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于挑战我们日趋麻木的口味
2017-05-17周淼
本期“自由谈”栏目为第二期海外华人作家看中国当代文学的续集。来自葡萄牙的“80后”周淼博士对1980年代中国文学记忆鲜活、解读到位。捷克女作家汪温妮理解的中国当代文学即是当下文学生活的全部,对其合理性作出了自己的解释。美国的吕红回溯了自己的文学师承,并评点了几位著名女作家创作特色。她们占有的材料未必丰富,但自由表达且不乏新意,字里行间流淌着热爱文学热爱祖国的温情。
用时下的话来讲,本人也算是一枚文艺青年。文学是我的生活和工作的必需品,就像每天的饭菜一样不可或缺。确实,对于我来说,古今中外的文学就像各种各样的菜,我什么都要来尝一尝,而且还得经常换换口味。2008年大学毕业之后我来到葡萄牙继续我光荣的吃货生涯,阅读习惯就和饮食习惯一样有了很大改变。近年来我的工作语言主要是葡萄牙语和英语,我研究的作家又多是些有着强烈神秘倾向的葡萄牙现代诗人。分析他们那些深邃的诗歌让我觉得像是一边喝着葡萄牙红酒一边切割牛排。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的草莽生活固然无比快意,但是有时和研究中国文学的同事们讲个话,会惊觉:和同事们精巧儒雅的汉语相比,我的用词无比简单粗糙,好像森林里跑出来的一个野人。刘川鄂老师邀请我这个欧洲野人来谈谈我眼中的中国当代文学……那好吧,我就来说一说我在囫囵吞枣,或饥不择食,或疯狂思念家乡味道的状态中接触到的、印象特别深刻的中国当代文学。
我们先不说碗里的菜,先来说说碗吧。毕竟,碗的大小、质地、花纹、设计,还是颇能影响我们对菜肴味道的感知的。我经常深刻地意识到,我和中国当代文学的接触受阅读载体的限制很大。同样,我觉得中国当代文学对载体的敏感度也很大。我出生于1980年代后期,少年时代对当代文学的接触主要是通过父亲常年订阅的那几本杂志,尤其是《读者文摘》和《小说月报》。通过它们,我欣赏到了不少隽永的散文,咀嚼到了不少优质的小说。中学和大学时代,我基本按照自己的口味购买一些书籍来看,几乎总是认准几个作家的作品,反复回味。毕业出国之后,不能经常购买国内的书籍,所以主要依靠网络。一开始是通过豆瓣或个别博客,现在是通过每日微信公众号推送。网络的强大力量使我感觉基本上每天都与亚欧大陆另一端的朋友们同步。这个感觉还是很美妙的。然而,手机页面总是让阅读体验比较琐碎化,不如杂志和书那么过瘾。而且,可能是因为我口味太挑剔,我总是很受不了微信公众号无所不在的商业化:各种植入的广告就不要去说了,连作者也多喜欢用第三人称,常常不用“我”而是反复使用自己的名字或笔名,不知是时尚的文学技巧,还是不动声色的自我营销。虽然我理解这些运作的必要——作者本人也是要吃饭的嘛,但是,我还是遗憾地觉得当下的文学有点太急吼吼,缺少一点文学创作应该坚持的大气和尊严。当然,这不只是当下中国文学的问题。
我个人总是十分向往1980年代中国文学艺术的那种风格。那是一种强大的时代精神——非常摇滚,充满理想主义的温度和赤子之心的震跳。吾生也晚,没有直接体验过那种创作氛围。但是,通过我个人对1980年代精神遗产的阅读和理解,我想象中塑造的那个1980年代是一个文艺复兴、启蒙运动和现代主义先锋浪潮的叠加体。我热爱这些激动人心的、文学“自我觉醒”的时代。当文学创作主动挣脱束缚,充满直面生活、直面真理的勇气和信心,文学作品也就充满了超越时空的穿透力。大家都知道,1980年代涌现出来的那一批作家多经历过艰苦生活的锤炼,他们对人生和社会的洞察力特别深刻,对知识和创作的态度也特别认真。我非常欣赏的是1980年代文学的宏大视野。当时的中国,市场上的国外产品应该还不多见,但精神上却关注着世界。对中国文化传统的认知和反思,与当时对外国文化(不局限于欧美、苏联)的大量翻译和研究发生了激烈的对话和碰撞,给当时的文学创作注入了巨大的活力。我感觉当时对国外优秀文学创作的借鉴是全方位的,但是在汉语语境中的艺术表现又是如此自然流畅,不留斧凿迹。比如北岛的诗歌,虽然深受他所喜爱的欧洲现代主义诗歌影响,但就像他后来在《时间的玫瑰》里通过英文翻译的里尔克、特朗斯特罗莫等人的诗一样,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超越了翻译和可翻译的范畴,达到了一种精神上的交汇。欧洲现代主义重视挖掘潜意识和超理性的力量,恰好北岛作为诗人的艺术直觉是异常敏锐的。他1980年代创作的诗歌尤其充满着灵性,令人刻骨铭心。再比如苏童1987年的小说《井中男孩》,我认为比他后来写的那部更加出名、更阴暗也更多承载的《妻妾成群》要更精彩:具有爆发力的超现实感和戏谑而凌厉的文字风格相得益彰,讽刺和自我讽刺都毫不留情。我偶然遇到这篇小说的时候已经读过博尔赫斯,也读过博尔赫斯在中国流行之后一批直接或间接向他偷招的、质量高低不一的小说,《井中男孩》里的那种诡异而灵巧的魔幻还是让我印象深刻。超现实风格为文学创作打开了极大的自由空间,但并不容易掌握,并不是简单的脑洞大开。如今充斥市场的大量魔幻作品往往张牙舞爪,只为吸引眼球,为魔幻而魔幻,多少有點像拙劣的特技,天马行空,背后一根钢丝。
进入到1990年代和新世纪,尽管中国文坛涌现出不少的新人,但我认为比较高质量的文学作品仍然还是一些前辈创造的。1990年代开始,商业化浪潮对艺术创作的冲击已经越来越明显,艺术与现实之间的关系也似乎愈加紧张。不幸的是,很多时候还是现实吞没了艺术。商业化的社会,文学本身的价值都经常被怀疑。文学有什么用?当今社会是否需要文学?这些问题反复出现,让人回避不得。生存和竞争的压力一大,人们的注意力渐渐被转移和分散了。辛苦忙碌之后,看看电视和碟片,搓搓麻将,打打游戏,多么轻松。文学要求思考,至少也要求安静。但是大众强烈要求娱乐,要求新闻。唉,大家都等不及。这个时期的文学作品总的来说给我的感觉是有点夹生。
作品还是有的,但是要自己去找。要找到,也不是那么容易。文学杂志在这一时期的衰弱是一大遗憾,因为读者的品味需要引导,需要不断地提升。想想看,如果没有美食指南,我们到哪里去尝那些令人惊艳的好菜?没有好的文学指南,我们只能看到一些被推销的作品,很难找到精品。作家,如果没有优秀的文学杂志作为平台,也很难得到锻炼和提高。将文学扔进市场,任其自生自灭?已经成名或有一定读者基础的作家还是可以生存无忧;不管写得如何,能通过各种渠道得到市场资源的作家也可以活得不错;那些有一定水平,但是由于种种原因被排挤到市场边缘的作家最不幸。在这样一个对文学不是特别友好的时代,能够发自内心坚持创作的,都是真英雄。我读到过邵燕祥写的一些短小精悍、辛辣爽利的杂文,过目难忘。那种对现实的冷静剖析,直刺社会中种种虚伪、荒谬之怪现象,如手术刀一般精准。我也记得这一时期读到过的一些具有反思精神的小说,着眼在大历史中常被忽略或抹去的个体,关注这些个体在社会大变迁中艰难却又不平凡的人生,表现他们的伤痕和隐忍,他们的光荣与梦想。王安忆的《长恨歌》里面,她把握到了上海这个东方大都会的精神脉搏。她笔下的上海,尤其是老上海,风情万种,异常传神。然而不同于1990年代末开始流行的一批鱼龙混杂的怀旧文,王安忆所展现的老上海要立体和丰富很多,简直纤毫毕现。她对人性,尤其是女性心灵的观察实在细致入微,而且善于发掘一些最不易用文字传达的、微妙的灰色地带。我作为一个江南人,和上海这个城市的缘分也算是比较深,一度以为对上海还是满知根知底的。看过《长恨歌》之后,一些以前没注意到的细节和韵味,都跳出来了。也看过陈丹燕和程乃珊笔下的老上海,感觉他们也是充满感情,用心来一笔一笔描画的。她们笔下的老上海也很美,充满了魅力。然而,我觉得有的时候她们的笔触有点过于细碎,她们的老上海更像一帧帧旧照片,而王安忆的老上海似乎更有神采,那是一个境界,一种经典……
既然说到当代的经典,还有一种经典不得不提,那就是一些高超的文学翻译。比如说,我觉得王永年翻译的博尔赫斯,吕同六翻译的卡尔维诺和莫拉维亚,应该被认定为汉语翻译结合汉语创作的经典。韩少功从法语翻译的《惶然录》,在一定程度上来说几乎是一种再创作。但是他的译本,尤其是一些最深沉和最有沧桑感的段落,和佩索阿葡萄牙语原作中的精神底色契合到了相当惊人的程度。即使今天,已经看过那么多次《惶然录》原著了,我还是愿意再回味一下这部优美的翻译。不知为什么,《惶然录》的汉译本层出不穷,在冷清的汉译葡萄牙文学中也算是个奇观。据说现在很快又要出一个新的译本了,比韩少功的译本在表面上更忠实于原著的译本,也许会有吧。但是,我想很难有一个译本比韩少功的译本更美,或者更具有那种直指人心的顿悟力量。
開头说,我2008年出国后基本就是靠网络,零零碎碎浏览一些网络新人的作品。2012年,莫言获得诺贝尔奖,一时成为新闻。可惜莫言的作品并不太合我口味,所以我也没有怎么关注他的葡译。罗兰巴特貌似有个说法是:法国文学的两极是普鲁斯特和萨德侯爵。我觉得中国当代文学也有点这个倾向。有些作家,尤其是写到农村、迷信或战争题材的时候,对蒙昧、暴力和性的描写有时直白到残酷,萨德感极强。与之相对应的是我经常能接触到的网络文艺青年的作品: 隔三差五总会出现一些不厌其烦地写吃或者写玩的文章。有时作者会将这些细小的文章整理出来,出版。噫!我想到我们无锡人有个讲法叫“吃吃白相相”。有一种乖巧的文字,绝对不会刺激任何人的神经,无忧无虑,轻松愉快,活色生香,总能触发您最美好的回忆,“追忆逝水年华”……文学进军娱乐圈之潜力,在此可见一斑。
但也不都是“吃吃白相相”,如今还有一种流行的网络文学,是一些寓教于乐的小文章,科普,人文,名人轶事,无所不包。创作这些小文章的作者往往能把一个高深莫测的理论或一个一波三折的故事讲得引人入胜,妙趣横生,跌宕起伏,这也是真功夫。我想有些作者以后也会将这些文字收集整理起来出版吧。为什么不呢?对大家都很有好处。不过从我不多的教学经验来讲,娱乐结合教育也是一把双刃剑。有的时候,为了有趣,为了吸引读者的注意,不得不做一些技术处理:复杂的东西,可能被过度简化; 严肃的东西,可能被庸俗化。所以还是提醒各位大师小师,手下留情。
后现代主义的一个明显特征,就是相对主义:崇高与平庸相混杂,严肃往往让步于玩笑。去今天的图书市场转一圈,这种感觉最明显。如今流行的几种题材之外的作品,并不多见。就像我们出去吃个饭都知道,什么时候某个菜式流行了,各个饭店争相效仿,使劲做到你腻味。然而我相信,真正的作家,就像真正的大厨,对自己的创作有真正的激情:他们不会盲目跟风,也不会满足于炫技,而是会不断磨炼自己,勇于挑战我们日趋麻木的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