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对称威胁:重审半岛军事格局
2017-05-17刘怡
刘怡
暂停更新庞大而臃肿的常规武力,将财政和技术资源更多投入到核力量和特种兵力上,意味着朝鲜追求的是一种“威慑力最大化”的安全目标。而核威胁的敏感性和分散性,将给美国的“定点清除”造成障碍。
即使是对训练有素、掌握充足数据储备和技术手段的观察家来说,预测朝鲜军事装备的新发展也从来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拥有119年历史的权威防务信息和出版公司IHS简氏资讯集团的一位前分析员告诉本刊,在超过20年时间里,《简氏战舰年鉴》搜集到的关于朝鲜海军主力舰“罗津”级护卫舰的唯一一张照片,是由日本海上自卫队的巡逻机1993年在东海上空所拍摄。之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他们都处在信息“黑箱”之中,对该型舰的服役和改进状况全无了解。直到2014年12月朝鲜《劳动新闻》播出关于金正恩视察西海舰队的消息时,简氏集团的分析员才在画面一角发现了消失已久的“罗津”级,并察觉舰上已经换装了新型反舰导弹和电子设备。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高级国际研究学院美韩中心运营的对朝分析网站“北纬38度”同样承认,他们对平壤核计划和导弹项目进度的评估,主要是以分辨率受限的商业卫星照片作为凭据。严格的保密制度、受限的交往和信息流通渠道以及平壤当局有针对性的战略欺骗,使得对朝鲜军事实力和装备的研判几乎成为一门玄学。外界对美国可能的攻朝方案的了解,远远多过对手潜在的报复和反制方案。
从另一个角度看,由于外界长期缺乏了解朝鲜军事实力的可靠路径,释放信息的主动权,在相当程度上是由平壤当局所掌控的。这种信息披露不仅包含有单纯的“示强”,也间或掺杂着刻意的误导和诱骗。例如在1998年之后的十几年间,美国军方一直深信朝鲜多次试射的“白头山”和“银河”系列运载火箭是一种新型多级式洲际导弹“大浦洞”(Taepodong)的技术验证平台;但在2012年由公路发射车搭载的新型洲际导弹“化城13号”突然曝光之后,外界才察觉关于“大浦洞”的诸多揣测纯属捕风捉影。类似的情况也出现在对朝鲜固体燃料火箭发动机研发进度的预估上:到2008年为止,美国情报机关始终认定朝鲜从叙利亚获得的小型固体燃料发动机的推力不会超过2吨,仅能将500公斤的弹头投射到120公里之外;但在2016年3月,朝鲜方面高调公布了一种单台推力接近4吨、运转时间约1分钟的固体燃料发动机的地面点火试验图像,随后又成功进行了搭载该型发动机的“北极星2号”中程导弹的水下和陆上试射,使得外界不得不再度更新数据库。
2017年4月17日,美国副总统迈克·彭斯(白发者)在访问韩国期间造访位于“三八线”附近的板门店军营
这种倾向性显著的“秀肌肉”手法,在金正恩治下逐步成為朝鲜对外宣传中的常态。与父亲金正日对朝鲜的真实军力讳莫如深的姿态不同,屡遭国际制裁的金正恩迫切需要找到有足够分量的话题,来维持平壤在国际事务中的存在感。这种考虑和“挟核自重”的既定方针相结合,催生出了具有朝鲜特色的军事外宣模式——“导弹外宣”“阅兵外宣”与“视察外宣”。在高频率的导弹/火箭试射、阅兵式以及最高司令官视察作战部队的新闻报道中,平壤近乎炫耀地引导外界关注朝鲜新问世的武器装备和武装力量的战备状态,以增加宣传恫吓的说服力。但更深层的意义则是朝鲜半岛潜在的军事冲突模式的变化——随着朝鲜弹道导弹家族的日益完善和核打击能力的确实化,全面南征出现的可能性正在下降,以非对称威胁吓阻和遏制美韩军队的新模式逐渐成形。而美国以海空军力量打击朝鲜的预设方案,也因为这种变化,做出了微妙的调整和更改。
左图:2015年4月18日,朝中社发布的宣传照片——最高领导人金正恩在朝鲜民族发祥地白头山之巅观赏日出
“威慑最大化”
右图:朝中社公布的今年2月12日“北极星2号”中程弹道导弹在葛麻机场成功试射的画面。该型导弹换装了新研发的固体燃料发动机
2012年4月15日,在金正恩执政后第一次大规模阅兵式上,“阅兵外宣”第一次引起了观察家的注意。当大部分军事分析员还在苦苦揣摩两天前发射失败的“银河3号”运载火箭的技术特征时,朝鲜高调展示了长期处于保密状态的“化城13号”(KN-08)三级式洲际导弹,并且是搭载在可机动的八轴三用发射车(TEL)上。第二年7月27日的另一次阅兵式上,经过改进的“芦洞1号”中程导弹以及最大射程接近4000公里的“舞水端”(BM-25)也相继亮相。此后情报人员开始密切关注对朝鲜政权具有特殊意义的纪念日,例如每年的4月15日(金日成诞辰)、4月25日(人民军建军节)、7月27日(朝鲜停战纪念日)、9月9日(国庆节)和10月10日(劳动党建党节),希望从届时举行的庆祝活动中捕捉关于新装备的蛛丝马迹。金正恩也“心领神会”地提高了阅兵仪式的频率,并为外国记者前来报道提供便利,几乎成为一种变相的新闻发布会。
2017年4月15日,在金日成105周年诞辰纪念日举行的这场阅兵式,同样没有令分析员们失望。除去出镜率向来颇高的“化城7号”短程导弹、仿制版Kh-35型反舰导弹以及“舞水端”中程导弹外,还包括“化城13号”的两级式改进型KN-14,“北极星1号”(KN-11)潜射中程导弹,换装固体燃料发动机的陆基发射版“北极星2号”(KN-15),以及一种从未谋面的全新三级式洲际导弹。新导弹的尺寸与“化城13号”的三级式版本相近,但装载在密封的圆柱形“冷发射”套筒内,无从窥见细节。两天后,朝鲜副外相韩成烈告诉来访的英国BBC记者:“不管时局如何变化,我方将继续进行更多的导弹试射,会周周搞、月月搞、年年搞。”
美国航空航天公司资深发动机专家约翰·席林(John Schilling)在他为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美韩中心撰写的长篇报告《朝鲜核投射系统的未来》中估计:目前人民军战略火箭军已经部署的弹道导弹超过1000枚,可细分为大约10个型号,有效射程从120公里到9000公里不等,能够携带核生化等多种大规模杀伤性(MD)弹头。其中专门用于对韩、日、美三国实施定向打击和威慑任务的单位编成4个旅,分别装备“化城6号”“芦洞1号”“舞水端”和“化城13号”四个型号的导弹,均由机动式三用发射车搭载,不易被集中摧毁。而在2014年10月“北极星1号”潜射导弹曝光之后,朝鲜已经具备了理论上的海陆二位一体核打击能力。
由于朝鲜军事资讯的高度保密性,关于其弹道导弹的型号、发动机和射程历来存在诸多矛盾的信息。但稍作归纳即可发现,其发动机技术大体未脱离三大来源:其一是1979年自埃及获得的苏制R-17“飞毛腿”B型短程弹道导弹所用的伊萨耶夫9D21型火箭发动机,经改进后的推力约16~20吨,使用燃烧热量值较低的TM-185(航空煤油)搭配AK-27I(红烟硝酸)氧化剂作为燃料;其二是上世纪90年代自俄罗斯黑市购进的R-27“塞尔维亚人”型潜射中程导弹所用的伊萨耶夫4D10型火箭发动机,经改进后的推力约26吨,使用燃料热量值较高的UDMH(偏二甲肼)搭配MON-10(90%的四氧化二氮和10%的一氧化氮混合物)氧化剂作为燃料;其三是1996年自叙利亚获得的苏制OTR-21“圣甲虫”A型短程弹道导弹所用的小型火箭发动机,经改进后的推力约4吨,通常采用多推力室并联的方式组成大功率型号,使用粉状9X151(高氯酸铵、铝粉和黏合剂混合物)固体燃料。三种发动机研制成功的时间都早于1973年,相较世界先进水平落后30年以上。
以这三种发动机原型为基础,朝鲜技术人员在过去33年里陆续开发出了12个不同型号的弹道导弹;美国军方根据其最初曝光的地点,分别赋予其“化城”(Hwasong)、“芦洞”(Rodong)、“大浦洞”(Taepodong)、“舞水端”(Musudan-ri)等代号。其中,“化城5号”至“化城7号”为“飞毛腿”B的简单改进型,携带750公斤弹头时的推定射程为330至700公里不等,可覆盖韩国全境。“芦洞1号”为单级中程导弹,携带700公斤弹头时的推定射程为1300~1500公里,可覆盖日本大部分领土。“大浦洞2号”为捆绑多台9D21型发动机的简易版洲际导弹,携带500公斤弹头时的推定射程为8000~1万公里,可覆盖夏威夷和阿拉斯加。“舞水端”为换装4D10型发动机的单级中程导弹,携带1000公斤弹头时的推定射程为2500~4000公里,可覆盖日本全境和关岛。“北极星1号”为“舞水端”的海基版本,由于燃料箱尺寸缩小,携带650公斤弹头时的射程下降到1600公里;“北极星2号”系其换装固体燃料发动机的型号,携带650公斤弹头时的射程约900公里。迄今为止仅进行过两次失败试射的“化城13号”则是平壤寄予厚望的实用型洲际导弹,捆绑有多台4D10型发动机,分为二级、三级两个型号,携带500公斤弹头时的最大射程可达1.15万公里,同样覆盖了夏威夷。
相较枯燥的射程和命中精度数据,真正让人感兴趣的是朝鲜发展如此庞大的导弹家族的心理动机:究竟是如其官方宣传所言,要以中远程核导弹彻底摧毁韩、日、美三大假想敌,还是要以不断延伸的射程和难以精确计算的弹头数量作为博弈工具,迫使对手接受新的政治和经济安排?可以肯定的是,朝鲜弹道导弹的发展轨迹并未按照正常的技术轨迹,沿着短程(SRBM)—中程(MRBM)—远程(IRBM)—洲际(ICBM)的顺序,由易到难逐次进行。早在1998年,当“芦洞1号”的量产正式开始后不久,朝方就急不可耐地用推力不足的9D21型发动机拼凑出了一枚三级远程导弹“大浦洞1号”,随后又在此基础上继续开发洲际级的“大浦洞2号”(对外称为“银河”系列运载火箭)。换言之,中程导弹技术尚未吃透,就直接跳到了难度等级最高的洲际导弹。从性能角度看,“大浦洞2号”的发动机功率不足,推进剂燃烧热量低下;要实现8000公里以上的射程,携带的弹头重量必须受到严格控制,军事价值微乎其微,作为心理战工具的价值远远超过真实打击力。
金正恩上台之后重点发展的“舞水端”“北极星”和“化城13号”系列中远程导弹,更是重视威慑力和外部影响大过实际性能的绝佳写照。2012~2013年,朝鲜主动以“阅兵外宣”的形式公开了搭载在公路三用发射车上的“舞水端”以及“化城13号”,但此时对4D10型大功率发动机的逆向仿制尚未完成;在长达3年多的時间里,新型导弹仅仅在阅兵仪式和电视新闻中出现,从未进行过实际试射。为了掩盖技术短板,朝方一度重新转向技术相对落后的“大浦洞2号”,在2012年进行了两次“银河3号”运载火箭的发射,并屡次向日本海方向试射技术相对成熟的“芦洞1号”。直到2016年,4D10型发动机的技术问题取得重大突破,高频率的“导弹外宣”才开始全面启动:从2016年4月到2017年2月,朝鲜共9次试射“舞水端”,但仅有一次获得完全成功;两次试射“化城13号”,皆以失败告终。如此之低的成功率,意味着这两种新型导弹的妥善率明显远未达到实战水准,甚至可能还存在巨大的技术隐患。但金正恩的心理战意图已经完全达到——日韩两国媒体在一整年时间里都极其热烈地讨论朝鲜导弹的威胁,美国军方也不得不正视朝鲜弹道导弹的覆盖半径正在向2500公里一级延伸的事实。若不是特朗普在总统大选中最终胜出,美朝直接对话或许已经重启。
2017年4月15日,参加金日成105周年诞辰阅兵式的自行高射炮车组成员向主席台敬礼
从纯军事角度看,朝鲜单凭射程不超过700公里的“化城5号”至“化城7号”,已经足以锁定韩国境内大部分较有价值的军事和经济目标;若是以驻日美军基地和日本大城市为攻击对象,技术相对成熟的“芦洞1号”也足以胜任。在短短5年时间里近乎“大跃进”地同时发展5个不同型号的中远程导弹,涵盖陆基、潜基平台和固液两种发动机,且试射成功率极低,显然意在达成对美威慑最大化的外部目标。这时的导弹已经不能视为简单的军事装备,而是具有政治筹码的意味了。
“全面进攻”的逆转
2015年5月初,一向低调的朝鲜海军一反常态地向外界公布了大新闻:一艘新型战略潜艇在咸镜南道新浦市外海成功进行了“北极星1号”潜射弹道导弹(SLBM)的首次发射,最高司令官金正恩亲自到场观摩。资深朝鲜军事专家小约瑟夫·贝穆德斯(Joseph S. Bermudez,Jr.)通过分析卫星图像和朝中社公布的现场照片,得出了令人困惑的结论:试射使用的新型柴电潜艇水下排水量仅为1500吨左右,是全世界最小的海基弹道导弹发射平台,内部空间仅够容纳2枚“北极星”。朝鲜军方在仅仅进行过3次模拟测试的情况下就急不可耐地实施了水下发射,并对弹体下方的烟雾和尾焰做了后期处理,显然又是一种追求外部威慑力大过实战能力的表现。从那时起至今,“北极星”共经历12次试射,成功率逐步提高,还出现了换装固体燃料发动机和陆基履带式平台的改进型。2016年8月24日,一枚“北极星”成功飞行500公里,落入日本防空识别区海域。
1. 4月15日阅兵式上,人民军步兵手持带滚筒弹匣的98式自动步枪
2. 4月17日,“银河3号”运载火箭的1∶1模型在平壤朝鲜科学技术殿堂展出
在一般拥核国家的核武力构成中,海基潜射平台扮演的是二次打击力量的角色。在假想敌先发制人地发动攻击、摧毁了目标相对固定的陆上核导弹发射井之后,隐匿在水下的潜艇将利用不易被侦测的优势,迅速发射潜射导弹进行报复。为了降低被提前锁定的概率,战略导弹潜艇通常会长期在海上游弋、執行战备值班任务,对续航能力要求较高,故而以采用核动力的情形较为常见。但这类标准对朝鲜完全不适用:由于美朝两国在核弹头的数量和质量方面差距巨大,平壤当局根本没有余力兼顾二次打击,所应考虑的只会是如何在冲突爆发之初尽可能多地打击对方重要目标、造成人员和经济损害。对这类任务,“北极星”的适用程度并未超过业已成熟的“芦洞1号”。更何况朝鲜所用的潜艇吨位过小、安全状况堪忧,在拥有丰富侦测手段和空中反潜能力的美国海空军面前生还概率微乎其微。唯一可信的解释是:这又是一种“威慑最大化”的政治兵器。
3. 4月15日阅兵式上,170毫米“谷山”型自行火炮方队通过主席台4. 4月15日阅兵式上亮相的两级版“化城13号”洲际导弹发射车
核武器的最大特殊之处在于,只要有一具具备还击能力的发射架未被摧毁,就能给对手带来10万人级规模的潜在伤害,因此是遂行非对称战略的绝佳工具。而朝鲜近乎偏执地发展五花八门的导弹机动平台,用意正是强化这种理论上的潜在伤害性——根据席林和贝穆德斯的预测,人民军战略火箭军现有超过50辆公路机动的“芦洞1号”三用发射车(TEL),十余辆“舞水端”发射车,至少6辆用于洲际导弹的八轴发射车以及数百辆“化城”系列短程导弹发射车。尽管其中的大部分导弹采用液体燃料发动机作为动力,在发射前必须进行短则半小时、长则两小时的推进剂和氧化剂加注程序,因此容易被美国卫星和侦察机发现。但朝鲜方面可以将发射车隐匿在山间坑道内,待正式攻击前再进行起竖和燃料加注,一旦作业完成,立即经公路开入森林和山中,并实施发射,从而极大地强化理论上的隐蔽性和难被摧毁性。而以潜艇作为发射平台的“北极星1号”和安装固体燃料发动机的“北极星2号”的出现,更是将这种不可预测性增加到了极致:当美韩军队忙于攻击正在进行加注作业的旧式导弹发射车时,无须准备工作的固体发动机导弹和潜射导弹已经顺利升空。
核弹头的真实政治效用,不在离开发射架之后,而在冲突爆发前的纸面推演和计算中。在将换装固体燃料发动机的“北极星”部署到潜艇和公路发射车上之后,朝鲜发动核攻击的理论最短时间已经被控制在了5分钟左右;对在“信息黑箱”中苦苦摸索应对之道的美国军方来说,这无疑是巨大的梦魇。而这恰恰是金正恩希望达成的最优结果——迫使对手在投入真正的战争之前,因为对机会损失的预估过高而主动选择放弃。重要的是,尽一切可能使对手相信不存在先发制人根除所有核风险的最优解;与其将自己的武装部队暴露在不确定性之中,莫若主动让步、同意朝鲜的政治和经济要求。届时朝鲜的核打击力是否可信将不必再经历实战检验。
一个相当微妙的事实是:在把大部分财政和技术资源投入到弹道导弹以及核项目的开发中之后,朝鲜已经有相当长的时间没有更新自己的常规武器库了。在4月15日的阅兵式上,亮相的最醒目陆军主战装备依然是“冷战”后期投产的M-1978/1989型170毫米自行加农炮,即所谓“谷山大炮”。从美国陆军在伊拉克战场与同型火炮交手的经验看,其理论上的最大射程虽然能达到40~60公里,但每5分钟仅能发射1发到2发炮弹,且炮塔为敞开式,在缺少制空权的情况下生存能力极为低下。另一种吸引了较多眼球的炮兵装备是在苏制BM-24型基础上改进而来的M-1985/1991型240毫米自行火箭炮,射程约43公里,每15分钟发射一轮。
在“冷战”后期,对朝鲜人民军可能主动南侵的担忧一度主导了驻韩美军的预定作战设计。当时设想的典型情境是:朝鲜不宣而战,以提前部署在“三八线”近端的1000门大口径火炮和火箭炮猛轰距离汉江突出部直线距离仅有30~60公里的首尔,使对手陷入一片混乱;紧接着由1000余辆“天马号”和“暴风号”主战坦克组成的装甲集群迅速穿过非军事区南下,尽可能远地向半岛南端推进。但这种设定建立在两项前提之上:一是苏联的存在使美军对报复手段的烈度稍有忌憚,二是韩国陆军在大口径火炮方面与对手存在较大差距。然而20多年过后,情况已经大相径庭:对掌握绝对制空权的美韩联军来说,集结于汉江突出部周边的朝鲜火炮群无疑是最好的训练靶。即使将韩方的最快反应时间设定为半小时以上,并假定朝鲜火炮的命中率为100%,至多也只能摧毁首尔市四成左右的面积。而韩方部署于“三八线”南侧的大口径自行火炮以及从空中投掷的精确制导弹药完全可以彻底扫荡射击间隔时间极长的朝方阵地,使其南下部队的掩护火力在开战之初就被摧毁殆尽。加上从海上飞来的“战斧”型对陆攻击巡航导弹,朝鲜的坦克集群根本没有机会实施突破。
实际上,近年来朝鲜已经逐步修正了基于苏式大纵深战役理论的主动进攻设定,将摧毁对方的机场、港口等关键军事设施视为主要任务,以造成战略优势,随后争取政治谈判和斡旋。在这一方案中,“化城”系列短程导弹对南方主要城市和军事基地的打击,以及经地下隧道渗透到敌后的特种部队造成的混乱和破坏,将决定谈判中能争取到的条件。但这一方案同样无法回避两项重大考验:朝鲜弹道导弹发射阵地在美军制空权下的生存能力,以及美韩反导系统的效率。即使朝方能在第一轮“饱和攻击”中取得若干战果,随着其大部分发射车被空中力量锁定并摧毁,反击能力将迅速出现下滑。而部署于日本海的美军“宙斯盾”型驱逐舰上的“标准”3型防空导弹,以及韩国陆军现有的三个“爱国者”型防空导弹旅,正是为在低空拦截中短程弹道导弹而设计。从弹道特征看,朝鲜的“化城”系列与1991年海湾战争期间伊拉克使用的“飞毛腿”B型并无实质性差异;相信经过26年时间,美军的拦截能力只会进一步强化。这对先发制人设定的影响将是决定性的。
“定点清除”之难
在1998年对预定的对朝作战方案“5027计划”进行全面修改之后,美韩联合司令部已经把先下手为强、锁定并摧毁朝方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WMD)作为第一阶段反制行动的重中之重。目前韩国空军拥有各型战斗/攻击机约500架,驻韩美军以及周边基地能投入对朝作战的作战飞机近100架,加上至少两个航母战斗群以及海基巡航导弹的火力,理论上韩美军队在作战初期能够集中起近800架攻击机和数百枚“战斧”型对陆攻击巡航导弹,集中攻击防空能力贫弱的朝鲜核设施以及弹道导弹发射阵地。从关岛起飞的B-2隐形轰炸机将以精确制导弹药重点摧毁宁边、丰溪里核设施以及“化城13号”洲际导弹的潜在部署地点,随后北方重要的军事设施、公路铁路线、供电网和兵工厂被空中火力一一扫荡,朝鲜政权将因损失惨重而自动崩溃。
事实上,这也是2017年暮春全世界军事观察家对半岛冲突模式的最主要预测倾向:不是炮火连天的大规模陆战或全面冲突,而是美军依靠技术优势和空中力量实施“定点清除”,摧毁朝鲜最重要的博弈筹码核力量以及中远程弹道导弹,包括对其领导人实施“斩首”行动。但这一设想必须极大程度地保证首轮攻击的命中率,否则将招来后果不堪设想的报复;而恰恰是在这一点上,即使是美军也很难说拥有绝对把握——迄今为止,全世界空袭核设施取得完全成功的两次行动皆是由以色列空军实施,第一次是1981年炸毁伊拉克“欧西里斯”型核反应堆的“剧场作战”,第二次是2007年炸毁叙利亚代尔祖尔核反应堆(由朝鲜承建)的“果园作战”。两次行动具有若干共性,例如袭击之前高度保密、一击即走,被轰炸的反应堆尚未进入运转状态,因此不存在发生泄漏的风险,伊拉克、叙利亚两国与以色列也未处于全面冲突状态下。而这些情境对2017年的朝鲜并不适用:尽管整个朝鲜防空网的侦测和预警能力、抗干扰能力乃至火力密度都相对较低,但在当前势必处于严阵以待的状态;一旦察觉情形有异,甚至可能主动发起预防性攻击。而美军由于缺乏足够充分和准确的情报,很难精确锁定并一举摧毁朝鲜现有的全部WMD设施。
据著名情报和咨询公司“战略预见”(Stratfor)估计,朝鲜现有的核原料和技术设施分别储存在14个不同的基地或工厂内,分布范围从中朝边境到中西部崎岖山地,运行状况和安全性完全不透明。在媒体上出镜率较高的丰溪里核试验场和宁边核反应堆,只是进行最终试验以及裂变材料生产的场所,核弹头的储存以及铀浓缩作业可能根本不在这两地进行。换言之,即使摧毁了已知的所有潜在核设施,也不能保证没有漏网之鱼。类似的情况也适用于弹道导弹基地——自2016年以来,人民军战略火箭军开始更多地使用东西海岸原有的两个发射场之外的基地实施导弹试射,例如元山的葛麻机场、平壤近郊大城区的箴进导弹工厂以及新浦六台造船厂内的潜射导弹试验平台。“北纬38度”网站的分析认为,朝鲜将充分利用不易被常规弹药击毁的山间仓库和坑道藏匿弹道导弹及其发射车,待实施打击前半小时左右再现身进行燃料注入,以增加美方锁定目标的难度。至于被媒体一再炒作的“斩首”行动,成功概率只会更低:自1986年“黄金峡谷”作战以来,美军曾不止一次动用空中力量对利比亚、伊拉克、阿富汗等国领导人实施“定点清除”,但无一成功,反而招来了类似洛克比空难的大规模袭击报复。归根结底,要在一个长期执政、拥有完善安保措施和多处备用藏身地的主权国家对其领导人实施定向攻击,难度远远大过反恐战争中的特种行动,失败的连锁反应也将更为严重。
而处于相对劣势的朝鲜,反而可以动用一切非常规手段,对假想敌的交通、后勤等防御相对薄弱的设施实施高频率袭扰,使其后院起火、难以投入全力进攻。在“冷战”高潮期,朝方曾不止一次派遣特工和小股部队,经穿越“三八线”的地下隧道潜入韩国实施暗杀、爆破、情报搜集等特种行动。一旦冲突爆发,类似的模式可以被迅速复制,在韩国后方城市和军事基地制造混乱。而从1996年江陵潜艇渗透事件和2010年“天安舰事件”的先例看,朝鲜海军专为渗透作战而设计的近70艘小型柴电潜艇,将会发挥不可小觑的作用。其中,较大的40余艘“山高”级(Sang-O)活动半径约为250海里,能以7海里的时速连续航行约两周时间。一旦认定冲突爆发在即,“山高”级可隐蔽航行至韩国主要港口附近、沉底待机,视具体需要派出搭载的10名“蛙人”上岸进行侦察和破坏活动,亦可布下水雷、阻碍韩国正常的海上航运以及美韩军队的后勤供应。至于更小的20余艘“渊奥”级(Yono),它们对反潜手段完备的美军航母和驱逐舰固然构不成威胁,但从击沉“天安”舰的先例看,在攻击对潜侦测能力较弱的轻型护卫舰和巡逻艇时却具有相当好的效果。再加上20艘较老的R级中型潜艇和近两年新出现的35米长隐形导弹快艇,朝鲜完全可以利用对商船航线的集中破坏来对冲己方军事反击能力的不足,等待对方在最初的胜利喜悦过后放慢前进步伐,转入政治接触和谈判。
2017年4月20日,参与美韩“超级雷霆”空中联合演习的美军士兵在乌山空军基地用无线电交流
从“冷战”时期美苏核武博弈的先例看,拥核国家间的正面冲突很大程度上已经变为心理战和欺骗战;没有足够稳妥的把握,美方很难下空中“定点清除”的决心。朝鲜的“全面南下”战略固然已成明日黄花,美军单凭现有的不到3万名驻韩部队也很难实施陆上北伐。归根结底,挑起战争或许并不困难,但如何应对第一波打击之后对手可能实施的全方位报复,并为随之而来的全面经济、社会、环境和人道主义危机做好准备,对双方都是相当棘手的问题。在这类复合型博弈中,国际义务更加繁重也更顾忌舆论形象的美国反而是处在弱势的一方:这或许是半岛危机难以演变成全面“热战”的最主要原因。
(参考资料:Markus Schiller,Characterizing the North Korean Nuclear Missile Threat; John Schilling & Henry Kan,The Future of North Korean Nuclear Delivery Systems; John Schilling,A Revised Assessment of the North Korean KN-08 ICBM;陈祥著,《解析朝鲜炮兵技术实力》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