脆弱的乳房
2017-05-17孙欣
孙欣
美国记者弗洛伦斯·威廉姆斯与她的著作《乳房:一段自然与非自然的历史》
在《乳房:一段自然与非自然的历史》一书中,美国记者弗洛伦斯·威廉姆斯从人类学、生物学、医学、环境史的角度对乳房做了解读。
乳房为谁而生?
就一种器官写一部科普书,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因为角度太多了,尤其是在当下这个社会。除了从解剖、发育、生理入手之外,还可以从公众舆论、社会热点、审美和艺术等角度入手。与心、肝、肺、肠这些平素不暴露在外,偶然血淋淋暴露出来会引起公众恐慌的器官相比,人类的乳房(大致包括乳腺和支持乳腺的皮下脂肪垫)是一个多么柔软美丽、万众瞩目的书写和研究的好器官,上述每个角度都可以作纵深切入,全面发挥,写成一整本一整本的书。若是要把所有的这些论述压进一本书里,就得用一点取舍剪裁的功夫不可。科普书涉及许许多多公众未曾考虑过的问题和无从得知的知识数据,一般来说总是“开卷有益”。但一本科普作品读完以后作为整体是否能让人对探讨的问题有全新的认知和感受,则要看作者对整体材料的把握和了解。好的科普作品给读者以振聋发聩感,其中的很多细节随着业界研究的深入将被修改;但不能因此就说科普靠不住。重要的是:数据更新和学说改变之后,读者从书中学到的论证方法是否仍然不过时;替换以新数据和新理论之后,作者的论证是否仍然成立,仍然带给读者永久性地打开一扇窗般的感受。
乳房是否定义了人类的演化,定义了女性的一生?《乳房:一段自然与非自然的历史》一书试图给出一个倾向于肯定的答案,可惜开篇就犯了一个小错误:人类并不是唯一拥有“乳房”的哺乳动物。所有在图片或真实生活中见过奶牛的人都应该知道。人类的乳房在没有哺育幼儿的时候也保持隆起,这才是人类的特别之处。这个特别之处是否有个存在的坚实的理由?研究两性互动的学者有最多的话要说(或者是围观群众最爱听他们的学说,因为浅显易懂)。男性的性偏好导致女性拥有常年硕大的乳房,这听上去很合理,尤其合人类后来搭建起来的男权社会的理。正如作者探讨的那样,乳房由大量的脂肪支撑从而拥有饱满圆润的外观,这个结果可能有男性选择的因素,也可能有营养和喂养后代的实用因素。当代美国女性对大胸的追求导致了隆胸整形医疗产业的突飞猛进,则一定是出于男性的偏好。作者描述了整形外科将小乳房定义为“病态”的来源,鼓励着一代代脱衣舞女、演艺圈明星和良家妇女前仆后继,忍受痛苦的手术和可怕的后遗症,促进了乳房填充材料和隆胸手术流程的进步。即使是“保守”的得克萨斯州妇女,生过两个孩子都不曾打过麻醉剂,也不惜躺上手术台,把乳房从A罩杯升级为小C。作者虽然引用了数据。认为接受过隆乳手术的妇女并没有出现显著异常的免疫系统疾患,但她也记录了高达28%~64%的泌乳衰竭,以及相当比例的损害性爱感受的乳头麻木。
乳房与环境
与隆胸手术的副作用和危害相比,作者更为关注的是环境中的化学品对女性乳房和乳汁的影响,以及如何采取可能的预防措施。可能因为作者本人不曾经历过隆胸,但是经历了生育和哺乳,她将大量的个人体验与访谈和数据交织在一起,拉近读者与作者之间的距离。简直可以说她作为一个科学类记者,跟她的读者的认识区别不大;她的焦虑在许多现代城市人身上都能看到。基于自身体验的焦虑如此强大,以致很难用逻辑推理说服自己接受别的可能性。比如她认为体内脂肪增加不足以解释女孩子的青春期越来越提前,因为自己青春期时非常的瘦。她也认为排卵期后乳房细胞增殖更活跃,因为乳房会变大肿痛。这是两个很容易驳倒的例子:她无从得知很瘦的自己比起半世纪以前的同龄女孩来是否仍然属于很瘦的范围,细胞增殖也不一定意味着器官体积会同步增加。个人经验是共情的好材料,但对认清事实没有什么帮助。
因为添加剂与雌激素分子结构相似,所以对塑料的恐惧近于偏执,这在美国可能是一种相当响亮的消费者声音。作者不得不在雌激素的“坏作用”和“好作用”之间摇摆,但是相当先入为主地认为塑料添加剂起的都是“坏作用”。她引用了得州大学奥斯汀分校教授乔治·比特纳的实验:用盐水分解各种塑料,再用提取物喂养对雌激素敏感的乳腺癌细胞,发现绝大多数提取物都能促进乳腺癌细胞的生长。该教授由此得出结论,大部分塑料都含有雌激素生物活性。如果这个实验确如书中描述,那么我们可以说这实验的设计和对结果的解释犯了最基本的科学错误:向培养基中多加一点糖也很可能促进乳腺癌细胞生长,糖并不具备雌激素活性;同样的塑料提取物在乳腺癌动物模型内未见得有相同的促进生长的效应;塑料在动物和人体内不一定会分解出与盐水分解相同的组分。
書中引用的大部分事例都基于流行病学研究,而流行病学就像是“让所有老鼠都跑出笼子,结果就是流行病学”。环境因素对人类健康的影响很难通过大量数据分析得到最终结论,必须在阐明生理机制以后才能确立。“相关性不等于因果性”,这是一个让人看了就头疼的前提;疾病的生理研究和相应的公共卫生政策制定本来就不会是什么轻松的事。大数据分析的主要功能是指出某些可能的方向,供科学家和医生做进一步研究。作者本人也写到了这一点,但是有点儿讽刺的是,在探讨结构与激素相似的塑料添加剂对女性生理和疾病的影响时,她表现得完全混淆相关性和因果性:身体力行各种“排毒”实验,还为多年前甚至隔代发生的大事小事紧张不已。
在男性乳腺癌的章节,她的笔触却谨慎了许多,反复申明流行病学的不确定性。在北卡罗来纳州的海军陆战队基地列尊营,由于油库和氯化物溶剂的污染,某些供水点的苯含量超过法定限额的76倍。71例青壮年男性患上了乳腺癌。美国军方虽然不情不愿,但是已经在某种程度上承担了法律后果,向一定数量的受害人做了经济赔偿。对此事件,毒物与疾病管理局的波特主任则表示他无法对这些病例的成因做出论断。与那些塑料添加剂研究者的大胆言论相比,波特主任的话技术上更为正确。他和其他专家出言如此谨慎,也许是因为矛头指向的是美国军方——一个强大专横不愁钱的组织,可以轻易地摧毁胆敢挑战它的研究者的职业生涯。与之形成对比的是:塑料添加剂和阻燃剂的研究者大力宣传这些多环化合物能进入母乳并危害几代人的健康和生殖能力,这个观点的受众是广大公众,以出格的言论博得注意力,对他们的研究领域可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此书章节中对相关性的态度前后不一致,反映出来的可能不是作者本人的思维方式,而是她采访的那些研究人员的思维方式和表达方式,她只是一个采集-记录者而已。
总的来说,读完这本书后的收获是什么呢?也许还是老调重弹的健康均衡饮食、适度关注环境污染但实在不必草木皆兵,以及保护未成年女孩子免受突如其来的性骚扰这些看上去既无害又无聊的结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