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当有樱满开
2017-05-18
人生当有樱满开。期待着它,眼前的郁闷和暗淡就捱得过;若是有过了,追忆着那些瞬间,此后所有的苦楚和寂寞,也都抵得过。
“樱满开”,这是日语的表达,但是用中文念出来、写下来,意思倒也十分相近。不像另一个樱花专属的词“花吹雪”,“吹雪”的含义并非这两个汉字表面上显示的轻柔细腻,而是“暴风雪”的意思,“花吹雪”是指樱花凋谢时的样子,看过的人知道,那是远比“花雨” “落英缤纷”更猛烈的阵仗,不用“暴风雪”确实不足以形容。而樱满开,就是樱花盛开、进入全盛的意思。
樱满开,极美。远看像一抹抹粉白色的轻云,一层层蔷薇色的烟霞,若有意若无心,在山峦水湄悠然飘浮,含笑浅颦,欲飞又止。到得樱花林中,举头一看,娇柔如薄绢的花瓣像无数层细巧剪纸重叠着,密密地盖住了天,给“花天”二字作了绝好的注解。
本来是舍不得移开视线的,可是看久了,被花光照得晕眩,只好闭上眼睛。那也躲不过樱满开的排山倒海之“势”,看不见了,仍有花气成丝成缕成片,沁入心脾,渐渐涨满了五脏六腑,让人有悬浮的感觉。那种花气,并不是香,只是一种异常清凉、微微湿润的,令人身心松弛的气息。
人生如梦,樱满开也像梦,此生人赏此时樱,就成了梦中梦。若是正当青春韶华,和相爱的人一起置身其中,那除了希望这个梦中梦迟一点醒来,还会有什么其他愿望?
樱花的美,与其说明媚、清丽、轻灵,不如说是美在完全不日常。因为这种美,没有用。它几乎没有任何世俗的实用的成分。樱花开时大多数没有叶子,开完也不结果,她的花瓣算是可以吃,但我吃过点缀樱花瓣的和菓子,喝过用腌制过的樱花冲调的咸咸的樱花汤,出乎意料的完全不美味,因此我也一向“知之为不知”地认定樱花不能吃,所以在我眼中,這一树树樱花毫无用处,只是“为艺术而艺术”,专门来凡间轰轰烈烈地美一次。
绝美,无用,多么纯粹,多么任性。
无边无际盛开的樱花,是人睁着眼睛做的梦,是活着看见的天堂景致。
在东京留学时,离我读书的大学不远,山手线的巢鸭站附近有个染井墓园,据说是日本种植最广的樱花品种“染井吉野”的发祥地,芥川龙之介的墓也在其中。
有一天就在芥川龙之介墓的不远处,看见一位日本老太太在赏樱花,着和服 、抹口红、拄拐站在那里,久久望着前方的樱花,时而举头看看头顶的花,这时候来了另外一位中年女士,这位是西式套裙外罩风衣,头发是细碎的卷发,也停住脚步举头看花,老太太像自言自语似地来了一句:“是樱花啊。”中年女士回答“是啊。”两人静默了一会儿,中年女士又说:“真美啊。” 老太太发自肺腑地咏叹般地回答:“是——啊!”
要过去很多年,我才会发自内心地接纳、认同这样简单、质朴、近乎笨拙的赞叹。对这种美,摄影家徒唤奈何,作家拙于置词,除了极少数诗人,所有人都只能近乎无语地赏之,叹之,悲喜交集地再三温存。
花期短暂,有“樱花七日”之说,“惜春长恐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但如何挽留?无计可施。爱惜不尽,终不能留。只能珍惜,唯有珍惜。
否则一切转眼成空。
从樱满开到转眼成空,异常迅即。一夜之间,枝头就都空了,春梦无痕,仿佛之前的一切根本没有发生过。我们像一个孩子,在满心欢喜的玩闹中弯下腰系了一下鞋带,直起身来,景色和光线就都变了,春天过去了,空虚突然从四面八荒掩杀过来。
但是,也可以反过来说:正因为“事如春梦了无痕”,正因为“太匆匆”,更衬得此前的全盛满开之时,有着一期一会的深刻,有着限量版的珍贵,美得异常深刻,直击本心,惊心动魄。
看着樱花,有时无端地会想起《红楼梦》。《红楼梦》中自然没有写到樱花,但是里面不少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场面,实在像“樱满开”。
第三十八回,贾府上下老小齐聚吃螃蟹,打闹中平儿误抹了凤姐一脸螃蟹黄,躺枪的凤姐笑骂“混抹你娘的”,鸳鸯向贾母汇报还故意歪曲成“二奶奶来抢螃蟹吃,平儿恼了,抹了他主子一脸的螃蟹黄子”,大家都笑了起来,贾母也顺势将这个玩笑向纵深里开:你们看她可怜,给她一点螃蟹腿吃吧……那样的团聚与盛宴,那样的欢笑与繁华,真真切切,就是“樱满开”的时刻。
第六十三回,怡红院中小姐丫鬟们给宝玉过生日,抽花签,开玩笑,喝酒,唱曲,主仆平等,姐妹亲和,言笑无猜,尽欢而散,整个院子像世外桃源一样仙气拂拂。——“寿怡红群芳开夜宴”,真真切切,更是一场“樱满开”。
说起来,《甄嬛传》电视剧版的故事背景和《红楼梦》还差不多是同时代呢。《甄嬛传》甄嬛跳惊鸿舞那场,差不多也是“樱满开”的一幕呢。
惊鸿舞那场戏,甄嬛还爱着皇帝,皇帝也宠爱着甄嬛,至少重视她;皇后的势力还坚不可摧,因此显得雍容自如、气定神闲;华妃暂时失势,但仍有兄长年羹尧可以依仗,正在利用曹贵人争取复出;曹贵人有亲生的公主可以依靠,专心向上爬,心气也足足的,这次她为了讨好华妃就故意刁难甄嬛,要她跳高难度又犯忌讳的惊鸿舞。
皇帝本来应该驳回这个建议的,但是不知为什么居然同意让甄嬛跳——这是关系亲近的男人和女人之间常见的不默契;和甄嬛情如姐妹的眉庄为了助阵赶紧自请以琴伴舞,又让有个好歌喉的安玲珑伴唱。甄嬛跳的时候,还有一个亲王在旁边不断讥讽,一个妃子在旁边说怪话,另一个妃子在翻白眼。真是十面埋伏的一支舞,勾心斗角的一个宴会。
但是,依然美好。笑颜如花,蛮腰纤细,舞姿曼妙,舞袖翩飞,琴声清雅,素口动听,中间闯进来的果郡王的笛声也那么激越悠扬,令舞风与气氛也随之一变——让人相信世界上是有“心领神会”这件事。整个场面如繁花盛开,流光溢彩。
更重要的是,所有人都在,不曾有人心如槁木,而是都真实地、热切地活着。其中的男女,有的在相爱,有的以后会相爱;其中的女子之间,有的是出于利益算计的牢固同盟,而有的是唇齿相依的姐妹之情,不论哪一种,她们离背叛和离散都还有一段时间。
比起最后甄嬛击败所有敌人,当上太后却了无生趣、毫无指望来,哪怕华妃和皇后,也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啊。
所以,跳惊鸿舞的那一刻,多么好。一切如花绽放,多么好。
《甄嬛传》的这一幕又让我想起韩国电影《丑闻》里赵原和一堆女人乘船的那一幕。
花花公子赵原和几个贵族女性乘船游园,他胸有成竹地算计着贞洁寡妇郑氏,他的贵妇表姐虽然在三观上是他的知己,但此番不认为他能得手,这时候坐在一旁隔岸观火地看他的笑话。单纯的郑氏因为和一个英俊而声名狼藉的男人同舟而感到不自在,始终板着脸;郑氏开通的姑妈乐呵呵地欣赏着美景,也顺便没心没肺地欣赏一下美男子。
池中荷花盛开,池畔有伶人在吹奏和唱歌。异常朴素而端庄洁净的郑氏面无表情地端坐着,妆扮美艳、飞扬跋扈的表姐瞥了一眼白衣胜雪、似笑非笑的赵原,用眼神说“你觉得可能吗?”而赵原,满不在乎地笑了起来——“走着瞧”。
这一刻,贞节烈女和花花公子,彼此还没有动心,女子坚信自己的人生不会发生自己不允许的偏向;男子更没有看清自己,他不知道这个游戏会玩成真心并且玩掉两个人的性命;赵原和表姐也彼此没有看清,赵原不知道女人的妒忌可以让她作出什么事情,表姐也不知道她的失控会间接断送自己人生唯一知己的性命——他们都以为他们占尽优势,又足够高明足够超脱,能够掌控一切为所欲为。老姑妈得乐且乐,对眼前正在发生的危险视而不见;岸上的伶人们努力表现技艺,在取悦着这些饱食终日、口味刁钻的贵族。
美人,俊男,华服,妙音,好园林,好天气,一切都那么悦目,那么讲究,那么调和。尽管,危机四伏,岌岌可危。
然而,就是这样的场面,让人难忘。优美,精致,繁华到底。所有的人都在,美好的皮囊都还年轻,更重要的是,心里都还有樱花般层层叠叠的欲望和念想——这一点,让那些瞬间更显得明亮起来。
明知表面的美妙和繁华下面有阴暗算计、勾心斗角,明知这霎那的花团锦簇之后就是风雨无情落英成阵,明知这一幕是百般的不真实不可靠,可还是看了喜欢,还是——恋恋不舍。
就像曾經的赵原进得门来,嘻皮笑脸地将有点像紫云英的一小簇紫色野花送给表姐,表姐似乎不屑地接了过来,随随便便嗅了一嗅,就信手丢在一边的坐垫上。他们当时谁都不在意,但是到最后,逃亡的船上,表姐取出一个小布包,里面包着的就是那些干枯了的野花。他们知心了半辈子,很可能还互相恋慕过,最后互相害得够惨,但,这是他送给她的花,一个男人送给一个女人的,唯一的一次。看似微不足道,但是因为无心而纯洁,令人心动,异常珍贵,而且,永不再来。
不但那些歌舞、华服、珠翠是幻,美酒、美貌、美景是幻,生命本身就是一场幻觉,不知不觉就散了,灭了。到头来,那些瞬间的美妙和完满,哪怕是表面的,也是人生中惜之不尽的片段,是春天河流上的浮冰般漂浮着并且渐渐消融的人生中最接近完美的时光。
人生当有樱满开。期待着它,眼前的郁闷和暗淡就捱得过;若是有过了,追忆着那些瞬间,此后所有的苦楚和寂寞,也都抵得过。
春寒料峭之际,与其殷勤查看“樱前线”的消息,不如俯首自问:樱满开,你可曾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