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来跳去的女人》背后

《跳来跳去的女人》背后

闲极无聊，一忽儿要学画画，一忽儿要学朗诵，一忽儿要学表演，反正都是“路多踩不死草” 。干不了几天就扔下了，宣称另外一种艺术更适合自己艺术天才的发挥。

高军：职业画家，业余写作。著有《世间的盐》《橄榄成渣》《快活馋》

《跳来跳去的女人》是契诃夫的名篇。小说里写了一个叫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女人，人人都夸她是个天才。她嫁给了一个医生，是个老好人，很宠她。经常在家里举行各种“party”，来的都是一些很文艺的人，有画家、诗人、话剧演员、写小说的。

大家都宠着奥莉加，捧着她。她也真拿自己当回事。每逢星期三，她家总有晚会。在这些晚会上，女主人和客人们不玩牌，不跳舞，他们的娱乐是各种艺术活动。话剧演员朗诵，歌剧演员唱歌，画家们在纪念册上绘画（这种纪念册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多的是），大提琴手演奏，女主人本人也绘画，也雕塑，也唱歌，也伴奏。在朗诵、演奏和唱歌的中间，他们谈论文学、戏剧和绘画，而且常常争论起来。晚会上没有女宾，因为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认为，“除了女演员和她的女裁缝，其余的女人都无聊而庸俗。”

不请女宾是怕别人夺了她的风头，喜欢女裁缝这个很好理解，就像鲁迅先生说一个书生愿世界上的人都死绝了，只剩下他和一个漂亮小姐，还有一个就是卖烧饼的。这个女裁缝对于奥莉加就像这世界上最后一个卖烧饼的。

这班人在奥莉加的家里混到半夜，奥莉加的老公戴莫夫还要安排一顿夜宵。“一盘牡蛎，一块火腿或者小牛肉，沙丁鱼罐头，奶酪，鱼子酱，蘑菇，一瓶伏特加和两瓶葡萄酒。”正在跟人高谈阔论的奥莉加就回过头说：“你真是迷人！先生们，注意看他的脑门！戴莫夫，你侧过脸来。先生们，瞧他的脸相多像孟加拉老虎，可表情却善良可爱，像鹿一样。哦，我的亲爱的！”

这些人吃完喝完就很快将他给忘了，继续谈论他们的艺术。因为戴莫夫是个理工男，对这些人所谈的东西他觉得高深，自己有点理解不了。他爱妻子，也爱妻子的这些朋友。虽然家庭条件不是很好，一年收入五百来卢布，但他还是尽其所能款待到家里吃喝的艺术家们。

奥莉加每天睡到日上三竿。还不止，书中说她要睡到十一点才起床。起床以后弹一会钢琴，如果出太阳，她就画一会儿油画。下午就去找女裁缝做衣服。因为戴莫夫薪水不高，她只能在旧衣服上翻翻花样；“她和她的女裁缝不得不挖空心思。她们经常把旧衣服染过，加上一些不值钱的透花纱、花边、长毛绒和丝绸，就能创造出奇迹来。做出来的东西着实迷人，简直不能叫衣服，而是梦幻。”

从女裁缝家出来以后，就去拜访某位熟悉的女演员，打听一些剧院“八卦”，“或者到某个画家的工作室去坐坐。她到处受到愉快而友好的欢迎，大家都夸她漂亮，可爱，是个少有的女人……”

闲极无聊，一忽儿要学画画，一忽儿要学朗诵，一忽儿要学表演，反正都是“路多踩不死草”。干不了几天就扔下了，宣称另外一种艺术更适合自己艺术天才的发挥。于是大家就为她惋惜一番，说“如果她不懒散，能管束自己，那她肯定能成为一名出色的歌唱家”，后来她认识了一个画家，要跟他到伏尔加河一带写生。这个画家叫里亚博夫斯基，画风景的画家。两个人坠入了爱河，只是瞒着戴莫夫。但她对自己比较自信，她相信她有足够的能力和本事处理好这件事情。

可是戴莫夫却死于白喉杆菌，他在为一个病人吸痰时被传染了。然后就死掉了！这时奥莉加发现真正爱自己的人只有戴莫夫，而她自己并没有什么艺术天分。因为里亚博夫斯基也对她厌烦了，对她说：“当然啦，画得不错，不过今天一幅画稿，去年一幅画稿，下个月还是一幅画稿……您怎么不厌烦呢？我要是您的话，早就把画笔扔了，不如认真搞点音乐什么的。要知道，您算不得画家，您是音乐家。不过，您可知道，我多累啊！我这就去叫他们送茶来……好吗？”

最近看《契诃夫手记》这本书，里面谈到这篇小说。说原名叫《蚱蜢》，蚱蜢也是很善于跳的一种昆虫，在《手记》后记里将这篇小说中的原型都归纳了一下。我心里惊了一下，契诃夫也是拿身边的人下手的。戴莫夫的原型是个军医，名叫狄米特・波伏洛维契・K，奥莉加的原型叫苏菲皮特维娜，契诃夫也是常常到他们家参加“party”，一到夜半，医生的高大身影就出现了，他一只手拿着叉子，另一只手拿着刀子，沉静地宣布着：“太太们，先生们，请过来用点什么吧。”

大约是为了加强小说的悲剧效果，契诃夫就用笔把他给结果掉了！画家的原型是列维坦，他常常被一班女人包围着，用手支着自己脑袋卖弄着：“我疲倦了！”后来列维坦就跟苏菲皮特维娜出轨了，朋友们之间都传遍了，自然“八卦精”契诃夫也是心知肚明的。

一个好作家必须是对八卦有强烈好奇心的人。光有好奇心还不够，他还得有天地不仁的那种残酷，这篇小说写出来后，狄米特・波伏洛维契・K首先表示强烈的愤怒，朋友之间义愤填膺地攻击契诃夫。

这也确实让人有理由生气，这个平常坐在角落里的山羊胡子太坏了！他戴着夹鼻眼镜，没人能看到他的眼神。所以小说家是危险的！他像条毒蛇盘在角落里，信子伸得多长，他在捕捉空气中任何能写小说的味道和信息。一旦抓住，就不管死活地一口咬住，迅速将整个身体缠绕在上面。

前一阶段有个朋友问我：“你常常写你的朋友，有人想打你一顿吗？”我说：“还好吧！我也没写什么，比如我写那个摸朋友老婆大腿的事情是可以拿上桌面讲的。另外我把他名字改了一下，这种事情他自己也不能跳出来说男主角就是我！他否认还来不及呢！”

契诃夫这场祸惹得不小。狄米特・波伏洛维契・K作为苦主，未必就不知道这件事。再者说两顶绿头巾也不见得就压死人。但你把这件事情写出来，人家就要怪你宅心不仁厚了。列维坦阴沉沉跑来，要跟契诃夫决斗。毛子的脾气是喜欢决斗的，一言不合扔下一只手套，约个白桦林单挑，双方站一箭之地，以枪来决生死。

但契诃夫家里是开杂货店的，小时候在家帮他爹站柜台，这种舞刀弄枪的事情哪里做得出来。我不知道他最后怎么把列维坦给劝住了。后来两个关系终于恢复如常！总体来说，契诃夫的运气算是好的了。

写小说最倒霉的，是一个叫拉什迪的。霍梅尼判他死刑。通缉全世界要杀他，每年保护费要160万美元。一直藏到1998年，伊朗政府取消了对他的追杀令，他才敢出来重见天日。写身边的朋友要做好这样两种心理准备：一是请客，二是挨打。一般的隐私被揭露出来，请顿火锅或者路边摊就差不多摆平了。最后实在不行，你朝我肉厚的地方打两拳消消气。谁叫咱们是干这行的呢！这也算是为小说献身吧！

契诃夫标配：山羊胡，夹鼻眼镜

列维坦的风景画

阿啃漫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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