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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小说观

2017-05-18林培源

大家 2017年1期
关键词:调教短篇小说讲故事

林培源

写小说意味着,你必须从一条羊肠小道穿过,经过黑暗和恐惧的“窄门”,才有可能抵达桃花源。小说便是我的桃花源,它是存在于现实之外的虚构土壤,生活、经验和想象是它的阳光雨露,它们的滋养使得这块土壤的花鸟草木,有了生气。

我写小说到现在十个年头了,长篇写了几部,但短篇小说仍旧是我的挚爱,它们是我观察世界的显微镜。我心中的短篇小说大师,有鲁迅(《呐喊》《彷徨》)、詹姆斯·乔伊斯(《都柏林人》)、舍伍德-安德森(《俄亥俄,温斯堡》,也译成《小镇畸人》)、奈保尔(《米格尔街》)、汪曾祺(《异秉》《受戒》《大淖记事》等),以及奥康纳(《好人难寻》《上升的一切必将汇合》)。他们的小说笔法彼此不同(19世纪末的都柏林和20世纪初的美国、西印度群岛特立尼达还有中国都不一样),但有一个相通点:它们总是围绕着“城/镇/乡”这样的空间来叙述,并且在这个空间里形成了一个复杂深邃的宇宙。这样的小说,是我偏爱的,它们有根,有灵魂的落脚处;这样的小说,和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世系”及马尔克斯的“马孔多”一样,都有一个“原型故乡”。我既用中文阅读它们,也用英文阅读它们。当你进入另一种语言时,你会暂时抽离原来熟悉的语境,这样一种阅读语境的迁移对写作者而言不无裨益。你可以借此来反思我们的汉语写作。借用苏珊·桑塔格的话来说,这是保持“感受力”的方式,保持对汉语的敏感度,警惕那些时刻压迫和污染我们汉语的传媒和流行话语。

2012年至今,我相继写了二十多个短篇小说(也包括中篇),这些小说大部分都发表了,有的发在《花城》(《邮差》)、《作品》(《秋声赋》),有的发在《香港文学》《民治·新城市文学》,它们离开了我这个作者,大部分找到了好的归属。我的小说很少写城市,大多写的是我所熟悉这篇“潮汕乡土”——即使是新长篇《以父之名》,我也试着在城乡之间构建一座桥梁。小说集《第三条河岸》和《钻石与灰烬》的故事,大部分发生在一个叫“清平镇”的地方,它们是我老家小镇在文学中的化身。发表在《大家》的中篇小說《边境行走》是我少有的将故事发生地“迁移”到别处的作品之一,但小说里那个中越边境(广西防城港)介于城市与乡村之间,尽管是“他乡”,却无处不散发着我熟悉的故乡的气味。我尝试在小说里去贴近两个“畸零人”的精神世界。因此,小说的心理描写多于“行动”,节奏相对缓慢,也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和矛盾冲突。我向来认为,以情节为驱动力的小说难免落入迎合读者口味的窠臼,当你想着如何“经营”情节时,你势必像一个滑稽夸张的“表演者”,总希望自己的每个动作和姿势都引人注目。我理解的小说并非如此,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有无“情节”?当然有,但至少不是流行文学中充塞了戏剧冲突的那种情节。我们阅读《卡拉马佐夫兄弟》,恐怕最痴迷和震撼的,并非情节,而是小说对人物内在精神世界的开掘,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过人之处。他想象中的读者早已越过了当时的俄国边境,它的小说是开放的,同时也就获得了能够经受时间巨兽啃噬的超凡力量。

这也是我们为什么会不断读经典的原因,因为这些大师们(包括我所钟爱的那些短篇小说大师)总会在他们的作品里对我们这些后来者不断“调教”。

是的,阅读是一种调教,写作是在调教下的个人的孤独创造,本雅明说“小说诞生于孤独的个人”,也是这个意思。

还是回到我熟悉的乡镇/乡土小说吧。

中国的文学传统里,小说是“末流”,但到了清末民初,小说经梁启超一辈的“拯救”,早已经从“末流”中解脱出来;自鲁迅开始,我们有了“乡土小说”的新的传统,对乡土/故乡的书写从此变成了中国文学史的一道主流。但是谈起乡土,我们在关注“故乡/乡村”的同时,会觉得这样的小说很“土”,它不现代,它总是沉迷于讲故事,把乡野传说、民间轶闻等都纳入其中。所以,我在写短篇小说时,总会有意无意地背离那种传统的讲故事的方式。当然,小说脱胎于口述、脱胎于讲故事的传统,这本身没有错,但小说是新的文体,它和故事不同,故事可以是小说的蓝本,但绝不能成为束缚小说的囚笼。小说有它自己内在的“文体要求”——包括叙述视角的运用,人称的选择,氛围的营造,以及细节的刻画等等。这些,大多是传统的“讲故事”所不看重的。传统的讲故事方式,总有一个全知全能的上帝,那样的讲述者,它凌驾在故事之上。我并不排斥“讲故事”,我所要做的,是避免用陈旧的、固化的那套讲故事的方式来书写故乡。我们身处的时代,现代化、城市化、阶层差异和资本不断地挤压了原本属于乡村的空间。我出生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在中国,还有无数人像我这样,经历了从“前信息时代”到“信息时代”的过渡。在我们这个信息泛滥的时代,小说要保持其独特性,需要写作者保持对世界的敏锐观察,同时也需要警惕那些陈腐的艺术表现形式。

小说家总要经历漫长的学徒期,在这个过程中他会犯错,会走弯路。只要师傅在,他就无时无刻不在接受伟大传统的“调教”。阅读是一种调教,生活也是。在伟大的文学巨匠面前,我是战战兢兢的缺乏自信的学徒。我深知道自己还有非常漫长的一段路要走,希望经历这段漫长的学徒期,我能早日学成归来。

2016年12月15日于清华园

责任编辑 周明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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