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文学有强烈的时代精神
2017-05-17王庆生范宁
王庆生+范宁
王庆生,湖北汉阳人,1958年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曾任华中师范大学校长,中国新文学学会会长,教育部中文专业指导委员会副主任委员,湖北省社科联合会副主席,湖北省教育学会副会长等。主编有《中国当代文学》(修订本),《中国当代文学作品选》(修订本)共四卷,《中国当代文学辞典》。
我生于1934年,西安的古城墙陪伴我度过了童年,日寇飞机狂轰滥炸西安的惨痛场景,永远铭刻在我的记忆里。念完小学后,我回到武汉,读完初中又进入中师。1952年,我被保送到华中高师中文系学习,成为新中国成立后,进入华中师范学院的第一批大学生,那种激动的心情不言而喻。
当时的华中师范学院,是由原中华大学、华中大学和中原大学合并而成。那时候我们还住在花园山宿舍里,八个学生挤在一间小房子里,和现在宽敞的寝室当然是无法比拟的。学校总部在昙华林,距离宿舍还有一段路程。有些课是要去总部上的,为了赶时间,我们有时得像军事训练一样,一路小跑才能按时抵达教室。大家开玩笑说,这种跑步是“最好的體育课”。
1953年,学校开始开辟新校址,选定桂子山。20世纪50年代的武汉,桂子山一带还很荒凉,还是遍布坟堆的“鬼子山”。我还记得那一年爆发的“人虫大战”。就在现在华师的新图书馆背后,有一片小松林,松树突然爬满了松毛虫,有的女生见到鲜活的松毛虫吓得尖叫,眼看着松叶要被毛虫吃光。学校发动学生拿起棍夹,一条条地灭掉了毛虫,这才有今天郁郁苍苍的华中师范大学,有了一座与诗、与文学、与湖北作家息息相关的桂子山。
一
大学毕业之后,我留校任教了。从中文系助教开始,后来成为讲师、副教授,直到教授、博士生导师。并且担任了中文系的副主任,再到主任。那时候和湖北省作协、湖北的作家交流就比较多了。
与夫人合影
现在数一数,当年的文学机构比较多。因为中共中南局设在湖北,武汉不仅有湖北、武汉的文联、作协,还有中南地区的文联、作协。作家于黑丁就是中南文联副主席、党组书记,著名诗人李季是中南文联编辑出版部部长,《长江文艺》主编。他写的长篇叙事诗《五月端阳》就发表在《长江文艺》创刊号上。我当时很喜欢他的诗,曾在学校联欢会上朗诵过他写的《只因为我是青年团员》。后来我写信向他请教如何学习文学,他不久就给我回信,鼓励我多读作品,从文学中获取力量。
对于湖北省作协而言,高校中文系是一支重要的文学力量。所以作协不仅仅是交一些文学理论研究任务给中文系,还注意在中文系里培养青年作者。这已经成了湖北省作家协会和《长江文艺》杂志的传统。这时与高校联系较多的有省作协领导和作家骆文、王淑耘、洪洋、吉学沛、碧野和老编辑刘岱、吴耀崚等。
那时候华师、武大、湖大等一些高校的老师,都与湖北文学界有比较密切的往来。当时都是年轻人,在作协的联系之下,我们这些老师之间也互相结识,成了朋友。
当时,作家协会对于高校的文学研究者,尤其是青年教师,还是非常看重的。我记得我毕业之后不久,《长江文艺》杂志就约我写一篇文章。当时王淑耘是作协的领导、杂志的副主编,后来她就约我见面,跟我指出文章哪些地方写得出彩,哪些地方写得还不够。我记得她还特别安排我在作协的招待所里住了三天,把稿子好好打磨了一下,修改好了才交给她,后来就发表在《长江文艺》上。
本来,作协和文学杂志就是培养作家的嘛。我记得李凖就是在《长江文艺》上发表处女作的。上世纪50年代初,不少青年作家,带着他们的处女作,在这本杂志上崭露头角。李凖、吉学沛、黄声孝等,都从这里走向了文学界。从李凖的《不能走那条路》到《李双双》;从吉学沛的《一面小白旗的风波》到《两个队长》;从黄声孝的《长江号子》到长诗《长江的主人》,他们的创作潜力,也在这里得到发掘、壮大。工农兵作家也不少,比如黄声孝、管用和、张庆和、徐银斋、王英等,黄声孝做过码头搬运工人,后来成为著名的工人诗人;张庆和少年时期是放牛娃,后参加民兵从事戏曲演出和写作,也创作小说。有渊源的是,上世纪50年代的时候,刚刚走上文坛的黄声孝、张庆和,也受到我们华师中文系的邀请,到学校来做报告,这在当时也算是一种创举了,学生们积极性很高,昙华林的礼堂坐得满满的。除此以外,我们还常在一起讨论文学创作问题。
黄声孝的长诗《站起来了的长江主人》,我还写过一篇比较长的评论,发表在长江日报上。一方面,我们请他们给学生讲创作心得,另一方面我们阅读和研究了他们的作品之后,提出建议。作家们和我们相处都很融洽。他们给高等学校注入了新鲜血液,对他们而言,也是一个学习提高的过程。通过这些活动,我们也学到很多东西,在研究上也有提高。
青年教师去作协开会不是很多,那年头会也不多,作家们开会,主要就是传达上级的一些精神,这样的会我去过几次。我印象中,那时候也不搞什么笔会和现在所谓的“采风”,做法和现在有很大的不同。作协经常强调的是,艺术源于生活,生活是创作的源泉,作家应该长期深入生活,在群众的生活中,在火热的斗争中汲取营养。不像现在,有什么定点基地、定点作家。作家创作完全是从生活出发,有这样的生活和体验,有感而发,自然就写作品了,不需要定个点去创作。
文学创作是非常个人化、个性化的创造性活动,作家创作的作品是从他独特的生活体验、独特的视角、独特的想象力和语言创造力铸造的艺术世界。做到这点。首先,作家得有生活,没有生活作家写什么呢?第二,作家要有创作灵感和才华。没有生活和才华,再有本事的人不能成为作家。我搞理论研究,搞不了创作。像晓苏很会写小说,他有这方面的创作才华。方方、池莉也有这方面的才华。两方面不具备的话,很难成为一个作家。如果用搞工程的方法去培养作家,恐怕是培养不出来的。即使是莎士比亚、契诃夫、鲁迅这些文学大家,也不是用工程培养出来的。
二
在湖北的众多作家中,我与姚雪垠姚老的接触是很多的。因为我们华师曾经邀请姚老来学校上课,后来中国新文学学会成立,姚老担任会长,我是副会长,交流就多了。
上世纪50年代中期,华师没有教师上现代文学,学校领导就请姚老来上现代文学课。姚雪垠出生于1910年,他几乎经历了现代文学的整个阶段,上世纪30年代的时候,他在武昌写了成名作《差半车麦秸》,在湖北老河口写《春暖花开的时候》、《牛全德与红萝卜》。所以作为亲历者,他对现代文学是非常熟悉的,加上记忆力好,很多故事都能够信手拈来。
姚老上课很有特点。上课不用讲稿,不照本宣科,出口成章,讲文学史的发展,讲文学现状的分析有理有据。他不仅仅是一个作家,同时也是一位文学史专家。有课的时候他就来,上完课就走,就这样上了差不多一个学期的课。为什么如此匆忙?因为要创作。
姚雪垠是一位异常勤奋的作家。他跟我说,每天早上四点来钟,他已经起床了,稍事活动后,就开始伏案写作。一直写到天亮,吃过早饭,又开始写。他写了两句诗:“壮怀常伴荒鸡舞,寒夜熟闻关上钟”,正是他的写作生活写照。
1983年拜见诗人臧克家(左)
被错划为“极右分子”之后,姚老开始了长篇历史小说《李自成》的创作。刚开始条件很艰苦,后来得到毛主席的支持,姚老的创作环境有了很大改善。时不我待,争分夺秒,除了这部小说本身非常厚重之外,更因为姚老还需要查阅大量的资料,去了解明清之际的历史文化、生活人情。所以你看,在《李自成》里面,每一个情节、每一个细节,都会有它具体的历史背景,甚至都是有讲究和出处的。姚雪垠写得是那么投入,他后来跟我说,有时候晚上做梦都是《李自成》里面的情节,会不由自主地说梦话:“冲啊……杀啊!”
姚老对于史料的选择是有取舍的,并不是什么史料都会用上去。而且他非常有才华,《李自成》里面的古典詩词都是他自己写的,这让我非常佩服。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叫做《<李自成>:用生命铸成的史诗》,这是姚雪垠的儿子姚海天在编《李自成》出版50周年文集时,嘱我写的这篇文章。
1990年,我们学会与省文联作协等单位联合召开了“姚雪垠八十寿诞暨文学创作六十周年学术讨论会”,地点就在华师逸夫科学会堂,会议开了三天,开得很好。来自全国的二十多位专家、学者,就姚雪垠的创作成就特别是《李自成》展开了热烈的讨论与争鸣,专家对姚老的创作给予了高度评价。曹禺、林默涵说,“姚雪垠先生对社会主义文艺事业的卓越贡献和高度的社会责任感,作为一代楷模为人敬仰。”贺敬之说姚老“把当代我国历史题材的文学创作推向了一个崭新的高度”,姚老的“创作和实践是我国当代文学的一笔重要的精神财富”。臧克家在祝词中说,姚老“毅力、才力、学力、识力,创作六十年,质高量也大;好友、老友、益友、诤友,相交半世纪,知面又知心”。朱子奇说,姚老“是一位在国际上也享有盛誉的作家,他的作品具有国际意义”。
1983年与诗人田间(左)合影
姚老在繁忙的创作之余,还十分关心中国新文学学会工作。从学会1980年成立开始,就十分重视每一届学术年会的召开。从年会的主题,到召开年会的地点、活动安排、经费筹措等都十分关心。只要身体允许,姚老都抽出时间参加学术年会,并在会上作学术报告。除了召开学术年会外,学会还多次举办过当代文学培训班,与有关单位一起举办姚雪垠、贺敬之、赵淑侠等作家作品的学术研讨会,出版了《当代文学》《当代文学通讯》等刊物,举办过中国当代文学优秀成果评奖。通过这些活动,不仅促进了中国当代文学的教学和科研,而且有力地促进中国当代文学研究队伍的建设。这些成绩的取得,都与姚老的有力领导分不开。最近我在整理有关学会工作的材料时,发现姚老写给我的信件就有二十多封,其中多数是关于学会工作的。如1990年9月,姚老写给我和学会诸同志的一封信,就有四千六百多字。在这封长信中,姚老对学会的工作提出了七条建议,我们学会的工作正是按照姚老的意见去做的。
对我、对张永健(华师文学院教授)等同志,姚老也很关心。1985年,我在工作中遇到挫折,张永健告诉了姚老,姚老来武汉后还在永健陪同下,亲自到我家里鼓励我,这使我深受感动,终身难忘。1987年在承德开年会时,姚老送我一副对联:“长江万里游鳞小,奋力飞腾逐大波”。1990年,姚老又送了一副对联给我,全文是:“经多实践思方壮,勘破浮名意自平。1973年底旧作七律一首中有此二句,90年赠庆生同志,八十岁文艺老兵姚雪垠于北京。”这两副对联十分珍贵,我都请美术学院同志装裱珍藏,其中一副挂在我家客厅,以激励自己不断前行。
湖北文学界曾经有“文坛三老”的佳话。三老就是姚雪垠、碧野和徐迟。1986年,省作协专门为三老举行了文学创作活动五十年纪念活动。因为工作的关系,我和姚老接触得最多,除了姚老,我校与老作家碧野和徐迟也有过接触。
徐迟与华师中文系有比较深的渊源。改革开放之后,当时中文系想开展外国文学研究,准备办一本相关的刊物,邀请徐迟担任杂志的主编。当时杂志要弄到刊号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不过,徐迟当时已经很有名,由他担任主编,这本杂志的诞生之路就顺利很多。
徐迟做主编,不只是挂个名而已,他是实实在在地参与杂志的创办活动。为了办好杂志,徐迟提出了一些很好的建议,比如杂志要设哪些栏目,主要的方向等等。我印象中,《外国文学研究》的创刊词,就是徐迟写的。
这本杂志到现在三十多年了,已经在全国很有影响,2005年入选了AHCI,这是被收录的第一份大陆中文核心学术期刊。
三
作为一位理论研究者,我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教学与研究。
1958年,我组织主持《中国当代文学史稿》的编撰工作。那时我毕业留校不久,二十四五岁;跟我一起负责的周景堂老师年纪差不多。陈安湖老师比我们年纪大一些,是清华大学毕业的,在鲁迅研究上颇有建树。当时高校里有“拔白旗,插红旗”运动,确有一些老教师“靠边站”,但当时华师中文系现代文学专业的情况还不一样,这支队伍里,基本上是年轻老师和中年老师,如许清波、王凤等,所以《史稿》只好由年轻老师担纲。
经过一年多的努力,1959年,《史稿》由学校印刷厂铅印成册,作为教材使用。后来科学出版社来我们学校组稿,我向他们推荐了这本当代文学史教材。当时还没有哪个专门的研究机构,会提出“当代文学”这样的概念。出版社的人一听到“当代文学”,就很感興趣,过了一段时间后,他们来信,说经过研究同意出版,要求我们赶紧修改。我专程去了几次北京,这样,《史稿》就于1962年公开出版了,首印六千册,是硬面精装,与当时那些“马粪纸”版的书籍相比,已经很阔气了。
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访问
《中国当代文学史稿》有六十万字。它是第一部“中国当代文学史”著作,一方面它标志着当代文学史成为独立的研究对象浮出水面,另一方面标志着“新文学”已经开始以新中国成立为界,分离出“现代文学”和“当代文学”两个文学史范畴。当时的香港《大公报》评论这部书说“这是第一部论述中国当代文学发展的书”。此后,我一直致力于该领域研究,华中师大的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在高校也一直保持前列。这部著作具有标志意义。后来有学者指出,正是因为《史稿》的出版,“当代文学”才有了最早的正式命名。
《史稿》的编撰还有一些小插曲。在那个年代,“向什么什么献礼”成为一种社会风气,的确很流行。但是《史稿》不是献礼之作。当时中文系要编几套教材,当代文学是其中之一。正在编写阶段,听说主管文艺的中宣部副部长周扬,来武昌参加八届六中全会,我就贸然地给他写了一封信,谈了当代文学和文艺理论教材的编写设想,想请他提提意见。因为不知道他住在哪里,所以在信封上写“省委宣传部请转周扬同志收”。没想到过了几天之后,湖北省委宣传部来电话,说:周扬同志请你们来开个会。当时参加会议的除了我们,还有武汉大学、湖北大学等几个学校中文系的人。周扬先听了我们的意见,然后作了一个不短的讲话,肯定了我们的设想,也提了编教材要注意的一些原则问题,比如文艺与人民的关系、文艺与生活等。
在华师会见外国朋友
四
从《史稿》到后来编写三卷本史著《中国当代文学》,经历了几次政治运动和“文革”,中间横跨了十六年的时间。1978年5月,高等学校文科教材座谈会在武汉召开,华师中文系承担了编写《中国当代文学》教材的任务。受教育部委托,1979年春天,华师中文系成立了我任主编的编写组,开始这部三卷本的编写。
因为有了《史稿》的出版,才有这样的编写任务。后来这部百万字史著发行量高达八十万册,成为使用最广泛的教材之一。整个编写过程历时八年之久,曾获教育部和湖北省优秀科研成果奖。而值得一提的,是邀请冯牧担任顾问的过程。
三卷本由冯牧担任顾问,他是由出版这套书的上海文艺出版社邀请的。我们接受了教育部的编写任务之后,有一次和武汉大学的陆耀东教授谈起,陆教授说,你们这套书可以找上海文艺出版社出,我帮你们联系。上海文艺答应了。为了编好教材,出版社责任编辑张有煌提出为本书聘请一位顾问,商量的结果,决定请冯牧。冯牧是当时中国作协副主席,《文艺报》主编,在文艺界很有影响。请他做顾问,一则可以具体指导本书的编写,二则也可以扩大本书的影响,当然是好事。
冯牧很爽快地答应了。他来做顾问,不是挂名的,而是确确实实担起了顾问的责任。从编大纲一直到成书,我都找了他。因为编写当代文学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许多问题与现实、与政治紧密相关,单凭我们编者的判断是很难拿捏准确的。所以需要冯牧这样的大家来指导。书稿的重点部分,我们都请他审阅。为此我们去了好几趟北京,有两次就在中国社科院招待所住下来修改稿子,白天黑夜地干,有疑问便去冯牧家里或单位找他。他那段时间非常忙,但是热忱、负责,抽时间看书稿,然后提出具体意见。
有一次我到王府井中国作协去找他,他让我等一下,一等两个多小时,他出来了,我把疑问告诉他,他很果断作出解答,既具体,又切中要害。书稿完成后,冯牧有两次专程来武汉参加我们的审稿会,一次住东湖宾馆,一次住桂子山。东湖宾馆那一次是1982年7月,他作了六个小时的讲话,我还保存着记录稿。
比如关于“文革”时期的文学,冯牧建议,必须把林彪、江青对文学的摧残讲清楚,但是文字不要多;不要用“阴谋文艺”这个概念。冯牧举了浩然做例子,浩然是一个很正直的人,他的思想是有矛盾的,但是不能因为这个,就把他的作品,归入“阴谋文艺”。冯牧还提出对“样板戏”应该用“一分为二”的态度来对待,既不要把样板戏全部归入“阴谋文艺”,也不能视而不见、避而不谈。冯牧还在林彪和“四人帮”主导的文艺之外,提出要看到另一种“人民的、革命的、战斗的文艺”,他把天安门诗歌、郭小川诗作、姚雪垠的《李自成》、凌力的《星星草》,以及浩然的《金光大道》,都归入这一类。这些意见我们基本上都采纳了。
对于文学批判运动,冯牧认为总的原则是,不要“自然主义地”大段引用当时那些“充满了火药味的发言、报告、文章”,而是“根据我们现有的认识”,“适当地加以引用”,比如评述对《武训传》的批判,就不要引用周扬的“武训是封建社会中最丑恶、最虚伪、最反动的奴才之一”,这句话在我们的初稿中是有的,后来就替换了。
关于新时期文学,冯牧不赞成使用“伤痕文学”、“反思文学”这样的概念,但我们没有接受,不用这样的概念,怎么描述80年代初的文学呢?时至今日,似乎也没有更好的概念来代替。
谈到作家作品评论时,冯牧说,做到不夸大,减少溢美之词,也不要迁就。我们之前还有些顾虑,这番话算是一颗定心丸。
五
编撰文学史,颇值得一提的,是与文学家们的交流、沟通。有时候作家们会接受评论家对他们的定义和描述,有时候则不然。三卷本的稿子出来之后,我们给文中写到了的臧克家、夏衍、田间、欧阳山、浩然等一批作家寄样稿,请他们给书稿提意见。当然,凡是我们认为正确的意见,一概接受;否则就暂不采用。
我现在还保存着二十多位作家的回信。
其中,我们对秦牧散文提出了一些问题,秦牧自己加上了“是美中不足之处”这句话,但我们没有加进去,因为我们觉得他的散文缺点还是比较明显的,不仅仅是“美中不足”。冯牧也觉得,对一些有高度成就的作家,评价要有分寸,提倡用“春秋笔法”、“董狐直笔”来写,不讲情面。
臧克家老先生,改样稿则十分认真,他的修改写得密密麻麻,还附带一封信,鼓励我们“要公允,要科学,评人,评文,不看名头,不看地位,看作品,看影响,看贡献,看社会效果”。有些诗作,老先生自我评价很高,但是我们觉得比较平庸,就没有入选。
像吴强、曲波和浩然等作家,则在来信中提出了一些不同的意见。
在我们的稿子中,《红日》和《林海雪原》是放在一章里面议叙的。写《红日》的作家吴强,就写信来提要求,说:“《红日》与《林海雪原》并在一章里议叙,似不妥适,还是各列一章为好。”这个意见我们没有接受,因为这两部作品都是革命历史小说,合并在一章里面符合文学史实际,如果各列一章,就会显得单薄。
相比之下,曲波的意见可能是所有作家里意见最大、最为激愤的一位了。他写信抱怨说,“有个学校,未经我的同意,竟自行给我编写了一个‘小传,错误多多。如:我是1923年生,有的就写1913年,我的籍贯是山东黄县,却写成山东蓬莱。我是1938年,十五岁,参加八路军,给我写十六岁参加八路军。我没有写过《狂飙曲》,给我编上长篇小说中有《狂飙曲》。你们的书稿中,也有这些错处。”他也不同意对《林海雪原》的一些指责,比如人们对过于“神机妙算”的少剑波存有怀疑,而曲波认为,在当时情境下,少剑波就要有深入的思考和判断,以及机动灵活的战略战术,这才是优秀指挥员的标准。他对于批判少剑波和白茹恋情的做法,也不以为然,认为这是两个年轻人,怎么就不能有爱情呢?对于曲波的意见,我们采取了认同、肯定的态度。
与贺敬之(左二)、李尔重(左三)等人合影
我们在初稿中对浩然的评价,总的来说比较公允,但有些措辞比较严厉。比如说:“作者根据先验的‘从路线出发、‘三突出等模式,于1970年底开始创作所谓反映路线斗争的第二部长篇小说《金光大道》……1974年,还创作了适应‘四人帮反动政治需要的中篇小说《西沙儿女》,这都是作者思想上、艺术上陷入歧途的表现。粉碎‘四人帮以后,上述作品受到了严正批评。”
这样的评论可能使浩然深受刺激,所以他说:“《金光大道》所描写的生活情景和人物,都是我亲自从五十年代现实生活中汲取的,都是当时农村中发生过的真实情况。今天可以评价我的思想认识和艺术表现的高与低、深与浅,乃至正与误,但不能说它们是假的。‘土改后的农民大多数还活着,他们可以证明:那时候农民是不是像《金光大道》里所描写的那样走过来的?当时的中央文件、几次的关于互助合作问题决议,也会说话:当时我们党是不是指挥着高大泉、朱铁汉、周忠、刘祥,包括作者我,像《金光大道》所表现的那样,跟张金发、王友清、谷新民、小算盘等在作斗争中发展集体经济的?而且做得很虔诚?今天,评论家可以说那时的做法错了,但不能说是编造的假东西。”浩然还觉得,这种评价超出了学术问题,希望修改时慎重落笔。最后浩然还感慨:“作者本人没死,还想在文学理论家和史学家们的帮助下,总结经验教训,在新时期写出对祖国文学事业发展有益的作品来,多么希望看到公正的、说理的论述呀!”当然我们也很重视浩然的意见,对他提出来的修改意见,以“春秋笔法”“笔下留情”的标准做了切合作品实际的修改。
六
当代文学的一个显著特征,就是它具有强烈的时代精神。它的发展既离不开时代的推动,也不能离开时代的制约和影响。我一直把自己定位在专攻当代中国文学方向,即“守正出新”。
从新中国成立初期至70年代中期,是新中国文学除旧布新、曲折发展的一个时期。而从70年代中期至今,是新中国文学发展最好的时期,可以说是复兴的黄金时代。以长篇小说为例来观察,“文革”前创作长篇小说最多的一年,是1959年,三十二部,而现在平均一年几百部。从数量上说,确是前所未有的高产,但是就质量而言,优秀的長篇小说屈指可数。文学的现状似乎可以说是,作家很多(仅中国作协会员就过万,地方作协的更多),大家太少,作品很多,经典作品太少。
这两个时期的文学,构成了当代中国文学发展的文学画卷。湖北、武汉的文学发展与全国同步,也不例外。
就湖北文学来说,建国以来所取得的成就也是突出的,有目共睹的。无论是作家队伍的建设,还是作家创作的作品及其在全国的影响。我与周立波的儿子周健明(作家、曾任湖南省作协副主席、主席)比较熟悉,前几年我们学会还在湖南开过两次周立波文学创作学术研讨会,对湖南文学有一定了解。在山西,作家杜鹏程、路遥、贾平凹都参加过我们学会举办的学术会议。我在西安、商洛两次见过贾平凹。就我所知道的情况,文学鄂军毫不逊色湘军和陕军。应当说,文学湘军、陕军有自己鲜明的特色和亮点,鄂军亦有。
从作家队伍来看,湖北文学的包容性很大。在这支队伍里,云集了来自全国多方面的作家。其间既有阅历丰厚的老革命、老作家,也有奋发有为的年轻作家;既有坚守现实主义风格的作家,也有勇于探索、吸取西方艺术风格的新锐作家,他们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以自己的作品谱写了时代的华章。比如,曾任湖北省领导的李尔重,就是一位资深的老作家。1932年就发表作品,出版了《李尔重文集》二十卷。解放初期,我就读过他写的一个短篇小说《领导》。新时期以来,他创作了长篇小说《新战争与和平》(八卷本),这部书写伟大抗日战争的三百万字的作品,凝聚了作者毕生的心血。而作家姚雪垠创作的十卷本长篇小说《李自成》,以其恢弘的气势,深邃的内涵建造了一座史诗纪念碑。这部荣获首届茅盾文学奖的作品,如中国作协老领导翟泰丰所说,“我看到在历史的长河中,《李自成》正与《三国演义》、《水浒传》比肩而行”。诗人曾卓曾任省作协副主席,武汉市文联主席。他创作的《悬崖边的树》、《老水手之歌》在全国产生了较大影响,其中《老水手之歌》获全国优秀诗歌奖。新时期以来,湖北涌现的一批作家,如方方、池莉、刘醒龙、邓一光、刘富道、陈应松等,更以其强劲的实力,引起人们的关注。当文学进入新世纪以后,湖北文坛又升起了一批引人注目的新星,如何存中、姚鄂梅、晓苏、魏光焰、苏瓷瓷、王芸等。这些都说明,湖北作家是一支有活力、有实力、有冲击力的队伍。
从创作的实绩和影响来看,建国以来湖北作家创作的一些作品,曾在全国引起广泛关注,产生了较大的影响。比如,诗人李季创作的叙事诗《五月端阳》、作家李冰创作的《刘胡兰》、《赵巧儿》,诗人韦其麟的《百鸟衣》、海默的《洞箫横吹》等都在十七年文坛激起强烈反响。新时期以来,作家徐迟创作的《哥德巴赫猜想》更在全国产生了空前的影响,报告文学的主人公陈景润的名字,也因此为人们所熟悉。而方方的小说《风景》,池莉的《烦恼人生》,成为新写实主义的发轫之作,刘醒龙创作的《凤凰琴》、《圣天门口》,沈虹光的《同船过渡》,邓一光的《我是太阳》、刘富道的《南湖月》、喻杉的《女大学生宿舍》等作品都在广大读者中掀起巨大波澜。我记得《女大学生宿舍》发表后,在大学生中引起的反响十分强烈,后来要改编成电影。影片中的一些镜头,就是在华师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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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是就创作而言,至于说到文学理论、批评方面取得的实绩也不容忽视,需要特别提及的有两篇文章在全国的影响。一篇是周勃教授1956年写的《论现实主义在社会主义时代的发展》一文,发表在《长江文艺》1956年第12期,文章大胆地对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提出了质疑,发表后在全国引起很大争论,作者也因此被打成右派,直到新时期才得以彻底平反。另一篇是作家徐迟写的《现代化与现代派》一文,这篇文章是《外国文学研究》组织发起的“关于西方现代派文学讨论”的总结,这次讨论持续了一年多,徐迟的这篇文章提出“应当有马克思主义的现代主义”,“我们要用马克思主义来研究现代主义”。文章发表后,在全国文学界引起了热烈争论。
所以,回望一路走来的历史,文学鄂军可谓“战功赫赫”、“声名远播”。不过,对于新世纪以来的年轻的创作者们而言,依然路途遥远。要超越已然载入史册的前辈,要创作出更多更好的作品,这挑战都不轻松,很多作品还没有达到一定的高度。這必然会有一个过程,所以,祝愿文学鄂军能延续辉煌,诞生更多名家大家、经典作品。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责任编辑 何子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