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找到你
2017-05-17万雁
万雁
何青苗脱掉藕荷色短外套,顺手抛在田园风布艺沙发上,拿张未施粉黛却自信满满的素脸对着自己的男人,凸起嘴朝地下一努,沈秋业,你看!
沈秋业全无反应,一双睁开略胜于无的眼睛专注地盯着手机,嘴角因一波接一波的傻笑而微微向上翘。
嗤,你以为微微一笑很倾城吗?嘴巴都快烂得掉渣了,还翘。何青苗如是一想,心里嗞嗞冒起火星,眉毛一挑,分贝一提,甩出制胜绝招,沈秋业,你的两扇烂猪耳朵被驴毛塞住了吗?再不将你的狗头抬起来,休怪本姑娘断电关WiFi。
沈秋业心下一紧,连忙按了暂停键,万千闹音瞬间敛迹,就在他抬头的瞬间,额头上现出几道俨然母蟹腹肚上的横条纹,此纹具有一定的宽度和深度,不容商量地泄露了他的年龄。无论怎么拖,总像蒙了一层灰垢的土黄色地砖上站满了数以百计的饮料瓶,等待着一场盛大的检阅。
然而,沈秋业并没有挥手说饮料瓶们好,也没有说饮料瓶们辛苦了,更没有朝着何青苗期待的方向上行走。他只是略微怔了怔,撇了一下嘴,嗬,还本姑娘,真不是我糟鄙你,你脸上还有胶原蛋白吗?咱们家可到处都是镜子啊,你就没照一照?
沈秋业,竖起你的烂猪耳朵给我听好了,我才二十七八,青春正盛,怎会缺少胶原蛋白?告诉你,怎么弹都是秒回,轻轻一捏就是水。你眼睛里有雾霾是吧?建议你赶紧跳到天池里净一净,趁现在上面还没扛盖子。
若是平時,何青苗定会如此反击,就该问题和沈秋业开专题会大肆理论一番,不争出一个赢头,绝不收兵归营。可是现在,本着先急后缓的处事原则,何青苗决定将此事暂且放一放。
何青苗几乎每天打扫卫生时,都能发现饮料瓶的身影。起初,她见一个扔一个,见两个扔一双,扔着扔着,心绪便烦乱起来。某天,一个念头蹭地从脑中杀出来: 将这些空瓶一个一个地积攒起来,从而给某人制造一点心理震慑。
想到就要做到,几分钟前,何青苗从阳台上拖出一个巨无霸编织袋,将里面的饮料瓶一股脑地倒在客厅,布下一个迷魂阵。大功告成之后,她洋洋自得地拍了拍手,暗自狂想:这阵太有孙膑孔明之遗风了,只叹这瓶身生得短小,如若不然,简直可与黄药师的桃花岛相媲美,嗯哼,扔一个人进去,休想轻易走出来,就待在里面慢慢转圈吧,转累了就去洞里找老顽童,兴许还能遇见郭大侠。
看看!何青苗用右手食指指着地面,沈秋业,这些饮料瓶可都是你一瓶一瓶喝出来的啊,屋子都快堆不下了,可以申请吉尼斯世界纪录了。
你烦不烦啊,跟你说了无数次,我喝饮料,是因为生理需要,懂吗?沈秋业蹙起额,横条纹去而复返。
何青苗长叹一口气,耗时数月积攒下来的证据,精心设计的现场教育课彻底失败。跟他说了无数次,饮料喝多了对身体不好,影响下一代。
他却理直气壮地辩驳,我一不抽烟,二不喝酒,喝几瓶饮料还不行?
何青苗实在没招了,抬脚一踢,哗啦啦,饮料瓶滚得满屋皆是。
然而,这一踢,却踢开了沈秋业的回忆之门。
小时候,他家穷得要死,特羡慕隔壁小强,他爷爷是收荒货的,隔三差五就往他口袋里塞零花钱,小强可神气了,今天喝汽水,明天喝健力宝,后天喝娃哈哈。喝时,他不关在家里闷着喝,总是当着沈秋业的面喝,还喝得唧唧作响,仿佛从小就懂得锦衣不夜行的道理。小孩哪有不嘴馋的,沈秋业看得口水直咽,小强却暗自得意。有次,他故意将一瓶未喝完的健力宝扔在墙角,然后假装离开,沈秋业见四下无人,快速捡起,紧揣怀里,带回家中,往里兑水,轻轻摇匀,隔一会抿一口……
在暗中窥视的小强后来将此事广为传播,弄得村里、学校人尽皆知,沈秋业走到哪都觉得有人指指点点,为此自卑多年,心里的阴影面积大得可以踢足球。
小时缺什么,也许会在未来的某一天,某个阶段,甚至一生,以某种方式疯狂地进行弥补,这种弥补也许只是心理层面上的,无关乎物质本身。这是一个旁人看不见的黑洞,苍凉而幽深,彼时的沈秋业做梦也不会想到,二十多年后,他的生活会因为小强的这番恶举而发生变化,又随着小强境遇的更迭,在何青苗的促使下,将坚如磐石般的嗜好亲手送入生活的乱葬岗。
夜里十一点,不知沈秋业看了啥视频,一双起了雾的眼老往何青苗身上瞅,然后站起身在她周围踅来踅去。何青苗暗自得意,却佯装不知,摆出一副忙忙碌碌的假象。
沈秋业欲火难抑,一把将何青苗按倒在床。他将手伸向床头柜,摸到一个小盒子,下意识地一摇,很轻,打开一看,空空如也,沮丧而言:套完了,咋办?何青苗不吭声。是安全期吗?排卵期。沈秋业垂下头,绝望上脸。一会,又像想起什么,腆着笑,试探着说,干脆不戴,真刀真枪地干?保证让你更销魂。想得美!怀上咋办?我还没准备好要呢。何青苗眼一白,嘴一撇。你都准备好几年了,还没准备好?和我们年纪差不多的,别人的孩子都能买饮料了。又是饮料!信了你的邪!就不能说点别的?打酱油过时了。沈秋业长叹一口气,正准备翻身睡觉。不料,何青苗却像变魔术似的亮出一枚透明栓剂。这是什么?避孕栓。谁用?我。啥时买的?早就买了。不戴不行吗?不行。好吧。
夫妻之间这点事,也就这么回事,很快就做完了。沈秋业欠起身,扯出卫生纸揩拭了一下,又递给躺在床上懒得动弹的何青苗几张。何青苗擦完自己,将纸随手一扔。沈秋业躬着身将两团纸揉成一团,顺手塞进垃圾桶,然后在何青苗的乳房上随意地摸了几下,倒头睡去。
很快,何青苗就听见了他的鼻息声。
何青苗双眼微阖,想白天里纷杂的人和事,想上午还和身边睡得跟泥巴坨似的男人争得鸡飞狗跳,刚才却又零距离接触,搞得合不拢腿。
烟鹂因为不喜欢运动,连“最好的户内运动”也不喜欢。振保是忠实地尽了丈夫的责任使她喜欢的,但是他对她的身体并不怎样感兴趣。重读张爱玲的《白玫瑰与红玫瑰》,何青苗见到这样一段文字,呆滞良久。要说,这篇小说很早以前就看过,当时怎么没有一点印象呢?看来,有些小说,要到一定年龄看才行。
何青苗,你的文字太唯美小资,不接地气,你试着去写一下底层人吧,比如洗头妹、乞讨者、收荒人……一个网名叫“最熟悉的陌生人”的读者建议道,你就写一个收荒人试试看,写好了给你点赞、留言,并且打赏!
听起来还不错。何青苗心想,要说写洗头妹,还真找不到一点感觉,可对收荒人,她却有一份源自内心的亲切。何青苗读小学时,就是一个书虫,可家里生活拮据,只能提供她的衣食所需,无法满足她的精神需求。何青苗所住的镇子工厂多,到处可见扔弃的废品,她便将这些捡起来,卖到废品收购站,然后用所卖的钱去地摊买书。
这样想着,想着,眼皮缓缓塌下来,人世间的万事万物开始混沌,鼻息愈来愈清晰,与他的聚合在一起,形成一股细微力量,在夜的深处均匀响起,一声又一声……
梦圆小区建于上世纪90年代,别看现在破旧不堪,往前推十几年,可是炙手可热的楼盘。
何青苗与沈秋业是后来才搬到梦圆小区的。小两口结婚时,尚无购房能力,只得在老城区租房而住,如此过了几年,栖居在梦圆小区的有钱人嫌此地杂乱无章,纷纷在外购置豪华别墅、临湖公寓、高层住宅等,像躲避温疫般先后搬离。
说起来,沈秋业与何青苗还是校友,沈秋业高何青苗二届,不过那时并不相识,毕业后经人介绍谈恋爱才知。沈秋业是学美术的,却阴差阳错,在老城区一所破旧的小学里教体育,一个人教一个年级,一个年级十个班。
何青苗没有工作。严格来说,也不是完全没有,曾经还是有过的。她文科出身,找工作比生孩子还难,应聘了几家单位,但凡有人参与竞争,淘汰出局的总是她,也许是她生性狷介、自命不凡,不愿低声下气充任小吏。后来经表姐介绍,到一家燃气公司当会计,她不喜欢公司的环境,也不喜欢会计这行当,勉强干了一年,终无法做到爱岗敬业,为顺遂内心意愿,拍拍手挥别老板辞职不干了。
辞职后的何青苗并未闲着,在淘宝开了家网店,主要卖些女人用的文胸、泳衣、打底裤、面贴膜什么的,收入谈不上丰厚,至少能解决温饱。闲暇之余,还写点网络文学,贴在网站上,靠点击率赚取稿酬,不想却赢得不少粉丝追捧,常有飘然若仙之感。
有时,何青苗写出得意的东西来,让沈秋业看,沈秋业死活不看,何青苗没辙,带着商量的语气说,沈秋业,我给钱你看一下好不好?沈秋业却说,何青苗,我发红包求你别让我看行不行?
不看拉倒,自有粉丝欣赏,何青苗是一个缺什么也不缺自信的人。可是,她哪里知道,沈秋业明着不看,背着却偷偷地看。
在沈秋业眼里,长在何青苗肩膀上面的那个圆圆的东西,极不寻常,隔阵子就会冒出一些奇奇怪怪的念头,并满腔热情地付诸实践,如若加以阻拦,定会怒目横眉和你拼命。沈秋业很无奈,不用细想,何青苗干的那些事就会像木板一样浮在水面上,飘啊荡啊。譬如,她曾跟踪大街上的乞丐探其晚间居住地,研究疯子夏穿棉袄冬日裸身的反着装问题,与精神病患者探讨人文科学和生活哲学,调查女性性冷淡产生的原因……
不仅如此,就连穿的衣服也怪异,不是穿得像唱戏的,就像是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总之有违众人矣。何青苗却说,沈秋业,你这土老冒,完全不懂欣赏,这叫文艺范。
单从这方面来看,他们的确不在一个频道上。可是,也正是她的与众不同,对他才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吸引力,可他从不在口头上表达,总是以打击挖苦为主要表现形式,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心理。
相比以前租房而住的凄惶光景,何青苗对目前的居住环境还算满意,每次走到小区门口,就会有一种幸福感在体内升腾。
但是梦圆小区的大铁门总是开一扇关一扇。不知是保安有意考人车技,还是其它什么原因。如若有人抗议,他会反讥,咋个,这么宽的路,别人能过,为啥你就开不过?这都开不过,还开个■车。
这门,还真难住不少人。即便是老司机,经过此地,都会踩下刹车,缓慢通过。车技差性又急的人,初次经过这里,不是将后视镜擦了,就是将车头拱了,抑或车尾蹭了。有点文化修养的,低声埋怨几句;性情暴戾的,张口就骂,格老子,这是个么鬼狗鸡巴门,全部打开会死人翻船啊!
何青苗已经不止一次遇到这种人了,心里不由想,就算实在忍不住非骂不可,就不能骂得稍微文明些?咋动不动就拿男人女人的生殖器说事?真是恶心他妈给恶心开门,恶心到家了!
对于这扇半开半闭的门,何青苗倒是无所谓,反正也没车,正所谓走路的不嫌门窄。
在梦圆小区,正是因了这关着的半扇门,无形之中还给制造出一个停车位,那些无处可停的私家车会将车停歇于此,如果无车占据,一些磨刀的、修伞的、收荒的就会在此蹲点守候。就像电影《我是路人甲》中的群众演员,眼巴巴地守在影视城大门口,等待有人将其选出带走。
这些蹲点守活的人中,尤以收荒者为最甚。
别看梦圆小区颜值低到不忍直视,可它面积大、住户多,具有稳固的客户群。太高档的小区,门禁森严,外人极难进入,且住户大多财大气粗,不屑以积攒废物换点滴收入。太逼仄的小区,住户少,就算往死里攒废品,也无多少生意可做。
所以梦圆小区一直以来都是收荒者的首选之处和必争之地。通常情况是,这个老伯开着电动麻木还没走,那个老汉骑着人力三轮车已来,呈现出一幅你方唱罢我登场的热闹景象。
经观察,何青苗还发现,在所见到的收荒者中,有一个背驼个矮的老汉最守规则,他总是将三轮车齐整地停在那扇關闭的铁门前,然后安静地坐在座板上等,用已然浑浊的双眼注视着来往人流,直到有人说有杂物要卖,请他进去,方才骑了车小心翼翼地跟进去。
一次经过梦圆小区铁门,何青苗停下匆忙的脚步,将在此守候多时的收荒老汉带了进去。
老汉脸黄如土,眉长似须,脸上皮肤松松垮垮地垂着,与骨头若即若离,矮瘦的身体套着件深蓝色长及膝盖的炊事服,上面灰扑扑的,一块块污痕霸道地渗入衣服纤维。他佝偻着背,从何青苗手里接过编织袋,哗啦啦倒出来,看了一眼,蹲下来数:一对,两对,三对……
何青苗立在旁边,将滚至脚边的饮料瓶轻轻地往里拢了拢,问,老大爷,这瓶子多少钱一个啊?老汉停顿下来,说,五分钱。何青苗咳嗽一声,默然不语。
老汉准备继续数,可是忘了之前数到多少,只好重新开始:一对,两对,三对……
何青苗脑袋瓜一转,将甜美欲滴的笑容一层层地往脸上递,老大爷,我能采访一下您吗?
啥?老汉握着饮料瓶,将头稍微抬了抬,一脸茫然,咕哝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老汉如此反应,让何青苗深感自己有些矫情,在心里羞惭地笑了笑,改口道,老大爷,您别数了,这些瓶子全都送给您,我问您几个简单的问题行吗?
老汉这下听明白了,放下瓶子,直起身子,脸上露出温和苍老的微笑,好啊,姑娘,你问啊。
见老汉如此配合,何青苗那甜美欲滴的笑容变得舒展、自然多了,心想只要采访能够顺利进行,文章就能轻松写出。
老大爷,您姓什么?多大年纪?哪里人?
老汉不再管瓶子了,他端端正正地站好,抻了抻衣服上的皱纹,然后将双手垂立于大腿两侧,说,我姓金,今年七十有一,梦泽人,往日发大水,逃到孝城来的。
金大爷,您每天都出来收废品吗?每天能挣多少钱呢?
基本上每天都会出来,只要天气还行。唔,林林总总,每天差不多能挣六十块钱。
何青苗正准备说点什么作出回应,老汉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赶紧补充道,这要感谢党,感谢国家,现在政策好了,六十岁以上的老人有医保,不对不对,好像是什么养老保险,养老金,唉,我老糊涂了,不知道是个什么钱,反正就是一个月四十块钱,我和老伴都有,我们两个人加起来就有八十块钱,不知道这钱以后还有没有涨的。
说到这里,老汉浑浊的眼里露出几许亮光,可这亮光很快就黯淡下去了,他咽了一口唾沫,喉结一动,接着说,我们现在还没有房子,是租的别人的,就一间,每个月的租金、电费、水费加起来,总共要花去四百五十块钱。老伴现在身体不大好,有十二指胃溃疡,最近又感冒了,老是咳嗽,打了一个星期的吊针,一天八十块,连打针带买药,就花了八百块钱。
您有几个子女?他们现在都在哪儿呢?何青苗问。
我有一个儿子,三个姑娘。儿子在东北搞装潢,孙子小强,他……唉,他小的时候我对他巴心巴肝地好,隔三差五就给零花钱他用,他想吃什么就买什么,别的小孩哪有这个福气。就说以前一个邻居的孩子吧,捡他扔掉的饮料瓶往里兑水喝,听说那孩子现在出息了,可我家小强却还没有一个正经工作,成天跟一帮狐朋狗友在外鬼混,吃喝嫖赌样样来。要命的是,还染上了毒瘾,一发作就六亲不认,把他爸给活活气到东北去了……唉,不提他了,提到就怄气……
金大爷,您的儿女们平时寄钱给你们二老用吗?他们逢年过节会回来看你们吗?
莫谈。老汉叹了口气,说,他们赚的那点钱只能顾自己,不找我们的麻烦就算好的了,他们过年过节也很少回来,今年只有三姑娘过年时回了的,放下东西,没坐一会,就牵着外孙伢儿走了。姑娘,我跟你说,老汉用枯树皮般的手抹了一下眼睛,我已经有三年多没见到我儿子了,给他打电话,总是不耐烦,还没说几句,就挂了……
见老汉情绪低落,何青苗适时地转移了话题,金大爷,您每天收废品要收到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吃飯?
一般都是收到十二点多,有时生意好的话,要到一点多钟。收完以后,我还要踩到城西的西大市场去卖,家里地方窄,不好放,东家也不让放,说堆得吓死人,看着不舒服。卖废品时,如果人多需要排队的话,要到下午三四点钟才能吃中饭。
见金大爷说得如此可怜,潜伏在何青苗内心深处的同情心开始泛滥,她突然想起来,家里还有好多过期的旧报旧杂志以及网购后的纸箱需要处理,反正也卖不了几个钱,索性全都送给金大爷算了。
老汉临走时,何青苗还特意问了他的住址以及电话号码,说想去他家里看看。老汉起初甚是推辞,说是租的房子,太寒碜,不怕姑娘笑话,只是在东家正屋的旁边搭的一间棚子,住得不像个人住的地方,有啥看头呢。老汉这么一说,更激起了何青苗的好奇之心,真的只是一个棚子么?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棚子呢?写作不就是要深入生活吗,一定得去看看。
老汉见何青苗如此坚持,也就不再推辞,说自己住的地方叫光明村。何青苗问光明村在哪?老汉说光明村就在以前的东门船厂对面。何青苗问东门船厂在哪?老汉说东门船厂就在金西门附近。何青苗正准备问金西门在哪,话在喉咙里咕噜了一下,又咽了回去,就算问了,十有八九还是不知道,再说目前掌握的线索已经足够了,实在找不到可以打电话嘛。不就是一个城中村吗?一个大活人,不信就找不到另一个大活人!
你确定要去找一个收破烂的?沈秋业剥着大悟小壳花生,不可思议地问。
是的。有什么问题吗?何青苗从沈秋业手里一把抢过花生米,捻掉薄薄的红皮罩衣,一吹,往小嘴里一抛,边嚼边说,嗯,真香!还是这花生好吃。我建议你去另一个地方。啥地方?长征南路。去那里干什么?精神病院的大门开在那里啊。滚!越远越好。老实说,何青苗,你不觉得自己的神经系统已陷入紊乱之中,急需外力干预方能得到些微改善吗?我很负责任地告诉你,沈秋业,我是一个十分非常无比极其特别正常的人。那倒也是,哪有神经病说自己不正常的呢。不过,再多的形容词也无法掩盖事实的真相,也正是这堆积成灾的形容词彻底暴露出你内心的虚弱与飘摇,对吧?何青苗女士!沈秋业拍了拍沾满花生壳的手,从沙发上拿起智能手机,低头看了起来。
何青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沈秋业的大腿内侧狠狠一拧。沈秋业发出鬼哭狼嚎般的惨叫,握紧的手机不由自主地歪落于沙发上。让你嘴毒,邪干净了,治不了你了还。何青苗叉着细腰,斜睨着眼。
这时,手机里传出嗯嗯啊啊的呻吟声,何青苗循声而望,视频中,一对赤身裸体的男女正叠在一起,大汗淋漓地嘿咻。沈秋业抓起手机,将视频关了,何青苗朝他抛去一白眼,里面蹦出一个字:淫。老公,我还要。何青苗拿捏着嗓子,风格突变。你……要什么呢?沈秋业软下声。要……要我吗?不要!那你要什么?要花生。切!
诸如此类的口舌游戏,常常在这个两口之家里上演着,他们似乎心照不宣,以此为乐,从而对抗茫茫无际的平淡流年,试图将稠如糖浆的寂静稀释冲散。两个人,男人和女人,这不是核心家庭,更不是主干家庭,初婚时的新鲜与激动如海潮般退去后,坚硬的岩石裸露于外。如若双方都默然不语,那种静,形同死亡,令人心慌。
这个家,需要一个新生命来拯救。可是,何青苗还没想好。她在等一个机会,而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个机会什么时候能够到来。这个男人,怎么说呢,就像她在微信朋友圈无意中看见的一段话,所谓的婚姻就是……有时候很爱他……有时候想一枪崩了他……大多时候是在买枪的路上,遇到了他爱吃的菜,买了菜却忘记了买枪……回家过几天想想还得买枪……
仲春,午后。何青苗隔着绿纱窗朝外看,窗外晒满阳光,刺槐花开了一树又一树,何青苗再也立不住,家里实在闷窒难耐,一个念头升上来,跟低头玩手机的沈秋业说了声,便骑上自行车,飕飕地冲出梦圆小区。
一路兜兜转转,来到一条垃圾遍野、河水恶臭的窄巷里。何青苗抬头一看,左侧一大溜排高低不一、新旧各异的民房,走近细瞧,门庭之上钉着一个蓝底白字的号牌,赫然显示:光明村七大队三组56号。
何青苗瞬间愣了。如此看来,她错误地估计了一个村庄的大小,这不是一个她所想象的简单小村庄,而是一座规模宏大的复杂村落的格局。
何青苗骑着车继续向前,想看这条路到底有多长,这个村庄到底有多大。可是,骑了好大一会儿,都没有骑到尽头,便不再向前,打算向路人求助,心想有名有姓还知道是干吗的肯定容易找。谁知,连续问了几个年长的人,皆摇头言不知。
找一个有名有姓收荒货的老大爷竟然这么难?何青苗站在路边嘀咕道。
一个老伯未走远,耳尖,听见了,说,姑娘,这不奇怪,光明村大得很,共有九个大队,现在好多房屋都出租了,租客换了一拨又一拨,再说这光明村收废品的老人有好几个,还真不知你说的是哪一个。不过,我最近倒是听晃晃馆的老板娘说,村里有个收废品的老头真是可怜,病得爬不起床,也没个后人回来看一眼,倒是有个不争气的孙子,三天两头回来找麻烦。
何青苗准备细问一番,不料老者却被牌友急着喊走了。何青苗从手机里翻出金大爷的号码拨了过去。电话响了好一会,无人接听,正欲放弃,突然传出一个老妪凶厉刻薄的声音,喂!喂!你是哪个?
我是,是……在这样的情景之下,何青苗事先润色好的声音显然没有用武之地,她吞吞吐吐,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这可真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我是谁,说出来有意义吗?就在她准备如实道出打此电话的意图时,对方那让人听了心生胆怯的声音再度响起,你到底是哪个?
何青苗被彻底问住了,我是,是……我找金师傅。何青苗的话还未说完,对方啪的一声压了电话。她拿着手机,半晌没回过神,任手机紧紧地贴着耳廓,仿佛这是此时唯一的依靠,一松,那颗玻璃心就会因碎裂而落满一地。
何青苗抬起头,眼前车来人往,嘈切盈耳,一只流浪狗孤单地躺在污浊恶臭的河边,河边的刺槐花被风吹得落了一地。
她实在想不明白,手机号明明是对的,那天和金大爷还在现场核对过,这老妪是谁?金大爷的老伴吗?已经说了找谁,难道没听清?难道不姓金?难道当我是骗子?可你们又有什么好骗的呢?不行,不能就这么放弃。
何青苗鼓起巨大的勇气,准备继续拨打。可是,手刚挨到裤兜,铃声就响了,暗自一喜,难道是金大爷回拨?
何青苗,你又野到哪里去了?家里来了贵客,赶紧回来。
好不容易燃起来的希望,再次破灭,她机械地嗯了一声,将手机重新插回裤兜,看了一眼光明村,骑着自行车落寞地原路返回。
回到家,哪有什么贵客驾到,不过是清寂的家里一个无聊的男人忽尔想起枕边人而使了一个调兵的小计。当然,这只是何青苗的心理反射。
还是将画面切回到何青苗准备出门的那一刻。
当时,沈秋业正在看某个网络作家的网文,他默默关注这个作家已经很久了,小窗忽然弹出一则信息,据世界卫生组织发布的数据表明,如果每天喝一杯含糖饮料,患糖尿病的风险会增加18%,患癌症的机率会比普通人大4.5倍……
沈秋业心里一怵,准备与何青苗聊聊。可是,她已像风一样扑向光明村。于是,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尾随其后,且有重大收获。
此后,每当何青苗走到梦圆小区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前,总会习惯性地朝那扇关闭着的铁门瞅一眼。也许是两个人的婚姻生活太枯燥了,也许是潜伏已久的好奇心在剧烈膨胀,也许是想对收荒老伯的生存状态有更进一步的了解。也许,还有一份隐隐的牵挂。
不是说只要天气不坏就会出来吗?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难道是生病了?还是……
刺槐花已然落尽,时令进入初夏,空气中有种闷躁难耐的感觉。
这天上午,何青苗从邮局取完稿费,经十字路口,绿灯熄灭,红灯亮起。见鬼,90秒!红灯咋这么长?而绿灯,只有17秒。对比何等悬殊?试想,假如一个腿脚不够灵便的老人经过此地,恐怕刚走到马路中间灯就变了吧? 54,53,52……何青苗默默读秒,正在这时,一辆破旧不堪装满杂货的人力三轮车不顾危险,越过等待的人群朝对面费力地踩去,踩得嘎吱嘎吱响,轮子歪歪扭扭地晃。何青苗定睛一看,天啊,这老汉是金大爷吗?背驼,个矮,穿深蓝色炊事服,全都吻合。可是,没法确定,只是一个背影。
《延川老人》王胜利布面油画160×130cm2015年
背影越來越远。绿灯,还没亮。
夜里八点,一轮圆月柔和地挂在窗外的槐树梢,沈秋业披着月光从外面散步归来,带回一个空的饮料瓶,递给跟着Keep跳操的何青苗。
扔掉。何青苗继续跳操。你不是喜欢空饮料瓶吗?沈秋业用探究的眼神盯着何青苗,额上的抬头纹较之以前愈发深刻,那一道一道的褶皱里似乎隐藏着什么秘密。
沈秋业,想要孩子吗?何青苗不接腔,另辟新题。想,发已似雪,沈秋业答。那,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何青苗停下来,试探着。你说啊。以后能不能不喝饮料,或者少喝一点?我喝的是饮料,不是酒。我知道。你喝的不是酒,是饮料。可饮料,是酒的至亲,同样伤身。何青苗凝视着沈秋业,特意停顿了一下,像加粗字体一样加重了语气,郑重其事地重复道,沈秋业,你以后能不能不喝饮料,或者少喝一点饮料呢?
沈秋业假装要晕厥,脸上却藏着神秘的笑,没问题。何青苗心里一惊,十万只鸥鹭扑啦啦振翅飞。此前费尽心机不可得,而今得来不费吹灰之力。今晚的月亮真美!亲爱的,何青苗坐到沙发上,将靠垫挪到背后,微闭着双眼,近乎梦呓般地说,今天在十字路口我好像看见收荒的金大爷了。
你恐怕见到鬼了!他早已去世。何青苗双目圆睁,惊恐地问,见到鬼?已去世?沈秋业伸出大手,一把将何青苗扯入怀中,说,他的孙子小强因犯毒瘾向金大爷要钱而发生激烈争执,顺手操起一根钢筋棍抡了过去,不想却被误伤致死。所以,你不可能见到他。
你怎么知道这些?何青苗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沈秋业唇角一动,脸上划过一丝隐隐的悲伤,随即又露出温和却又诡秘的微笑,我们还是抓紧时间做大事吧,做完后,我再跟你慢慢讲,并附赠一个故事,如果不是笨到炸,相信你会明白一切。什么故事?两个少年和一瓶饮料的故事。沈秋业边说边用唇盖住何青苗的,少顷,又缓缓地分开,紧贴着她的耳际,柔声说,明天你就开始写这个故事吧,写完后最熟悉的陌生人会在你微信公众号上点赞、留言,并且打赏,做事要做全套嘛,哈哈。
天啊!你,你?何青苗周身一颤,惊愕地看着身边的男人。
对,最熟悉的陌生人。我的另一个微信号。沈秋业伸出有力的双手,再度将何青苗拥入怀中,深深地吻了下去。此时,窗外的圆月已离开槐树梢,正一步一步,向更高的天空爬去。
选自《汉江文艺》杂志2017年第1期
责任编辑 丁东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