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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鲤

2017-05-17於可训

长江文艺 2017年5期
关键词:爷爷

於可训

细女喜欢一大清早起来站在自家的鸭棚外抹澡。

细女家的鸭棚搭在一片湖滩上。湖滩一马平川,它的边缘接着一片白汪汪的湖水,像镶着白色的裙边。站在这里抹澡,四野无人,她觉得安全。她喜欢用一条白色的大布毛巾,蘸着冰凉的湖水,轻轻地在周身涂抹,就像城里的姑娘向身上涂抹脂粉。冰凉的湖水刺激着温热的肌肤,即使是在炎炎夏日,也禁不住要打几个冷噤。

细女家在这片湖滩上放鸭,已经有些年头了。起先,是她爷爷帮一家地主放鸭,后来土改了,这鸭群就归了她爷爷,她爷爷就带着她爹在这片湖滩上放鸭。细女十岁那年就没了她爹,后来又没了她娘,她就和爷爷相依为命,继续在这片湖滩上安营扎寨,侍弄这些鸭群。村里都合作化了,一大群人在一起,早出工,晚收工,有说有笑,过上了热热闹闹、有白有黑的日子。她和爷爷却依旧守着这群不会说话的鸭子,没日没夜地照应着它们,整天听它们嘎嘎嘎嘎地叫着,却一句话也插不上。细女偶尔有些为难的事烦心的事对它们说,得到的回应依旧是嘎嘎嘎。好像天下再烦再难的事,只要嘎一嘎就都可以解决一样。跟这群鸭子待久了,细女的爷爷也沉默寡言,一天到晚说不上几句话。细女长大了,不想过这种没人说话的日子,就要她爷爷去要求入社。她爷爷回来说,人家说她家世代没人种田,入社干不了什么,上面的精神,养鸭的可以单干。细女和她爷爷就这样一直单干下来。

湖那边也有一家单干户,是靠打渔为生的水伢家。水伢家的渔船就停在对岸的湖汊子里面,他的爹娘也死得早,水伢打记事起,就跟着他爷爷在湖上打渔。清早起来,爷爷要带他到湖上撒网。湖太大,水太深,平常日子,一天打不到几条鱼,有时还会打空手。水伢的爷爷就在打渔之外,找些副业贴补。水伢的爷爷会打排铳。排铳是把许多铳扎成一排,里面填上铁砂,点燃火药后喷射出去,打下来的大雁野鸭就是一大片。

水伢不喜欢下湖打渔,他喜欢跟爷爷一起打猎。爷爷带着猎狗来富走在前面,他推着排铳紧随其后。秋天的湖岸,芦苇渐渐黄了,去南方过冬的大雁野鸭成群结队地歇在芦苇丛中,是一年打猎的好时候。爷爷说雁群和鸭群都很精,歇在芦苇丛中都要派出哨兵。猎人要想接近它,不能弄出任何响动。一有风吹草动,被哨兵察觉了,就扑楞楞地飞得干干净净。所以,要是发现了一个雁群或鸭群,就得屏息静气,不声不响地摸到它的附近。这时候,爷爷会轻轻地拍一下来富的头,让来富在他身边匍伏下来,然后,爷爷会从荷包里掏出一块小石头,用力朝雁群或鸭群抛出去,就在雁群或鸭群突然受惊飞起的那一瞬间,水伢会用事先准备好的火绒点燃火药捻子,手中的排铳同时发出嘭的一声巨响,就见远处随风摆动的芦苇丛上空,被击中的大雁或野鸭,就像黑色的冰雹一样从天上砸下来,散落在芦苇丛中。这时的来富,也像伏在战壕里的战士听到了冲锋号声,呼地一下从爷爷身边冲出去,兴高采烈地把大雁或野鸭一只一只地衔回来。爷爷说,只有在大雁或野鸭起飞的那一瞬间,排铳才能打得着,迟了早了都不行。排铳不能平射,也不能低放,打不着水面上的东西。跟着爷爷打了几回铳,水伢也想成为爷爷那样的猎手。

这年秋天,水伢的爷爷病了,他一个人打不了鱼,就想打些大雁野鸭回来,换钱给爷爷看病。早晨,他带着来富出发,悄悄摸到湖对岸一处芦苇丛附近。探头一看,晨雾朦胧中,有一群野鸭就歇在芦苇丛边的湖滩上,偶尔还能听到几声嘎嘎嘎嘎的叫声。水伢就学着爷爷,让来富匍伏下来,然后掏出石头朝鸭群抛过去,随手就点燃了排铳上的火药捻子。嘭的一声巨响过后,就见来富箭一样地从自己身边射出去,却没有看见一只打中的野鸭从天上掉下来。水伢正感到纳闷,就见来富垂头丧气吭哧吭哧地跑回来,身后跟着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姑娘。小姑娘长着一双好看的大眼睛,扎了一根粗大的辫子,像芦花穗子一样,垂挂在脑袋后边。小姑娘手里提着一个竹篮子,竹篮子里装满了青幽幽的鸭蛋。她走到水伢跟前,露出满口白牙,冲水伢笑了笑说,我爷爷叫你拿到街上卖了,拣药给你爷爷看病。水伢奇怪她爷爷怎么知道自己的爷爷病了,小姑娘说,来湖上收鱼的和收鸭蛋的是一路人,是他们说的。水伢接过篮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就带着来富推着排铳转身回去了。

从那天以后,水伢就记住了细女的样子。有事没事,总要朝湖那边张望。爷爷知道水伢一个人孤单,不像村里的孩子有许多小伙伴,就对水伢说,你想找细女玩,就自己去。水伢得了爷爷的允许,就带着来富驾起小船划到了湖对岸。

细女见了水伢,也很高兴。因为上次错把细女家养的家鸭当野鸭打了,水伢还有点不好意思。细女的爷爷说,不碍事,家鸭飞不起来,你打不着。又问了他爷爷的病,就让细女撑着自家的溜子,跟水伢到湖上玩儿去了。

湖上长大的孩子与村里的孩子不同,他们玩不了过家家,捉迷藏,也玩不了打弹子,敲梭子,上不了树,掏不了鸟窝,挖不了洞,逮不着田鼠。他们能玩的,会玩的,只有水和水里生水里长的东西。

细女的溜子在前,水伢的小船在后,一直朝湖荡深处划过去。水伢听爷爷说过放鸭的溜子,却从来没见人划过溜子。看到细女站在一个头尖尾平的小划子上,用一根细长的竹篙撑得像飞一样,他感到十分稀奇。细女的溜子在水面上划出一道白色的水线,像射出的一支泥弹,一会儿就成了一个模糊的黑点。水伢用力摇动双桨,怎么追也追不上,急得来富蹲在船头汪汪乱叫。突然,来富扑通一声跳到水里,一边叫一边顺着水线追过去,好像要跟水伢比赛一样。寂静的湖面,在这追逐声中,顿时热闹起来。

等水伢追到湖荡深处,细女早已躺在溜子里吃莲蓬。她仰面朝天,左右开弓摘着伸到溜子两边的莲蓬,把莲子一个一个从里边抠出来,又一粒一粒送到嘴边。莲子从左边嘴角进去,右边嘴角就吐出了绿皮,眨眼工夫,一個莲蓬就剩下了一些撕裂的空洞。水伢在湖心岛上见过松鼠吃松果的样子,他觉得细女此刻就是一只松鼠,看她吃莲子,像看松鼠吃松果一样,让他着迷。

细女见水伢追上来了,就说,我们比赛吧,看谁吃得快。水伢自知比不过细女,就说,我摘鸡头包你吃。说着,就扑通一声跳到水里,抓住一个开着紫色花朵的鸡头包,用力揪了下来。细女正说,小心,刺。水伢已经把一个拳头大的鸡头包紧紧握在手里。细女又说,快丢了,扎人。水伢却笑嘻嘻地把那只握着鸡头包的手伸到细女面前,那个拳头大的鸡头包已经被水伢捏成了两半,里面露出石榴籽一样的鸡头包米。细女拉过水伢的双手一看,见上面布满了厚厚的老茧,就说,难怪扎不疼你。水伢说,摇桨摇的。我从小就帮爷爷摇桨,爷爷说我已经练成了一双铜钱手,不怕扎。细女就伸出自己的双手,说,我也有,没你的厚。水伢说,竹篙子滑溜,木浆把毛糙。你撑溜子早出晚归,我整天在湖上摇桨,你当然没我的厚。细女没占着上风,就顺势把水伢的双手一拉,两人失去重心,扑通一声都掉到水里。细女一手抓住自家的溜子,水伢一手勾住身边的船帮,两人一边喷水,一邊嘻笑。来富围着他们在水中打转,仰起头来对着天空汪汪乱叫。

明亮的天空,有一层阴翳在缓缓移动,给这一对嬉闹的少年悄悄罩上了一层薄薄的纱幕。

细女喜欢撑着溜子追赶天上的阴翳。她说天上的阴翳是仙女姐姐的裙摆,仙女姐姐在天上走动,她的裙摆张开来就成了一片云彩,云彩遮住了太阳的老脸,从天空投下一片阴影,在炎热的夏季给地上带来一片清凉。老人把它叫做过天阴,细女却喜欢叫它仙女姐姐的裙子。仙女姐姐走到哪里,她的漂亮的裙子就飘到哪里,细女撑着溜子追赶着仙女姐姐的脚步,觉得自己也在跟仙女姐姐一起玩耍。溜子撑进湖荡,荷叶芦苇拍打着船舷,细女说是仙女姐姐在穿过一片树林。溜子在水面穿梭,身边浪花飞溅,细女说是仙女姐姐在淌过一条小溪。天上的云雀叫了,细女说是仙女姐姐在高兴地唱歌。水鸟在湖面翻个跟斗,细女说是仙女姐姐掉下了一只花荷包。仙女姐姐离开了湖面,那些漂亮的裙子飘过了田畈和山冈,细女还要站在溜子上眺望半天,目送仙女姐姐渐行渐远。

有时候,仙女姐姐走得乏了,要在湖上歇息一会儿。这时候,细女就把溜子停靠在一处湖埂边上,弯下腰去看仙女姐姐的倒影。湖水像镜子一样平静,照着仙女姐姐的裙子,泛着幽幽的光。不知什么时候,有一群小鱼出现在镜面上,像被仙女姐姐的裙子罩着,又像被仙女姐姐的裙子兜着,忽忽悠悠,麻麻乍乍,在仙女姐姐的裙子上绽开了一朵黑色的牡丹花。细女知道,这是一群黑鱼的幼仔,没有一万,也有八千,看上去足足有一个簸箕那么大。这群幼仔长大了,就是这片水泊中的好汉,可现在却要在它们的母亲保护之下。它们的母亲就在附近的湖草中游弋,一旦发生险情,就会从湖草深处冲出来保护自己的孩子。渔民常常抓住这个机会诱捕这些黑鱼幼仔的母亲,细女却觉得这些人的心太狠。她不愿意看到这些黑鱼的幼仔也像自己一样失去亲人。遇上这样的人,就算是她爷爷的朋友或客人,她也不会搭理他。她虽然做不了这群黑鱼幼仔的姐姐,但发誓要当它们的保护人。谁要伤害它们,谁就是她的敌人。

水伢有一回就差点成了她的敌人。这天中午,细女正撑着溜子追着仙女姐姐玩耍,突然发现水面上有一根芦苇在缓缓移动,就停下溜子仔细观察。仙女姐姐好像也发现了这根会移动的芦苇,也停下来用她的裙摆罩着这片湖面,在湖面撒下了一片薄阴。正午时分,空气和湖水都熬成了一锅浓浆,滋滋地冒着热气,只有不远处的荷丛中,一群活泼的小生命,正在这片薄阴中自由嬉戏。这根会移动的芦苇就是冲着那片薄阴去的。细女正想靠近这根芦苇,突然从芦苇下面冒出一个人来,紧接着就见一条黑影嗖的一声朝那片薄阴冲过去,水面上顿时发出一片哗啦啦的响声,被惊散的黑鱼仔像麻乍乍的雨点落在湖面,溅起无数晶亮的水花。这时,就见水伢朝细女的溜子游过来,额头上洇着一片殷红的血水。细女用竹篙拍打着水面,不让水伢靠近,水伢只好跟在细女的溜子后面游向岸边。快到岸边的时候,细女抬头看看天空,发现仙女姐姐已经走远了,那些漂亮的裙子在遥远的天边飘动,把偌大一片湖水全留给了暴躁的太阳。

为了让细女消气,水伢把所有好玩的东西都带给细女玩,又摘了许多菱角莲蓬鸡头包米,扯了许多蒿芭芦根藕带送到细女面前,细女还是不愿意搭理他。直到有一天,细女亲眼看见水伢从一条鱤鱼口里救回了一条鲤鱼,才同意跟他和好。

这年夏天,山洪来得早。六月初头,山水就顺着后河披头盖脸地向湖中倾泻下来,霎时漫遍了湖滩。在深水里窝了一个冬天的水族,受了这股山洪的挑逗刺激,纷纷爬上湖滩,或觅食,或嬉戏,成群结队,像赶庙会一般。每到山洪暴发的季节,水伢的爷爷都要带着水伢在河口垒起鱼围子,好圈住漫上湖滩来的大鱼小鱼,等山洪过了,湖水退去,再用大笼小笼兜住那些随着湖水退去的鱼群。这是他们的丰收季节,一个夏天收获的鱼虾比一年打的鱼还要多。

这天早晨,细女和爷爷站在鸭棚门前看着渐渐退去的湖水。露出水面的鱼围子像蜿蜒的长城,把面前的湖滩围成了一个半圆形。细女和爷爷都盼着湖水快点退干,早些现出湖滩来好放鸭子。细女的爷爷一边望着湖滩一边自言自语地说,水退得差不多了,水伢家的鱼围子今夜怕是要下笼了。下了笼以后就不能离人,一直要守到天亮,你去帮着守个夜吧。水伢爷爷的年纪大了,身体又有病,怕是熬不住。见细女没有回应,爷爷知道她还在生气,就不作声了。过了一会儿,又禁不住说,水伢也不是故意的,他就是想看个稀奇。是你自己说谁要靠近黑鱼仔,黑鱼妈妈就要跟他拼命,他才想着要去试试的。这不,果然伤着了,这回该信了吧。细女心里说,活该,还是没有应声。爷爷就不再说了。

突然,细女指着河那边的湖滩说,爷爷,爷爷,你看,你看,好像是疯鱼发癫。这儿的人把那些洪水季节在湖滩上戏水的鱼儿叫疯鱼,把在湖滩上没来由地乱窜叫发癫。爷爷顺着细女指的方向,手搭凉棚,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才说,是个大鱤条子在抢食。这畜生饿了一冬天,这会儿见鱼就咬,只怕是见了人也要咬上几口,前年村里就有一个半糙子伢被它咬伤了。听爷爷一说,细女就为那条被追的鱼儿担着心。正想问爷爷有什么解救的办法,就见远处的鱼围子上,正在堵口子为下笼作准备的水伢,突然丢下手里的铁锹,朝那条正在疯跑着的大鱤鱼追过去。细女和爷爷见状,也飞快地跑下湖堤,站在河这边观看。只见水伢跑上湖滩,顺手从水里捞起一根木棍,就去迎头追打那条鱤鱼。谁知这条发疯的鱤鱼不但毫不退缩,反而朝水伢胯下直冲过来。水伢一个趔趄,竟被它撞倒在地。汹涌的洪水从水伢身上漫过,把水伢冲出了一丈多地。等水伢挣扎着从水里爬起来,却见那条鱤鱼咬着一条鱼的尾巴,正要张口吞噬。水伢冲上前去,挥起手中的木棍就打,那条鱤鱼摆动身子,也来迎战。隔着河水望去,只见水伢追着那条鱤鱼,忽而左边,忽而右边,忽而上下腾跃,忽而原地转圈,把个湖滩搅得水花乱溅。最后,大约是那条鱤鱼被水伢追得乏了,四窜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水伢拄着手中的木棍,干脆一翻身跨到鱤鱼背上,把它紧紧压在身子底下,任它驮着自己奔跑,一边用木棍狠狠地抽打它的头部。鱤鱼的身子大,水伢的个头小,水伢的木棍打得鱤鱼不停地挣扎,有几次,差点把他从背上颠落下来。直到这条鱤鱼被水伢打晕了,不能跑了,这场人鱼大战方才停了下来。

水伢从腰上解下随身带的鱼绳,穿住鱤鱼的腮口,把它拖到河边,又从水里摸起一块石头,系在鱼绳的另一端,朝对岸嗖的一声扔过去。细女和爷爷接过绳头,用力把鱤鱼拖了过来。一看,这条鱤鱼比细女的身个还长,总有百把斤重。难怪水伢花了这么大劲才制服了它,细女不禁对水伢暗暗生出几份钦佩之情。回头再看水伢,只见他赤着上身,双手举着一个布包,正从河那边淌水过来。细女把他拉上河岸,打开布包一看,原来里面包着的是一条金黄色的鲤鱼。鲤鱼的尾巴上带着伤,尾鳍已被咬去半截,渗出斑斑血痕。细女指着脚下的鱤鱼说,是它咬的。水伢说,是。这条鲤鱼被它咬了,吓得躲在水草丛中,我伸手捉它,它以为鱤鱼又来了,身子直往后缩。细女从水伢手里接过鲤鱼,一把抱在怀里,用脸贴着鲤鱼的鳃帮,轻轻地抚摸着鲤鱼的背鳍,一边抚摸,一边不停地念叨着,不怕不怕,水伢哥哥已经把坏蛋抓住了,它再也不会咬你了。水伢无意间听见细女叫他哥哥,觉得很难为情。那条金色的鲤鱼却在细女怀里瞪着大眼,翕动着嘴唇,像有很多委屈要对细女和水伢诉说。

细女给这条鲤鱼起了个名字叫金鲤,细女姓金,她说金鲤是她的妹妹。水伢让金鲤在自家的鱼舱里养好了伤,就把她放到了附近的湖汊里。金鲤在养伤的时候,水伢找来了许多水草,为她布置了一个水底的迷宫,让她自由自在地在那里遨游。又从浅水滩上捞来了各种各样的鱼虫,让她尽享美食。没多久,金鲤的伤就全好了。水伢舍不得金鲤,又养了一段时间,才把她放回湖里。这段时间,细女撑着溜子,也来看过几次,还带来了一些喂鸭子的食料。金鲤很喜欢这些香喷喷的食料,吧嗒吧嗒着嘴吃得十分香甜。水伢的爷爷看了说,嘿,想不到你还会挑食。就这样,金鲤在水伢家的鱼舱里度过了一段神仙般的日子。

要放回湖里去了,细女和水伢都恋恋不舍,水伢爷爷的眼里也噙着泪花。金鲤在水里游了一个来回,就围着水伢家的渔船转圈,再也不愿离开。水伢只得把她重新从水里捞起来,用船送到湖心岛附近的湖滩上,再放下水去。湖心岛上林木茂盛,山石耸立,有一股清泉流到湖滩上,终年不息。金鲤碰到这股泉水,就泼啦啦地迎着水流朝纵深游去,倏忽就不见了影儿。看着金鲤消失的水面,细女和水伢这才摇着船放心回去。

又过了些日子,一天夜里,细女和水伢正在听水伢的爷爷讲古,忽然听见一个细小的声音在脚底下摩挲,水伢的爷爷趴在船舱底一听,说,是鱼咬船板。水伢说,又不是鱼汛期,深更半夜的,哪来的鱼咬船板。水伢的爷爷也觉得好生奇怪,就用力晃动船身。晃了一会儿,又和细女水伢举着马灯到船舷边仔细察看。昏黄的灯光中,就见一个窈窕的黑影在朦胧的水色中游动,还不时地浮出水面,张开嘴巴吞吐湖水。细女说,是金鲤,金鲤,金鲤回来了。水伢取过捞网,就要把金鲤捞上船来。水伢的爷爷说,別捞了,湖里比船上自在,别让她跟我们坐水牢。细女和水伢就眼睁睁地看着金鲤游远了。

后来,金鲤又回来过几次,都是在深夜时分,水伢和爷爷听她轻轻地摩挲船底,久久地不肯离去,心里都很感动。水伢怕惊动金鲤,不让爷爷摇晃船身,等船底没有声音了,他才走出船舱,举起马灯,照着金鲤游回湖水深处。有时候,听见金鲤摩挲船底的声音,水伢就把自己的半边脸紧贴在船板上,静静地谛听。他觉得这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听着这样的声音,他好像在听着一首催眠曲,觉得自己死去的母亲就坐在身边,再也不感到孤单了。有时候,就这样听着听着,真的睡着了。有一次还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和金鲤脸挨脸地睡在一起,金鲤冰凉的腮帮贴着自己滚烫的脸颊,舒服极了。正在这时,细女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了,她用手指着水伢说,跟女伢睡觉,不害羞,我再也不理你了。水伢突然一惊,伸手就去抓身边的马灯。等他举起马灯朝湖上张望,才发现金鲤早已游远了。

水伢决定邀细女一起去看金鲤。这天中午,出发的时候,湖面上没有一丝风,天气格外闷热。水伢的爷爷说,小心点,怕是有风暴。水伢应了一声,就和细女划着小船出发了。湖心岛望着不远,可要划到那儿得有一会工夫。船行一半,果然天上扯起了乌云,凉风飕飕,夹带着丝丝雨滴,朝水伢和细女面上扑来。一会儿,就有大滴的雨点零零碎碎地倾洒下来。雨点越来越密,越来越大,最后竟有元宵节吃的汤圆一般大小,密密匝匝,哗哗啦啦,朝细女和水伢身上乱砸,冰凉冰凉的,砸出了许多鸡皮疙瘩。水伢一看,说,不好,跑雹了。六月天下冰雹,细女还是头一回见到,水伢却跟着爷爷在湖上见过多回。这冰雹有时候会有鸭蛋大小,砸到人身上,生疼生疼的,时间久了,体内会有瘀伤,弄不好要出人命。前几年就有个放牛孩子被冰雹砸伤了,至今瘫痪在床,不能起身。冰雹越下越大,像密集的弹雨从高空向地面扫射。水伢见细女抓着一个鱼篓,顶在头上,抵挡着冰雹的扑打,整个身子却依然暴露在枪林弹雨之中,就丢下手中的船桨,冲过去,猛地把细女扑倒在甲板上,四肢张开,用尽全身力气,紧紧地压在细女身上,自己的后背却承受着冰雹无情的扑打。细女正要挣扎起身,突然一阵狂风袭来,把小船兜底掀翻,细女和水伢都跌落水中。在水中摸索了一会儿,细女和水伢的手又拉到了一起。湖面上的水很凉,湖水深处却很温暖。细女和水伢各自把头露出在倒扣的船舱内,以便自由地呼吸,两个人的身子却在水下紧紧地扭在一起,共同抵御风浪的冲击。细女感到水伢的身体里有一股热气,正源源不断地朝自己的体内灌注,水伢也感到细女的身体里有一股涓涓细流,在轻柔地漫过自己的身体。两个少年就这样在水下依偎着度过了那个漫长的中午。等到冰雹过去,又下起了瓢泼大雨,水伢怕爷爷担心,加上又冷又饿,就把船划回去了。

水伢的爷爷见水伢和细女平安归来,很是高兴。水伢对爷爷说了遇上冰雹的事,爷爷说,那是金鲤不想让你们去看她。过不了多久,她就要产籽了。这个季节她要吃饱肚子,攒足力气,到时候好顺利产籽。她这会儿住在湖草深处,你们去了也看不到她。水伢和细女听了都很失望。爷爷说,过些时你们再去看她吧,她产籽的时候才好看呢。你们去看她,她准定高兴。水伢和细女就盼着这一天早点到来。

终于有一天,夜半时分,水伢的爷爷轻轻把水伢和细女叫醒。这些时湖田的稻子在灌浆,细女爷爷怕鸭子糟蹋了禾苗,就在鸭棚里圈着养。不用撑溜子了,爷爷放了细女的假,细女没事,吃睡都在水伢家的船上。水伢的爷爷说,你们不是要看金鲤产籽吗?我看今晚就会。你们看,月亮多圆,星星多亮,湖上还有雾气,这时候正是鲤鱼产籽的好时候。要看,就得熬夜,产籽的时间大半都在天蒙蒙亮的时候,你们要把船停在远处等着,不要性急,等湖心岛下的湖滩上有了响动,水面像镜子一样闪光,那八成就是金鲤在产籽了。鱼产籽就像女人生孩子一样,只能远听,不能近观。切记,切记。水伢和细女也学着爷爷讲古里的侠客,双手一拱说,遵命,就摇着小船出发了。

临近天亮时分,湖面上蒸腾着浓浓的雾气。圆圆的月亮像一只巨大的青油灯盏,支在西边天上,它的光芒照彻湖上的浓雾,让整个湖面变成了一座热气腾腾的豆腐房。湖水像一锅正在变稠的浓浆,托着水伢的小船缓缓向前滑动。细女坐在船头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突然,她看见前方的水面有波光在闪,忽而是散金碎玉,忽而是银盆白练。紧接着,她又听到了哗哗的水声,知道那是湖心岛上终年不息的山泉。听水伢的爷爷说,母鲤鱼在产籽前,会有许多公鲤鱼跟在她们后面追尾。她们会逆流而上,让这群傻小子吃点苦头,跟着她们去寻找一个合适的产房。直到找到了一块沙砾清亮水草丰茂的温暖的浅滩,她们才会停下来静静地产籽。这水面上的波光大约就是那群鲤鱼追尾溅起的水花。

细女让水伢停下船桨。水面风平浪静,小船像黏在湖上一样,一动不动。细女对水伢说,你说那产籽的鲤鱼就是金鲤吗?水伢说,不是她,就是她的姐妹。我爷爷说,金鲤也到了产籽的年龄。细女说,金鲤还没有找婆家,怎么就要生孩子呢?水伢说,她生的不是小鲤鱼,是小鲤鱼的种子。细女说,小鲤鱼又不是秧苗,是从种子里长出来的吗?水伢也搞不大懂,就有点不耐烦地说,你见过母鸡下蛋吗,小鸡就是从鸡蛋里长出来的。细女哦了一声,自觉听懂了一点,又似乎没有全懂,正想继续追问,突然,水伢推了她一下,用手指着湖滩说,你看,你看,金鲤产籽了。细女从船头站起来一看,只见不远处的湖滩上,像煮开了一锅稀粥,在月光和雾气中,泛着黏稠的白沫,发出咕咕咕咕的响声。细女要水伢把船再靠近些,好看得更清楚一点。水伢说,你忘了我爷爷说的话啦,只能远听,不能近观。细女只好拉着水伢并排坐在船头细听。听了一会儿,水伢发觉远处咕咕咕咕的响声,变得越来越清亮,像有人从天上朝水面泼下一盆清水,哗啦啦地响成一片。细女说,这是水烧开了,翻花了,刚才是闷着的,像煮粥。这时,月亮已有半个身子沉下湖面,初露的晨光正在淘滤水面的雾气。等到雾气渐渐澄清,水伢和细女这才发现,不远处的湖滩上,总有上千条鲤鱼挤在一起,头攒尾摇,熙熙攘攘,比元宵节赶会还要热闹。鱼尾相击发出的声音,噼噼噼噼,叭叭叭叭,像有人在水底炸开万响鞭炮。鞭炮的碎末从水下飞溅出来,散成一片银花。银花铺洒在湖滩上,像随风飘动的芦絮。又过了一会儿,太阳出来了,它从东边的湖面射出一排金光,收尽了月亮的余晖,把整个湖滩都染上了一片黄金的颜色,也把这两个少年染成了两尊黄金的雕像。湖滩上金光闪闪,像铁匠炉里飞溅的火花。有一朵火花突然腾空而起,在湖面留下了一条漂亮的弧线。水伢和细女不约而同地从船头跳起来,大声喊着,金鲤,金鲤,又扑通一声跳下船,拼力向湖滩游去。受惊的鱼群一哄而散,像无数支金箭朝四面八方射去。等水伢和细女游近湖滩,湖滩上已经风平浪静,只留下一些生命的种子,像乳液琼脂,飘浮在沙砾水草之间。

夏天过去了,荷叶蔫了,芦苇黄了,湖田的稻子收过了,细女和爷爷也忙碌起来了。清早起来,细女要打开鸭棚,把鸭子赶到湖田里,让它们自己觅食。刚刚收割过的湖田,散落的稻粒像月饼上的芝麻,稀稀落落的,夹杂在湖草和稻梗之间。鸭子用它的长喙在水下嘬弄,寻找这难得的美食,遇上窝藏在湖草稻梗间的螺丝蚌壳,和游走其间的小鱼小虾,还能意外打一回牙祭。放出了鸭子,细女就开始在鸭棚外抹澡。看着自家的鸭群像一片浓云一样,在一望无际的湖田中游动,细女的心里别提有多高兴。高兴了,细女就想唱戏。她虽然没跟人学过,但听爷爷天天哼唱,也学到了不少,就扯起嗓子唱开了:

小女子本姓陶呀子依子呀,

天天打猪草依嗬呀。

昨天起晚了嗬啥,

今天要赶早呀子依子呀。

呀子依依子呀嗬啥,

今天要赶早呀子依子呀。

正這样唱着,细女突然听见鸭棚外的芦苇丛中好像有什么动静,就赶紧扯过衣裤穿上。还没穿好,就见芦苇丛中蹿出一条狗来。细女一看,认得是水伢家的来富。正感纳闷,却见自家鸭棚前的来福也冲了过来。这来福和来富本是一对孪生兄弟,当初有个人到细女家收蛋,送了个来福。到水伢家收鱼,又送了个来富。养狗的人家有个讲究,不能要买的,只能要送的。这来福来富虽然分养在两个家庭,但一有机会,就要凑在一起玩耍。平常时节,来福要在细女家的鸭棚前守候,防止生人野物。来富却守着水伢家的渔船,不到下湖打猎,很难有机会外出。这天早晨,水伢见爷爷的气喘病又犯了,就安排他吃药躺下,自己却带着来富,推着排铳,想去芦苇丛中猎些大雁野鸭。走着走着,不知不觉便到了细女家的鸭棚附近。正想大声招呼细女出来打猎,却听见细女在苇林那边唱戏。水伢觉得稀奇,便扒开面前的芦苇朝那边观望,却见细女光着上身,正在自家的鸭棚外边抹澡。有一线晨光从水伢的背后斜射过来,透过芦苇的缝隙,照到细女身上,在细女黝黑的皮肤上闪闪发亮,把细女弯着的身子照成了半边镀金的月轮。有一缕黑发散落其间,是月中朦胧的树影,一对新莲倒扣于月轮之上,是月中凸起的山形。细女正弯腰掬起一捧湖水,拍打到自己脸上,清亮的水珠从她光滑的两颊滴落下来,又流向裸露的前胸。细女用雪白的大布毛巾接着,在身上慢慢擦拭,像一片白云在细女的胸前游动。水伢从来没见细女赤裸着身体,当下便呆在那里,进退不得。偏偏这时匍伏在身边的来富,似乎闻到了来福的气息,突然朝细女家的鸭棚冲去,水伢只好拨开芦苇跟了出来。细女见是水伢,就嗔怪他说,大清早的做鬼吓人,也不叫一声。水伢说,听你唱戏听迷了。细女就红了脸说,乱唱的。水伢说,乱唱的也好听。细女说,你也会唱戏。水伢说,也会几句。细女说,那你说说看,我唱的什么戏?水伢说,《打猪草》。你唱的是陶金花出场,下面还要跟金小毛对花呢。细女就不说话,带着水伢朝自家的鸭棚走去。

听见来福的叫声,细女的爷爷也跟了出来,看见来富和来福在一起嬉闹,又见水伢跟在细女身后向鸭棚走来,就明白了几分。细女渐渐大了,爷爷几次跟她说,叫她不要再在鸭棚外抹澡,让人看见了不好。细女不听,爷爷也把她没办法。好在水伢不是外人,真要让外人看见了,那还不丢死人了。当下就有点生气,当着水伢的面,又不好发作。就问了水伢爷爷的病,又跟水伢说,大雁和野鸭怕生,不敢在有人的地方歇脚。这边的芦苇荡离鸭棚近,除了自家养的鸭子,从没有大雁野鸭停留过。要打到大雁野鸭,得像你爷爷那样,到西边的落雁滩去。水伢正为刚才无意间看见细女抹澡心跳不止,又想起上次错打家鸭的事,就红着脸说,我来邀细女打猎。细女的爷爷就对细女说,去吧,早去早回。水伢吆喝上来富,转身推起排铳,就跟细女一起奔落雁滩那边去了。

落雁滩是一个半岛形的湖滩,伸到湖水中的部分像一个有颈的葫芦。葫芦的底部因为挨着湖水,长满了芦苇。芦苇丛中,浅水滩上,有丰富的水草,游动的鱼虾,和附着在芦根上的小螺小贝。大雁和野鸭在南飞途中有这么一个补给站,都乐意停在这里中转,吃好了歇够了,再踏上漫漫征途。这落雁滩的名字便这样叫开了。

水伢和细女到达落雁滩的时候,大雁的先头部队已经出发,只留下一群迟飞的还停在芦苇丛中。大约它们出发的时间也快到了,雁群中已有轻微的骚动。水伢不敢怠慢,赶快让细女捡起一块石头抛出去,自己同时点燃了排铳。一声铳响,天上果然有许多击中的大雁掉了下来。正当来富欢快地扑向这些猎物,突然,从苇丛四周冒出一群半大小子,冲上来跟来富拼抢这些大雁。细女认出是村里的那帮坏小子。为首的一个叫荣华,是村长的儿子。平时为非作歹,专爱欺负女孩子。细女听村里的小姐妹说,荣华常到河边偷看女孩子洗澡,还把她们的衣服藏起来,让她们天黑了才敢回家。细女就想到,刚才她抹澡时,芦苇中也有动静,莫不就是荣华领着这帮坏小子在偷看。就上去和他们理论。细女说,水伢打的大雁,你们凭什么要抢。荣华嬉皮笑脸地说,凭什么说是水伢打的,有记号没有,我们天不亮就跟上他了,见者有份,天上掉下来的,谁都能捡。细女说,你再看看天上,还能不能掉下来。荣华一脸的坏笑说,我不看天上,天上有什么好看的,我就看你,看你光身子抹澡。细女气得说不出话来,冲上去就要跟荣华打架。水伢在一旁拉住她的胳膊说,算了,算了,我明天再打一铳,看他们还敢来抢。荣华说,是呀,明天细女再来抹澡,水伢再打一铳。又趁势领着那帮坏小子起哄说,细女抹澡,水伢打铳。细女抹澡,水伢打铳。等水伢真的推出排铳来吓唬他们,他们却在荣华的带领下,呼啸一声,四面散去。

细女再也不敢在鸭棚外抹澡了,水伢来邀细女打猎,也听不到细女唱的戏文。每次走到鸭棚附近的芦苇丛中,想起那天的情景,水伢都有一种莫名的失落之感。村里的那帮小子又来闹过几次,都让细女的爷爷给轰走了。细女的爷爷原想给细女在村里找个人家,免得跟着他过这种漂泊不定的日子。看了这帮小子的德行,想到自家是单干户,像样的人家瞧不上,也就断了这个念想。又想水伢倒是个合适的人选。虽说一样是吃水上饭的,可这孩子的品性好,靠得住,跟细女又玩得来,细女要嫁就得嫁这样的人。心里想着这事,就常在细女面前说水伢的好处。细女也有十五六岁了,男婚女嫁的事,多少也听村里的姐妹说过。听爷爷说得多了,就明白爷爷的意思。口里却说,你要是真的喜欢水伢,就干脆收他做你的孙子。爷爷说,水伢是他爺爷的孙子,我只能分他一半。人家说,女婿半儿,他做我半个孙子就行。爷爷的话,说得细女耳热心跳,就不停地顿脚喊着,爷爷,爷爷。爷爷只好停下了不说。

过了几天,细女的爷爷拎了一瓶烧酒,煮了一些鸭蛋,带着细女一起去看水伢的爷爷。水伢爷爷的气喘病,春秋两季都犯,按说不该喝酒。可奇怪的是,每次喝了一点酒,水伢爷爷的气喘反而平和了许多。细女的爷爷就笑话他说,你这哪是气喘病,是馋酒病。水伢和细女又去湖荡采了些下酒的菱角、莲蓬、藕带。当天晚上,皓月当空,水伢和细女在船头的甲板上摆开酒菜,水伢爷爷和细女爷爷就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了起来。酒过三巡,两人的话逐渐多了起来。细女的爷爷虽然不会作诗,但说出来的话却像诗一样。他端起酒杯跟水伢的爷爷轻轻地碰了一下,汲拉了一口酒,半是问人半是自问地说,你说世界上什么东西最深?水伢爷爷以为是在问他,就随口说,眼前的湖水最深哪。细女的爷爷说,不对,湖水再深也深不过人的心思。水伢的爷爷就说,那你说说看,人的心思怎么个深法呀?细女的爷爷又汲拉了一口酒,望着水伢的爷爷笑眯眯地说,那你就猜猜我的心思看,我今天是干什么来啦。水伢的爷爷说,不是看我来的吗,我病了,你来看我,请我喝酒。细女的爷爷说,那倒也是。我还有一层心思,你猜得出来吗?水伢的爷爷说,鬼晓得你还有什么心思,你的心思,我怎么猜得出来呢。细女的爷爷就说,我说人的心思深吧。就我这点心思,你都猜不出来。水伢的爷爷说,我猜不出来,那你自己说说看。细女的爷爷就让水伢的爷爷附耳上来,在他耳边轻轻说,我想跟你结个亲家。水伢的爷爷突然哈哈大笑说,就这点心思呀,也就一桨水,有什么深不深的,还要人猜。我的心思跟你一样。明年春上,我就下聘。细女的爷爷说,我不要聘礼,只要人。两人端起酒杯,又叮地一下碰了个碎响。

这下,细女的爷爷高兴了,就端起酒杯,晃晃悠悠地走到船头,朝湖上观看。水伢的爷爷怕他喝醉了,就上去扶他。两人颤颤巍巍地站在船头,朝湖面指指点点。细女的爷爷又唱起了戏文,沙哑的声音随着水波在四周荡漾。水伢的爷爷不会唱,只会嘿嘿嘿嘿地痴笑。突然,水伢的爷爷用手指着脚下的湖水说,看,金鲤,金鲤回来了。细女的爷爷顿时停下不唱了,弯下腰去看湖中的金鲤。水伢和细女听说金鲤回来了,也从船舱里跑出来,趴在船头跟金鲤拍手招呼。月光把四人长短不齐的倒影投射到湖面上,照着金鲤窈窕的身影在他们中间穿梭游动,像在跟他们玩一场捉迷藏的游戏。

第二年春天,连着下了几场暴雨,湖水猛涨,没几天工夫,就淹到了湖心岛的半山腰。湖心岛是一座由湖中的沙砾堆积起来的小岛。不知从哪一代开始,也不知是哪一位神仙,从哪儿搬来了一些巨石,放在湖水中间。有人说是女娲娘娘补天时踏脚用的,也有人说是大禹治水打的坝基。每年春夏季节,从后山下来的山洪,冲到这些巨石之间,就要打一阵回旋,而后掉头向东,沿着长港泄往长江,却将从后山带下来的泥沙,留在这些巨石之间。久而久之,就淤积成了一个小岛。这小岛上虽然长满了各种灌木,在高处也有一片参天大树,但毕竟根基不牢,低处的泥沙常常滑坡。这滑下来的泥沙就成了环绕小岛的一圈沙滩。沙滩上长满了水草,又有经年不息的山泉汩汩流淌,是鱼儿栖息的好地方,也是鱼儿交尾产卵的理想处所。每年春夏季节,成群结队的鱼儿,相跟着从深水处溯流而上,拖着饱满的腹部,到这片浅滩上来挥洒生命的种子。这是这片湖滩一年中最热闹的季节。但有经验的渔民知道,这也是一年中这片水域最危险的季节。虽然鱼儿交尾产卵,都在皓月当空风和日丽的天气,但老天爷也常常有突然变脸的时候。有时候正当鱼儿沉醉于喷洒生命的种子,突然阴云四合,暴雨倾盆。被连日暴涨的湖水浸泡的泥沙,呼呼啦啦地一涌而下,直扑这片湖滩,让这些正在播种生命的鱼儿,顷刻葬身泥沙之下。水伢的爷爷说,鱼产籽的时候,是静止不动的。母鱼肚皮朝上,一掣一掣地喷着鱼籽,公鱼围着母鱼,也在向外喷射鱼白。这时候,无论公鱼母鱼,都不防人,就常常有渔民趁这个机会下网捕捞。水伢的爷爷说,这是害性命的事,要遭报应的。所以这个季节是鱼儿的生门,也是它们的死穴。听爷爷这一讲,细女和水伢每年春夏季节,都要为金鲤担着心。

这年夏天,细女和水伢见入春后暴雨连连,就想到湖心岛去看看。自从得知两家的爷爷跟他们订了亲以后,细女和水伢就渐渐长了这方面的心思。兩个人虽然依旧玩在一起,却没有以往那样自在。水伢在前面走着,细女在后面跟着,两个人足足隔了丈把远的距离。正午时分,没有一丝风,阳光从高处树叶的缝隙间投射到灌木丛上,一动不动,留下了密密麻麻的斑点。林间小路上,细碎的沙粒在他们脚下发出叽叽嘎嘎的响声。走得乏了,水伢便小声哼起了戏文:

郎对花姐对花,一对对到田埂下。

丢下一粒籽,发了一颗芽,

么秆子么叶开的什么花?

结的什么籽?磨的什么粉?

做的什么粑?此花叫做

呀得呀得喂呀,

得儿喂呀,

得儿喂呀,

得儿喂的喂喂,

叫做什么花?

细女听见水伢在唱,就势接了上去:

郎对花姐对花,一对对到田埂下。

丢下一粒籽,发了一颗芽,

红秆子绿叶开的是白花。

结的是黑子,磨的是白粉,

做的是黑粑,此花叫做

呀得呀得喂呀,

得儿喂呀,

得儿喂呀,

得儿喂的喂喂,

叫做荞麦花。

……

八十岁的公公喜爱什么花?

八十岁的公公喜爱万字花。

八十岁的婆婆喜爱什么花?

八十岁的婆婆喜爱纺绵花。

年青的小伙子喜爱什么花?

年青的小伙子喜爱大红花。

十八岁的大姐喜爱什么花?

十八岁的大姐喜爱一身花。

面朝东什么花?

面朝东是葵花。

头朝下什么花?

头朝下茄子花。

节节高是什么花?

节节高芝麻花。

一口钟什么花?

一口钟石榴花。

两人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把《打猪草》中对花的戏文唱了一遍。唱到最后,细女学着戏文的结尾说,小毛哎,到我家了。水伢也接上说,到你家啦,那我要回去了。细女又说,你莫走莫走舍,我去看看我妈在不在家,我妈要不在呢,我就打三个鸡蛋泡一碗炒米把你吃。水伢跳出戏外说,你妈肯定不在家。细女却骑着戏里戏外说,小毛哎,我妈真的不在家吔,吃鸡蛋炒米去哟。水伢应和着说,吃鸡蛋炒米去哟。说完,两人笑成一团。笑过以后,水伢就问细女,我要真的是戏里的金小毛,你真的会弄鸡蛋泡炒米我吃呀?细女说,是呀,一定会。水伢学着戏里的口气说,那你真是我的好媳妇哟。细女就嗔水伢说,不要脸。两人又笑。笑声惊动了林间的栖鸟,引得它们在树上乱飞。

两人沿着山边走了一圈,水伢突然发现山体有些异样,原来像围墙一样围着的一圈石头,现在只剩下一些大坑小坑,像拔过门牙留下的一圈空洞。空洞内外裸露的泥沙,像残破的牙床,悬挂在半山腰上。失去护持的半山泥沙,正对着山下的湖滩虎视眈眈,像随时要俯冲下来一样。水伢听爷爷说过,早年在山上建湖心寺的时候,曾沿山用石块垒了一圈护坡。如今湖心寺人去楼空,砌护坡的石头也不翼而飞。要是连降暴雨,山体坍塌,金鲤和她的姐妹们就别想安心产籽,弄不好性命不保。

水伢和细女回去后,就把这事跟水伢的爷爷说了。水伢的爷爷说,是村里人挖的。听收鱼的人说,社里要修水渠,没石头,就派人上岛去挖。细女听说,就更加担心。水伢说,不怕,有我呢,我守着。细女说,你守着有什么用,雨下长了,山要垮还是会垮,你想挡也挡不住。水伢说,挡不住我就喊呀。细女说,喊有什么用,山又不听你的。水伢说,山不听我的,我喊金鲤快跑呀。细女说,爷爷说了,金鲤产籽不想动。水伢说,那我就用篙子赶。细女说,这还差不多。可又一想,这样很危险,万一跑不及,垮下来的泥沙把自己埋住了怎么办。水伢的爷爷在一旁听他们说得热闹,觉得虽然有点孩子气,但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这些时正是鲤鱼产籽的时候,但愿老天爷开恩,不要下雨,要下,就下点小雨,千万别下大暴雨。

从这天以后,水伢果然天天到湖心岛下的湖滩守候。细女自告奋勇,给水伢做伴。每天夜半时分,两人带上干粮,摇起水伢家的小船,就向湖心岛附近的湖面进发,一直守候到第二天正午时分,产籽的鱼儿散尽才摇船回家。一连数日,湖上都是朗月晴空,风平浪静,水伢和细女坐在船头上,一边啃着干粮,说着闲话,一边看鱼儿从四面八方向湖滩附近集结。初看鬼影幢幢,形单影只,像幽灵一样从湖水深处升上湖面。继而成群结队,摩肩接踵,像迎亲的队伍一样拍拍打打涌上湖滩。而后便是你追我赶的交尾,晕头转向的甩子,就像新郎新娘拜过天地,入了洞房,先前的热闹都甩在身后,只剩下两个身子在烛光下赤裸裸地面对。水伢和细女虽然没读过多少书,没有文人墨客那样的雅兴,也不懂得拽文,但看这些鱼儿采天地灵气,汲日月精华,在自己眼前化育生命,心里仍禁不住涌起阵阵感动。

这天后半夜,湖面上凉风习习,吹得人昏昏欲睡。一连守候了几夜,细女觉得倦了,就铺了一张凉席在船头的甲板上躺了下来。水伢坐在她身边,指着天上的星星说,我要是天上的星星就好,就能看得到湖滩上的鱼儿产籽。细女就羞他说,真不要脸,女人生孩子你也想看。水伢又忧心忡忡地说,也不知金鲤产过籽没有。细女说,产不产都一样,你又不光是为了金鲤,金鲤怕泥沙埋了,别的鱼也怕。水伢说,也是。不过,我还是担心金鲤。细女说,也难怪,金鲤是你救的,你对她有感情。正说着,细女感到背上奇痒难耐,就要水伢帮她抠抠,水伢犹豫了一下,就把手伸到细女衣服里面。抠了半天,细女又觉得不是痒在背上,要水伢往别处去抠。水伢不敢把手伸到别的地方,就要细女自己抠。细女抠了半天,也抠不着痒处。正急得抓耳挠腮,水伢突然觉得自己身上也痒了起来,正要伸手去抠,却像被人迎面撒了一把细沙,感到有无数小虫在脸上扑打。再看看四周,铺天盖地的小虫,像随风刮起的沙尘暴,遮天蔽月,已弥漫了整个湖面。有团团碌碡大的黑影,在沙尘暴中四处游动,发出唿唿唿唿的响声。水伢说,不好了,要起风暴了。我爷爷说,蜢子集成堆,暴雨不用催,蜢子集成球,天上雷打头。说话间,细女就听得远处天边,果然有隐隐雷声传来。湖上的风息了,闷热难耐。刚才还在疯狂肆虐的虫阵,瞬间消失无形,四周一片漆黑。

细女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面,感到十分害怕。她一把抱住水伢,不敢松手。水伢说,别怕,别怕,有我呢。就在黑暗中,凭着平时头脑里留下的印象,水伢摇船把细女送到湖心岛下的一处山脚躲避,自己却从船上操起一根竹篙,跳下船朝湖滩方向奔去。

水伢走后,细女更加害怕。她担心水伢这样黑灯瞎火地往外跑,会遭遇不测。又担心风暴来了,像上次那样,会把小船掀翻。水伢临走时叮嘱她不要进船舱,就趴在船头的甲板上。这样,风浪来了,不会把自己撞伤,船翻了也不会把自己倒扣在里面。她照水伢说的,把身子摆成一个大字,像水伢上次扑在她身上保护她的样子,让胸部和肚皮紧紧地贴着船板,双手张开,死死扣住船板两边的水槽。湖面上又起了风,一阵紧似一阵,湖上的浪头也一浪高过一浪。在骤起的风浪中,小船像失去控制的风筝,任由风浪抬举摔跌,推拉摇拽。细女对身边的一切,已失去知觉,她的脑子里只有水伢在风雨中奔跑的身影。雨下来了,湖面已有了微光。闪电把暗夜撕成道道豁口,也把湖面照得透亮。借着闪电瞬间投射的强光,细女睁大双眼,想看清水伢的去向,却依然只见远处的树木在风雨中摇晃。突然一声炸雷,就在细女的头顶爆响,细女顿时觉得劈头盖脑的暴雨,就像那次遇到的冰雹,在自己身上砸出了一个个的大坑小洞。她不能像上次那样,有水伢扑在身上保护自己,茫茫湖水,又无处躲避。说不定今天就要死在这里,再也见不到水伢了。细女越想越伤心,越想越害怕,禁住放声大哭起来。就在这时,她突然听见远处有一个沉闷的声音传来,不像是雷声,也不像是风声,细女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上。她睁大眼睛,看着湖滩的方向。一个闪电突然像萤火一亮,就在这一瞬间,她看见一道金黄的瀑布,正从湖心岛上倾泄下来。闪电熄了,细女眼前一黑,顿时昏死过去。

细女醒来的时候,已是当天晚上。头天后半夜,水伢的爷爷听见湖上风雨大作,就担心水伢和细女出事。等到天亮,水伢的爷爷匆忙从旱路赶到细女家的鸭棚。细女的爷爷也很担心,两人就到村里去叫上一些乡亲,又从社里借了一条船,风风火火赶到湖心岛附近。在湖心岛附近,他们找到了被风浪推上湖滩的小船,救下了已昏死过去的细女,却怎么也找不到水伢的身影。有人在湖滩上发现一根竹篙,像旗杆一样插在一个土堆上面。水伢的爷爷认得是自家撑船的竹篙,就让人扒开土堆,却在土堆下面发现了水伢的尸体。

这事发生后,村里人议论纷纷。村长报到区里,区里还派人下来调查。调查的人说,鱼对雷电是有感应的,即使是在产卵期,暴风雨来了,也会像人一样躲避,不会等着山洪冲下来淹没自己。这起事故是乡民缺少科学知识所致,要加强科学知识在农村的普及。村里人也埋怨水伢的爷爷大意,不该让两个孩子去做这样的事。要去,也要叮嘱孩子们,风暴来了快跑。硬要在山洪下来时,去给鱼通风报信,那还不是送死。这些话,水伢的爷爷和细女的爷爷都不敢让细女听见。细女清醒过来以后,就守在水伢旁边,不吃不喝,没日没夜,一步也不肯离开。细女的爷爷发现,有时候,细女会把手伸到水伢的衣服里面,一边轻轻地抓着,一边咕咕哝哝地说,你痒,蜢子咬你吧,我帮你抠,别不好意思。这儿,这儿,不是。那是这儿,也不是。不是,那是哪儿?抠痒,抠痒,不痒不抠,不抠不痒。越痒越抠,越抠越痒。我不抠帮你抠了,你自己抠吧。就这样,有时要抠上大半天,说上大半天,细女的爷爷担心,细女这孩子怕是要疯了。

自从水伢出事以后,水伢的爷爷就老得不成样子。腰也弯了,背也驼了,双手扶不住拐杖,走路乓乓跌跌,口里像拉风箱一样,呼呼呼呼地有进气没有出气。细女的爷爷来劝过他几次,都不管用。他翻来覆去地只说一句话,我只想他们在一起玩,没想到他们真干这种傻事。细女的爷爷就宽慰他说,人死不能复生,就算是干傻事,也是一片好心。

又过了些日子,水伢的爷爷撑不住了。这年冬天,连日不停的气喘把水伢爷爷变成了一个虾弓。水伢走后,他身边没人照料,细女爷爷就叫细女搬到水伢爷爷的船上来住。这天,细女爷爷又来看水伢爷爷,水伢爷爷拉着细女爷爷的手,勉强挤出一点笑容,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学着细女爷爷的腔调说,你说说看,世界上什么东西最浅?细女爷爷笑了笑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这老东西,还有这份心思跟我闲嗑牙。水伢的爷爷坚持说,你说呀,世界上什么东西最浅?细女爷爷就要水伢爷爷自己回答。水伢爷爷停了片刻,等稍稍喘定了才说,要我说呀,世界上人的眼睛最浅。细女爷爷也学着水伢爷爷的口气说,那你说说看,人的眼睛怎么个浅法呀?水伢爷爷又喘了一阵说,要不是眼睛浅,怎么会把护坡的石头挖走呢,没有石头,湖心岛就完了。细女爷爷知道他还是放不下水伢的事。就安慰他说,你放心,完不了,女娲娘娘和大禹爷还会送来呢。水伢爷爷伸出干瘦的指头朝细女爷爷点了点,就轻轻地闭上了双眼。

 《藏族宫廷舞》 靳尚谊 布面油画 120×60cm 2016年

又是一年春天。

清晨,細女一个人撑着溜子来到湖心岛下的湖滩上。湖面上水平如镜。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有一条金黄色的鲤鱼,不声不响地从湖心深处升起,悄悄地跟着细女的溜子,来到长满水草的湖滩之上。一会儿,她的身后跟上了一群同样是金黄颜色的鲤鱼。这群鲤鱼跟着细女来到湖滩上,就开始围着先前的那条鲤鱼转圈。圈子越转越小,越转越小,最后把先前的那条鲤鱼围成了一个簸箕大小的圆圈。先前的那条鲤鱼停在圆圈的正中,轻轻地翻转身子,把镶着金边的雪白肚皮,朝向天上的一轮明月,一会儿,便从肚皮下方那个神秘的小洞中,一阵一阵地向外倾吐着淡黄色的琼脂。围在她周围的那群鲤鱼,也像接受了这条鲤鱼的神秘暗示,同时侧转了身子,也从肚皮下方的小洞中,向外喷射着白色的浓浆。不到一顿饭工夫,又相跟着游回湖水深处。湖滩上只剩下一片鹅黄蛋白,飘浮在沙砾水草之间。

细女坐在埋葬水伢的沙堆上,手里拄着长长的竹篙,望着远去的鱼群,轻轻地叫了一声,金鲤。

责任编辑 吴佳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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