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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港逆旅

2017-05-18谢络绎

大家 2017年1期
关键词:刘丽导游

编者按:此举并非是在张扬代际,更不是一些人所谓的“这帮年轻人在拉帮结派”之举。这样做,一来可以见出批评家的眼光和审美取向:二来也是对著名批评家陈思和教授所倡导的要做同代人的批评家的响应。在陈思和教授看来,“同代人对同代人的理解当然更深。作家有感性的东西,他讲不出理论,而批评家调动起知识积累,把这些感性的东西上升到理论去阐述。文学思潮,新的美学风格就是这共同建构起来的。”这样集中地呈现、展示“70后”“80后”“90后”作家,也利于形成一个话语场,有利于优秀的作家脱颖而出。唯愿如此,在若干年后,能成为这个时代作家和批评家共同携手成长的一份见证,演绎出更多的文坛佳话。

谢络绎:出生于河南西平,现居武汉,湖北作协文学院签约作家,湖北大学文学院驻校作家。已出版长篇小说《外省女子》等三部及中短篇小说集《到歇马河那边去》《昏以为期》,发表中短篇小说《旧新堤》《倒立的条件》《鸟道》等。获第七届湖北文学奖新锐作家奖,第九届《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

机场大厅异常寒冷,暖气坏了,据说正在修建新航站楼,旧的这边反正很快就会被弃用,取暖系统维修成本太高,索性不管了。凌晨时分湿度很高的空气冰凉而具渗透性,直往人衣服和毛孔里钻。每个人都缩紧身体,三三两两,尽量围坐在離门口远一点的位置上,有的干脆站起来左右摇晃,或者不停抖腿、跳跃,以便让身体稍微暖和一点。

陈耀来得比较早,一开始身边空无一人,慢慢地一个两个,围绕他坐满了。他高大敦实,神情看起来既淡然又坚定,暗暗散发出沉静与统御的力量,坐在人堆里,虽不与周围的人交谈,但不仔细看,并不显得孤身一人。

他已经观察很久了,感觉除了他之外,似乎没有谁是一个人来的,要么就是那些人特别擅于与陌生^、迅速打成一片,陈耀不相信刘丽可以做到这一点。

奇怪的是,在他的视线中也确实没有看到任何一个孤单的人,看起来大家都有同伴,都在热烈谈论着,说的最多的就是他们所处的这个窄小、破旧、寒冷的机场。有一个人已经义愤填膺很久了,操着带南国乡音的普通话,手舞足蹈,大声说,这是我们进步了,不再媚外了吗?—对不起,国际机场不供暖。不是!从这里出入境的基本上都是本地人,你看看周围,一个外国人都没有,对不对?这还是瞧不上自己,自己人糟践自己人……看着看着,陈耀看出,这个人是一个人来的,他四十五岁左右,圆脸,有点浮肿,戴着一顶黑色毛线帽,表情丰富,感到有人注意他,就说得越发起劲。

直到大家在导游的带领下完成安检,他们在一旁排队,导游以家庭为单位给每个人编号,陈耀才搞清楚谁是刘丽。不是小个子,不娇羞。陈耀看了一眼她便不敢再看,紧张得好像回到了十八岁。

此前刘丽一直同导游站在一起,聊天,说悄悄话,陈耀以为他们是一对儿。原来他们只是很熟而已。陈耀这才想起来,刘丽本来就是这家公司的。

徐安生,导游喊出这个名字。毛线帽站进队伍中。刘丽,导游又叫这个名字。刘丽从导游身边走开,站在已经排了六个人的队伍后面。她是一个中等身材,脸盘消瘦,白净,头发微卷的女人。接着就叫到陈耀的名字。陈耀走到刘丽身后,恍惚得不知道这是在哪里。

基本吻合。陈耀想,与祝大原说的相去甚远,与他想象中的却差不多,除了个子高一些,眼睛更大一些,好像也更开朗一些。她穿着一件深红色中长款羽绒服,帽子上有一圈厚厚的棕色狐狸毛,黑色牛仔裤塞在一双灰色短靴里,随身背着一个小包,一直低头看手机。她在跟祝大原联系吗?陈耀跟着她。他看到毛线帽回身向后看,假装听导游大声念出排在后面的团友的名字,不经意间看了刘丽一眼。这一眼马上让陈耀想到擅于搭讪的祝大原。陈耀这才发现自己对祝大原其实满怀愤怒。

祝大原中等个,圆圆的一张脸,很好打交道的样子。他不怎么修边幅,头发总是乱糟糟搭在额前,走路时身体微微前倾,摇摇晃晃。他与陈耀处在不同行业,同事和亲友都没什么交集,他们唯一的交集是刘丽。刘丽的一切陈耀都是从祝大原那里听来的。

祝大原说,她叫刘丽,文刀刘,美丽的丽,在旅行社做内勤。名如其人,刘丽是一个普通,娇小,又有点做作的女人,表面温柔,又暗暗使着劲儿,有点害羞,但又不容易被满足。这样的女人其实很麻烦。

他还说,刘丽跟踪他。

又有一天他说,刘丽是个骗子。

最近的一次他说,刘丽是个不折不扣的大骗子。

平时祝大原不会出现,一旦出现,就必定是他与刘丽之间又有了新问题。他会打电话给陈耀,简单的能快速得到安慰的事情,他们一通十分钟左右的电话就能解决。复杂一点的,祝大原会把陈耀约出来,他喝茶,陈耀喝咖啡,坐下来慢慢说。这是他们之间已经延续了两年的传统。

两年前陈耀和祝大原被猎头公司从根本不搭界的两个领域找过来,竞争同一家公司的一个高管职务。原本他们受到行规限制,根本没有机会碰面,面试时间祝大原在前,陈耀在后,前后错开了一个小时。却因为招聘方负责面试的领导一直没来,祝大原等到陈耀都来了也没能进入面试程序。这才有了他们作为候选人同处一室的情况。

在那家公司的形象墙背后,有一间独立的小房间,门上贴着“接待室”三个字,三扇窗全都半开,送进温度适宜的微风,桌上的百合插花散发出阵阵清香。陈耀和祝大原一人占据一头默默坐在长沙发上。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工作人员一再进来说对不起。陈耀和祝大原从警惕地保持距离到犹豫着相互观望,再到谨慎地互探虚实,慢慢地,越坐越近。他们交换了各自掌握的信息和对一些事情的看法,比如他们当前的工作和招聘方的情况,招聘方给出的待遇等,比较后决定一起放弃这场失之周密的面试。从接待室走出来的时候,他们彼此说着客套话,互相留了电话,礼貌地请对方先上电梯。

电梯门刚一关上,祝大原的手机就响了。他背过身去讲电话,手扶在后腰上,声音很小。挂断电话后,他转了一个面,心事重重地盯着电梯合拢的门缝。就在门打开的一瞬间,他突然转过来面朝陈耀,一面后退着步出电梯,一面问,如果你昨天才认识一个女的,只是互相留了个电话,她今天就请你帮忙去火车站接她的亲戚,你去不去?

陈耀感到惊讶,眼前这个人正在问的和他正在做的事情并没有本质的区别,他们两个加上干坐着不说话的时间也不过才认识两个小时。如果他认为他问的那件事情有问题,他就不该向他问出这个问题。

陈耀低着头走出电梯,又缓慢走出几步后停下,用带着调侃意味的严肃腔调问,长得怎么样?

还行,祝大原嘿嘿一笑。

那还犹豫什么,陈耀鼓动他。

当晚祝大原打来电话说,人接到了,一起吃了顿饭,还比较愉快。

我买的单,他补充道。

陈耀提醒说,记住,她漂亮。

是是是,祝大原笑起来,不算太漂亮,过得去啦。又说,我不是怕花钱,是怕那女人耍我,女人是蛇,是老虎啊。

少来,你怕女人?陈耀说。

我怕坏女人。

是喜欢吧。

两个人一起笑起来。

正是由于那天陈耀在电梯里出于礼貌,也基于当时的情况,给祝大原出了一个毫不费劲,充满戏谑感,又成人之美的主意,就发展成后来祝大原与那个女人之间一有什么,他都得把第一次充当的那个角色再扮演一回,并且不会顾忌时间,祝大原一有风吹草动就来找他。就好像他是祝大原秘密的可以随时使用的情感垃圾处理通道。陈耀以逐步产生的极大的热情纵容着祝大原。陈耀认为他这么做是出于逐渐积养的惯性,祝大原呢,陈耀觉得,是祝大原认为他安全。

队伍开始往前走了,毛线帽突然往后错了半步,凑近刘丽,问她,你也是一个人?刘丽抬起头,没说话。毛线帽只好又走到前面去了。刘丽在毛线帽转过身去的同时停下来,迅速站到陈耀身后。陈耀如芒在背,下意识挺直了腰。

飞机轰响着穿过厚厚的云层,很快便在一片均匀的蓝色中仿佛静止一样飞行起来。只有在这个时候,人们对于云端的想象才会走到尽头,谁都不可能驾着祥云来去,谁也无法述说他看到的祥云到底有多绚烂多轻,多么的不经用。陈耀每次坐在飞机上往外看,都会感到悲观,感到没有谁是有出路的。

时间还早,他闭上眼睛。刘丽坐在后面,他看着她从他身边经过,猜想她应该坐在他身后三到四排的位置上。他现在已经练就了一项本领,追随的本领。他觉得自己即使不来这一趟也能把她此行的情况看个八九不离十。想到这一点他马上想要去验证它,便起身装作要去厕所的样子。当他看到刘丽果然坐在距自己的座位离着四排远的地方,就高兴地折了回来。坐下以后,他感到刚才不是自己的身体而是灵魂游荡了一圈。他兴奋地,像做贼一樣用手轻轻地试探性地戳了戳窗户上的阳光。刚才坐在他身边的毛线帽嫌光线太强,要他把挡板拉下来,他说好的,一会儿。毛线帽还没等他把挡板拉下来就睡着了。坐在毛线帽左边的那个人也睡得正熟。刘丽也在睡觉,头仰着,嘴巴张得大大的。她的这个形象一直印在陈耀的脑海里,有时候当他转过脸,看到毛线帽的脸,就会觉得那也许是刘丽的脸。反正她在他们中间,他也在他们中间。

正午时分,飞机降落在名古屋。

陈耀不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了,住在机场却是第一次。日本人管机场叫空港,名古屋在日本中部,所以这个地方叫中部国际空港。前来接团的日本当地导游是个中国留学生,毕业后一直在日本工作。他个头不高,脸上修得干干净净,衣服穿得单薄,紧身又时髦,不说话时会让人误以为是个货真价实的日本人。他与中国去的导游,再加上刘丽一直走在一起,像是一个小团体,让人无从插入。这样毛线帽就有事没事跟着陈耀。这个团还有一对母子,儿子与毛线帽年龄相仿,母亲差不多有七十岁了,似乎是儿子为了完成母亲的某项心愿才带她来这里的。毛线帽在陈耀表现得不那么热情时会去找这对母子结伴走。其他成员要么是一家三口,要么是一对儿,三三两两走在一起,所有人看起来同时行动,又各自为营,好像离着十万八千里。

分配房间的时候,陈耀和毛线帽这两个单独来的男人理所当然地被分到了一起。陈耀后悔自己居然忘了住宿的事。他找到导游,提出额外出钱单开一间房。导游吃惊地说这里都是团客,房间很紧张,调不出来了。陈耀请他提前与接下来几天要住的酒店联系,至于这第一晚,也只能如此了。毛线帽对于陈耀铺张的作派很不以为然,暗自对那对母子说陈耀太装,真讲究的话报旅行团干什么。陈耀晚上对毛线帽说他没有别的意思,他很难入睡,又特别容易醒来,只好另外花钱换一个安生。毛线帽突然问他为什么一个人出来玩。陈耀问你呢。毛线帽说就是想出来呗。陈耀说噢,我也一样。

晚上躺在床上,陈耀穿过毛线帽的呼噜声隐约听见嬉笑声,好像是刘丽跟那个七十岁婆婆的声音。这是一个很难想象的场景。陈耀努力想象着。

他看到婆婆盘腿坐在床上,说,我当年可是什么都不想啊,一心干活,挣工分。刘丽拎着开水壶,一面琢磨怎么操作一面听婆婆讲话,回应说,真厉害。她还把电视打开,提醒婆婆别按到收费频道上。婆婆呼啦呼啦调着台,调到一个特别热闹的画面,几个穿泳装的美女正在竭力往一根泼上了水的木杆子上爬。婆婆说哎呀这都是什么吗。刘丽说这才是日本啊。婆婆笑起来。

奇怪的是,刘丽仍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可陈耀明明已经知道她长什么样子了啊。他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去年夏天最热的时候,一天下午,祝大原突然打电话给陈耀,约他在富祥轩见面。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愤怒,带着浑浊、拖沓的回音。陈耀赶过去,看到祝大原斜身懒懒坐在包间的沙发上,桌上已经按两个人的习惯摆上了一杯清茶和一杯蓝山咖啡。看到陈耀,祝大原马上直起身子,像一头突然间察觉到自己被招惹的狮子,晃动脑袋,身体大幅度摆动着,嘴角堆起细小的泡沫。

火气这么大,看来女老板没发挥什么作用。陈耀打趣。

女老板是富祥轩的主人。

富祥轩离陈耀的公司很近,是祝大原与陈耀固定见面的地方。从陈耀那里走出去,向右走过一个路口就可以看到一个种满樱花树的街心花园,花园一角有一幢六层楼的老房子,墙面上爬满了干掉的爬墙虎,弯弯曲曲,忽明忽暗,远远看去像是墙体无以弥合的裂缝。富祥轩在底层最右边,招牌是大红色的,外立面贴着粗糙的花岗岩,它是老房子唯一没有被爬墙虎占领的地方,散发着明亮、独立的气息。

祝大原是什么时候跟富祥轩的女老板搭上的,陈耀不得而知。只记得有那么一天,祝大原毫无征兆地把女老板叫进包房,带着炫耀,介绍她与陈耀认识。这是他们之间的传统唯一被打破的一次。

她四十岁左右,穿着民族风十足的长袍,下摆画满荷花,头发很长,披散着,手上戴着一只宽大的银手镯,脸上的妆很浓。祝大原介绍说,她是这家店的老板。陈耀感到纳闷,一般情况下不都称作老板娘吗。女老板看穿了陈耀,马上神气又有点生硬地说,这里只有老板,没有老板娘。

这话很有暗示性,陈耀冲祝大原一笑。

女老板从推开包房大门的那一刻开始就在笑,胖乎乎的脸颊上印着淡淡的几道未抹开的粉痕。她欣欣然先干为敬,双手捧着酒杯让杯口朝下,目光清亮精明地扫过已经客气地站立起来的祝大原和陈耀。她的嘴唇沾酒后越发红艳了。祝大原大叫一声爽快,跟女老板干掉一杯。他的眼睛始终跟着女老板转,含着欣赏,亦有挑逗。一直到她敬完酒人都从门口的垂帘那儿消失了,他仍然盯着飘动的帘子看。

那天过后,祝大原与女老板的关系日益暧昧。陈耀每次应邀去富祥轩见祝大原,都能看见女老板依在祝大原身边,温柔,缱绻。她会很识趣地在陈耀推门而入的时候起身离开,陈耀也逐渐适应了祝大原看着她刚一消失在门口便开口跟他谈论刘丽。陈耀一时不知道该同情谁。祝大原压低声音,开始说他关于刘丽的新的苦恼。

他哼哼唧唧地回应陈耀的调侃,说,作用?关键时刻女人只能起副作用。

陈耀说,是不是,当你跟某个女人住在一起时,她就自动失去了可以安慰你的功能。

对我来说是这样,祝大原说。但他显然又有些犹豫。他甩了甩头说这都不重要,我们有什么必要去弄清楚一些微妙和易变的事情呢,我只对自己能掌控的事情投入精力。他说他无意中看到刘丽的户口本,上面写着,婚姻状况,离异。而他一直以为刘丽未婚。

这是一件很大的事,见陈耀没什么反应,祝大原強调说。

陈耀继续表现出不以为然的样子,只是噢了一声。

这可能跟你还没结过婚有关,祝大原整理了一下被冷气吹乱的头发,说,未婚跟离异区别大得很哪。他已经平静了许多。他只要见到陈耀就能平静下来。他的业务做得那么好,是他们公司的副总,他对陈耀说过,他所有稳定的情绪都在工作中用完了,他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在情感问题上不激动,这源于他根本不相信人类具有长久的两性关系。

离异就好像你曾经被捆绑着,然后挣脱出来,你手上会留有勒痕。未婚就没有这道痕迹,尽管与离异一样,它同样是从一段关系中挣脱出来的。祝大原说。

这道痕迹不就是离婚证吗,陈耀说。

祝大原摆了摆手,有点气恼地坐到沙发上,一边轻轻呷着茶水,一边说这其实不是重点,重点是刘丽骗了他。他要离开她,他怎么能跟一个骗子在一起呢,

女老板是不是单身?陈耀冷不丁问,另外,你呢?

管他呢,祝大原的表情有隐隐的不自然,既混乱又无力。他朝窗外望了望,略一迟疑,说,都不是一开始管不了那么多的吗。

清晨醒来,陈耀看了下表,六点过五分。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臭脚丫的酸腐味。

他轻轻咳了一声,慢慢起身,撩开窗帘一角。不远处的海面上,一个边缘朦胧的红球趴在水天连接的地方,一点一点地慢慢上移。红色光芒映红了周围的云彩,半个天际都是粉色的。近处是一个港口,从酒店楼下往港口去有一条宽阔的被海水和朝霞映成了紫色的长长的通道。有个人独自走在这条通道上,已经走过了三分之一。

透过虚无缥缈的晨雾,陈耀看清那个^、是刘丽。

他迅速放下窗帘,扭亮台灯,一层一层把衣服穿好。下楼之前他再次撩开窗帘,看到刘丽背着身后退着往前走,双手紧紧抓住帽子边缘。看得出来风特别大。陈耀盯着已经小到差不多只有几厘米的刘丽,把围巾往上提了提,让它盖住嘴巴和鼻子,转身走了出去。

大风糊上来,陈耀猛然灌了几口稀薄冰冷的空气,几乎要窒息。他捂住嘴巴,半闭眼睛,低下头,艰难地迈着步子。当他为了明确路线抬起头时,他看到刘丽已经快走到灰色通道的尽头,就要抵达被红色绚烂的朝霞映照的海港边际了。他弓起身子,埋头跑起来,以最快的速度靠近她。

海风在耳边狂卷。他听到有个声音夹裹在其间。

宝贝儿,快看!

他的心揪了起来。他抬起头,看到这个声音的主人,刘丽,仍然穿着她那件暗红色的羽绒服,站在刚刚离开海平面的朝阳的光影中,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就像水里的一道影子。她举着手机摄像,努力让双手保持平稳。她的双手清瘦煞白,很晃眼。因为冷和必须盖过风声的缘故,她的声音很大,打着战,听起来近乎在撕扯。

这里是名古屋的爱知县,这是一个港口,叫衣浦港,前面就是太平洋了,现在是早上七点半,北京时间六点半,太阳正在升起,看哪,太美了!泛着红色的蓝色,你看看,叫什么颜色?紫色对吗,是紫色,好像藏着无数秘密的紫色。

陈耀放慢了脚步。刘丽已经近在眼前,整个通道上只有他们两个人。他突然加速,经过她,向前跑去。刘丽被他甩在了身后。他的心隐隐作痛。他感到自己依然能看到她,她站在长长的平台上,脚下就是摇晃的海水,风太大,她谨慎地留在距边缘两米远的地方。

她又说了几句话,宝贝儿,你还在睡觉,而我已经快出发了,之类的。

他默默往前走,走到长条形港口通道的尽头,面朝大海。太阳已经有了悬挂感,从红色褪成了橘黄色,海面慢慢复原成蓝色,数不尽的浪花一层一层推进又退下。陈耀的眼睛潮湿了。他不用转过身去就能感觉到她正在离开,来的时候逆风,现在是顺风,人被风推着很快就跑远了。

事隔半年,也是在富祥轩,祝大原再次动怒。

刘丽居然有个孩子,她藏得太深了。他念念有词絮絮叨叨,尽量把声音压低。

陈耀静静听着,如同所有擅于聆听的人那样,既保持沉默,又不那么正襟危坐,让人感到友好而不拘谨。

中午她跟我说,我看到的那个孩子是她侄子,可谁家侄子管姑姑叫妈妈啊,孩子先是叫她姑姑,应该是她规定他那么叫的,她还想继续瞒下去……这个孩子我半年前在刘丽妈妈那儿见过,她们都说那是她侄子,当时我只是接她一起出去,跟孩子碰面前后不过一分钟,就没多想。今天中午看到这孩子,我都忘记自己见过他了。刘丽继续骗,说是她侄子。她侄子后来叫着叫着就叫漏了嘴,叫了声妈妈。你知道那孩子多大了吗,五岁了。五岁,再过几年都能交女朋友了,然后他应该叫我什么,叫我爸爸吗,我没有心理准备,我接受不了。我首先接受不了刘丽骗我,其次接受不了这个孩子,再然后我还接受不了这个孩子竟然这么大了。

陈耀打断祝大原,问,她知道你跟女老板的事吗?

不能吧。

这时候女老板敲门进来,笑眯眯地问祝大原晚上在不在这里吃饭。祝大原挥了挥手,要女老板出去。女老板收起笑意,瞪了祝大原一眼,带上门出去了。

祝大原接著说,她不可能知道。

那么,她其实是一个离过婚的女人,还有一个孩子。你知道她的这些事,对于这个,她知道吗?

不知道。我自己看明白就行,我又不打算跟她过一辈子。

他这么说着,却显出焦灼来,时不时盯着手机看一眼。手机终于如他所愿地响了。他接起来,满足又尽量压制着满足,做出“真是麻烦”的表情,说,我现在回去,对,晚上回去吃饭。

刘丽做饭还可以,挂断电话后他说,不比这里做得差。

陈耀说那你赶紧去吧。祝大原说你呢。陈耀说我已经有安排了。祝大原说好。

两个人都有点心不在焉。

正是下班时间,附近大楼里的人开始大量涌出。陈耀的目光从祝大原的背影上移到路口被红灯隔在人行道对面的众人脸上。他常常看着这些人,这些马路上相遇的人,心生悲悯,感到自己与他们正在发生的相遇毫无意义。毫无意义的事情都带着被戏弄的卑微性,就像一只正在努力的蚂蚁浑然不知有人用一根小竹棒就能改变它们的路线。

他黯然等待着,萌发出给前女友打电话的念头时,绿灯亮了,他就一边过马路一边打电话。他们很少打电话,一般都是发信息。通了之后那边传来嘈杂的声音,说怎么了,有什么事吗?他说没什么,他在过马路。她说她也在过马路。他说你慢点。她笑起来。他觉得这几句话让他们之间的关系亲近了许多。不过很快他就意识到一切都会照旧,瞬间升起的情绪瞬间就会降落,真正的亲近必然是更多这样的瞬间的叠加,一浪推起一浪,就像祝大原对刘丽逐渐确立的亲近。

八点整,所有人坐上大巴,离开爱知县。

行程表上写着今天的目的地是富士山,日本导游介绍说,富士山横跨静冈县和山梨县,他们将要去的地方是山梨县。陈耀看到,当日本导游提到山梨县的时候,刘丽偏过头来,看向窗外,好像在琢磨从这里到那里需要多长时间。陈耀坐在她的身后,与她隔着一张椅背。她与长相敦实的中国导游坐在一起,在第一排,过道的另一侧是瘦瘦的,白且精致的日本导游,他时不时站起来,先整理衣服再转身,表情丰富地讲解一番。毛线帽坐在日本导游的后面。他上来的时候有意坐到陈耀的旁边,但那个座位被陈耀用包占着,谁走到跟前他都没有要拿开的意思,毛线帽也只好犹豫着走开了。

透过前排座椅与窗玻璃间的缝隙,陈耀刚刚好可以看清刘丽的侧脸。如果她转过来与身旁的中国导游耳语,他也能从前排两个座椅间的缝隙处看到她的表情。但他根本不敢在她的侧脸包括披在后脑勺上的一堆长发上停留超过三秒钟的时间。他不想自己看起来像个猥琐的偷窥狂。尽管如此,当他想到她看手机时,如果他与她的角度稍稍错开的话,就能看清她手机上的内容。他便与身边的包交换了一下座位,在坐下来的同时看清刘丽刚刚编好发出的微信内容是,宝贝儿,起床没?

她在跟祝大原联系吗?

他控制不住地站起来,坐回到窗边。他甚至往后看了看,想要重新找一个座位,坐到远一点的地方去。他能感到自己的身体时冷时热。

刘丽接着与身边的中国导游耳语。

他们说的话一字不落地进入了陈耀的耳朵。陈耀的心痒痒的,想回避,又想听得更多。中国导游说,一会儿咱俩合影,你发个朋友圈,看看他的反应。刘丽说如果他借题发挥呢,那不是分定了。陈耀立刻明白了,眼前这个导游就是曾经被刘丽拉到女老板餐馆里去的那个人,他们显然想用同样的方法拉回祝大原。导游轻轻转动了一下脑袋,不耐烦地盯了一眼刘丽,目光中尽是鄙夷,把她盯得赶紧说,好了好了,我知道,分就分,没什么大不了。对啊,导游说,就是要有这种心态,这样才能赢,不在他身上就在别人身上,总能赢一把。刘丽坐正,轻声叹,到了这会儿也只能靠这种大道理了。导游说那怎么办,你他妈眼看着就输了。

刘丽贴紧椅背,像是猎物被击中要害,马上不再动弹。

大巴在服务区休息的时候,陈耀找了个没人的地方给祝大原打电话。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联系祝大原,祝大原也深感意外。

有事吗?他问。

陈耀不知道该怎么说,支支吾吾。

我没事啦,祝大原说。

没事就好,陈耀说,我也没什么事。

没事就好,那我挂了。祝大原一刻也没迟疑地挂断电话。

陈耀明白,他们之间依靠刘丽建立起的连接已经断掉了。

他抬起头,漫无目的地扫视周围,感到一切如此荒唐,就像这里人很多但又干干净净的服务区,尤其是卫生间,干净得多么荒唐,一个收集肮脏之物的地方,却呈现出一尘不染的样子。

他木然地登上大巴。刘丽已经坐在位子上了。她在翻看一张地图,与身边的导游谈论着富士山。当他从他们身边经过,导游立刻用手盖住地图,凑到刘丽耳边说话,两个人随即爆发出咯咯的笑声。等到下一次中途休息,陈耀从卫生间回来,一上车便看见导游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他说他的头有点晕,想坐在窗户边,前面那个女人又不给让位,所以想跟陈耀调一下。他说得很客气,又很不正经。刘丽则默默看着窗外,像是对这个局面全然不知。

陈耀向后看了一眼,尽管作为一个团队他与车上的人已经相处两天了,但除了前排和身边他能看得见的人,其他人就好像仍是路人。他实在不想坐到后面去,也不想就势坐到刘丽身边,那太难为情了。已经观察了一会儿的毛线帽轻轻拍了一下陈耀,移动身子坐到里面去,说,坐这里吧。陈耀弯下腰之际,毛线帽急不可耐地俯过来冲陈耀耳语,看上你了,一男一女,你说你要谁吧,哈哈。导游应该是听见了这话,哼了一声站起来,回到刘丽身边,接着又与她笑作一团。

陈耀坐回来,试图透过两个椅背的缝隙看清前面的状况,他们的正面,他们的表情,他们正在说的话,但毫无所获。阳光透过窗子照在刘丽的头发上,陈耀被一团轻浅柔顺的发丝挡住了视线。他有点沮丧。当他离她很远的时候,他能轻易穿越时空看见她,尽管面容模糊,仍可以通过动作感知她的情绪,如今离得这么近,他却感到力不从心。

陈耀一个人回到住处。钟点工听见动静从厨房惊慌地跑出来,撩起围裙使劲擦手。饭菜还没有摆上桌,而他已经回来了,这件事让她感到很不好意思。陈耀冲她笑了笑,表示没什么。他把皮鞋留在门厅,穿着拖鞋走进客厅。钟点工把鞋子摆好,回到厨房。陈耀觉得这样才好啊,他在等待,厨房有人在忙碌。他走过去对她说不要着急,是他回来早了。油锅滋拉直响,抽油烟机也轰隆隆的,她便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她很快兢做好一切要走了。她是一个五十来岁已经没有什么身材可言的女人,通常情况下是安详的,符合一个老年胖子惯有的形象,但是她又客气谨慎得像个初入社会的年轻人。陈耀没有办法进一步从她身上找到他想要的家的感觉,尽管她正在服务于他的家。这也怨不得别人,谁让他这个家只有一个人呢。钟点工把门关上,他们相互间都松了一口气。

从那一刻起,陈耀突然就能洞悉祝大原那边正在发生什么了。

摆在陈耀面前的晚餐有一条烧鲫鱼和一盘醋熘土豆丝,一碗丝瓜蛋汤。他一边吃,一边看着另外两个人,一个举着勺子往另一个嘴里送汤。那个人刚刚沾到勺子就翻了个白眼,太烫啦!她连忙把勺子撤回来,一边笑一边吹气,然后再一次送过去。他却躲开,说不喝了,嘴巴木了。她用另一只手扶正他的头,硬灌,结果弄得他一脸汤水,她捂住肚子笑得趴在桌子上起不来。

陈耀收起碗筷,走到阳台上。

城市已经在黑暗中失去轮廓,马路在前方某处骤然消失,楼房只剩下明亮的窗灯。黑暗让黑白如此分明。陈耀依在栏杆上,目光慢慢回到地面上。路灯在树木的掩映下扬起的虚弱的光,串连成忽轻忽重,好似浮于地面的橙色气流,他惊讶地发现,前女友竟然仪态端庄地行走在这样的气流之中,高跟鞋哒哒哒发出让人感到安静又骚动的声响。她就要走进单元门了。

陈耀整理好头发和衣服,站在门后,等待门铃响起。他猜测她来找他的原因,是因为之前的那个电话吗,让她以为他们之间又有了可能。

他们当初分手是因为他不想进入婚姻。他有点怕这个,不太明白到了哪种程度就能结婚。他认为如果真的存在那样一种程度,就必定会有一个可以离婚的程度在远处等着。他身边结了婚的现在很多都离婚了,那些还没离的,看样子都像在准备离婚,从他们对家庭生活避而不谈,干什么都一脸厌倦的表情上就能看出来。他有时候觉得除了他之外其他人都在做一项在婚姻中争相死亡的试验。这种感觉带给他说不出来的优越感。

前女友几乎是他的翻版,对结婚的事也很犹豫。她是一个严谨、冰凉的女人,经常出差,回来也与他各住各的,只在周末的时候偶然聚一下。他们对经过有意或无意压缩过的在一起的时间表现得倍感珍惜,只要见面就一天到晚待在床上,一言不发只管做爱。一旦停下来,他们就会为接下来该怎么办担忧,谁都不说什么,气氛却是犹豫和尴尬的,就好像两个人产生的是一夜情。距离让他们不必时时面对现实问题,同时又使他们保持着对彼此还算踊跃的性冲动。可仅仅有性并不能让两个人感觉亲近。

分手那天,他打电话问她有没有出差,她说没有,他说他想她了,她让他去她那里。工作忙完后他直奔她的住处,她已经在等他了,拉开门,彼此还未看清对方的脸,就已经缠绕在一起。他们处在一种最近最清晰也是最模糊的距离上,看得到特写的对方,眼睛、鼻子、嘴巴、舌头、手臂、大腿、屁股、脚趾、汗毛……全都在变形和组合,相互碰触,发出刺激大脑神经的电流,身体内外所有能流动的都在流动和咆哮。

他们一如往常不说一句话。事情结束后,他把她抱在懷里,自己先闭上眼睛,她默默端详了他几秒钟,也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她把他叫醒,说,我们总不能真的一句话也不说吧。他说我饿了,我们叫外卖吧,我想吃烧烤,你呢。她说她想吃比萨。好,那就各点各的。在等待外卖来的时间里,他再次打开她。她面无表情地配合他。外卖送来以后他吃得狼吞虎咽。她说慢点慢点,我们这是在干什么呢,就这么好吃吗。他说是,一点也不好吃,太难吃了。一时间,他们停下手中的动作,像是演出结束,他们回到正常状态。

看着前女友恍惚影绰的身姿,陈耀十分后悔下午打出那个莫名其妙的电话。

他把眼睛凑近猫眼。如果她上来,从电梯里出来,左转直走就能找过来,她这个人从十米开外就能完整呈现出来,苗条的身段,一丝不苟的套装,头发服帖,目光严肃。想到这一点他突然失去了兴致。一个严肃的按部就班的女人能为他带来的只可能是一份文件。

门铃一直没响。他只好自己打开门,走到电梯旁前后观察了一下,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刚才有人和现在正在有人上来。他转回房间查看手机,在那上面,在一座纯白的雪山之上,一些软件小标安静地排着队,维持着从未被打扰的秩序。他有些失望,怀疑自己刚才看到的是幻觉。

接下来呢?

与此同时,祝大原和刘丽的日常生活是什么样的,在看电视?洗澡?很有可能已经上床了。他试着再次走进他们。他看清他们在聊天,刘丽坐在祝大原腿上,祝大原双手捧住她的腰。她时而埋怨,时而撒娇,他看着她的脸,不时去亲吻她。他给她戴上一枚亮闪闪的戒指。她回吻他。陈耀站在他们两个筑就的甜蜜时光中,就像他们旁边的一个器物,不出声,没有情感,默默感受他们的存在带来的温度上的变化,他感觉到舒服,却不知这舒服因何而来。

有好几次他觉得差一点,就差一点,他就要看清刘丽的长相了,但总在最后时刻让画面完全失去焦点。他感觉永远只差那最后一眼。

他们只是像欣赏一幅画一样在高高的天上山公园远远看了一会儿富士山。

天气阴冷,云彩时而堆积时而散开,加上逆光,对面的富士山如同镜中物,带着灰蓝色的反光,像一抔堆起来又不断有沙石流下的小山包,并不令人惊叹。但人们还是大呼小叫地拍照。刘丽难得地离开中国导游,独自站在立地望远镜前,投币后向远处眺望。陈耀靠近她。毛线帽与带着母亲来的那个男人走在一起,刚刚顺着台阶走上来,看到刘丽,马上走过去,问,好看吗?刘丽一面扭动望远镜,搜寻新的风景,一面回答他,你自己看啊。毛线帽走到另一架望远镜跟前,看到投币金额,嘀咕,这么贵,就犹犹豫豫地离开了。

陈耀注意到刘丽的目标并不是富士山。看角度,她似乎在观察山脚下的什么东西。她的背影看起来认真极了,每动弹一下都显得坚毅而决绝。风吹乱了她的头发,一绺一绺飘到脑后,又马上飞舞着向一侧倒去。陈耀慢慢走到她身边。这是他在没有任何阻碍物,比如大巴车上的靠背的情况下,第一次离她这么近。他首先注意到的是她雪白的手指,轻轻搭在望远镜上,最强烈的阳光都没有这样白,这样的白在他眼前不断扩张。他的眼里只有这双手了。

恍惚间,他听到自己问她在看什么,他觉得那个声音故作沉稳,又难掩不安,根本就是另外一个人的。她转过头看了他一眼。他立刻将她与自己想象中的她做出了分割。这绝对不是一个人。按照祝大原的说法,她娇羞但充满欲望,狡黠、难缠,陈耀觉得一个五官都比较小的,脸盘扁平的人才符合这些特点,在这之前,尽管她一直在他的视线之内,但他根本没法看得真切,他觉得她并不是这样,她要比他想象的至少大一号,但也没有更实质性的差别了。现在呢,他看清了她,她端庄秀美,很自信,眼里蕴藏着巨大的不为人知的秘密。

她回答他,看山啊。

他说,看得清吗?

她说,随便看看呗。

她已经转过头去,声音顺风而来,轻柔但蛮横。

他继续问,一个人来的?

她没有搭理他。他知道自己的问题太傻,只好接过话茬说他是一个人来的。

她不看了,朝遠处坐在一起休息的两个导游招手,接着跑向他们。他尴尬地立在原地,慢慢从口袋里摸出几枚日币,投进望远镜的币桶。他握住望远镜长长的镜管,感觉上面还留有她的温度。他有点不知所措,既想抓得更紧,又感到手在打滑。望远镜的角度还停在她刚才调到的地方,他凑上前,看清镜头对着的是一片黑漆漆的森林。

导游招呼大家下山,清点人数时,有人说还有陈耀没来,那个一个人来的男人。听到这句话,刘丽往后看了一眼,看到站在人群外围的陈耀,便立刻躲闪着转过脸去。

她在寻找他!

陈耀直到这时才确定自己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刘丽。受到她的目光的启发,他尽量走在后面,以不太显眼的方式存在着,并且觉得,即使慢慢地跟丢了也没什么,也许维持在一定距离之外,才能保证他与刘丽看得见彼此。但他又突然想起与前女友的恋爱模式——享受距离又终结于距离,吓了一跳。他最后一个跨上缆车,站在角落里,趴在玻璃上。脚下就是清澈的河口湖,冒着冷气,他有跌落下去玉石俱焚的冲动。站在最里面的刘丽此刻变得很安静,导游找她说话她都不理,懒懒地依着柱子,目光放空。

他们慢慢地来到山下,乘大巴前往忍冬村。已近傍晚,天气阴沉,沿途都是安静的树林,枝杈光秃秃的,角落里堆着雪,偶尔被风卷起一抔,又不堪重负地一点点撒落。大巴快速穿越在这样的萧瑟中,像一头急于归家的野兽。在静谧到开始涌现忧伤和思念的时刻,日本导游面目严肃地站起来。

请注意,他说,我们正在穿越一个非常神秘的地带。

陈耀转向窗外。他们正行驶在一条刚刚好可以过两辆车的公路上,两边是细长的拼命往上长的树木,离公路越远越密集,也更黑暗。

这个地方叫青木原树海,树的海洋就是森林,这是一片叫作青木原的森林。这里植被单一,进去走多远都会感觉是在同一个地方,而且树木高耸,看不到太阳,没法辨别方向。尤其怪异的是,任何指示方向的工具,指南针什么的,在里面都会失灵,据说这是因为森林地下富含磁铁矿的缘故。所以,导游压低声音说,来到这里,想自杀的都能如愿以偿,不想自杀的都会误入歧途,这是死亡人数仅次于美国金门大桥的世界第二自杀胜地。

陈耀立刻盯住刘丽,她刚才用望远镜看的就是这里吧!

众人长久地唏嘘,刘丽却不为所动,侧着脸,一副悠然看风景的样子。

中国导游带着故意的诗意化的腔调慢悠悠地对刘丽说,这是我每次来都想回避,每次离开都会怀念的地方。刘丽转过头看他,十分不相信他能说出这样的话,眯起眼睛,咧着嘴,嘲讽地嘿嘿一笑。中国导游鄙夷地说,懂什么啊,死亡在日本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好不好,不管你生前是谁,做过什么,不管你是自杀还是被人打死的,原因有多屈辱和不道德,一旦死亡,所背负的债务、嘲笑,都会一笔勾销,取得谅解和尊重。

那你还回避什么?

我是中国人啊!

怀念呢?

好像只有在这里才能彻底葬送掉让自己感到厌烦的东西。

他们的声音很小,陈耀很认真地听才能听个大概,这朦胧却有着说不清意味的大概让他感到锥心的恐慌。他强迫自己盯住刘丽的头发,并很快由她的发丝细微处看到在她同质地的内心深处,有某种柔软而强韧的东西正在慢慢升腾。

冬天,南方的雨来临前会显得十分犹豫,落下时又变得迅猛,毫不留情。

整整三个小时,祝大原陷在说服自己离开刘丽的缘由中。

选择一个结果就是在选择看到支持这个结果的缘由,平常它们隐没在广阔含糊的生活中,时不时让人觉得它们会导致什么。但当另外的念头压上来,它们就不见了,生活继续以一种相对平衡的庞大的姿态前行,但总要被打破。

祝大原说没想到啊,刘丽竟然找到新富祥轩去了。

陈耀不以为然,她能找到老富祥轩就能找到新富祥轩,这有什么奇怪。

年初的一天,祝大原躲在女老板的餐馆里憋着气打电话给陈耀,语气与现在一模一样——没想到啊,刘丽找上门来了。而且,他妈的,还带了一个男的来,一男一女,孤家寡人两个人来吃饭,就坐在老子刚才坐的那个位置上。

他们现在怎么样?陈耀问。

谈笑风生。

你来我这儿吧,哪能一直躲着。

老子不是躲,是监视,妈的,骗子,欺骗老子的感情。

刘丽他们很快就吃完了,祝大原想跟出去盯着,这边女老板却抓着他问这是怎么回事。好不容易挣脱了,回去问刘丽,刘丽却问他,你怎么知道我今天跟一个男的一起吃饭?哪家餐馆?你在那里干什么?吃饭?吃饭怎么我一去你就不吃了?祝大原我已经看见你了!

陈耀身临其境。

他看出刘丽只是跟那个男的在表演亲近。他们边吃边笑,但笑得生硬,甚至荒唐。角落里的祝大原却被蒙蔽,咬牙切齿。陈耀笑起来。祝大原说我从没在刘丽面前提过女老板和她的餐馆,刘丽是怎么知道的?陈耀说,不要忘记你们住在一起,她看得到你生活中的任何细节。祝大原说这太可怕了。

如今,离得很近的老富祥轩已经拆了好几个月了。

这一次,祝大原找陈耀说事,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地方。陈耀让祝大原先到他办公室再说,两人开车出去找到哪儿是哪儿。

在陈耀的办公室,祝大原保持着以往在老富祥轩里的那种姿势,斜靠在沙发上,眼睛看着天花板,念叨,刘丽跟踪我,刘丽是个骗子,刘丽是个不折不扣的大骗子。

陈耀一边听祝大原讲话,一边走到窗户跟前,贴近,往外看。除了往下倾泻的雨水,他什么也看不见。他说我们走吧,再不走就困在这儿了。祝大原没听见陈耀在说什么,他换了个姿势,屁股坐在沙发垫前面一点,头低着,两只胳膊肘撑在腿上。陈耀走过去把他拉起来,说,走了,再不走真走不出去了。

他们来到地下停车场,开车到户外,经过街心花园,那里又多了几棵树,原来的六层楼不见了,连带着女老板的富祥轩也不见了,拆了有两个多月了。但是在大雨中,这里即使仍然有着什么也没法被看见,它们的消失跟从没消失没什么区别,除了从正前方被雨刷刷出来的那一小块中透过来的马路上的情况外,其他的一概都不存在了。

祝大原说,你说刘丽怎么那么麻烦呢,竟然摸到新富祥轩去了。

要不,我们去那儿聊吧。

富祥轩?

嗯。

有点远啊。

没事。

陈耀在雨中慢慢开着。汽车推开如注的雨水,勇往直前。他把导航打开,看着代表自己的圆点慢慢靠近目标,内心产生了较之以往的想象更加奇妙的感觉。

他想得到刘丽四处打听的样子,无非是上网搜索,提问,再就是问身边的人,问街心花园边上的人,她一定去过那一带,很有可能还走到过陈耀公司所在的大楼内,询问在大厅执勤的保安。保安会说,那家店经常送外卖过来,但搬到哪里去了就不知道了。刘丽带着料知如此但并不能使她挫败的表情继续往下一家走去。但是陈耀并不能看清她的脸,她上下身的比例,她的头发有多少,脚有多大……这些内容陈耀看在眼里却怎么也看不清楚,就宛如一个梦中的陌生人,她靠近你,你们彼此熟知,做着一些事情,交谈,奔跑,拥抱,她把腿跷到你的肩膀上,你能感受到那条腿的重量却也明白她整个身子都是空的。

她是空的,她不存在。

這样的想象导致了他强烈的不安。

他凝视前方,感到自己注意着前面的路,也注意着刘丽。他不能不注意她,从祝大原去她家吃饭开始,他就尾随着,以透明躯体上的透明眼睛观察她。她在厨房做饭,围裙系在纤细的腰肢上,听到他回来,她不会惊慌只会高兴,火都会忘了关。他们闻见煳味才会分开已经揉到一起的嘴唇,一起跑进厨房。他不会责怪她任何事情。她也费心照顾着他。他还愿意与她一起去看中医,他常常失眠,吃中药也许会好起来。她努力促进两个人关系的举动只会令她显得更可爱。他想念她。她的形象就像雨中的信号灯,红红绿绿,一圈一圈在扩大,又扩大得十分有限。陈耀想知道她到底是红灯还是绿灯。他终于明白他对刘丽已经怀有了强烈的神秘感情。

雨水打在汽车上,就好像有无数个小棒槌在击鼓,要击穿了这鼓一样。陈耀用余光察看左右两边车窗外的情况。

为什么我有一种狼来了的感觉,那个故事,三只小猪,听过吗?陈耀问。

不要跟我提童话,我讨厌孩子。祝大原愤愤然。

我们现在是两只小猪。

两只猪头!

汽车在一座大型购物广场门口停下来。新富祥轩在广场大厦的七楼。看到陈耀并没有下车的意思,祝大原说我还没跟你说完呢。

陈耀问,你打算怎么办?

祝大原不说话。他欠了欠身子,像是又往深处坐了坐。半晌,他说,先分开几天看看吧……她说我骗他,她又何尝没在骗我呢。他抬起右手,放在窗棱上,用手涂抹着衔接处的缝隙,像是在阻挡雨水钻进来。先分开几天,正好她说要出去一趟,散散心。

出去?去哪?陈耀盯着前面晃动的雨刷,双手握紧方向盘,有些激动。

是,玩小姑娘那一套,一言不合就要单独旅行,说要去趟日本。

怎么会想去那里?

她是旅行社的,顺手抓一个团跟着很方便,一周后走,下午已经在办签证了。

那就是说,你们约定的期限是……她去几天?

七天。

……半个月。

对,半个月。

十一

大巴在一合目附近停下来。

通往富士山的路被封住了。下午四点半不是一个适合登山的时间,对于为什么行程会成为这样,没有人提出异议。天气太冷,大家想的是尽快走到一个提供热乎吃食的地方暖身子。日本导游仅仅给了大家十分钟的时间下车拍照,他解释说,一是要赶时间,二是在这里逗留太久不是什么好事。千万不要跨过路边的栏杆走进森林去啊!

陈耀排在刘丽身后下车,看见她没有跟着中国导游去卫生间,而是独自一人,往设置了路障的路口走去。又倏忽一闪,站在了写有“一合目下驻车场”字样的木牌后面。

陈耀紧张得脚步都乱了,在平整的柏油路上无缘无故地趔趄了一下。

他盯着刘丽躲在木牌后的暗红色身影,感觉她正在慢慢往远处走。陈耀跑起来,绕过木牌,猛地收住脚。他看到刘丽蹲在距木牌两米左右的林间雪地上,在包里翻找着什么。他弯下腰来喘气。

看见他突然出现,身影挡住了林外的部分光亮,刘丽扬起脸平静地看了他一眼,稍微侧了侧身,让包对着光,继续翻找着。

你在干什么?陈耀问。

刘丽终于摸到了要找的东西。这个,她说,同时扬了扬从包里取出的东西。那是一枚细小的发着冷光的戒指。还未等陈耀再问,她一转身,手臂抡出一个大圆,把戒指扔向林中。

走吧!

她想站起来,脚尖没踩稳,身子往前扑了一下,一只手撑到地上。陈耀立刻冲她伸出手。她没有忸怩,抓住那只手,运了运劲儿,站起来,随后拍打裤腿上的雪。

想要忘记什么的仪式?陈耀问。他的心在狂跳。

对,一了百了。刘丽说。

有用吗?

至少现在有用。

他们一起往木牌前面走。一些人已经来到木牌前,轮流与木牌合影。他们离开木牌,沿着路边往路障的方向走出十来米。那里没有什么人,但是他们知道,他们只有几分钟时间可以待在这里。陈耀看着路障那边延伸的公路,说,上不去。刘丽说,是啊,上不去,不过也无所谓。陈耀说你当然觉得无所谓了,心愿已了。刘丽说我也是临时起意,这样会好受点。

远处中国导游已经在冲他们招手了。

走吧,陈耀说。

刘丽把包背到肩上,默默往前走,很快便与陈耀拉开了距离。

天色变得愈加阴暗,死亡森林被公路切开,失去了威力,人们肆意在它的腹地走来走去。

十二

去找她,去找她。

雨水扑面而来,又被猛地截住,被雨刷甩了出去。

陈耀放下手刹,慢慢启动,视线异常模糊。路上的积水让人看不到路上有什么。人们站在路边惊恐地呼喊。他把车停下来,在一个目前还算安全的地方等待危险结束。他打开手机。他记得祝大原说过刘丽所在的旅行社叫什么名字,他查到那家旅行社的电话,记下来。现在,只等天再黑一点,再黑一点,然后就会慢慢变亮了。

在车里待到半夜,雨最大的时候水漫到了车窗中部,陈耀却浑然不觉,他在一个不适合睡觉的地方睡得比任何时候都踏实。醒过来时水已经退了下去,马路上空无一人,到处都是水被排空后搁浅下来的树枝、塑料袋,混着饮料瓶盖的沙土。看看时间已经是凌晨五点,陈耀直接把车开到公司,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睡到早上八点,又去卫生间简单洗过脸后,趕在第一个员工到来之前端坐在办公桌前。

来这么早?

秘书推开陈耀办公室的门,没料到他会在办公室,脚刚一跨进来就急刹住。陈耀说没事,进来吧。她先把窗户打开,接着把茶几擦干净,最后移到陈耀身边。陈耀说我这里可以了,不用打扫。他递给她一张写着旅行社名字和电话的便签条,请她查一下七天后去日本的旅行团。她表示不解。他说,我想去趟日本。他知道秘书会想,他想去日本可以随时去,为什么要跟团?他说,我想试着跟一个观光团,了解一下这中间的投资机会。他胡扯得平静,也不看她。他说他想提前了解一下现在已经报名的那些团员都是什么情况,年龄、职业等,他需要挑选一个合适的团,如果觉得已经加入这个团的人员构成不是他希望的,他还可以选择其他团。

旅行社应该会有一个团员名单,有姓名和身份证号,反正这些信息在正式组团后在团员间都会互相知会,不存在隐私的问题,所以应该能打听到。如果有困难,你就说,这次如果合作得好,我们公司可以与他们签订一个长期合作协议。

他从来没有将一件事情交代得这么细。她点点头。

上午例会结束后,他正在看报表,秘书敲门进来,递给他一张打印纸,上面有一张表格,表格上是一串名单,项目栏有姓名和身份证号码,当中有一个名字,被认真地画上了一个圈。

不是七天后成行,是五天后。她说。

陈耀接过来,一眼看到被红笔圈起来的那个名字是刘丽。他抬起头看着秘书。她说,那个人——我指的是那个昨天来找你的人,你的朋友,你们谈论的就是她吧。

陈耀隐隐感到不安。

名单上有十九个人,男九人,女十人。刘丽的名字和后面那串身份证号在其间清晰得像一个幻觉。

十三

就是在这一天的晚上,陈耀如愿以偿地得到了一个单间。

晚饭时间,毛线帽大声嚷嚷,我今天晚上一个人睡,欢迎骚扰!有人说,那样的话是自找骚扰。毛线帽站起来,假装生气地瞪起眼睛,接着弯腰夹起一块生鱼片吃了。这顿饭在团餐之外,属于自费项目。饭后他不停地讲,某对情侣两个人吃了两千多日元,他自己就吃了两千多日元。他原本想跟刘丽坐一桌,刚一坐下来刘丽就装作要去洗手间的样子,离开了。回来以后她挤到其他桌子前。她虽然与中国导游很熟悉,但从不跟他们一起用餐,看得出来工作人员与团员还是有明确区别的。刘丽很自然地接受着某些规则,也为自己设定了一些规则。

陈耀回到自己的房间,把外衣脱下来扔到靠近门的那张床上,走到窗户边。外面是小城冷清的街道,偶尔有车辆慢悠悠开过。他看到毛线帽和另外几个人出现在路灯下,包括那个七十岁的老婆婆,热热闹闹地朝远处走去。他和刘丽是留下来的那部分人当中的两个。

他产生了想去敲刘丽房门的冲动。

她在干什么呢?他真的走了出来。他并不知道她的房间号,只是在走廊上轻轻走动着,保持着一种挺拔正经的姿态,以便让随时打开房门的住客以为他只是刚刚好经过。他听不到任何一点有关刘丽的声响。他感到自己像是丧失了某项能力。

他走了两个来回,什么也没有发现,到处都是悉悉率率的日常生活的声响,走动,小声说话,冲马桶,洗澡,还有水开了的汩汩翻腾的声音。这些声音都是通过人发出的,他却一个人也看不见。陈耀越听越惊慌。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时,手心甚至冒出了汗。他开始反思自己为什么要到这个地方来。他打开电脑,查看今天收到的邮件。秘书已经把他回国后的会议排到了每天两场。昨天他还错过了与亚洲区总经理的会面。他觉得自己真是蠢透了,丢开一切跑到这里。

他愤愤然合上电脑,又很快发现,让他气恼的不是他丢开一切跑到了这里,而是,他费了很大功夫都不能像从前那样在看不到刘丽的时候,依靠想象的力量看到她。他意识到自己可能生病了,而且很严重。

走道里突然响起刘丽的喊声。

陈耀以为自己听错了,以为自己重拾了某项功能。他兴奋地站起来,当他确定这响声真的就在门外,是真实的,而不是想象出来的,就更兴奋了,立刻拉开门。刘丽站在斜对面的房间外,听见开门声,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礼貌地问,婆婆去哪儿了?陈耀说他看到他们一帮人一起下楼了,可能是散步去了,—会儿就回来了吧。刘丽说那我去前台借房卡吧。陈耀尽量平静地说,要不,先到我这边坐会儿?刘丽立刻摇头,说,不了,我还是去前台吧。说着转过身去,走了几步发现方向错了,又转回来,非常谨慎地从陈耀身边经过,冲他微笑着。在走过他之后,疾走几步来到电梯口,按下下行键。陈耀轻轻把门关上。

过了一会儿,电梯发出一声清脆的滴声。刘丽拿到房卡重新上来了。陈耀站在门口听着外面的动静。刘丽走到斜对面,停下,刷了一下,门锁发出吱吱声,门开了。刘丽走进去,门在她身后慢慢关闭。她把手里的塑料袋扔到桌子上,转去房间洗干净手,正当她提起水壶想灌满它时,她的手机响了。她擦干净手,快步走到床前,抓起随便扔在床上的手机,划开。

宝贝儿,是该睡觉了吗?

站在门外的陈耀迅速弹开。他轻手轻脚地回到自己的房间,房门开着,他一个箭步闪进去,顺手把门关上,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在门可能会重重关上的瞬间拉住把手,给了它一个阻力,使它几乎是无声无息地合上。

从房门到窗户只有四步,他前后走了十几趟。他既愤怒又沮丧,很想立刻收拾行李离开。他甚至给秘书拔了一个电话,想让她帮忙预定第二天的机票。但是当秘书沉静到冷酷的声音在电话里响起,他就突然觉得还是留下来比较好。他问她这两天公司的情况,她有条不紊地讲述了一番。他说他知道了。回过头来再想刘丽,他明白了,他想要的不过是与一个具有烟火气息的女人离得更近而已。

十四

那天晚上过去之后,他们竟然还有更近的相处。这是陈耀怎样都料想不到的。

他还以为刘丽多少察觉出了他的意图,并且很有可能已经求助于中国导游,了解了他的来路,查到他提前索要团员名单的事情。据此做出“他是带着一定目的而来的”这样的判断,然后离他远远的。再也不可能有他站在房间门口邀请她进去坐坐,她仍然可以从他身边经过的情况了,她会立刻掉转头去,带着唯恐避之而不及的表情。但她除了换了一件外衣外,并没有什么特殊表现,安静地坐在前排,时不時与中国导游说笑一下。

大巴沿着高速公路朝东京行驶,一群群矮小紧凑的民居齐刷刷地向后移动。

前一天,在回驻地的路上,大家一直在日本导游的引导下讨论第二天该去东京的哪里。作为本次旅行的唯一的自由行日,来之前,大多数人都已经对这一天做出了自己的安排。但是日本导游说,鉴于大家人生地不熟,他有必要征求一下大家的意见,看大家想要去什么地方,如果行动比较统一,他可以请司机师傅麻烦一下,早上送过去,晚上接回来,这样比较安全。银座、涩谷、新宿、池袋、御台场等等,这些地方都值得一去,不过太分散,如果仅仅是买东西,还是选定一个地方好,在那里待上几个小时,不然买也买不到,玩也玩不好。还是时间太短。大家纷纷说。银座,银座,越来越多的人支持去这个地方。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现在,几乎每个人都怀揣着换好的日元,盯着化妆品、电饭煲和马桶,这些好用的东西,摩拳擦掌,蠢蠢欲动,等着一下车就大买特买一番。

大巴很快在银座边上的一条纵向小道上停下来。路边隔几米竖立着一棵剪去枝权,只剩下几根主干,抽搐着伸向空中的银杏树。行人都穿得漂亮,妆容精致,即使是男性,也大都经过精心修饰,集体呈现出被现代文明浸染的时尚又礼貌的气质。大家依次走下大巴,略显激动地环顾四周,感叹说这就是银座啊,跟我们那儿的步行街没多大区别啊。有人说还是有区别的,你看人家多注重仪容仪表啊。毛线帽嚷嚷说我一定要在这里要买一顶新帽子。

刘丽趁大家不备偷偷溜出人群。陈耀感到疑惑,紧跟上她。两个导游都忙着解答众人的好奇心,没留意陈耀。陈耀转过街角,叫住刘丽。刘丽转过身来,陈耀讨好地迎上去。

是要去别的地方吗?他问。

刘丽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躲闪,而是突然间有了主意一样,有一点兴奋地给他做了一个手势,意思是要他跟她走。陈耀走近她。

东池袋中央公园,刘丽问,去过吗?

陈耀立刻明白了。他来过东京很多回了。

东京爱情故事?他说。

哈!刘丽难得兴奋起来,你知道啊!

走吧,我带你去。陈耀向四周看了看,寻找地铁入口。

刘丽果断跳了一下,闪到陈耀身边,笑嘻嘻地说,这下好了,有个伴,还是行家。

他们保持着间隔不过几厘米的距离,情绪饱满地走上地铁。地铁上人不多,这使他们依然得以保持距离。她开始问他的来历。他编了几句,反过来问她。她坦白说失恋了。他很惊讶。这时候有人上来,好像是要到另一节车厢找人,并且特别急切,快速跑过时撞了一下刘丽。刘丽躲了一下,身子倒向陈耀,被陈耀扶住了。她连忙站稳。这个插曲无疑让她越发有了信任他的理由,稍稍放肆起来,说,你刚才说的都是假的吧,你也失恋了对吧,不然谁会想到一个人出来旅游呢。她苍白的手抓紧吊环,不时晃来晃去。他没有回答她。他们身边很快空出一个座位来,她坐上去,很自然地冲他伸了伸手。

我帮你拿包啊。

啊,不用。

她转而仰着头跟他聊《东京爱情故事》。他撒谎说没看过。他觉得只要不多说话,她便不会看出他的紧张来。她睁大了眼睛,说,《东京爱情故事》啊,赤名莉香啊,完治啊,多经典啊,你居然没看过。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她说,其实也不奇怪,你是这么一个严肃的人。他很不自然地说还好吧。不过,她倒是一个轻松自在的人,这一点确实与他不太一样。他看着她,听她说《东京爱情故事》讲的是什么。他看清她的眼角已经拖起皱纹,嘴唇干燥,脸上虽然压了粉,仍看得出生着一些细碎的斑。她倒不在乎这些,表情很生动,直视他。她说了些什么他一句也没听清,但他又十分确定,这是一场非常愉快的交谈。

从东池袋站走出来时,天空积起云来,街道被阴暗的灰色覆盖着,人们行色匆匆。

应该是,往那边走。陈耀看了一眼路牌。

不会下雨吧。刘丽担忧起来。

你只是来看看,会待很久吗?陈耀问。

刘丽摇了摇头。她率先走到前面去。

啊,就是这里!刘丽望着一幢大厦说,就是这里!在这幢楼的旁边。如果是在晚上,这幢楼每一层都亮着灯,莉香和完治就是在这些灯投出的很暗很暗的光线中,面对面站着。刘丽跑起来,跑上小广场。她踮起脚尖,把整个广场探寻了一遍,确定好位置,忙活起来,一会儿站在这边,一会儿迈出两步,调转身,站在对面,嘴里念着台词。

如果我在喜马拉雅山顶打电话,你会来接我吗?

我会去接你!

你会带热腾腾的大杂煮给我吗?

我会把整个摊子都带过去!

她的脸上扬着孩子般明媚的神色,跳跃的动作仿佛人偶,笨拙,可爱,语气一时娇媚,一时带有男性充满责任感的深情与热烈。

陈耀站在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

刘丽说完最后一句台词,转过脸来看陈耀,说,我在大学里加入了戏剧社,社里排过这个剧的片断,我演赤名莉香。

就是这段吗?陈耀问。

这段之前,这段,和之后,一大段。刘丽笑。

陈耀也笑,说,你毕业很多年了吧,还记得这么清。

刘丽说,要不要来演一下?很简单的,就几句。

陈耀摆手。他怎么可能在众目睽睽下跟她一起疯呢,刚才她一人分饰两角跳来跳去时,周围已经有人注意他们了。

刘丽不去管他,直接问他,如果我在喜马拉雅山顶打电话,你会来接我吗?

陈耀无奈而又甜蜜地转过身去,面对广场上走来走去的其他人。他们有的在看他们,但很快就专心于眼前的路了,更多的人只顾着自己的脚下,有伴的则在与同伴讲话。但陳耀依然没有勇气转过身去配合刘丽。他真心觉得这很有意思,但他放不开,无法让自己参与进去。

刘丽假装瞧不起陈耀似的,豪爽地笑起来。

陈耀在身后终于安静下来之时转过来看刘丽。她站在一处,像个锥子一样,三百六十度转动身体,想要把四周看个究竟。她新换上的棕色呢大衣一直拖到脚踝,头发披散着,脸色白里透红。她白皙的手紧紧拽住斜挎包的带子,努力让起伏的胸脯慢慢稳定下来。她扫视的目光满含激动和眷恋,就好像她真的站在喜马拉雅山顶上,看到的不是一个小广场的四面,而是整个世界。

十五

然后就能请她到他的房间里来坐一下吗?

当他们从东京回到名古屋,住在四日市的一家小酒店里,晚上八点,大家吃饱喝足,想回房间休息也好,愿意去外面的小街巷转一转也罢,自便。陈耀依然独自走在七零八散的人群最后,观察刘丽的一举一动,心里盘亘着无数个小火苗。

还是不行。

刘丽显然只是把同他一起去东池袋中央公园当作了一个意外。她不过在那样的时间里需要那样一个人罢了。自从两人搭地铁回到银座,她就迅速与他散开,重新跟在中国导游左右,生怕旁人看出她与陈耀单独行动过,以至怀疑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陈耀识趣地与她保持着距离。即使又回到车上,坐在了她的身后,她也一点也没有把他当作一个可以亲近的人,偶尔回过头来说笑两声。没有。她反倒表现出当他是个透明人的样子,比之前更冷淡了。

陈耀在自己的房间躺下来,从头到尾回忆了一遍与刘丽去东池袋中央公园的情景,突然想到,他们去的是公园,事实上只是在公园边上的小广场上待了一会儿,公园里有怎样的花木,怎样的人会在一个阴天同他们一样选择去那里,他一概不知道。她是早有防备了。他回忆起她对他说,如果我在喜马拉雅山顶打电话……那调皮的样子,心里产生了超出仅仅是靠近她的更强烈的愿望。他忍不住起身,站在浴室的水龙头下一遍遍冲洗自己,耳畔充塞着哗啦啦的水声和她的声音,她说的那个地方是一个多么遥远,多么不切实际的地方,可她的要求又是多么有趣。

一碗大杂煮!

这几句台词之所以打动了她,让她记了这么久,大概就是因为其中所暗示的某个宛若喜马拉雅那么巨大的艰难,与一碗普普通通的大杂煮,共同构成了一种难以达成的日常。艰难才是日常的本质。水在他的身上流淌。他看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已经有了松弛的迹象,忍不住拍了拍。他穿上睡衣依在床头。隔壁房间里的一对房客正在交谈着什么,声音瓮瓮的。他集中精力,努力听出他们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一

转眼就要回家了。

第二天晚上,他隐约听见刘丽对婆婆也说了这么一句,要回家了。

十六

他们的行程就像一张对折的纸,展开来,中间是东京,两边是名古屋的爱知县。他们又来到抵达时住的那家酒店,休整一晚后,各自拖着比来的时候多出一倍的行李,穿过一条马路,进入繁忙的中部国际空港。排队办理登机牌的时候,有消息传来,国内正在大面积下暴雨,飞机有可能晚点。这个消息很快得到官方确认,在大家正要进行安检时发出正式通知,起飞时间待定。

毛线帽戴着新买的黑色呢料窄沿帽,在安检口的告示牌前,仔细阅读上面的动态,完了转过头来向人群而不是当中的某个具体的人说,连具体时间都没有,怕是要再住一天了。中国导游说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毛线帽炸了,说,这在中国是要赔偿的。中国导游说,赔偿一份盒饭吗?毛线帽警觉地说,难道这里连盒饭也没有吗?大家都觉得这是一件严重的事情,纷纷围上来。中国导游扬了扬手中的一打票据,说,没有盒饭,有正餐。

他手里攥着的是补偿券,每人一千日元,可以在机场里的任何一家餐厅使用,点单的话,多于一千日元需要自己补,少于一千日元不予找零。

你们也可以用这个钱买餐饮之外的其他东西,只要买家收券,只要你们不饿。他最后说。

这样灵活的用法,好像扩大了面值一样,立刻让人心满意足了。大家扬起脖子,放眼展望,将视线内所有售卖店扫了一遍,接着分散开去,有的在一楼逛,有的乘电梯上了二楼,有的再上一层去了三楼,眨眼之间就汇入偌大的机场内,不是结伴而行的话,彼此就再也找不到了。

只有陈耀立在原地。

他哪儿也不想去,甚至连余光都控制住了,不再慌张又遮掩地追随刘丽。他放弃了。他觉得刘丽一定是对祝大原还抱有期望,本能地排斥其他对她明显有意图的男性。虽然祝大原说与刘丽结束了,但这是对他说,对刘丽未必会说得这么绝,不然刘丽一口一个宝贝儿是对谁在说呢?祝大原那个人没有能力这么快处理好一段感情。

为了试探祝大原,昨天,陈耀在大家都下车去八坂神社参观时,留在车上给祝大原打电话,手机号码刚拨出去两个,他慌忙停下来。他发现,他正在对一些早就十分明确的事情感到迷惑。他努力控制着自己。整整一天,陈耀除了吃饭和上厕所,一直待在车上,一个景点都没有去,他彻底放下了面具,那些地方他都去过,他只要耐心熬过这一天,再熬过最后一晚,安稳地回国就行了。

两个导游都很关心他的情况,以为他是因为身体不舒服才选择留在车上。他也就顺水推舟,说他的确不舒服,可能是前一天吃坏了肚子。刘丽安静地听着他与导游的对话,包括其他团员送上的关心,一直与刘丽同住一个房间的婆婆还大声问他需不需要药。他说没事,不用,休息一下就好了。刘丽始终没有转过身来问候一声。她一直在发短信,时而簇起眉毛,时而扬起头,若有所思。她已经把衣服换回了最初几天穿的那件暗红色羽绒服。

在经历了留在日本最后一晚的彻夜失眠,看到来到这里的第一日清晨就已经看到的那种仿佛藏着无数秘密的紫色大海时,陈耀感叹事情兜兜转转,总要回去,回到最初的心意里去。而他最初的心意是什么呢,太模糊了,于是一切都将在模糊中草率地结束。

不远处,刘丽与中国导游已经步上手扶梯,徐徐上升。

她只在快到二楼时居高临下,又是漫不经心地侧身往下看了一眼。陈耀在她的视线中,正用两只手的食指和拇指捏住补偿券的两边,前后拉扯玩弄着,使它发出哒啦哒啦的声响。他的目光落在与刘丽反方向的一个高高的柱子上,那里有一個巨大的时钟,指示时间已到正午。毫无征兆地,就像受到感应一样,陈耀突然转过来朝刘丽的方向望去。但是刘丽已经转过身,由电梯传送到二楼了。陈耀赶紧收回在目光。一楼大多是日用品店,要吃饭还得去二楼或者三楼。陈耀独自往前走,故意错开刘丽与中国导游一起乘坐的那个手扶梯。

这太奇怪了,他明明一直没有去看她,却又在冥冥中受到指引看清了她的路线。他感到愕然,与此同时大脑飞快运转。他看到她与中国导游分开走了,原因是中国导游想吃烧锅面,而她想吃杂煮。

他在三楼靠近中厅的一家店里找到了她。

店面空间很小,她背对门坐在最里面的位置上,—只手举着手机说话,另一只手举起水杯喝水。

宝贝儿,晚上就能见到妈妈了噢。

他缓慢而激动地往里走。

她收起手机,抓在手上,轻轻点着桌面,继续研究菜单。不找零,她自言自语,所以我只能点一份这个。

他冲她打招呼,嗨!

她转过身来,看见他的同时又看了一眼门口,确定只有他一个人,便放松了下来,说,嗨!接着指了指菜单,高兴地说,大杂煮。

他点点头,郑重地在她对面坐下来。

难得看到你一个人吃饭,他说。

没办法,放不下这个,总想试试,别人又不感兴趣。

找我啊,你就是在喜马拉雅我也会去。

整个摊子也带来了吗?

他们笑起来。他从中听出一些亲近,又不十分确定。

她把菜单推给他,请他点。

他略一看就知道事情在朝好的方向发展。他说,这样一来,我们还能再点一份甜点。

是吗?她问,同时低下头来算账,并很快明白他指的是跟他一起拼单。她很高兴地说这样太好了,两碗大杂煮1600,一份甜点400,不多不少,正好把券用完。与此同时她转过头去,与店员确认茶水是否免费。听到店员说是,她意味深长地冲他眨了眨眼睛。他报以老朋友式的微笑,默契地点点头。

大杂煮端上来之后,他在她从筷子套中拉出筷子之际突然说,我以为你一直在跟你男朋友联系。

她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说,没有,不是的,我们已经分手了。过了一会儿,她补充道,我的确试着跟他联系过,这有点说不清楚,很多事情都说不清楚的,明知道不可以,但就是会去那么做。他没有理我。

她的语速很快,像在澄清,更像在诉苦。她一面说一面把手放在脸颊上,轻轻按着,好让双手沾去一些热度。

他宽容地看着她,在她终于停下之时突然说,我喜欢孩子。

她的眼里顿时闪烁起泪花,说,是的,我更多的时候在跟我的孩子联系。

他接着说他还会讲故事,不过不知道那个故事究竟适合讲给几岁的孩子听,但是没有问题,他可以再去看其他故事。

他后来又说了很多,一直说,几乎没吃什么。

他感觉到她是有兴趣听的,就像他当初报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兴趣听祝大原讲她的事一样。尽管在某些瞬间他会恍惚地以为,他面前的这个人其实与他正在说的那个人,甚至当中的他与他自己,没多大关系。

十七

他们谁都没有听见广播里响起的确切的航班信息。中国导游打电话给刘丽,喂,就差你们两个了。

看到陈耀与刘丽结伴出现在安检口,毛线帽有些惊讶,中国导游则见多不怪地匆匆看了他们一眼就忙着带领大家排队过安检了。刘丽在陈耀的照顾下跟着他,默默排队。核查证件时,陈耀提醒她到他的前面去,就像来的时候那样。

导游说过,团队安检顺序都是事先排列好的,不能打乱。陈耀说。

刘丽乖乖照做。

毛线帽用余光观察着这一切,尽量装作对那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好像起了变化的情况一无所知。但是当他在飞机上注意到他们为了坐到一起,向其他游客开口请求调换座位时,就再也忍不住了,不时看他们几眼,再与坐在他身边的八十岁的婆婆耳语。

嘿,那两人搞到一起去了喂。

机舱轰轰直响,婆婆听了几遍也没听清毛线帽在讲什么,反而是坐在她身边的与她隔着一条过道的她的儿子,几次跟随毛线帽的目光去看陈耀跟刘丽,明白了什么。

好事,他说。

毛线帽探出身子冲他使眼色,很兴奋的样子,但是等他转过脸,身子坐定,又马上显出落寞的神情。

与他们隔着两排座位的地方,已是机舱尾部。陈耀和刘丽一起换座位过去,松松坐下来,继续说话。刚才在餐厅主要是陈耀说,现在换刘丽说。她随手把一直顶在头上的太阳镜取下来,插进前面的靠袋里,又顺手把里面的报纸取出来,一眼看到机场新航站楼动工的新闻,便碎碎叨叨从这件事讲起。

来的时候好冷啊,她说。

又问他当时冷不冷,坐得离门口那么近。

陈耀说还好了,他当时到得早,在大厅里转了一圈,发现都差不多,他坐的那个地方虽然离门口近,但在门的侧面,凹进去了,是个背风的地方。

刘丽说当时冷得坐不下来。又问,你是不是还以为我跟导游是一对啊?

陈耀看着有些兴奋和羞赧的刘丽,产生了蒙咙的异样的感觉。

未待他回答什么,刘丽又转说别的了,好像这个问题是显而易见的,不用点破。她说什么时候送餐啊,好饿,接着提到大杂煮,提到日本的生食习惯,继而说起自己的饮食习惯,说她早上一定要吃早餐,中午的饭是前一晚做好了带到公司的,晚餐回家做。

你做饭很好吃吧。

陈耀差点把这话说成,听说你做饭很好吃。

他改口得及时,脸上却泛起难以掩饰的红光。

刘丽并没有看出什么,顺着陈耀的话往下说,说当然啦。

这个小小的事件让陈耀内心波动了一番,刘丽再说什么,他都只是简单地应和着,怕再出什么错。他侧过脸看刘丽,觉得就因为她能在他面前说出这些没有主题,却随时都能找到主题的话,便是适合他的。而她时不时转过脸来看一眼他,发现他在注视她,就受到鼓励,更放轻了,话开始说得更自然,更知停頓,慢慢地,只在需要的时候说上一两句。

睡一会儿吧,这些天太折腾。她说。

陈耀点点头。

他们一起往后靠了靠,扭动了一下,各自寻找着最舒服的姿势。陈耀拍了拍肩膀,说,不用客气。刘丽一笑,把头依上去。陈耀轻飘飘起来,身体膨胀得厉害。窗外幽暗,旋窗上印出机舱里微光下疲劳的乘客,他们大多如陈耀和刘丽那般闭着眼睛。轰隆声成为一道背景,并不能打扰谁。陈耀很快就睡着了,沉睡的程度与那晚在暴雨中,在车上睡着的情况很像,四周被一种声响包围着,那种声响必定代表着一定的危险,但他毫不在意,意念越来越散,慢慢地就消失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见刘丽说,咖啡。

他迅速从深睡中浮起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到自己面前的小桌板已经放下来,上面摆着一份纸盒装的飞机餐和一杯咖啡。他满意极了,通过依然浅淡的意念思考他是该喝一口咖啡还是该继续睡觉。他晃了晃脑袋,看到刘丽刚刚抿了一口纸杯里的什么,放下,开始拆她的餐盒。他看到,她的纸杯里装的是橙汁。

他一下子醒了。

正常情况下她应该会为他点一份一样的,要么就不点,等他醒来再说,却偏偏如此贴心非常了解他似的为他点了咖啡。另外她知道他来的时候坐在机场大厅靠近门口的位置上是怎么回事呢?她早就留意到他,还是,早就知道他?

你知道我是谁?

他看着她。

一想到这个问题的答案无论是什么都很可疑,他便对一起往前走失去了信心。

责任编辑 周明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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