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火明灯
2017-05-18
兹日清晨,桐花镇衔头抱脚乱了好一阵。
原因无它,镇子东面一个人住着的外乡人蔡痒儿,前一日夜里教赤火大仙给掠走了。
蔡痒儿原名蔡平生,早年读书不就,连年水患又失了家中田地,故而流落到此地。先前也与人写信作画营生,但后来生意惨淡,便动起了些歪脑筋。因其母舅早年做的药材生意,略通些医理,便拿丹砂雄黄并一些慈石之类的药粉混在一处,做了些害人的药丸出来,专供镇子上那些富家子弟消遣玩乐。也正因为此事,向来不大受邻里待见,因其做出的药丸人吃了后浑身痒热,便得了个诨号蔡痒儿。
今次这事体,却是由相邻的杜家而起。
杜家小儿现如今正十六岁,十二岁上中了秀才,不久便要赴岁贡去了。昨日夜里,这位杜秀才苦读已罢,不知怎么起了兴致,开了窗爬到屋脊上纳凉,也亏得正是秋末初冬,刚下完今年第一场雪,皓月当空无云无星,他居高临下,正清楚瞧见旁边院子里深赤色一条人影,手中提着盏红灯笼。人影背上还软软趴着个人,昏迷不醒,可不正是蔡痒儿?
杜秀才虽是个读书的,胆子却不小,正欲发声叫唤,却见那红色人影慢悠悠抬起手指,远远对他一戳,他胸口一痛,人竟就此僵住不能动了。
他大惊失色,眼见那人影似乎还对他招了招手,接着脚下如有云腾,负着蔡痒儿越梁而去,就此踪影不见。
他战战兢兢,亦不敢再合眼,如此待到天光,手脚方才能动,出声唤人,被众人救下梁去,说道昨日所见,犹有余悸。
家中父老听其言语,着人去隔壁院子看了,果不见蔡痒儿人影,便只得宽慰道:“蔡平生不敬圣贤,弄药作祟,此番被赤火大仙收去也是天意,大仙既放过了你,此事便与你无关,不当介怀。”
这一番言语终究是安了杜秀才的心,却拨乱了桐花镇的人心。
赤火出世,妖孽必生,总不是什么吉祥的兆头。更何况在这一日,镇子上还出了件大事。
镇上的大户蓟家,臭名昭著、专门欺市霸户的二公子,无故得了急病去了。
这一年黄河水患,饿殍遍地。而这富庶的江南小镇上,两件奇事接连发生,仿佛是个征兆,自此这风光优美、景致奇趣的小镇,便再无太平安宁的一日了。
桐花镇人心惶惶的当口,蔡平生却又在做什么呢?
他自然没有死,只不过昨夜好端端在家里睡觉,醒来却躺在个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手脚酸软不能动弹,想要出声,却如骨鲠在喉,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异的甜香,也不知过了多久,面前方才亮起了一盏红灯,灯后面站着一个人,瞧不清模样。这人仿佛打量了蔡平生许久,手微微抬起,指着蔡平生,低声道:“你叫做蔡安?”
蔡平生伸手摸一摸喉咙,竟觉得可以说出话来了,隔了片刻,方道:“你……你是什么人?捉我来此地是何居心?”
那人阴恻恻笑道:“我不是人,我是赤火大神,你来此地亦一年有余,总该听过我的名号。”
蔡平生手脚微微一颤,惊呼道:“大仙饶命!”
这赤火大仙,在桐花镇上确是大有名头。相传百十年前,桐花镇仍是个村庄,有个猎户于一日在深山里得遇一只赤狐,见其毛色鲜亮、乖巧可爱,便将之放生。逾月后,一日夜里,山中忽起红光,众人上山救火,却见山上只不过挂了数盏红灯,除此之外,竟再无半点火光,他们于山下瞧见的火光,不过转瞬,竟全然消失不见了。
便于此时,薄县周遭发生地动,桐花镇地处低谷,被山石砸了个干净,倒是众村民尽数被引至地势平缓的山头上,得以幸免。
传说百年来,凡有强盗贼寇、奸邪作祟,山中必燃起红灯,红灯灭后,再大的灾祸,也消弭于无形了。
也因为这个原因,桐花镇人,尤敬鬼神,更笃信赤火大仙。蔡平生虽不是本地人,但终日里耳濡目染,此刻又如何能不惊怕?
那大仙似乎饶有趣味,盯着簌簌发抖的蔡平生左右打量了片刻,道:“你叫蔡安,蔡平生?听说你原来是个秀才?”
蔡安浑身冷汗涔涔而下,低声道:“是……”
那大仙道:“你能识文断字,料想是个明白人,可知你今日为何在此?”
“小……小人不知。”
大仙在灯的那头冷笑一声,不见什么动作,不知从身上什么地方甩出一包东西来,正砸在蔡安脑门正中,那东西原先用纸包着,如今纷纷扬扬撒了蔡安一身。
蔡安猝不及防,吸了几口,顿时呛得说不出话来。
那大仙冷眼看他,道:“如何,你自己调制的仙人散,味道可还合意否?”
他全然不等蔡安答话,语意一转,复又冷冷道,“你再看看,可认得此人?”
他说话间,身后倏忽又亮起一盏红灯,灯光之下,有一方石台,石台之上,赫然躺有一人,形容消瘦,面貌英俊,着缎面长衫,皮膚惨白,于红灯映照下,十分诡异。
蔡安一见此人面容,脸色亦是惨白,忍不住低呼道:“蓟二少!”
要知在这桐花镇上,蓟二少蓟垣丞的名声就算是较之赤火大仙来,也没有半分逊色。
这名声得来的因由有二:
一是有钱。蓟家于薄县,是排得上名号的富户,在都城中也有不少商铺。米油柴粮,但凡搭得上民计民生的,都有他们家的生意。
二是顽劣无赖。这位蓟少爷生在这么一个家里,父母兄长自小宠爱,杀鸡斗狗、欺行霸市,虽不至伤人性命,但小奸小恶乃是家常便饭,久而久之,还得了个名号,叫做“蓟子隐”,意喻他同古时候的周处一样,是乡里乡间的祸害。
红灯转瞬即灭,那纨绔子弟蓟家二少的身影亦重新没入黑暗中。
大仙的声音缥缥缈缈传来:“上个月初九、廿一,此人是否来找过你?向你索要仙人散?你是否给了他?”
蔡安的声音几乎已带上哭腔,断断续续道:“是……是……”他通晓医理,方才一瞥间,已知蓟家这位二少爷肢体僵硬,再没出气,断无活理。
他死前服了自己调制的仙人散,这一笔人命账,莫非就要清算到自己头上来了吗?
大仙沉默片刻,忽而轻声笑道:“你何必这样害怕?我又没说是你害死了他。”
蔡安此刻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拼了命扑到地上,道:“大仙耳聪目明,自……自然不会冤枉了小人……”
这赤火大仙低声道:“你这人倒也识趣,不过我知道不是你害人,旁人却未必知道,你卖药给蓟二这件事,以为能瞒得了一世吗?倘若蓟家的人知道了,又将如何对你?”
蔡安听他话意,重重又叩了两个头,道:“请大仙为我指一条生路!”
赤火大仙瞧了他半晌,道:“蓟二死前,曾托梦于我,说他并不是吃了药死的,也并非得病致死,而是另有隐情,怕有蓟府中人牵扯其中!我本已炼成仙身,不得再干预尘世之事,也不欲多与人接触——但蓟家于我有旧,我不忍见其死得不明不白。你制毒卖药,虽不曾置他于死地,却到底亏欠于人,你可愿待在蓟家,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既能洗脱自己嫌隙,也好叫蓟二安心。”
蔡安听完他一番话,大喜顿首道:“小人自然愿意!却不知我一个外人,如何能在蓟府查……查证此事?”
赤火大仙神秘一笑,道:“此事你不必担心,我自会将府中众人,一一送至你眼前。”
说也奇怪,他甫一说完这话,蔡安便开始觉得头晕手软,不久慢慢失去了知觉。
再度醒翻,也不知是什么时辰,四周一般昏暗,触手是厚重的木板,鼻间是浓重的松木香味。
他手脚并用伸直了摸摸四周,心里盘算:八尺长、两尺宽,可不是口尺寸标准的棺材么?
他将脸上的泪痕擦了个干净,叹了口气,翻过身正打算再好好睡上一觉,便听见外头隐隐约约有人正在说话。
他勉力将耳朵贴到棺壁上,听声音有两个人,年纪都不大,说话时似怕人听见,将嗓门压得很低。
其中一人道:“好端端正过节,也真邪性了,如今二爷去了,大爷不在,家中没个正经办事的主子,家大业大的,也不知会怎样……”
另一人则低声笑道:“蓟九啊蓟九,你这岂不是实实在在的杞人忧天?不说大爷是朝廷封下的昭信校尉,恩威并在,便是咱们三舅爷、表少爷、侄小姐,哪一个又是一般的人物?有他们在,旁人谁敢来动蓟家?”
先前那人叹口气,道:“你这话说到了点子上,倒是没旁人敢来动蓟家……哎,你不觉得二少此番去得……有些蹊跷?”他欲言又止。
另一人语气轻佻,回应道:“蹊跷便蹊跷,你又待如何?这位活宝二少爷,平日里难道没少给我们气受么?别说梧桐镇上,便是这蓟府上上下下,又有几个人不将他恨之入骨,盼着他早登极乐的?”
外面安静了片刻,只余些拨动火盆的声音。
蔡平生在棺材里也暗暗跟着叹了口气——空气里有些焦味……别是烧纸钱的味道罢?他是怎么从那黑漆漆的房间里,跑到灵堂上蓟二的棺材里去的?那蓟二的尸首,又去了何处?
外头簌簌响动了一会儿,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先前那蓟九二人似乎匆忙起身,齐声唤道:“侄小姐。”
一个略带疲倦的女声道:“行了,都退下罢。”
只听蓟九小心翼翼地道:“表少爷嘱我等二人在此守夜……”
那侄小姐闻言冷笑道:“你倒也记得他是个表少爷?他说的话作数,我说的话你们便可随意违逆了吗?”
这位侄小姐听上去年纪不大,说话声音也不大,却字字有力,显然平日里在家中也是说得上话的,蓟九与那同伴二人显然不敢同她辩驳,诺诺应了几声,便告退了。
蔡安在棺中,只闻两人脚步声渐远,不消片刻,便已听不见了。
堂上复又是一片静谧。
那侄小姐人应当仍站在灵堂之上,却不知为何,许久都没有移动脚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蔡安才听见她慢慢走了几步,却是在棺材近旁停下了,低声叫了一句:“蓟垣丞——”
蔡安被唬了一跳,赶紧放慢呼吸,心中只默默想:这位侄小姐,想必是个胆大包天的角色,一个人跑来灵堂上,凑得这么近对着棺材说话,可不是寻常大家闺秀做得来的事情。
那侄小姐叫了这么一声,隔了半晌,又轻声道:“赤火观的老道士说,你年纪轻轻便去了,怕是心有怨怼,教我们几个亲眷轮着替你守灵,不得由旁人代劳,好慰你心安——他真是不知道你是个怎么样的人,你做的事情,有哪一件又后悔过呢?”
她似乎是叹了口气,接着又道,“可是你怎么死得这样急?莫非你终于感知了我的心意,知道我想要你死,故而自己早早做个了断?你这一生,样样都背拂我的意愿,怎么偏偏这件事上如此乖顺呢?”
棺木上轻轻几响,仿佛有人将身子靠了过来。
四周静悄悄的,这侄小姐声音清亮柔美,说话轻声细语,絮絮叨叨,都在说些陈年往事。
“你今日又是这般安静,不肯答我的话。是了,我初次见你,你也是這般安静的。我捧着姨母家里摘来的鲜花,跑到了你的院子里,你就坐在楼上,靠着窗,瞧见了我,就好像没瞧见一样。
“世上怎么有你这么讨厌的小孩?我拼了命地讨好你,送你好吃的好玩的,有珍贵的东西,必然双手捧着送到你的面前——即便如此,你仍旧不肯多看我一眼。长大之后,我亦央求过姨母要嫁给你,你却当着我的面拒绝我。你说,阿缠这个名字不好,阿缠阿缠,如此缠人,怎好讨来做老婆?你这样讨厌我,后来却娶了她……她从小便最喜欢跟着你,难道就不缠人吗?
“我从小与你也是一齐长大,却半点也不明白你的心思。你二人成亲之时,我以为你虽对我弃如敝履,对她却仍有一二分的真心。但你又为何那般待她?她嫁给你的时候那般得意,后来从赤火山上跳下去的时候,又不知道作何感想?”
她声音越说越低,到最后简直轻如蚊呐,再后来翻来覆去,也就是讲些少年时候的琐事。
蔡安在棺中听得冷汗涔涔,顿时明白了那赤火大仙的用意:这世上还有什么别的法子,比躲在死人的棺材里,还能听到更多的秘辛与实话?
但光是躲在死人棺材里,打探到的始终有限,他难道就要躺在这里,等着知情者自己跑来将实话说出不成?
他正惊疑间,棺身忽而震动起来,竟似有人合身扑上,正用手拼命推那棺盖。
蔡安吓得魂都快没了,只听外面那侄小姐阿缠咯咯笑道:“罢了罢了,你既死了,前尘往事便全当散尽,待我再瞧上你一眼好么?等过几日你皮肤发青,脸庞发涨,可再不复昔日模样啦——”
她手上力道奇大,棺盖本就未钉死,被她这么一推,吱呀一声,慢慢便要滑开了。
蔡安心中叫苦不迭,又无处可逃,眼睁睁见棺盖开了半寸来长一道口子,一丝光线投入棺中。
但他眼里刚进了一点点的光亮,外头忽而狂风大作,本来这微末的一点光亮,忽而又不见了。
蔡安愣了一愣,这才反应过来:灵堂上的灯也灭了!
侄小姐阿缠显然也吓了一跳,手上动作停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蓟垣丞,我做过的事情,到如今也没有半点后悔……但我却不知道你这样恨我,连单独见我一面也不肯了。”
她似乎把头靠到了棺盖上,轻轻抚摸了一阵,忽而跳了起来,道:“我明白啦,你这人最喜爱朋友,最讨厌冷冷清清,莫不是怕此去路上寂寞,无人陪你饮酒?我这就去将那卖药给你的蔡安杀了,送到你身边来陪你,可好?”
她这边话音刚落,蔡安忽又见到了一丝微光。
外面的灯,竟晃晃悠悠又亮了起来。
这灯火实在诡异,无奈那阿缠胆子却大得很,浑然不怕,柔声道:“你果然要的便是这个!且等着我,我这就去杀了他来,待我杀死了他,你可记得,当见我一见。”
蔡安听她脚步渐渐远了,才敢慢慢呼出一口气来。
棺口一线仍开,外面烛火摇曳,他目不转睛瞧着这火焰,不过半晌,人竟又迷迷糊糊昏睡了过去。
他同一日已迷迷糊糊这样睡过去三次,第三次醒来的时候,正躺在个普普通通小房间的床榻上。
他动了动手脚,此番倒是行动自如,身上不知何时被人换了一套衣服,青灰颜色,再摸摸脸上,竟还摸到了一脸细粉。
他正惊疑间,外头推门进来一个小厮打扮的年轻人,约摸十七八岁的年纪,高高瘦瘦,手中端了个洗漱用的黄盆,见他起来,笑道:“小道长醒得可早,小人蓟九,做法这几日,梁管家着我来服侍小道长的,小道长饿否?要用什么早点?我且去准备。”
蔡安眼见外头烈烈阳光,只觉得头痛欲裂,翻身起来,道:“这是何处?”
那蓟九笑道:“小道长莫非糊涂了,此地乃是蓟府后院,您昨日连夜下山,要给我们蓟二爷连做三日法事的,还是我引你入的府呢,昨日夜深了,没顾得上跟你说话,无怪你不记得。”
蔡安心里慢慢清明起来,忙敲了敲自己脑袋,道:“是我糊涂了,多谢小哥,烦你随便弄些粥点便可。”
那蓟九笑道:“有什么需要的,我就住道长隔壁,唤一声便听见啦。”说完便放下铜盆出去了。
蔡安见状急忙起身,就着盆中之水照了照自己模样,果然已经大不相同,似是年轻了七八岁,变成了个面黄肌瘦、双目无神的小道士,头上还被梳了个中规中矩的道士髻,说不出地可笑。
他伸手摸了摸脸,似有细微粉末,看样子却看不出什么异样,哪里还敢去洗脸?只略微整了整身上衣衫,回身再看方才栖身的床榻之上,却留有一方纸笺。
他连忙拿起来展开,只见上面写了一行小字:
日入之时,速回此地。
下方落款,乃是小小一簇火焰。
蔡安跟在蓟九身后,慢慢腾腾朝堂屋去的时候,心里正想:这赤火大仙不愧是个得道的精怪,夜里将他放到棺材里,白日却又平白做了个身份给他,好教他来去自如,又不招人怀疑,行止之间,似乎对这家人颇为了解,看来他所说的有旧,应当不假。
今日是蓟二少死的第二日,用完早膳,蓟九便来告诉他,蓟家众人正在堂屋候着,说要商量停灵下葬的事,请他过去一同商议。
等到了堂屋前的门廊,却听得前厅一阵喧闹,一个浑身戴孝的妙龄少女,并一个同样打扮的丫环,正要往堂上去,却被几个下人一道拦下了。
那少女怀中紧紧抱着用布条包裹的长方形物事,正自哭泣,身边的丫环却显然是个伶牙俐齿的,高声骂道:“光天化日阻人祭拜,你们就不怕遭到报应吗?蓟相公死了才这半日,你们就这样欺负起人来,可见平日里是怎样的跋扈!”
里面没人理睬她,却也不见放行,等后来那丫环骂得狠了,里头方出来一个五十余许的中年人,做的是管家打扮,低声喝道:“光天化日在灵堂前喧哗,成什么样子?你一个烟花女子,须得知道分寸,守住你的本分才是正经!”
那丫环却不买账,冷笑道:“你如今还敢同我家小姐说起本分?你们这一大家子背地里做了些什么,我一件件都瞧在眼里记在心里。此刻不许我们去祭拜,莫非蓟相公死得别有隐情,怕我们进去看见了会戳穿吗?”
他二人这边吵得正凶,蔡安脚步僵在那里,不知道该不该上去,只得暂且让在一旁。
与他同来的蓟九也一起避到了一边,低声道:“这妮子嘴好利呀,梁管家只怕说不过她。”
蔡安心念一動,问道:“那两个女子又是什么来路?”
蓟九叹了口气,道:“原本我也不应多说……不过小道长是来超度亡魂,少不得同魂魄多多亲近,能多知道一些也不是坏事——这女子原是镇上欢掬楼的花魁,叫做彩荇,得二少爷宠幸亦有好几年了,原本也就是一个普通的青楼女子……不过三年前出了一档子事,全家人都不大乐意见到她。”
蔡安仔细瞧那哭泣女子的形容,倒是眉目清秀、楚楚动人,忍不住道:“哦,出了什么事?”
蓟九左右看了看,隔了一会儿,才低声道:“说起来也是冤孽,我们府上原来有位少夫人,乃是二少爷明媒正娶的妻室。二少爷成亲后不安于室,整日出去寻欢作乐,这位少夫人……不巧又是个心气极高的主儿。约摸三年多前,有一天,二少爷去了彩荇那里听曲儿,整夜都没有回家,少夫人气得很了,便跑去了附近的山上,从悬崖上跳了下来,就此摔了个尸骨无存。”
这故事虽被蓟九说得平淡无奇,但蔡安品读其中的況味,却觉得身上有些发寒。
蓟九又接着道:“这位少夫人,原本又是蓟家的表小姐,是现下府上表少爷的亲妹子,同两位少爷自小便十分亲厚。少夫人死得这般凄惨,她的亲生兄弟嘴上不说,心里不知该怎么记恨二爷?就连与二爷一母同胞的大少爷,自此也与二少爷渐渐疏远,远走出仕,大约心中也在怨恨他罢?”
他说话的当口,厅堂里头终于又出来一人,却是个身材高挑、容颜姣好的女子。
她一出来,也没开口说什么话,那彩荇丫头与梁管家,却齐齐收了声,再没多说一个字。
蓟九在蔡安耳边笑道:“瞧,正主儿来啦,这位罗姑娘,可不是个好惹的角色,彩荇姑娘只怕要倒霉啦。”
果然那罗姑娘懒懒瞧了三人一眼,目光却停留在了彩荇一人身上,道:“你可是来看他的么?果真还有几分良心。”
她一开口,蔡安心中便是一跳:听这声音,岂不正是先前在蓟二棺前发誓说要杀死自己的那个阿缠?
这边彩荇还没接上话,罗缠面上忽而便换上了笑容,柔声道:“你来得正好……正好……”她口中呢喃,忽而合身扑上,右手紧紧掐住了彩荇的脖子!
周遭人猝不及防,她出手又奇快,哪里来得及拦住她?
彩荇的丫环尖叫一声想要冲上去拉开她,却被她用手轻轻一拂,便跌倒在地。
罗缠行止虽疯狂,面色却始终如常,神色也十分清明,她双手渐渐绞紧,冷然道:“他生时既然这般喜欢与你一起,你又这样念着他,我便做件好事,这就送你与他去见面!我找不到那害死人的蔡平生,如今有了你,想必他也是快活的,必不会再怪我!”
这一出实在是出人意表,别说蔡安与蓟九二人,便是站得更近些的梁管家与众家丁,也已看得呆了,面面相觑,谁都不敢上前一步。眼见那娇娇弱弱的彩荇姑娘已两眼发白,快要断气了,堂内终于有人发了话,道:“阿缠住手。”
罗缠听了反怒道:“我偏不住手!”
堂内快步走出来个身着宝蓝长衫、剑眉英目的青年,伸出手,闪电般在罗缠臂上拍了一掌。
罗缠似是吃了大痛,脸色都白了,却仍不肯松手,紧紧卡住彩荇的脖子,一路将她往灵堂拖去。
彩荇带来的那个丫环人摔在地上起不来,此刻却高声哭道:“表少爷……表少爷赶紧救救我家小姐罢——”
那青年一声不吭,一掌又打在了罗缠的肩膀上,罗缠怒而回击,两个人当中夹着个彩荇,竟在堂前堂而皇之打了起来。
蔡安大奇,悄声问蓟九:“这个表少爷也是蓟家的人?两个人怎么好似仇家一样?”
蓟九亦低声道:“这便是我方才提起的那位本家表少爷,已故少夫人的嫡亲哥哥,叫做陆伽声……蓟家世代巨富,向来不少人觊觎,故而这几位少爷小姐,打小一块儿长大,从同一位师傅习武,除了已经出师做官了的大少爷,体弱无法习武的二少爷,便数这位表少爷的功夫最高。哎,这些少爷小姐,自小娇惯,身上的确有几分功夫,平日里便不对付,常常无缘无故便大打出手,更不用说今日了……”
他二人说了这几句话的功夫,那边已打得不可开交。罗缠虽是个女子,但打起架来架势大开大合,刚硬无比,那同她对打的表少爷陆伽声,一时片刻竟也占不到什么便宜。
周围蓟家家丁显然已见惯了这样的场面,居然没有一人敢上前帮忙。这却苦了弱不禁风的彩荇,罗缠虽松了她脖子,却仍扣住她肩膀,她死死抱住手中包裹,神情已然痛苦之极,却仍不肯放手,便似溺水之人抱住最后那一根浮木。蔡安虽与她素不相识,看着竟也觉得有些不忍。
她带来那丫环此刻终于也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又扑了过来,尖声叫道:“住手!住手——是你们蓟相公叫我们来的!你们莫非想让蓟相公死了也不能瞑目吗?”
罗缠冷笑一声,道:“放屁!他人都已经死了,难道你家小姐还能和鬼说话不成么?”
那丫环哭叫道:“我哪敢扯这样的谎话?确是蓟相公叫我们来的——”
她一声叫得凄厉无比,声音方歇,便听得厅堂里有个老者朗声道:“阿缠住手。”
这一模一样的一句话,却同陆伽声说出来的分量大不相同。罗缠呆了一呆,竟真的停下手来,松开了彩荇的胳膊。
内堂里缓缓又走出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在厅门前站定了。
罗缠跺了跺脚,道:“舅舅,你真信她说的话?”
那老者叹了口气,道:“阿缠,选之在世的时候,彩荇姑娘不曾敢踏入蓟府一步,如今选之走了,她却反而来了——我且问你,若不是选之让她来的,她能有这样的胆量吗?”
罗缠闻言一时语塞。
那边彩荇终得喘息的时间,在丫环的搀扶下缓缓站直了身体,轻声道:“舅姥爷明鉴,应舒说的字字不假,确是蓟相公让我来的。”
她解开怀中的包裹,露出其中一尾古琴来,道:“七日之前,蓟相公最后一次来我欢掬楼,留下此琴,并嘱我今日一定要带琴来府,与他奏一曲‘画楼空。今日他人虽已不在,但彩荇仍盼能得践此诺,唯望诸位成全。”
她方才脖颈被掐,红痕仍在,说话声音难免嘶哑,但字字清晰,语意坚定,加之微红眼眶、凌乱鬓发,教人油然心生怜惜之意。
蔡安忍不住摸了摸鼻子,心道:这蓟二少不论为人如何,女人缘却是好极了的,原有一个痴心不改的罗缠,如今又多一个楚楚可怜的彩荇。
那老者没有发话,旁边陆伽声已忍不住道:“舅爷就成全了她罢。”
罗缠狠狠瞪了他一眼,道:“你怎么这样多嘴?又关你什么事了?”
陆伽声还来不及反驳,那老者已先开口:“阿缠不必多说了,彩荇姑娘,你且跟我进来罢。”
罗缠还待再说什么,那老者已转身去了里面。她回头瞪了眼陆伽声,跺了跺脚,便也跟了进去。
蓟九见状,忙道:“这位舅姥爷,名讳是上显下鹏,是两位少爷的表舅,这几年虽不常在府内,却是从小看诸位少爷小姐长大的,这几日赶巧正在桐花镇上,便留下来主持大局了……小道长,门口没人堵着,我们也赶紧进去罢。”
蔡安这才记起自己是冒充了赤火观的小道士,是要去和蓟家亲眷商量法事与道场的,忙上了门廊,这才瞧见了灵堂里的情形。
现下虽是白天,屋内却明晃晃点了许多烛火,几十匹上好白绸悬挂梁上,映得烛火更亮,大堂中央摆了一口黑漆大棺,应当便是蔡安躺过的那一具。
棺材两边,整整齐齐放了几张椅子,方才还在门口要发疯杀人的罗缠此刻端端正正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她的旁边则坐着舅老爷陆显鹏与陆伽声——那舅老爷似也知道两人的脾气,故意坐在了两人的当中。
即便如此,罗缠那犹如能杀人的目光,仍时不时落在陆伽声的身上,陆伽声却似毫不在乎,正眼也不去瞧她。
而那楚楚可怜的彩荇姑娘,也得了一个座位,一张小几,已将琴放了下来,
蓟九先进去,和那位舅老爷耳语了几句,便带着蔡安在厅中角落里坐下了,自己则随侍一旁。
舅老爷陆显鹏先同蔡安点头示意,然后转过头去,朝彩荇道:“此地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但今日蓟府新丧,你又毕竟同选之有些过往情谊,你速速奏完这曲,快些回去罢。”
彩荇拭去了颊上泪水,低声道:“是。”说罢抱着琴,向棺木方向拜了一拜,又道,“蓟二少,我依你所言,来奏这一曲‘画楼空,望你……望你去得安稳……”说到此处,声已哽咽。
她手指轻轻拨动琴弦,开声唱道:
到底人间多愁患,又照见,明月沟渠。
冷冬易醉,松琴酒篓,迎风翠柳。
得意否?合意否?快意否?
半生里,青眼谣诼皆有。
名马美人今安在?功名寿数谁长久?
听檐间铁,铮铮阵马,原应袖手。
便引云霄碧空尽,
南共北,同消瘦。
这一阕词曲调本就高亢婉转,彩荇亦不愧是欢掬楼的当红歌妓,嗓音清丽,琴声动听,唱完这一巡,又清弹了片刻。
便在众人都沉浸在琴声中时,却忽闻一声巨响,伴着彩荇一声惊呼!
琴声立止,彩荇身体后仰,呆呆瞧着面前的古琴,而她面前五尺有余的古琴,竟已顺着木纹,从中生生裂开!
她学艺至今,从未见过这样的情景,看了看堂上蓟二少的木棺,又瞧了瞧自己双手,眼泪更是再也止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罗缠早已憋不住,在一旁冷冷道:“琴你也弹过了,总能滚了吧?”说着便要用脚去踢那碎成两半的古琴。
陆伽声却忽然蹲下身,一把抓住了她踢出来的脚,道:“慢着。”
罗缠本要发作,但目光一转,奇道:“咦,这是什么?”
陆伽声没答她这一句,单手已探入碎开的琴身中,攫出一件物事来,手掌见方,就塞在琴声的夹层中,却是薄薄的一本账册。
他拿过来翻了几翻,面色渐渐凝重起来,低声道:“这是一本暗账。”他说完将账册递给罗缠。
罗缠接过来看了两眼,面色也是大变。
蔡安眼尖,虽瞧不清里面写了些什么,却分明看见那账册的内页页脚,画了小小的一团火焰。
这火焰似乎与赤火大仙留下的记号有几分相似,又似乎有那么一点不同。
陆显鹏瞧见二人面色,也皱了皱眉,低声道:“什么暗账?”
罗缠瞧了一眼蔡安,并没说话,快步走到陆显鹏身边,将账册递了过去。
蔡安知道他们避忌自己,怕露出破绽,也不敢多问。陆显鹏看账册的时候,他装模作样过去将呆立原处的彩荇扶了起来,又将地上碎了的琴也抱起来,借机仔细瞧了一瞧。
那琴是松木所制,木质轻软,里头被人松松挖了个寸许长的暗阁,又重新胶起,方才彩荇弹的那曲《画楼空》,曲调高亢,五音具全,琴弦震动便带动木纹开合,待一曲奏完,琴身焉有不裂之理?
那头陆显鹏看了账册,脸色也立刻变得不大好看,站起身来走到彩荇身旁,厉声道:“这琴可是选之的?”
彩荇惊魂未定,怯怯道:“是蓟相公前几日送予我的……他说,这琴用银杉木制成,十分名贵,故而第一曲什么时候弹,弹的什么,也须好好挑选——我只调过几次弦,今日才是头一回用,怎么……怎么竟會裂了呢?”
陆显鹏沉吟不语,将账册纳入怀中。
蔡安知道他也正与自己有同样的怀疑。
蓟二少爷之死,果真疑点重重——头一条,他是否知道自己必死,所以今日叫彩荇过府弹琴?第二条,他故意教彩荇弹一曲激昂高亢的画楼空,将账册放入琴中,是想叫谁看到?又为何不能亲自交付?第三,那页脚绘制的火焰是怎么回事?第四,也是最大的疑点,便是这本账册了。
只不过最后这点,蔡安知道自己现如今是无论如何都无法窥探的。
果然陆显鹏等人也并未打算对他多吐露半句,只唤了人来,将彩荇在后院里先安顿了下来,然后向他道:“道长且在府中歇下,今日下午便可做第一场法事,一直到初四每天做一场,初五入土为安,时间上可来得及准备吗?”
蔡安忙道:“来得及的。”
临出门口前,还隐隐听得罗缠在里头埋怨道:“都这样了,舅舅还有心思教人做法事……”
伴着他出来的蓟九在前面引着道,嘟嘟囔囔道:“这事儿怎么处处透着古怪呢?”
蔡安有心打探,压低了声音道:“哦,哪里古怪了?”
蓟九待走得又远了几步,四下无人了,才低声道:“小道长,我怀疑公子是被人害死的!”
蔡安心头一跳,装作惊慌失措的样子,道:“你……你胡说什么?蓟公子不是生病死的吗?”
蓟九冷哼了一声,道:“我家二少爷幼年时虽然体弱,但调理多年,年纪长后已同常人无二!怎么会无缘无故便疾病死了?那个卖药的蔡平生我也听说过,卖的不止少爷一个,其中被酒色亏空身体的不在少数,怎么旁人都不出事,只他一个死了?你说,这事难道不奇怪吗?”
蔡安摸了摸鼻子,故意道:“我只是来做法事的……”
蓟九干脆整个人凑了过来,道:“小道长,你以为我是随便乱说?赤火观早年接济过我们家,我这才好心提醒你,别触着了忌讳!”他说完这句,停了一停,又道,“前院的霁雪说,二少死的前一天,曾在自己阁子里跟人吵架,吵得很是厉害,还摔坏了个砚台,墨汁撒了一地,她擦了好久才擦干净呢。前一天和人吵架,第二天便死了,难道还不奇怪吗?”
这嘴碎的小家丁说得煞有介事,蔡安便留了个心,记下了霁雪这个名字。
待到下午做法事的时候,陆显鹏、陆伽声同罗缠三个一个也没有到,蔡安松了口气,上香鸣鼓,步罡踏斗,胡乱念了几句经,便对付了过去,倒也没人看出异样来。
这做法事的地方原来是蓟二住的暖阁院子,蓟二既去,棺木停在灵堂,丫环都是女子,阴气重,照例是不能去堂上的,所以蓟二原来身边随侍的婢女,都在暖阁里收拾清理各项物件。
这暖阁装帧得颇为雅致,样样都纤尘不染,十分精致,只是不知为什么,门口的廊下,挂了一盏破旧了的灯笼。
一个约摸二十多岁的婢女正在树下扫雪,她面容清秀,神情疲惫,扫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来,看了一会儿那盏灯笼,出了片刻的神。
蔡安有意同她搭话,刻意打翻了个铜炉,将香灰撒了自己一身,走到她的身边,道:“这位姐姐打扰了,能否借些清水,予在下清理头脸与衣裳?”
那婢女停下手中的活计,瞧了他一眼,敛袖道:“小道长辛苦了,且随我来罢。”
蔡安忙跟在她身后上了楼,陪笑道:“多谢,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那婢女面上愁容未去,勉强笑了一笑,道:“唤我覃香便可。”
两人上了二楼,三四个少女围坐在一起,正整理衣裙。
覃香道:“霁雪!还不取些水来,给道长洗洗脸。”
一个少女应了,起身去取水。
蔡安赶紧起来,跟她去了侧室,接了水盆,慢慢擦拭手上的香灰。
那叫做霁雪的侍女是个安静乖巧的女孩儿,不过十四五岁年纪,一双圆滚滚的眼睛鼓溜溜盯着蔡安的道袍看,却不说话。
蔡安一边清理衣衫,一边故意蹙起了眉头,连叹了好几声气。
隔了一会儿,小姑娘终于忍不住问:“道长,你为什么总是在叹气呀?”
蔡安摇了摇头,又长长叹了口气,似在左右为难,过了好一会,才轻声道:“不说也罢,左右我做完这几日,便要回观里去了。”
霁雪明显紧张了起来,道:“道长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们府上有什么不妥的吗?”
蔡安故意左右瞧了一瞧,压低了声音道:“也不知是什么不妥……方才我做法的时候,就觉得香炉不稳…….无风无雨,偏生翻了香炉……我猜想……”
霁雪连忙追问:“道长猜想什么?”
蔡安清了清嗓子,凑得近了些,道:“这二少爷……去得只怕有些不安稳……”他故意不说下去了。
霁雪呆了半晌,咬了咬牙,道:“小道长……我知道些隐情,若我说给你听,你能做法教少爷安心去吗?”
蔡安面上不动声色,皱眉道:“什么隐情?”
霁雪轻声道:“二少死的前一日,我去打扫暖阁,见到舅老爷在同少爷大发脾气——我们舅姥爷平时脾气好得很,怎么会无缘无故对二少爷发火?我……我还听到他们说的话……”
蔡安道:“他们说了些什么?”
霁雪道:“好似是舅老爷问二少爷要什么东西,二少爷不肯给,舅老爷当时气得砸了砚台……后来少爷叫我进去打扫,舅老爷便自己走了。我……我在那里清理墨渍的时候,少爷就站在一边,好像有很重的心事,忽然便转过头来问我……
“他问,霁雪,若你有一个极大的秘密,但你又快要死了,不知道身边的人谁才能信任,你会将这个秘密托付给谁呢?我们二少爷为人性格古怪、喜怒无常,从不与我们多说半句话,阁里的姐妹们,除了覃香姐姐,大多怕他怕得要死。他忽然这样跟我说话,我怎么敢回答?
“我呆呆站在那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见我不说话,大概也觉得无趣,忽然就叫我把窗子打开。
“这种时节,阁楼上冷得很,二少爷一向是畏寒的呀,怎么忽然会要开窗呢?可是我不敢反驳,只能照着他的话去做。
“我开了窗子,二少爷就打发我下楼去了。我下去的时候,看见他坐在软榻上,瞧着外面出神。我心里就奇怪,那不过是個光秃秃的院子,有两棵杏花树,也早已经掉光了叶子,有什么好看的,能教他看得这样入神呢?”
此刻隔间覃香在隔壁唤道:“霁雪!好了没有?”
霁雪一个激灵,停住不说话,匆匆拿着水盆便出去了。
蔡安知道再待下去徒惹怀疑,便也告辞出去,此刻已差不多是黄昏,他记着赤火大仙的嘱咐,早早回到了房间,躺到榻上,不过一会儿,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果然一醒来,便已经睡在了那熟悉的棺材里。
他在棺材里躺了一会儿,外面静悄悄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听外面脚步声响起,有两个人走近了,正在说话。
其中一个低声道:“陆显鹏,你这是什么意思?有什么话非要在这里说,不怕招晦气么?”
这声音蔡安似乎在哪里听过。
另一个人冷笑道:“姓陆的小子已经起了疑心,整日盯着我,我不借口来这里,你我二人怕连单独说话的功夫都没有。”
果然是舅老爷陆显鹏的声音。
先前那人没好气地道:“如今我已经来了,你要拿什么给我看,且拿来吧。”
陆显鹏显得对此人颇为忌惮,也不再多言语,外面安静了片刻,似乎陆显鹏拿了什么东西出来,而那人正在翻看。
不过片刻功夫,那人忽然怒道:“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陆显鹏木然道:“我也正想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便是今日彩荇琴中出现的账本,你日日待在他身边,难道竟然半点没有察觉吗?”
那人道:“你莫要忘了,如今我在蓟府不过是个管家,账面向来是蓟显丞自己管着,我怎么看得见?”
棺木中的蔡安被他这么一说,才猛然想起这声音是谁——竟是今日早上厅堂外匆匆见过一面的梁管家!
外面陆显鹏恨声道:“我只道蓟垣丞最多是为人平庸了些,又喜欢玩乐,没料到他还有这种败家的魄力本事——我不在的这几年,整个家底几乎已被他赌空了!你看看这账面,输走最小的一笔也足有三百两!怪不得我问起贩私盐的事,被他一口回绝,如今看来,他倒不是没那个胆子,而是身边银子早已败光了!”
梁管家低声道:“这账本是真是假?可查证过?”
陆显鹏道:“姓陆的小子下午带人去做了清点,虽没能一一对账,但大致数目是差不离的……剩下的只会少,不会再多了。”
梁管家又惊又疑,道:“好一个蓟垣丞!莫非他早看穿了我的身份,知道了我俩的计划,故而在死前将家底都盘了出去?”
陆显鹏沉声道:“此事绝无可能,你三年前进的蓟府,但这账上最早的一笔,是六年半之前的,他再神通,难道还能够未卜先知吗?”
外面两人低声商议之声未停,梁管家顿了顿,又道:“你的消息准确吗?蓟大少是否真的抽不开身不能回桐花镇?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情,他不回来看一眼,连个口信都不曾有,是否有些不太寻常?若他忽然回来了,这事情又该难办了,若他仔细看了蓟垣丞尸身……”
陆显鹏打断他:“我在都城中有些眼线,这几个月黄河水患,流民愈来愈多,他如今皇眷正隆,日日晚间奉了皇命巡城,断不可能抽得出身来。退一步说,即便他来了,一时半刻也瞧不出什么端倪来,实在不行,便将事情推到那姓蔡的外乡人头上……”
梁管家喜道:“不错,我瞧那姓蔡的也是个胆小怕事的,这回多半是得了消息,恐被牵连所以躲了起来,倒也方便我们罗织罪名。”
蔡安只在棺中听得胆战心惊。
这蓟府内里果真是一塌糊涂,一个败家好赌风流爱嫖的二少爷,一个动不动就要动手杀人的侄小姐,一个私通盐贩想要挖空蓟家的舅老爷。
这么听下来,只怕蓟二少确实不是病死,而是横死的!
他还得感激那神出鬼没的赤火大仙,若不是赤火大仙将他偷偷放入棺中,只怕他连做了别人的替死鬼都不明就里!
他在这边冷汗直流的时候,外面梁管家忽而厉声道:“什么人?出来!”
外面安靜了片刻,接着有一个声音冷哼了一声,似乎越墙而走了。
陆显鹏的声音惊慌失措起来:“糟了,是姓罗的小妮子,莫不是听见了我们的说话?”
梁管家也慌了,道:“她不是最恨那蓟垣丞,也最听你的话了吗?听见了便听见了,如今姓蓟的小子死也死了,她还待如何?”
陆显鹏显然已经急了,道:“你懂什么!她嘴上说恨,但那毕竟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情谊!等等她若去告诉了陆伽声,你我便真完了!”
梁管家没再回答,两个人脚步先后响起,显然是去追人了。
蔡安听得外面没了动静,胆子也大了起来,轻轻一推便将那沉重的棺材推开了一道缝,悄无声息爬了出来,又小心翼翼将棺盖盖好。
所幸这几日蓟家乱做一团,灵堂上此刻并没有人,他偷偷摸了出来,整理了下衣装,朝着后院走去。
后面果然噪声四起,却不见陆梁二人,连那罗缠也不知道去了何处。
几个下人提着灯笼,陆伽声皱着眉头,正在查看一间客房。
蔡安装做去上茅厕的样子,大大方方走了过去,瞧见众人,做出一副吃惊的模样,道:“陆少爷,这么晚了,你们如何还未休歇?莫非府上遭贼了吗?”
陆伽声抬起头来瞧了他一眼,愣了一愣,苦笑道:“也算是遭了贼吧……”
蔡安见他欲言又止,也觉得有些好奇,道:“府上莫非是丢了什么贵重东西?这贼人未免也太大胆了。”
陆伽声勉强笑了笑,摇了摇头,道:“不瞒小道长,东西是未曾丢,人却丢了两个……”他指了指身后黑洞洞的客房,道,“今日彩荇姑娘吃了惊吓,这客房原先是腾出来给她们主仆歇脚的……”
原来今日下午,陆显鹏着人来送彩荇等去房间休息的时候,另派了两个小厮跟着,待人进了屋,便叫这两个小厮在门口看住,还嘱咐万万不可离开,也不可将人放走。
那两个小厮年纪虽小,办事却极为稳妥,很得陆显鹏的看重。他们得了命令,便寸步不离地守在门前,不敢离开半刻。
期间家仆来送过一次晚饭,是彩荇的丫环应舒出来接的,开门的时候,还能瞧见彩荇坐在桌子旁边抱着那损坏了的古琴默默垂泪。谁知到了夜里,府内一个丫环出来小解,无端端就觉得冷风扑面,一抬头,便见到客房的屋顶上蹲着个黑影。
她一晃神,那黑影却又不见了。
蔡安听到这里,不由得皱眉,道:“兴许是野猫呢?”
陆伽声叹了口气,低声道:“那丫头说,决不是什么野猫,她瞧见那东西,后面可是有尾巴的……”
蔡安心中一动:“尾巴?”
陆伽声苦笑道:“这丫环一叫,两个家仆也觉得不对,再去敲门就没人应了。这客房窗同门都是朝南的,无论是从窗还是门出去,门口的侍从都断没有看不见的道理——但彩荇和她的丫环两个大活人,竟就这么平白无故地不见了……家人寻不见舅爷,便把我叫了起来,人是在蓟府丢的,明日里欢掬楼来要人,我去哪里变出两个大活人还给他们?”
蔡安瞧他苦恼的样子,心道:若你知道了罗小姐陆老爷那边搞出来的花样,只怕就没心情在这里烦恼一个歌女失踪的事儿了。
他有心提醒陆伽声,但苦于无法开口,想来那罗小姐如此凶悍,也不至于吃什么大亏。
陆伽声这边无暇顾他,蔡安便随着人群散了,回到自己暂住的小院子里。
此刻已是深夜,四周黑漆漆的,院子里积了薄薄的一层雪。
蔡安在院子里站了一小会儿,走到自己房门前,想了一想,又退后了几步,瞧了瞧隔壁的屋子。
屋子里没有点灯,也没有任何声响,方才外面如此嘈杂,但屋子里的人,却好像半点也没有听见。
蔡安在屋门口轻轻叫了两声“蓟九”。
门中却没有回应,想来必是已睡得熟了。
蔡安摇了摇头,回屋去了。
第二日蔡安醒来,等了不多片刻,蓟九便来敲门,道:“小道长对不住,今日来晚啦。”
蔡安见他神色疲惫,立刻试探道:“蓟小哥瞧着精神不佳啊,不如也擦一把脸?”说罢将手中湿巾递了过去。
蓟九忙推拒了,道:“我身上汗多,别脏了小道长的帕子……哎,我们侄小姐和表少爷与舅老爷等人闹了大半个晚上,半夜里就去了衙门,一清早请了衙门里的仵作回来,说是今日要开棺验尸呢!”
蔡安心道:原来昨夜三人追追赶赶直接去了府衙,怪不得没在府中听到动静,面上却装作吃惊,道:“验什么尸?”
蓟九悄声道:“说是表小姐一口咬定二少爷不是病死的,是给舅老爷伙同梁管家给毒死的!”
蔡安皱眉道:“梁管家?”
蓟九啐了一声,道:“什么管家,据说那是南九路最大私盐贩子梁汉青的亲弟弟,躲到蓟府是伺机求财路来了!”
蔡安听到此处,也明白昨天那罗缠姑娘想必也将两个老头的话听了个全须全尾,此刻毫不客气全盘抖出了,不觉也有些快意。
谁知到了中午时分,蓟九又来了,蔡安问起验尸的事,蓟九只是不住地摇头叹气。
蔡安见他神色颇为沮丧,觉得好笑,追问道:“怎么了?验出来结果如何?”
蓟九叹息道:“哎,寻常验查尸身,没个三五天,怎么可能有结果出来?”
蔡安道:“哦?那今日莫非有什么不寻常?”
蓟九道:“便是太寻常了!若是死于毒药,那具体是什么毒,少不得要验上个三五天。但今次仵作来了三个,都一口咬定二少爷身体里什么毒也没有,就是累死的!还有什么好验?”
蔡安这回倒是真惊奇了:“你说他是累死的?”
蓟九用手捂了嘴,低声道:“照仵作说,他本来身有痼疾,体质不佳,虽然调理得当,但病根子还是在的,这回……却是思虑过重、积劳成疾而死的,这不就是风流病嘛!你不知道,表小姐听了这话,气得手都抖了。”
蔡安没答话,心道:这回赤火大神却说岔了,莫非这蓟二少真是累死的?
蓟九看他出神,人又凑了过来,低声道:“不过方才灵堂上真是一波三折,分外精彩,人人都觉得这么一出结束了也便罢了……你猜这么着?那舅老爷也不是省油的灯,竟还能反咬一口!”
蔡安奇道:“二少爷不是自己病死的吗?如何反咬一口?”
蓟九笑了笑,道:“今天验尸的时候,我在一旁,那舅老爷原本紧张得很,但一听仵作说人是病死的,那脸上的表情真是又惊又喜——我便琢磨,他定是起过害人之心,也下了毒手,只不过二少爷没着他的道之前,就因为别的原因先死了。他躲过一劫,怎能不惊不喜?惊喜过后,总要想办法给自己争点好处……这次他的论调却也新鲜,他道二少爷确实不是被毒死的,实实在在是被气死的!”
蔡安也来了兴致,道:“哦?如何被气死?”
蓟九沉默了片刻,道:“哎,这事儿说起来话便长了。我可曾与你提起过,我们府上,原来有位少夫人?”
蔡安点了点头。
蓟九又道:“我们这位少夫人,人长得漂亮,性子又温婉娴静,比起那位彩荇姑娘,不知道强了多少倍。哎……不过人的缘分實在难以讲明,谁知道后来事情会变成这样呢?二少爷虽然风流,但与少夫人从小一起长大,又做了几年少年夫妻,也曾如胶似漆,因而少夫人死了之后,二少爷也郁郁寡欢了许久。本来过了这许多年,再多的仇怨也该忘了,偏偏前几日里,罗小姐刻意做了一件事。”
蔡安听他说得神秘,也做出好奇的样子,顺势道:“什么事?”
蓟九满意地点点头,道:“她不知从哪里寻了一盏破破烂烂的红灯笼来,挂在了二少爷的暖阁院子里。”
蔡安仔细想了想,前一日做法事的时候,倒的确见过那么一盏灯笼,当时只觉得有些奇怪,照蓟九的说法,似乎还别有隐情?
蓟九接着道:“你不知道,这一盏红灯,个中却是大有文章——我们这位二少爷,同别的几位少爷小姐不同,自小身体羸弱,故而幼年同伴习武玩耍时,他便常常独自一人在暖阁上读书写字。我们那位少夫人当时年纪虽小,却天生是个善解人意的解语花,怕他一人寂寞无趣,便想出了个小孩子的法子来,讨他的欢心。”
蔡安心中一动,道:“红灯?”
蓟九似乎颇多感慨,低声道:“不错,便是红灯。桐花县素有赤火大神的传说,据闻红灯一现,妖孽便纷纷遁逃,故而红灯笼在此地,还有辟邪的作用。少夫人每每在府上的时候,便陪着二少爷说话,后来年龄稍长有所避忌,晚上不便留宿,睡觉的时候,就在窗前燃起一盏红灯,好教二少爷晚上躺在床上,也能一眼看见,好似她也陪伴在身边一样。”
蔡安听了,心中也暗暗叹息。
少年人的情谊,虽然简单可笑,却又如此动人。
他也沉默了片刻,方道:“单是这一盏灯笼,便能杀人吗?”
蓟九淡淡道:“灯笼自然不能杀人。其实蓟府中已多年不见红灯,罗小姐拿了这一盏灯笼去,二少爷看了,也未说什么,旁人要去取下来,他却不让,反而常常对着那灯笼发呆……不过六七日,人便去了。舅老爷这么一说,虽全是臆测,但只怕字字都击在了侄小姐的心坎上——她听了那话,竟连一个字也没有反驳。古人尝道,情能杀人,看来果真不假。”
蔡安也不知如何应答,唯有叹息。
他心中已有底稿,正盼着赤火大神早日现身相见,他好说明一切,脱身而去,故而做完法事,便早早回到了房间。
这回他已驾轻就熟,在棺材中醒来的时候,也没有半分惊慌。
棺材外面声声朗朗,却是一个青年男子,正低声念诵经文,正是表少爷陆伽声。
隔了一会儿,诵经声停了,只听陆伽声长长叹了口气,道:“选之,你此去,不知道能不能见到伽音?你见到了她,能不能替我说句对不起?”
他说完这句,又停了许久,道:“那日之后,我后悔了许久,当日我做什么要拿那封信?又为什么要将信拿给你看?若我没有拿那封信,你同伽音想必能够恩爱到老罢?她泉下有知,不知道又会怎么怨恨我?
“她自小便崇拜英雄,一直将蓟大哥当作顶天立地的英雄,每每有什么不能解决的事,便喜欢写信询问大哥……我心中明知如此,仍偷了那信来给你看。我当时便想,若他们真的毫无苟且,我纵是这么做了,也是清者自清,于他们没有妨害——可我又怎么会想到,你拿了信,看也没看,便将它烧了?只怕那时起,你心中就埋下了怨恨的种子。”
他越说越快,此刻不得不停下来喘息了几口,又涩声道,“选之,是我存了私心,才断送了妹妹与你的一生……有一件事,我从未与人说过,我……我其实暗中思慕阿缠,已有十几年了。我瞧你与伽音夫妻和睦,恩爱非常,阿缠却……便替她不忿,存了龌龊的心思,方才做了那样的糊涂事……”
他越说声音越轻,过了一会儿,忽然轻轻咳嗽了起来,苦笑道,“下人来告诉我阿缠在你院子里挂上红灯的时候,我便知道偿还的日子到了……选之,我给阿缠留了一封信,然后便在此处等她。她看了信,知道了事情原委,必定是要来将我杀死,为你报仇的。我做了亏心事,这几年来实已寝食难安,如今能够死在她的手里,也是求仁得仁,种因得果。”
外面凉风飕飕,灵堂上的陆伽声等了多久,棺材里的蔡安便等了多久。
一直快到下半夜,还没有任何动静。
蔡安听得陆伽声叫来随身的小厮,嘱咐道:“你且去小姐院子里瞧瞧,她睡了没,再问问值房的丫环,我早先送过去的信,小姐有没有看。”
小厮应声去了。
外面又只余陆伽声来回踱步的声音。
过了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那小厮便回来了,在院子里似乎还摔了一跤,连滚带爬进了厅堂,声音无比惊恐:“表少爷——”
陆伽声居然还沉得住气,道:“小姐怎么了?那信她没看到吗?”
那小厮道:“小姐傍晚便看……看了,看完就说要沐……沐浴更衣——”
陆伽声豁然站起,厉声道:“你说什么?”
那小厮被他一吓,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道:“方才丫环进去看她,才见她……她打扮得好好的,拿了把匕首插在自己胸口,我去的当口,已经……已经断气啦。”
陆伽声似乎呆住了,许久,伸手扶了扶棺材,才站稳身子,低声道:“……你随我去看看。”
他们走得很急,不一会儿功夫,脚步声便听不见了。
蔡安悄悄叹了口气,这事情他既然听见了,又怎能不管不顾?当下如法炮制,从棺材中跳了出来,往后院里去。
后面灯火已经全部亮起,还隐隐能听见几个小丫环的哭声。蔡安走近了,便瞧见门直直洞开,床上躺着一人,一动不动。彼时性烈如火的罗缠,此刻却安静得出奇。
陆伽声站在床边,似乎已经呆住了。
许久,蔡安才听见他低声问罗缠身边的侍女,道:“她……她走前,可曾说过什么话?”
那声音似乎平静,但是仔细听,却又仿佛在微微颤抖。
那侍女含着泪道:“小姐也没说旁的,她……她就说……”她说完看了一眼陆伽声,轻声道,“她说,表少爷你杀死了她最喜欢的人,所以她也要杀死一个你最喜欢的人,如此方能两不相欠。”
陆伽声颤声道:“她是这样说的吗?”
他伸出手,似乎要摸一摸榻上人的臉,但手伸了出去,却又收了回来,忽而冷笑一声,将手高高抬起,朝自己天灵盖上拍下去!
众丫环待要惊呼阻止,却已来不及。
眼见陆伽声便要死在当场,却见有人影一闪,大叫一声冲到了陆伽声的面前,随手撒了一大把白花花的物事出来。
陆伽声完全没有防备,吸了一大片白雾,手顿时便软了,整个人朝地上栽了下去。
那人伸手将他一捞,往旁边矮凳上一靠,擦了擦头上的汗,喃喃道:“还好还好。”
众人又惊又疑。
这骤然冲进房里来,救了陆伽声一命的,却是近日来在府内做法事的小道士!
蔡安见众人都瞧着他,忙道:“这……这香炉灰稠得很,吸了进去,只怕得昏睡好一阵,你们可得看紧了,可别让你们表少爷再想不开,寻了短见啊。”
这一夜可谓又是鸡飞狗跳,舅老爷陆显鹏也被叫了起来。
这个唯利是图的商人,毕竟也是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了,他从温暖的被窝里起身,裹着厚厚的皮裘,看到罗缠尸体的时候,并没有说什么话,只是下意识按了按自己的白头发,叫人将陆伽声带下去好生看管休息。
然后他在罗缠的身边坐下,给她理了理鬓边的秀发。
这一夜好像特别漫长。蓟府中的每一个人,只怕都不能睡个安稳觉了。
这一夜,蔡安睡得却很好。
睡梦中,那熟悉的香甜气味又来了,然后,他又在一片熟悉的黑暗中醒了过来。
周围仍旧黑漆漆的,但地方却要宽敞许多,似乎是他初来时候赤火大仙同他说话的那个暗室。
果然他醒了不久,面前便亮起一盏红灯,赤火大仙平板无比的声音冷冷道:“蔡平生,我让你查出蓟二少的死因,为何原因未查出,反而又有人死了?”
蔡安坐直身体,叹息道:“大仙息怒,蓟二少的死因,我已经查明了。”
当下将所得所知,包括昨夜罗缠如何自裁等等一一道来。
赤火大仙听了,沉吟片刻,低声道:“你是说,蓟二少并不是被陆显鹏毒死的,而是因忧伤后悔而死?而他之所以负疚后悔,是因为他误会自己的妻子和大哥有染,他之所以有此误会,是因为陆伽声故意设计?罗缠自杀,正是因为知道了真相?”
蔡安平静地道:“罗小姐对蓟二少一片痴心,知道自己间接害死了心爱的人,又如何肯再苟活片刻?”
赤火大仙似乎愣住了,许久,才喃喃道:“他竟是因为这个而死的吗……”
蔡安并不作声。
赤火大仙似乎呆坐了片刻,半晌,才颓然道:“你给陆伽声蒙的什么药?他要何时才能醒来?”
蔡安微笑道:“真的只是香炉灰罢了,不过陆少爷彼时心力交瘁,又伤心过度,才这么容易晕了过去。”
赤火大仙似是挥了挥手,低声道:“罢了,你做得很好,明日我便会放你出去,你避几个月风头再回来吧!届时这事情应已过了,料想也不会对你有什么影响。”
蔡安谢了一句。
两个人沉默了片刻,都没有说话。
蔡安忽而笑了一笑,道:“我还应该多谢你一次,你将我掳来,恐怕也并不指望我真能查出真相。蓟府之中,陆显鹏暗藏机杼,罗缠冲动暴力,陆伽声真假难辨——你只是怕我牵涉太深,被人灭口,才想了这么个法子,将我藏在众人眼皮底下,保全性命吧?”
赤火大仙冷笑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难道还会在意你一个凡尘俗子的死活不成?”
蔡安丝毫不愠,笑道:“但你也是一个凡尘俗子呀!”
赤火大仙怒道:“你活腻了!”
蔡安淡淡道:“蓟大少此言差矣,人生漫漫,我还未活出个中真味来,如何肯死?”
黑暗中死一般的静谧。
隔了半刻,那灯又重新亮起,这回灯的主人慢慢将灯罩摘下,引灯芯点着了四处烛台。
暗室里顿时亮了起来。
这是一个丈许大的密室,持灯的人身材高瘦,雙眼有神,身上虽然着了下人的粗布蓝衫,样子却说不出的挺拔神气。
这居然是白日里插科打诨、没半点正经的小厮蓟九!
他此刻面容虽然没变,但神情已然完全不同,沉声道:“先生如何知道是我的?”
他话语中用了“先生”二字,显然语气态度已大不相同。
蔡安微微一笑,道:“其实我一开始并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只是瞧出蓟九有些异样而已。”
蓟大少道:“愿闻其详。”
蔡安淡淡笑道:“我瞧蓟九穿衣用度,应当在府内地位不低……他又说幼年时接受过赤火观的救济,可见并不是个家生的奴才——一个外来的小子,不在府内长大,能一路爬到这个位子,靠的是什么呢?无非就是两样:第一,便是够聪明。”
蓟大少也忍不住笑了一笑,道:“第二呢?”
蔡安莞尔一笑,道:“第二,便是万万不可太聪明了。什么时候能说什么,什么时候最好装一装傻,这样的道理,真正的蓟九怎么会不懂?又怎么会与我一个外来做法的道士,说这么多不该说的话呢?后来,我深夜来找你,你根本不在房中,我拿沾了水的布巾试探你,你明明满头大汗,却小心翼翼,不肯接过去擦拭,是因为怕化了面上的易容吧?你既能将我化做那小道士的模样,将自己变做蓟九又有何难?”
蓟大少瞧他的目光,不由得又多了几分赞赏,笑道:“不错,蓟九是蓟显鹏的亲信,行动不受限制,真正的蓟九,我早早将他捉走藏了起来——只是你又是何时知道我是谁的呢?”
蔡安叹了口气,道:“这却实在是歪打正着了,你每日出现时间如此准时,我一醒来,你便到了,而且白日里总是精神不振……这却不应该呀,你正值壮年,白日里只是陪我做了几场法事,怎的如此不济?”
他顿了一顿,笑着看对方,低声道,“我后来想了想,这整件事情,有一点很奇怪。蓟大少能做到昭信校尉,自然不会是一个没有分寸、没有交代的人。你是家中长子,幺弟死于非命这样的大事,你怎么可能因为公务脱不开身而不回来?这有两种可能:其一,你同弟弟之间,全无感情,但我这几日观察下来,从无一人说到你们关系不好,那便只剩下一种可能……”
他注视着蓟大少,缓缓道,“那便是你已经回来了,并且人就在蓟府。”
“你要彻查二少的死因,但一方面因公务脱不开身,另一方面,又恐他真的是被人害死,贸然回来会打草惊蛇,故而想了这么个法子,白日里扮作家仆蓟九,晚上便策马赶回京城,等到天快亮时,再赶回来。此地到京城,便是快马,也要一个多时辰,你又如何能寻得到间隙睡觉?”
蓟大少哈哈大笑,笑声到后来,却莫名多了一二分的悲怆。
隔了一会儿,他忽而低声道:“前天一大早,我收到了一封信。”他苦笑了下,接着道,“先生如此聪慧,应当已经猜到是谁来的信了罢。”
蔡安叹了口气,道:“莫非是蓟二少?”
蓟大少道:“不错,正是他。”他说完,自衣襟里取了一张信笺出来,递给了蔡安。
蔡安接过来一看,只见信上寥寥数语,写道:年前别后至今已数月余。清明后,秋风渐起,弟只觉身心沉重,恐已时日无多。别无他念,唯盼兄一切安好。
他看完暗自叹了口气,道:“但等你看了信赶回来,他却已经死了……怪不得你要怀疑他的死因有疑,若真是急病而死,又怎么能提前知道,还写信给你呢?”
蓟大少木然道:“我也是如今才知道,他竟对伽音这样痴心,他果然是当时便知道自己要死了——我千不该万不该,当年不该收了伽音的信……但她写信予我,无非是细细追问选之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我回信时,全然为选之得了这么个好妻子而欢喜,哪里能想到这么许多呢?”
蔡安并没有答他这一句,忽而道:“蓟大少,你的弟弟,蓟垣丞蓟二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蓟大少冷不防被问了这么一句,似乎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良久,才慢慢道:“说也奇怪,幼年时候,我们日日厮混在一起,如今想来,许多事情都记不清楚了,只有那么一件事,长长久久都不会忘记。
“那年冬日,我十八岁,选之十一。父亲寿辰,请了戏班子来唱戏。众兄弟姐妹都去看了,唯有选之那几日身体不好,父亲嘱他在房中养病。我不忍他一人冷冷清清,便偷偷去了他的阁楼,将他裹得严严实实的,背到了后院,爬到顶高的一株树上,一起看戏。
“那日风真大啊,戏台上演的一出戏,是讲的武侯捉拿孟获的故事。选之一开始看得很高兴,眼睛都在发亮,看到后来,却又有些难过,我问他,你怎么了?
“他一开始不说话,我劝了好半天,他才轻声说,阿哥,你看古往今来的英雄豪杰,做下这许多丰功伟业,人人传颂,我却生来是这样的身体,不知道能够活到几岁?更不用说博得功名,教旁人崇敬了。
“我被他说得很是难过,便将他紧紧揽在怀里,安慰他说:‘一个人能不能得人敬仰,被人记住,并不是看他活了多久。诸葛武侯五十四岁便病死了,司马懿却活到了七十六岁,你难道能说武侯比不上司马懿吗?我的选之这样聪明,就算不习武,也比旁人都强,你就算活得没有旁人长久,也必定能做出别人做不出的功绩来,教别人世世代代,都能记住你的名字。
“我说完这些话,却又后悔了——他才十一岁啊,怎么能明白这样的道理呢?但我想错了,选之又怎么是一般的孩子呢?
“他瞧着我,笑了一笑,过了一会儿,才道:‘阿哥说得很对。但我有一点不大同意,我日后做了了不起的大事,也不盼人人都能晓得,只消天下有一人知道、一人懂得,那便也够了。如此一来,我能活二十岁也好,三十岁也好,待到死时,必定是含笑而去,再无遗憾。阿哥,你愿不愿做这个普天之下,唯一的一人呢?
“那日蓟府内锣鼓喧天,热闹非凡,后来戏台上又唱了些什么,我却是半点也不知道了。我揽着选之,两个人紧紧靠在一起,瞧那远处的灯火,说些不着边际的闲话,便这么过了一夜。”
蓟大少说到此处,似乎久久未回过神来,勉强笑了一笑,道,“教蔡先生见笑了。”
蔡安微微一笑,道:“你可是觉得心中伤感?你本觉得他大有可为,但他却英年早逝——什么都未做过,便已将自己困死在了儿女情长上?”
蓟大少默然不语。
蔡安悠悠道:“你其实本不需这样难过的……”
蓟大少猛然抬起头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蔡安笑道:“蓟大少不必激动……此处可是灵堂下方的暗室?你每次运送我如此方便,只怕也是通过了这个密室吧?
蓟大少目中露出了惊异之色,点了点头,道:“不错,此处正是灵堂下方,棺材底下面便是开关的活门。
蔡安道:“可有什么法子,瞧见厅堂里的情形?”
蓟大少闻言站了起来,拨开壁上一卷古画,露出两个洞眼,一根铜管来。
洞中装了小小的几面棱镜,蓟大少又拔去了铜管上的一截套子,上面的声音便传了下来。
蔡安见状,满意地笑了一笑,道:“大少可以坐下了。”
蓟大少忍不住道:“你要看上面的情形做什么?”
蔡安道:“我在等一个人。”
蓟大少又惊又疑,道:“等什么人?”
蔡安神秘一笑,道:“自然是真正的赤火大仙。”
蓟大少显然吓了一跳,道:“先生说笑了,赤火大仙不过是我找的一个借口,只为了你不要多嘴多问罢了。那不过是民间传说,哪里当得了真?”
蔡安叹了口气,道:“此言差矣。你离开得早,只怕不大了解……我计算过,这六七年间,那赤火燃起的灯光,出现的次数不下二十余次,便是我来的这一年间,便有两次,且次次有的放矢……一次死了个恶霸,一次死了个贪官。赤火大仙是杜撰不假,但赤火大仙背后的人,却必定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蓟大少低声道:“那……那赤火大仙又为何会来到此地?”
蔡安竖起食指,放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神秘一笑,道:“待他们来了,你自然便能知晓了……”
蓟大少道:“他们?莫非这赤火大仙,还不止一个吗?”
蔡安微笑着摇头,却不再答话了。
此刻方过午时,两人也不知等了多久,外面无非是各色奴仆来来去去。
蓟大少虽是武官,但也读过书识得字,知道凡事贵忍的道理,但等到入夜十分,外面一片寂静,还是没有人来,他终于忍不住了问道:“他们怎的还不来?”
蔡安笑道:“今日是停灵最后一日,他们必定会来。”
蓟大少刚要说什么,蔡安已笑道,“来了!”
外面烛火摇曳,蓟大少透过小孔望去,只见厅堂上缓步走来三个少女,其中一个手中还抱着一具长琴。
他一望见那当头少女的面容,忍不住低声惊呼道:“怎么会是她?”
这走来的三个少女,他每个居然都认得。抱琴的是彩荇,后面跟着她的丫环,还有一个,竟然是蓟二少暖阁里带蔡安上楼换衣的侍女覃香!
三个人走到了堂上,在棺木前跪下。
蓟大少心中的惊疑此刻无法言表,唯有转过头来,瞧着蔡安。
蔡安却用口型安抚他道,且看下去。
灵堂之上,彩荇行过了礼,将修补好的古琴放在了自己面前,低声道:“公子,我们来看你啦。
“时间竟过得这样快,距你我初识,也已八年了。你那时候说,我们的缘分,只怕也就能持续个四五年……可是你竟然一直撑到了现在,可见世间的事情,没有一件是能够一开始料准的。
“我初見你的时候,是个什么样的情形呢?啊,是了,我阿爹好赌,将我卖入了欢掬楼,
我什么样的客人没见过呢?我开始见着了你,也觉得你就是个普通的世家公子,流连欢场、逢场作戏。有一回,我陪着你喝酒,喝着喝着,你忽然握着我的手问我:‘你被鸨母打了吗?她为什么打你?我那时候年纪小,天不怕地不怕,便道:‘她冤枉应舒偷东西,要打死她,我自然要拦着。
“你听了,便笑了,又问我:‘可你一个弱小女子,万一被打死了,岂不更冤枉?我说:‘打死了也好,下辈子生做男子,有了力气,不就能打抱不平了吗?
“你听了这话,什么也不说,只是对着我笑。你从来不这样看人,忽然这样看着我,我只觉得纵是天上所有的星星加在一起,也及不上你目中那一瞬的光亮。
“后来,你便问我:‘彩荇,若不用等下辈子,便能够有力气打抱不平,你可愿意?我怎么会不愿意?后来,你千金重聘了师傅,偷偷教我习武,再后来,便有了应舒、覃香……
“你善于经营,蓟家的家业,在你手上不知道翻了多少倍……但又有什么人知道呢?因为你已经都把它们都花出去了呀。黄河连年水灾,哪一年你没有偷偷将银子送出去呢?桐花镇上有多少人暗地里得到过你的帮助?只怕你自己也记不清了吧?因为桐花镇上向来有赤火大仙的传说,我们便以红灯为号,更方便行事,也更方便接受帮助的人。
“我也问过你,这些都是好事,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地做呢?你是怎么说的呢?你说,朝廷重农轻商,你是个商人,也只会做商人,若商人做了官府该做的事情,官府又会怎么对付他呢?你自己虽然不怕,但是你的妻子,你的家族呢?也能够完全不害怕吗?
“你说,彩荇,你甘愿吗?我们所做的事情,活着的时候没有人知道,就是死了,只怕也没有人会知道了。在这个世道,做好事的人,注定就是这样孤零零的。但就是心中这一点善念,便好似是一盏明灯,周围再黑暗,你瞧得见它,便不会寂寞了。
“我说我是甘愿的!你笑了,说你也是甘愿的。你这样一个人,好似永远都很清楚地知道在做什么,我觉得好似跟着你,便一定能做正确的事情。你知道吗?其实你就是我的那盏明灯呀。
“啊,或许有那么一次……那一天,你亲自将银子送到了受灾的镇子上,回来的时候劳累过度,吐了好多的血,我便对你说,别回去了罢,教少夫人瞧见了,她该要担心了。你太累了,没有回去,就歇在了我的小楼上。欢掬楼是镇子上最高的一栋楼啦,晚上的时候,我给你送水,瞧见远远正对着的山脊上,亮着一盏红灯。
“那灯真亮啊,站在楼上,看得一清二楚。但那灯亮了一会儿,却忽然灭了。第二天一早,你家里的人就传信来,说少夫人从山上跳下去,死啦。你呆住了,后来,我跟你说,我在夜里的时候,见到山上有一盏红灯。你听了以后,许久都没有说话。
“他们都说少夫人是想不开自尽的。但是我的少夫人,怎么会自尽呢?她偷偷跑到了山上,亮起一盏灯,是为了什么呢?那灯正对着欢掬楼,是燃给公子你看的吧,但那天风那样大,又那样冷,她不小心失足坠下了崖。我不知道那天她要对你说什么,但是我看到那灯光的时候,只觉得在寒冬腊月里,感受到了一丝丝的温暖。
“少夫人死后,你很难过。阿杏偷偷跟我说,公子你太伤心,可能不会要我们了。可是你并没有。你说,伽音已经死了,我怎么还能死呢?能多喘息一日,便多喘息一日吧,我心中的那盏明灯,还并没有熄灭呀。
“这一喘息,便又是六年。今年黄河水患,你连夜去了沧州。出发的那天,雪下得真是大啊,你坐在船舱里和我说话,说着说着,便睡过去了。我那时真是害怕,但你却又醒了。我知道你出发前去找过一个叫蔡平生的人,向他买药止痛,你是在害怕什么吗?寒夜中天,我缩在大氅里头,心里想:这样的夜晚,不知道还能够有多少?
“后来,那一天便来了。我听到了蓟府传出来的消息后,不知道为什么,却又不害怕了。我拿出你给我的琴,想去送你最后一程,曲子刚刚弹完,我便瞧见了琴里面的东西。我瞧了一眼,就明白那是你留给我的。但你只怕也没想到我会跑到蓟府你的灵堂上去弹琴罢?
“后来,账本被陆显鹏拿走了。他大约也有些怀疑我,派人在门口守着——但他又怎么会想到,我们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还能有飞檐走壁的本事?我知道他同梁管家私下那些勾当,便留了个心眼,让应舒从屋顶上出去,偷偷给罗小姐留了个纸条,让她去灵堂上。
“果然她当堂便拆穿了那两人。我也趁着混乱,将那账本偷了回来。但我却仍要回房间去……你给我的琴,我是必定要带走的。可笑那蓟府的丫环,看见我抱着琴跳出去,居然还吓得大叫,她只怕还觉得我是什么精怪吧?”
她说完,自怀中掏出一样物事,放在了面前,正是之前被陆显鹏拿走的账簿。
她低下头,又长长地拜了一拜,然后将账本端端正正放在棺木的上方,低声道:“这账本,记录你一笔笔的支出、一件件功德,我实在不忍拿走。我原本想交予你的家人,但蓟家如今并无可托付之人,我如今,便将它归还于你。”
她苦笑一声,道,“公子,我亦没有别的送你,临了便再弹一曲你填的这首画楼空罢。你人既去,凡尘已空,我等姐妹,也该是时候离开此地了。”
她说罢又顿首,将琴摆正,又唱了一遍当日在堂前弹过的画楼空。
到底人间多愁患,又照见,明月沟渠。
冷冬易醉,松琴酒篓,迎风翠柳。
得意否?合意否?快意否?
半生里,青眼谣诼皆有。
名马美人今安在?功名寿数谁长久?
听檐间铁,铮铮阵马,原应袖手。
便引云霄碧空尽,
南共北,同消瘦。
声音渐渐低远。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蔡安长叹一声,转过头来,慢慢道:“今日再听这一曲画楼空,似又有无限况味——蓟大少,如今你还有遗憾否?”
蓟大少久久无言。
蔡安叹了口气,寻到机钮,将暗门开启。外面彩荇等早已离去,他将棺盖上的账簿取了下来,轻轻交到了蓟大少的手中。
这小小的一本账簿上,每一页页角都添画了一朵小小的火焰,似乎是活的,好像就要飞出画面来一样。
夏日炎炎,半大的杜秀才又跑来蔡安这里蹭酒喝,一边喝一边还八卦道:“蔡平生你知道不?蓟家那做到昭信校尉的大少爷,忽然辞官不做,回家做起生意来啦,你说稀奇不稀奇?”
蔡安笑道:“这又关你的事啦?”
杜秀才笑嘻嘻道:“咦,说得好似你一点也不八卦,你初来桐花镇的时候,不也跟我打听了好一阵子蓟家的事儿么?话说回来,你学问好过我不少,你这样的人,若不是嘴碎八卦又胆小,又怎么会混成这个样子?”
蔡安淡淡道:“你若这样好奇下去,便等着跟我一起摆摊子卖药吧。”
杜秀才毫不愠怒,仍旧笑眯眯道:“对了,你前几日说被赤火大仙抓去,大仙跟你说了他的故事,你赶紧说来与我听听呗?”
蔡安将手中酒杯转了一转,目光流转,道:“你真要听?”
杜秀才笑骂道:“听个故事,还能有假了?”
蔡安想了一想,道:“那我便说啦。”
“这个故事其实也不长,大仙说啊,他成仙前原本也不是狐狸,就是个强盗,专门打家劫舍的,杀了不少人。后来被桐花镇上的一个猎户救了命。他那时候也不懂得什么叫做知恩图报,反而纠集了一帮兄弟,将那猎户与邻里几家全给杀了,抢夺了他们的家财。但大仙那时候还被官府通缉啊,抢来的东西能放到哪里去呢?于是他们就在山上挖了个坑,将那些人的尸首和财产,一起埋下去啦。
“这么又过了几年,官府对他们的追捕也松懈了。大仙便带了几盏灯,与他的兄弟回到那山上,将坟挖了开来,想要将那些财宝都取出来。
“结果一挖开,他们就傻眼啦,原来这山上地质特殊,人腐化得特别快,那人的骨头里,不知道怎么飘出了许许多多绿莹莹的火光,那火本是很暗的,却不知道怎么又点着了灯笼里的火,那火烧了起来,虽然不烫,但是映照得四周都亮堂堂的。
“山下的人见了这光,以为是山火,自然就跑上来救火啦!谁知道他们前脚上了山,后脚山下便地动了。你兴许没有见过——那地动起来可真可怕啊,牲畜活人,只要没跑掉的,哪一个不是遭了殃?
“镇子里的人因此拣回了一条命,从此对赤火大仙感恩戴德。大仙杀了那么多人,从没有悔过之意,但当天见到这样的地动和火光,却忽然激起了心中最后那一點善念。若是人心中的善念是一盏灯,那天,大仙心中的那盏灯忽然便点着了,既然着了,就必须日日夜夜烧下去。再然后……”
杜秀才听得津津有味,追问道:“再然后呢然后呢?”
蔡安哈哈一笑,道:“然后?然后自然便成仙了呀!他的仙子仙孙,世世代代都亮着那盏心灯,四处游历,什么地方都去过,什么人都帮,世世代代,再不做强盗啦。”
杜秀才眨了眨眼睛,笑道:“这哪里是大仙,分明就是人嘛!”
蔡安也学着他眨了眨眼睛,道:“白马非马,妖怪大仙什么的,无非也都是人嘛!”
他二人说说笑笑,斗斗嘴喝喝酒,好不惬意。
院子里吹着微风,蔡安微醺的时分,不知道怎么的,便想起头一次见到蓟垣丞时候的光景来。
那日天气正好,也是微风拂面,少年公子骑马而来,于门外停下,微笑道:“蔡先生何在?”
端的是风华无双,举世不二。
若能再有机会,蔡安也想问他一句:
以半生得失,燃心灯一瓣。
得意否?合意否?快意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