某部作品的详尽评点本身已呈现出一种姿态——这是一部好作品,是值得认真对待和仔细品读的。这种姿态如同广告,既肯定了文本的文学价值,也对普通读者构成了一种吸引和召唤。

其次,在评点之前,那些文学作品往往已在读者中享有好的口碑。评点既是对文学之经典位置的进一步固定,同时也是对文学作品的进一步阐释。评点越详尽,意味着批评家越有话说,也意味着某部文学作品的可阐释空间越大,这实际上已昭示出文学经典的价值;另一方面,这种阐释往往又是批评家的再创造,它们与正文相互补充,相互支撑,构成了文学经典化中的一种特殊景观:既要读正文,也要读评点,甚至读后者更为重要。钱穆曾回忆说,他年幼入学堂时曾遇顾先生。顾先生知他已读《水浒》,便考他所读内容。但考来考去发现他只读了小说,于是便说:“汝读此书,只读正文大字,不曾读小字,然否?”“不讀小字,等如未读,汝归试再读之。”钱穆闻听此言,“大羞惭而退。归而读《水浒》中小字,乃始知有金圣叹之批注。”{8}这个例子似可说明评点文字的重要性。

第三,任何文学作品若要能够流传,都离不开读者的阅读和呵护,这也是经典化过程中的一个重要环节。而评点则能提高读者的鉴赏水平,弄清楚经典之所以是经典的奥秘,进而触类旁通,掌握阅读其他经典著作的路径和方法。这又反过来增加了读者拥戴经典之作的信心。钱穆说:“自余细读圣叹批,乃知顾先生言不虚,余以前实如未曾读《水浒》,乃知读书不易,读得此书滚瓜烂熟,还如未尝读。”因读金批《水浒》使他“神情兴奋”,“每为之踊跃鼓舞”,他甚至悟出了许多道理。如《水浒传》中写道:“只见智深提着铁禅杖,引着那二十三个破落户,大踏步抢入庙来,林冲见了,叫道,师兄那里去。”金圣叹批曰:“看此一句,便写得鲁达抢入得猛,宛然万人辟易,林冲亦在半边也。”钱穆因圣叹这一批,领悟了《史记·鸿门宴》中一处写法的妙处:“张良至军门见樊哙,樊哙曰:今日之事何如,良曰甚急。”钱穆说:“照理应是张良至军门,急待告樊哙,但樊哙在军门外更心急,一见张良便抢口先问,正犹如鲁智深抢入庙来,自该找林冲先问一明白,但抢入得猛,反而林冲像是辟易在旁,先开口问了智深。把这两事细细对读,正是相反相映,各是一番绝妙的笔墨。”于是他进一步指出:“好批注可以启发人之智慧聪明,帮助人去思索了解。”{9}在我看来,评点固然首先是让读者获益,但无疑也增添了文学作品的经典指数。

二、现代经典的建构因素

事实上,发现人、选本和评点等因素也延伸到现代经典的建构之中,但与古代相比,这些因素又略有差异。比如,现代经典的发现者往往是期刊或出版社的编辑,但他们往往又处于匿名状态;选本除了体现选家眼光之外,有时也会打上某种意识形态色彩;而评点则衍化为大块头的文学评论文章,批评家通过现代文学批评样式品评、推荐、褒扬某些文学作品,其功能与评点相似。除此之外,我们更应该注意到建构文学经典的种种新元素,如教科书与文学奖的作用,文学机构中和学院制度下的种种举措,国家意识形态的深度介入等等,所有这些,都让文学经典的建构变得更加复杂了。以下,我将择其要者,简析其中的三种因素。

1.教科书。虽然教科书的编写很大程度上体现着国家意识形态的要求,而进入教科书的文学作品不一定都能成为经典之作,但是某篇或某部作品是否入选了教材,是否进入了文学史的讲述之中,毕竟显得至关重要,因为在现代经典的建构中,教科书是其中的重要一环。换句话说,反复进入教科书中的作品,既加速了其经典化的进程,也让它拥有了更多的受众。

比如,鲁迅的《故乡》自从它在1921年5月号的《新青年》杂志刊出后,反复入选教科书便成为其经典化过程中的重要途径之一。据日本学者藤井省三的考证与分析,《故乡》第一次出现在1923年8月刊行的《新学制国语教科书》第五册中。此后,它又“作为具有超稳定的教材,经过日中战争至民国末期的1948年,自始至终都被各社的中学国文教科书收录”。1949年之后的毛泽东时代,《故乡》依然被中学语文教材收录,但那时主要侧重于该小说思想政治教育的功能,以至于许多人在“豆腐西施”的阶级性上大做文章。而在改革开放的邓小平时代,《故乡》在教材中的解读也发生了重大变化:不仅为“豆腐西施”平了反,而且《故乡》的主题也发生了变化——“又开始被阅读为知识分子(而非知识阶级)以及‘母亲、杨二嫂等小市民的故事”。{10}而无论《故乡》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怎样被解读,它在教科书中的位置始终没有动摇过。不同的解读方式则意味着此篇小说具有巨大的阐释空间。这样,“《故乡》阅读史”实际上可被看作文学经典化的一个典型个案。

如果说中学语文教科书对文学作品的选用还只是体现着单篇作品的经典化过程,那么,大学文学史教科书的书写则更能从整体上确立作家的经典位置。例如,在中国现代文学领域,早已形成了“鲁郭茅巴老曹”的排序模式,也意味着这六位作家在现代文学史中的经典地位。这其中的原因虽然非常复杂,但大学文学史教科书对他们位置的固定显然起着更重要的作用。有学者指出,王瑶的《中国新文学史稿》被公认为中国现代文学学科的“开山之作”,而这部文学史又是按照毛泽东《新民主主义论》的思想框架进行编写的。在这种历史观的引领下,“鲁郭茅巴老曹”的专章模式和叙述方法尽管在当时还未浮出历史地表,但事实上已构成了对文学史秩序的整顿,并为后来的文学史编写树立了榜样。{11}其后,直到那部使用率很高影响亦很大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钱理群、温儒敏和吴福辉合著,1998年修订版),“鲁郭茅巴老曹”的经典地位并无多大改变。而通过文学史的固定和文学教师的反复讲授,他们差不多已完成了经典化的过程。

2.文学奖。古代是不存在文学奖的,但是进入现代社会(尤其是20世纪)以来,文学奖项的设立越来越多,它们也对文学经典化构成了重要影响。国际上重要的文学奖有诺贝尔文学奖、法国龚古尔文学奖、英国布克奖、美国国家图书奖、西班牙塞万提斯奖、德国毕希纳文学奖等。而在中国,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老舍文学奖、冯牧文学奖、曹禺戏剧文学奖、姚雪垠文学奖、大家·红河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等,则构成了较重要的文学奖项。既然有这么多文学奖参与其中,它们对文学经典化意味着什么呢?

首先,把某个文学奖颁发给某个作家或某部(篇)作品,无疑是对这个作家创作实力与成就的一次确认,而越是重要的奖项,其确认的力度就越大。以中国作家莫言为例,此前他的一些作品已获得台湾“联合文学奖”、法国“Laure Bataillin(儒尔·巴泰庸)外国文学奖”、意大利“Nonino(诺尼诺)国际文学奖”、日本“福冈亚洲文化大奖”、香港浸会大学“世界华文长篇小说奖·红楼梦奖”、美国“纽曼华语文学奖”、中国的“大家·红河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杰出成就奖”“茅盾文学奖”,这固然是对他文学成就的一次次确认,但其力度都无法与他2012获得的“诺贝尔文学奖”相提并论。正是“诺贝尔文学奖”把他推向了获奖的最高峰,也是这个奖完成了对他创作实力的最大确认。

其次,文学奖如同商业广告或名牌商标,它提高了作家作品的知名度,扩大了文学受众的数量,也加大了作家作品的传播力度。依然以莫言为例,在莫言获得“诺奖”之前,普通读者对他所知甚少甚至一无所知。但获奖之后的短短几天内,莫言知名度大增,他的小说也在书店里销售一空,出版社不得不紧急加印他的各种小说,并在封面上打上“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作品系列”(上海文艺出版社)或“中国首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代表作”(作家出版社)的醒目标记。而种种迹象表明,获奖后的莫言与获奖前的莫言已不可同日而语。

由此看来,文学奖项已参与到文学经典化的进程之中,为许多作家作品再镀了金身。当然,我们也必须意识到,每种文学奖项都有自己的评判标准,这种标准不可能放之四海而皆准;文学奖也只是文学经典化中的一个环节,它虽然重要,但并非经过这个環节的作家必然都能成为经典作家。因为说到底,检验作家作品是否经典的最后尺度依然是时间。

3.学院。学院既是学术研究的重镇,同时也是精英主义审美趣味较为流行的地方。因此,作家作品能否进入学院师生的视野之中,成为他们研究、讲授、学习和相互探讨的对象就变得非常重要了。已经进入文学史叙述的作家作品自不待言,而那些游离于文学史之外的作家作品若要跻身于经典之列,似乎必然要经过学院之手的梳理、分析与再造。这样,把学院的接纳和推崇看作文学经典化的又一环节,便具有了充分理由。

让我们以金庸为例略作分析。金庸的武侠小说创作于1950-1970年代,当它们在1980年代以盗版书的方式在大陆的读者中流行时,“还是一种不登大雅之堂的个人爱好,甚至是某种具有可疑意味的校园文化”。{12}而到1990年代,金庸其人其作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1992年,北京大学陈平原教授出版《千古文人侠客梦——武侠小说类型研究》(人民文学出版社),写作此书的起因之一便是“翻阅了好些金庸等人的作品,或许是因为心境不同,居然慢慢品出点味道来”。{13}1994年,品味高雅的北京三联书店出版了一套(36册)装帧精美的金庸文集,紧接着便有了学院的接纳与推动。1994年8月,在王一川先生(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主编的《20世纪中国文学大师文库·小说卷》中,金庸被列为小说大师之一,名列鲁迅、沈从文、巴金之后,老舍、郁达夫、王蒙之前,位居第四,而此前在文学史中排名第三的茅盾则未能入选。《中国青年报》为此专发的消息中曾引王一川的话说:“文坛长期不谈金庸,是不公平的。他的作品体现了中国文学发展的方向:雅俗共赏。”{14}同年10月,北京大学授予金庸名誉教授称号。从1995年起,北京大学严家炎教授为本科生开设了“金庸小说研究”的课程,后讲课内容结集成书,名为《金庸小说研究论稿》(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1998年,北京大学中文系比较文学专业宋伟杰写出大陆首篇研究金庸的博士论文,后以《从娱乐行为到乌托邦冲动——金庸小说再解读》(江苏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出版。1999年,金庸被浙江大学聘为文学院院长。

金庸的小说一般被看作通俗文学,而其作品的艺术价值也一直存在争议。比如王彬彬、王朔等人就写过重头文章,破解“雅俗共赏的神话”,对金庸小说进行了全盘否定。{15}北京大学中文系虽是推动金庸小说研究的重镇,但也并非所有的学者对金庸小说都有好感,如洪子诚教授就读不进金庸的小说。{16}不过尽管如此,金庸及其小说已进入学院之中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这意味着他在经典化的路上已迈出了重要的一步。因为虽然他的小说与雅文学或纯文学还有距离,但学院的专家学者却拥有调整和修改文学评判标准和价值尺度的权力。而调整和修改的过程也就是为金庸这样的作家敞开学院大门的过程。于是,通过学院的命名和认可之后,金庸小说仿佛也就获得了进入经典行列的通行证。

三、读者与群选经典

在经典化的过程中,读者的因素也至为重要。这里之所以把它单独拿出来加以谈论,一方面固然是因其重要,另一方面也因为它更为复杂。在当今传媒化的时代,读者甚至造就了一种经典化的新路径,所以更值得我们认真对待。

先说读者。在接受美学与叙述学的分类中,读者有实际读者、隐含读者、真实读者、虚设读者、理想读者等等之类的区分。我们这里所谓的读者是指与专业读者(如批评家、大学教师等)相对应的普通读者。这种读者具有读写能力也具有一定的鉴赏水平,他们构成了文学作品最广泛的接受人群。

然而,在传媒不发达的时代里,普通读者一方面处于无名状态;另一方面,即便他们阅读完作品之后有感受、有想法,甚至有发表评论的欲望,却依然很难发出自己的声音,因为可供他们发声的媒介和传播渠道少之又少。而在大众媒介(尤其是电子媒介和数字媒介)急遽发展的时代,这种局面已得到很大改观。他们可以通过自媒体(如博客、微博、微信等)对作家作品发表看法,也可以通过网络平台(如BBS、QQ群、豆瓣里的读书小组、百度贴吧等)进行交流与讨论。而他们所形成的那种声势最终又会对文学经典化的进程构成影响。下面,我主要以路遥《平凡的世界》为例,简要分析构成这种影响的几个层面。

首先,读者喜欢某部文学作品,必然会在阅读量、借阅量和相关的调查数据中体现出来,它们既造成了一定规模的阅读声势,同时又会反作用于出版发行部门,使某部文学作品变成长销书。有学者指出:

长销书与畅销书的主要区别在于,它并不一定曾轰动一时,但是在读者中有着长久的影响力。这种影响不止表现在稳定的、“细水长流”的销量上,更表现在对读者认同机制长期、深度的契合上。从时间上看,读者对长销书的认同不仅不会因时间的推移而弱化,相反,随着时世的变迁,长销书原本的基础内涵会被赋予新的价值,焕发出新的生机;从认同方式上看,长销书读者的认同不是停留在浅层的愉悦、猎奇等层面上,而是在人生观、社会观等深层的观念上。通过一部书籍潜移默化的影响和长期的凝聚,处于零散状态的个体或小群体的认同感悟逐渐融合,可能汇成一股“内力深厚”的社会性的文化力量。{17}

《平凡的世界》就是这样一部作品。这部长篇小说既体现在图书馆的借阅量上(如来自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外借图书的统计结果显示,2005年1月1日-2010年5月1日,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6年出版的《平凡的世界》外借1314次,排名第二,仅次于白寿彝的《中国通史》){18},也体现在历次的调查数据之中。如在面向北京进行的“1978-1998年大众读书生活变迁调查”中,有“20年内对被访者影响最大的书”的分段调查,结果如下:1985-1989年,《平凡的世界》位居第17;1990-1992年,该小说位居第13;1993-1998年,该小说位居第7。而在1998年进行的“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调查”中,读者购买最多的是《平凡的世界》(占读者总数的30%),读者最喜欢的作品也是这部小说。{19}

其次,在传媒不发达的年代里,读者会以口耳相传的方式让某部文学作品享有好的口碑,而一旦有了发声的渠道,读者又會发表自己的真实看法,从而形成一种评论声势。如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最新出版(2009年1月版)的《平凡的世界》进入当当网上书店后,短时间内就有读者评论1500多条,至2013年7月,读者评论已多达32700多条。有读者说:“我很庆幸自己在青少年时期就幸运地接触到了这本书,它影响了我整个儿的人生观、世界观和择偶观。”还有读者说:“在人生最关键的时刻,是《平凡的世界》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两本书在激励着我,其中尤以《平凡的世界》为重。”{20}另一个可以佐证的例子是,当笔者的一篇《今天我们怎样怀念路遥》的短文在路遥去世15周年的日子里被贴至个人博客后,几天之内被点击11000多次,跟帖160多个。一名网友说:“路遥是中国到现在为止唯一值得一提的作家,……只有在路遥的书里面,你才可以看到知识分子对于中国这几十年巨大变革下的普通人的遭遇,他们的思想道德遭遇的挑战和崩溃。路遥在中国的地位接近于Charles Dickens在英国文学史上的地位。”另一位网友则说:“怀念路遥,《平凡的世界》我看了三遍,据一哥们说他一哥们看了七遍,是我知道的最牛的。”{21}

第三,读者的阅读规模、口碑和评论声势最终会作用于专家学者,让他们感到震惊,使他们形成思考,进而引导他们走出阅读盲区,甚至矫正他们的一些看法。例如,《平凡的世界》长期缺席于文学史的讲述之中,但正是如上所述的几个调查数据对北京大学中文系学者邵燕君构成了极大的冲击,于是这部小说开始进入她的视野并使她展开了相关研究。{22}钱理群、严家炎、陈平原等北大教授之所以关注金庸,则主要是受学生影响、推动和督促的结果。{23}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出,在当代社会,读者已成为文学经典化中一支不可小觑的力量。他们用自己的阅读行动守护他们喜欢的文学作品,又通过多种渠道发出自己虽不十分专业却非常真诚的声音。而读者的势力极大,不但会影响到文学市场,而且会吸引专家学者的目光,从而使“民间经典”有了进入到“学院经典”的可能性。因此,虽然从严格的艺术标准衡量,《平凡的世界》并非完美无缺之作,但通过读者的推动,它无疑也走在了经典化的途中。正是由于这一原因,有学者已借用托托西(Steven T t sy de Zepetnek)所谓的“恒态经典”(static canon)和“动态经典”(dynamic canon)之分,谨慎地把《平凡的世界》看作一种“动态的经典”。{24}这种说法是有道理的。

不过,普通读者介入经典化的势头也引起了一些学者的警觉,于是有了“群选经典”之说。

群选经典是由国内学者赵毅衡教授提出并使用的一个概念。借用符号学者纵聚合轴和横组合轴的说法,他认为传统的经典评判和重估是专家学者面对前辈大师遴选出来的经典之作进行比较的结果。因此,“批评性经典重估,实是比较、比较、再比较,是在符号纵聚合轴上的批评性操作”。然而,随着大众大规模地参与经典重估活动,经典的推选与评判开始向横组合轴上转移,因为“大众的‘群选经典化,是用投票、点击、购买、阅读观看等等形式,累积数量作挑选,这种遴选主要靠的是连接:靠媒体介绍,靠口口相传,靠轶事秘闻,‘积聚人气成为今日文化活动的常用话。群选经典化有个特点:往往从人到作品,而不是从作品到人,被经典化的是集合在一个名字下的所有作品”。批评性的经典重估需要论辩,但“群选经典是无须批评的:与金庸小说迷辩论金庸小说的质量,与琼瑶、三毛小说迷辩论琼瑶、三毛小说的质量,几乎不可能。不是说偶像碰不得,而是他们的选择,本来就不是供批评讨论的,而是供追随的。”{25}

笔者以为,群选经典无疑是一个很有价值的概念,因为它非常准确地概括出了当今时代读者大众参与文学经典化的盛况;另一方面,它也隐含着如下事实:如今读者大众可借助于新媒介,啸聚网络,呼风唤雨,生发出巨大能量,甚至让以往的经典遴选和重估偏离了既定的轨道。尤其是读者大众成为商业和媒体的同谋时,群选活动显然会对正常的经典遴选构成一种干扰。而更让赵毅衡担心的还不是“群选经典进入经典集合,而是批评界开始采用群选经典‘全跟或全不跟原则”“学院开始奉行‘大众喜欢的必是好的”“学院经典更新开始横组合化”。{26}像严家炎等学者把金庸经典化,就是经典遴选从纵聚合轴向横组合轴位移的一个重要信号。从这个意义上看,群选经典甚至搞乱了学院经典化的价值标准,让专家学者失去了以往的自信。

赵毅衡主要从负面意义上呈现群选经典所存在的问题,固然值得重视,但我们也不妨把这个问题复杂化,考虑一下群选经典的正面价值。长期以来,遴选和重估经典都是专家学者的事情,普通读者是无法拥有这种特权的。但久而久之,这种特权一方面打造出了一种精英主义的审美趣味,另一方面也把学院营造成了一个封闭的空间,阻断了与民间的交往与联系。这种状况最终让学院派的视野变得狭窄起来了。而在今天这样一个文学生产异常丰盛的时代,专家学者已无穷尽各类文学作品的目力,这时候,普通读者的群选经典正可以弥补学院人力、精力、目力之不足,为他们提供打开通往其他文学经典的各种通道。一旦这些通道畅通起来,来自民间的文学观、审美观、价值观就会源源不断地进入学院之中,并与学院的观念形成一种碰撞,乃至形成交往互动。互动的结果并非谁战胜谁、消灭谁的问题,而是要为双方、尤其是要为学院派提供一种重新打量文学经典的眼光和视角,从而让他们对自己的评判标准和价值尺度做出调整和修正,进而让他们在关注雅文学之外,也把目光聚焦于优秀的俗文学或介于雅俗之间的文学。比如,从群选经典的角度看,《平凡的世界》的价值可能主要在其励志色彩,而励志等等原来并不在学院遴选经典的价值尺度之中,但如果学院接纳了这部长篇小说,其实也就接受了这种民间标准,并已悄悄修改了自己衡量经典的标尺。从这个意义上看,我们大可不必把群选经典看作洪水猛兽。既要正视它所存在的问题,同时又去吸收它的有益之点,很可能才是学院派应该采取的应对方案。

虽然以上分析并未穷尽文学经典建构的所有元素,但我们似已可发现某种规律性的东西。在古代,文学经典的建构元素既相对简单,建构的过程也往往比较漫长,同时,经典建构一般也不是有意为之的。这样一来,经典的建构固然也有外力推动,但水到渠成的意味则更浓一些。而进入现代社会以来,一方面经典建构的元素多且复杂,另一方面建构之事也往往成为一个人为的系统工程,从而使建构的速度开始加快。18世纪的英国批评家约翰逊(Samuel Johnson)在思考莎士比亚的文学成就时指出:“他早已活过他的世纪——这是为了衡量文学价值通常所定的时间期限。”{27}这意味着在那个时代,一个世纪左右的时间常常成为衡量作家作品是否经典的时间尺度。但艾布拉姆斯(M. H. Abrams)却发现,20世纪的许多作家如普鲁斯特、卡夫卡、乔伊斯、托马斯·曼和纳博科夫,似已取得了经典作家的声誉和影响力。而像叶芝、T. S. 艾略特、伍尔芙等作家,似已稳居民族经典作家的位置。{28}这很可能意味着,现代经典的建构元素在助推其成为经典的途中更有成效。但话说回来,齐心协力的建构是一回事,最终能否成为经典是另一回事。因为除了那些人为的因素外,还有自然因素,而最大的自然因素就是时间。这样,当今那些已经建构和正在建构成经典之作的文学作品,无论其在短时段内如何被赋予了经典光环,也依然需要接受未来时间的检验。

注释:

{1}南帆编:《文学理论新读本》,浙江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117页。

{2}童庆炳:《文学经典建构诸因素及其关系》,《北京大学学报》2005年第5期。

{3}童庆炳:《童庆炳文集·文学创作问题六章》(第六卷),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421页。

{4}陈文忠:《中国古典诗歌接受史研究》,安徽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63-64页。

{5}李泽厚:《美的历程》,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161页。

{6}司马迁:《史记·孔子世家》(六),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936页。

{7}吴子林:《经典再生产——金圣叹小说评点的文化透视》,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91页。

{8}{9}钱穆:《中国文学论丛》,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143-144页、第144-145页、第150页。

{10}[日]藤井省三著,董炳月译:《鲁迅〈故乡〉阅读史——近代中国的文学空间》,新世界出版社2002年版,第49页、第44页、第173页。

{11}程光炜:《文化的转轨:“鲁郭茅巴老曹”在中国》,光明日报出版社2004年版,第21-22页。

{12}吴晓黎:《90年代文化中的金庸——对金庸小说经典化与流行的考察》,戴锦华编:《书写文化英雄——世纪之交的文化研究》,江苏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30页。以下笔者使用的部分资料亦来自于吴晓黎一文的搜集。

{13} 陈平原:《千古文人侠客梦——武侠小说类型研究》,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1页。

{14}《金庸成为文学大师》,http://news.eastday.com/epublish/gb/paper137/1/class013700001/hwz227802.htm.

{15}王彬彬:《文坛三户——金庸·王朔·余秋雨:当代三大文学论争辨析》,大象出版社2001年版,第3-22页;王朔:《我看金庸》,春风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71-78页。

{16}赵勇:《什么时候读金庸》,《文学自由谈》2006年第3期。

{17}{19}{22}邵燕君:《倾斜的文学场——当代文学生产机制的市场化转型》,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65-166页、第160-162页、第160页。

{18}{20}赵勇:《为什么喜欢读路遥》,《书里书外的流年碎影》,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82页、第83页。

{21}赵勇:《今天我们怎样怀念路遥》的网络跟帖,http://blog.tianya.cn/blogger/post_read.aspBlogID=362739&Post

ID=11806739.

{23}戴锦华编:《书写文化英雄——世纪之交的文化研究》,江苏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36-137页。

{24}黄书泉:《文学消费与当代文学经典建构——以〈平凡的世界〉为例》,《扬子江评论》2013年第1期。有关“恒态经典”和“动态经典”的论述可参见[加]斯蒂文·托托西著,马瑞琦译:《文学研究的合法化》,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43-44页。

{25}{26}赵毅衡:《两种经典更新与符号双轴位移》,《文艺研究》2007年第12期。

{27}[英]约翰逊著,李赋宁、潘家洵译:《〈莎士比亚戏剧集〉序言》,见杨周翰编:《莎士比亚评论汇编》(上),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38页。

{28}[美]艾布拉姆斯著,吴松江等编译:《文学术语词典》(第7版),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59页。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文艺学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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