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张爱玲对生命的终极关怀
2017-05-18朱一丹
朱一丹
张爱玲在文学史上颇具盛名,她通过笔下的作品,在诸多脸谱化的人物塑造中打破人物脸谱,还原人物真实形象;在父权文化主导的境遇中探索女性的困境与出路;在宏大叙事流行的文艺界始终坚守那片日常叙事的领地,从内而外渗透着的都是她对生命的终极关怀。
终极关怀是一种对由生命本质和价值探索构成的人生的终极性思考。这种思考的形成有其特定的原因。
1920年,张爱玲出生在上海租界一个没落的名门贵族之家。她的祖父是清末名臣,祖母是李鸿章的长女。然而,随着西方列强的入侵,清政府的日益腐朽,这个大家族也开始衰败了。张爱玲的父亲是个典型满清贵族遗少,吃喝嫖赌、吸食鸦片、挥霍家财。而张爱玲的母亲却是个受新思想洗礼的新女性,无法容忍丈夫的不良习气。二人因门当户对结合,婚后一度失和,最终离异。于是父母所代表的新旧观念的冲撞、母亲的出走、父亲的另娶、继母的虐待、被父亲长时间的拘禁还有所受的“五四”运动后所倡导的人文思想、妇女解放等新理念的影响,凡此种种,张爱玲少年老成起来,更早地洞察社会时弊,体察人情冷暖、窥见人性的多面复杂,从而思索生而为人的本质与价值,形成她独特而有深度的生命关怀。这种关怀,通过她的文本实践得以体现,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第一,对复杂人性的深入挖掘;第二,对女性境况的深沉内省;第三,对日常生活的细腻体察。
对复杂人性的深入挖掘
张爱玲笔下的人物没有或极少有那种正派反派的脸谱,而是一个个血肉丰满,好坏参半的真实人物。没有高大全的完人,也没有一无是处的小人,用她自己的话说,这些人物“是好的,也是不好的;是坏的,也不是坏的。
这类人物诸如《倾城之恋》中算盘打得精刮,始终游戏情感的范柳原。他也曾渴望过“一点真心”,在他与自流苏这对自私男女中浮现,因此说道:“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这体现的正是人既想精明地保护自己,又向往纯真爱情的矛盾心理。《半生缘》中为家中生计沦落为舞女,甘为亲人做出巨大牺牲的顾曼璐。她在痛苦无望的婚姻中渐渐迷失、扭曲,成为设计妹妹遭丈夫强暴,以妹妹肚中孩子来试图挽回婚姻的自私女人。《色戒》中,易先生被评价为“一个心狠手辣的特工,刽子手,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为汪伪政府卖命的走狗。”他残忍杀害了王佳芝以后,却又感叹于:“他还是真爱她的,是他生平第一个红颜知己”,“希望她的影子会永远依傍他,安慰他。”制造爱情幻觉来慰藉自己的孤独。而漂亮的女学生王佳芝国除奸,接受了组织安排,接近汉奸头目易先生并达到谋杀他的目的。在谋杀的过程中,王佳芝爱上易先生。她没得到过家庭的爱,也没有得到过异性的爱,当易先生对她百般疼爱的时候,她就开始不断地和自己的意识抗争,最终在易先生为王佳芝带上粉红色的戒指一刹那,她彻底放弃了刺杀的计划。就这样,王佳芝从一开始热血报国,献身敌营,欲为国除奸,到相处与情爱中自我沉溺爱上易先生,舍不得杀掉他这个卖国贼,放弃了计划,为爱自我牺牲了。在整个过程既在意料之外,又全落入情理之中。又如《连坏套》中的窦饶芳,他既爱同他姘居的霓喜,让她持家理财,重病在床时还依依不舍地“执住她的手,未曾开言,先泪流满面”,又无法舍弃得下钱财,最后,要保证自己死后钱财不外流,他还是断了霓喜的一切财路和经济保障。这种既要爱情又要金钱,终究只想索取却吝啬于付出与牺牲的自私人性一览无余。
单论人性,这本身是一个中性词,无论好坏,而是一个客观的存在。当人性放入人类社会的环境中,有了道德标准,才将人性分出好坏善恶,真假美丑。然而张爱玲对人物的描写已超越了道德层面,她站在更高的人性层面,以其对人性的透彻理解,没有给她的人物贴上标签,打上印记,而是冷静地钻入人性的内核,通过文本将丰富复杂的人性内涵层层展现给读者看。可见,张在文本中暂时从世俗中跳离,跳离到更高的地方,從哪儿俯看世间万象,以一种不带标签既定偏见的客观眼光,冷静洞察人性本质,其根本是一场对人性对生命的最终关怀。
对女性境况的深沉内省
“五四”运动后的中国,在新旧思潮的冲击下,妇女解放成为鲜明的时代主题之一。然而因其理论缺乏经济基础与扎实的民族文化根基,导致在当时及以后的相当一段长的历史时期,妇女解放只停留在理论表面上。此时的张爱玲比绝大多数的女作家更清醒地看到这一点,张爱玲对于女性不幸的生活方式和生活命运有着异常清醒和独特的认识,并在小说中进行了深刻的展示。她没有盲目追从丁玲、冰心等作家的想法,以抗衡整个外部社会和男性作为最终目标,即女性解放不是以女性本体为诉求,而是以男性甚至超越男性为目标,其结果导致女性模仿男性,表现在文学作品中是女性形象男性化,解放的女性或离家出走,或参加革命。是女性解放的奋斗仅以获得外在的社会认同为最终目的。这是女性意识处于初期阶段的表现。而代表女性意识或女性创作有实质性进展的是40年代的张爱玲。张爱玲不是盲目乐观地追随丁玲等女作家所开拓的女性意识的空间,而认为女性从心理上、精神上根本没有自我解放,她们仍然生活在自己的心狱里,被迫为奴着,也自甘为奴着。
张爱玲小说中,绝大多数的女性都被作为一种宗法社会的“容器”,被女儿、妻妾、母亲等从属身份所裹覆,为封建社会诸多“服”、“扶”、“后”、“内”、“齐”等名目所填塞,而她们当中鲜少有人觉察这一点,或者至少是未完全觉醒,有的往觉醒的路上走了一段,又半途折了回来,有的则根本未想过还有这条路可走,因此,她们注定永远囿于狭小的闺阁或厨房,无法迈出大门一步。
《创世纪》中,匡家的几个姐妹个个养在家里吃闲饭,靠着老太太的几个私房钱过活。唯一一个有工作意愿的潆珠也慑于匡家“煊赫的过去”,“身份地位、种种禁忌”,以至外出工作时“总是溜出来的”,“不能不鬼鬼祟祟”。潆珠如此,其他女性也是如此,宁可杲在家里不死不活,也不愿出去谋条生路。因为她们不过是世世代代女性奴性生活的一个复制品而已。
《倾城之恋》里,自流苏抓住近三十岁的青春的尾巴,希望通过自己的美貌和典雅气质再次把自己嫁给一个有钱人,以获得物质经济上的安全和保障。她冒“天下之大不韪”突破封建父权责令她“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条框,与前夫离婚,又突破了要她离婚七八年后为病逝的丈夫戴孝主表等所谓“夭理人情,三纲五常”,离家出走。然而,她为此拼个头破血流的最终目的不过是为了再钓一个金龟婿,从一场合法的卖淫活动跳到下一场同类的活动中去。她挑战传统人伦并不全是女性意识的觉醒,仍只是希望以青春美貌换取物质保障的男权本位行为。
与此类似的女性还有很多,例如,《红玫瑰与白玫瑰》中的孟烟鹂,美丽,单薄而苍白,乏味。婚后单调的生活让她淹没在了家庭琐事、个人恩怨中。整日唠叨、逢人叫屈、到处诉苦。振保外遇后,仍死心塌地的爱着他。
最极端的是《金锁记》的曹七巧,她用青春换金钱,在最美好的年岁嫁予瘫痪的有钱人家作正房,性欲的压抑、大宅门的勾心斗角,因出身卑微所遭受的轻视,渐渐将她茧蚀。她渐渐地成为了一个嫉妒女儿、畸恋儿子、迫害儿媳,带上黄金枷锁的“疯了一样的女人”。在《金锁记》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主人公如何一级一级走进“没有光的所在”。
在张爱玲的笔下,我们可以看见,那个时代里,旧女性只能学习描花样、贴鞋面、绣花布等弱势技艺,唯独不可以学习能让她们安身立命的文化知识,致使她们始终无法获得独立,必须依附男性生活。而新女性呢?也许她们出入高级场合,留洋学习、读书识字、还看电影、跳舞、弹钢琴、谈西式恋爱。但这一切不意味着她们已经剔除了传统道德观念,要做自己的主人,而是为了做一个合格的“女结婚员”,找一个终身可靠的丈夫,通过婚姻这一法律途径拴住一个男人,把婚姻当谋生手段。
《红玫瑰和白玫瑰》中的孟烟鹂、《沉香屑第一炉香》的蔷薇花,她们生活唯一的出路就是找一个对的人家,结一门体面的婚姻,然后死心塌地地跟着丈夫生活。《半生缘》中的顾曼露,即使念过学堂,受过五四新思潮的洗礼,但未真正觉醒。她嫁人后,为了极力挽留丈夫的心,拯救她濒临绝望的婚姻,她甚至设计丈夫强奸自己心爱的二妹,企图用二妹怀的孩子挽留丈夫。《倾城之恋》的自流苏也是为了婚姻而努力。她或是其他的白府小姐们,学女红、进学堂、识文断字、或者让“识文断字代替女红手工”西体中用,最终的目标仍是一桩理想的婚姻。
可悲的是,在这些女性眼里,她们所认为的理想婚姻实质上是一桩无爱的经济婚姻,恩格斯曾将这类婚姻精辟地概括成“长期卖淫式的婚姻”。张爱玲对此有着惊人一致的评价:“以美好的身体取悦人,是这世界上最古老的职业,也是极普通的妇女职业,为了谋生而结婚的女人,全可以归在这一项下。”在她看来,“家庭妇女有些只知道打扮的,跟妓女实在事业——用自己的身体和生命与男性社会中的货币做了一次交易。
在这里,张真实地阐述了一个问题,即妇女解放后的经济问题。在《走!走到楼上去》一文中,她尖锐地指出,女性经济不独立,就永远谈不上解放,永远是依附男性生活。她形象地描绘到:“走!走上楼去!开饭的时候,一声呼唤,她们就会下来的。”这正是没有经济能力的妇女解放之后的尴尬处境。中国娜拉出走后不是堕落,就是“回来”,继续端起男人这个饭碗,而婚姻才是这饭碗的长期保障,这样一来,变相变淫的金钱婚姻现象就会热议滋长蔓延。恩格斯说:“妇女解放的第一个先决条件,就是一切女性重新回到公共的劳动中去,”其实就等同于张爱玲文本实践中一再强调的只有女性经济独立,才可摆脱对男性的依附,实现解放。
张爱玲通过写作,完成对女性严厉深沉的自省。她笔下的女性既受男权社会压抑与迫害,又缺乏出走的意愿与勇气,抵抗不住金钱的诱惑,积极主动地为争取一桩“金钱”婚姻而挣扎这,有效配合了外在环境对她们的压迫,从而酿成自身的悲剧。正如张写到的“总免不了有些主动的成分在内”一样,从内与外,被奴化与自奴化,两个方面刻画了这些“女奴‘的形象,并反省了問题的根源一经济不独立。这种揭示从女性自卑的视角引发人们对妇女解放的深层思索,推动女性意识的进一步发展。
对日常生活的细腻体察
淡蓝色薄绸,黑铁水彩画颜料盒,突出的小黄龙的深黄色水缸,碎牛肉颜色的暗红的薄棉袍,一洋铁箱碧绿的蛇皮,零零落落,尽是些小物件。仰脸看着母亲立在镜子跟前,在绿短袄上别上翡翠胸针,坐在板凳上喝完一碗六一散,买了个柿子放在抽屉里,细细碎碎,全是些琐事。很淡的钢蓝色,陈年血迹的淡紫红,葱绿配桃红,宝蓝色配苹果绿,阴戚的紫色,全是抑郁得仿佛生了冻疮的颜色,还有鲜明的对比色,冲撞出荒凉的即视感。
以荒凉的基调,不厌其烦地对日常生活进行描述。由极微小极细碎的日常事物中触动情思,发出一种荒凉的悲观感叹,让人感受到一种女性化敏锐细腻的感叹。她笔下所叹惋所描摹的一切都带有一种日常色彩。男子更倾向于思虑家国民族天下,战争名誉财富,着眼之处空而大,女子更倾向于从日常生活着手,一步一步落实,实实在在过日子,着眼处碎而实。因此,张爱玲她的作品里没什么宏大的历史背景,轰轰烈烈的大事件,众多的纷繁的人物,仅是这么些个人,围在一起所发生的那些情与事而已。时代,国家,革命一切的大题目都被浓缩在家庭生活的一幕或一角,社会的波澜壮阔遥远而短暂的,长久的是那些平凡男女的平凡的悲欢,耳间的曲折,跌宕才彰显生命的底蕴。这是一种典型的女性艺术视角。张爱玲正是用这种审美视角对社会人生,女性生活及女性内心世界进行审视,并且准确把握的。其间不乏她本人的自我意识于不经意间流露与表现。通过这种女性独特的审美视角,进行了对自我对女性乃至对人性的书写,展现是一种无声的生命关怀。以我观物,故物皆我之色彩。女性的对衣饰,色彩,生活,情爱的独特感受角度,尽数彰显在她的笔下。以小人物的悲欢离合,映射出更大的时代背景,更深的人性问题,达到一叶知秋的效果。
综上,文学即入学。从文学的角度看张爱玲,她无疑是一位文坛巨匠。她的作品从大众日常生活的广度上,从人性的深度上,她不仅塑造了社会生活中的形形色色,真实可信的人物形象,再现了生活的一隅,更宝贵的是她蕴藏在作品中对人性的关怀,为当时及后世人文精神的真正觉醒与发展提供了长远的精神支持与主观慰藉。苏格拉底说“了解你自己”。而张爱玲的作品无疑为世人提供了一个了解自身,关照自身的绝佳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