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民张三之死
2017-05-17周昌义
周昌义
1
这是周末的夜晚，是王警官和同居女友李馨的法定性爱日。
中国经济突飞猛进那些年，法定性爱日多半不能法定，王警总被加班和突发案件打扰。近年经济遭遇瓶颈，治安状况反倒见好，法定日基本能保障了。所以，当前戏结束，王警准备进入阵地冲刺时，手机铃响，王警和李馨都有些意外。
感觉到王警一愣，李馨急喊：“别管，快！”
手机就在床头柜上，王警还是忍不住瞥了一眼，来电显示是陈队。他汗毛一竖，情不自禁侧倾身子伸出了手。“要出人命的！”李馨要死要活地叫道。
陈队是刑警大队长，王警顶头上司。两句话就挂了。王警低头问李馨：“继续？”李馨要他自己看，都蔫成那样了，怎么继续。“真出人命啦？”她问。
“人民医院急诊报警。”王警说，“今天算欠你的，改天加班加点加倍还你。”
穿了便衣下楼上车。一路疾驰到医院，先奔急诊室，举着警官证问谁报的警。一个年轻的值班女大夫说是她。说伤者后脑勺明显遭到重击，昏迷不醒，生命体征微弱。问伤者谁送来的，是不是亲友。大夫说是一对青年男女叫的120，他们也跟来了，现在手术室外，等着警察问询。
手术室在三楼，爬楼梯上去，却发现李馨居然在场，正揪着一对青年男女问话。李馨是报社法制版记者，所以能在顷刻间将爆棚的性欲转换成爆棚的职业热情。
“闯了几个红灯？”他问她。
“反正不用你铲分。”她说。
青年男女是一对夫妻，去槐荫公园散步回家，在公园墙外林荫道发现伤者，当即叫了120。“都怪我们粗心，以为是发病，要发现头部有伤，当时就报警了。”丈夫很惋惜地说。
“而且，也忘了用手机拍照。”妻子也惋惜。
“还是没经验啦。”丈夫感叹说。
王警被他俩逗笑了，不是职业警察，这事儿谁能有经验？太平盛世，老有经验就坏了，不仅是职业罪犯，而且警察还无能，老抓不着。“没有躲着走，这就够得上见义勇为了！”王警夸道。
问护士有没有伤者衣物，护士端出一个塑料盒，里面是伤者T恤衫和休闲裤。王警在裤兜里掏出一串钥匙，一个身份证，一张银行卡，还有两百多元人民币，当然，还有一部很时髦的智能手机。
这时，王警助手小雨气喘吁吁到场，王警让小雨留在医院，通过伤者手机内存联系人，找到伤者家人或亲友，并请求槐荫街派出所派民警到公园墙外林荫道协助。然后，开车带着青年夫妻去指认现场。夫妻俩很兴奋，一路都在检讨为什么没发现头部的受伤。
“我猜，现场没有打斗痕迹，伤者衣服裤子没有撕扯痕迹，空气中没有血腥味儿。”王警替他们总结，“还有一点很重要，这些天老有心脏病猝死的报道，给了你们误导。”
夫妻俩连声夸王警分析正确，还是警察的脑子好使，专业脑子和业余脑子还是不一样。
离林荫道还远，就看见车灯的光柱前方有无数人影晃动。年轻的夫妻面面相觑，口说坏了。王警赶紧停车跑上前，却是一群广场舞大妈在满地寻找。问她们找啥，说是找犯罪现场。
“谁告诉你们有犯罪现场？”
“你还不知道哇？槐荫街林荫道有凶杀案，网上都传开了！”
2
回到家，已经凌晨三点，天就要亮了。李馨躺床上打着轻鼾。王警心里烦，没上床，躺沙发上睡了。不知有多久，被李馨弄醒了，李馨裸着身子缠住他要讨债，被他推开了。
“我不行。”王警说。
“你看你晨勃成啥样了，还不行。”她笑话他。
他終究还是拒绝了她。她问他为什么，他说就是因为凶案而郁闷。她说正好帮他把郁闷发泄出去。他说那没用，一进入办案程序就不行。李馨不信，因为以前也不是没进入过办案程序。王警说，以前行，现在不行了，“我也着急，着急也没用啊！”
李馨查看实物，刚才还昂首挺胸的家伙，果然就不行了。只好穿了衣裤洗漱去。又问王警凶案有没有进展。王警说，进展不小，案发现场没了。
“怎么就没了？谁那么讨厌？”
“一群广场舞大妈，抢在我们之前，勘查了现场。”
“广场舞大妈？她们怎么知道那是凶案现场？”
“凶手在网上发布了消息。槐荫街社区群首先炸了锅。”
李馨瞪了瞪眼，把嘴闭上了。看镜子里自己的表情很滑稽，终于忍不住笑，一嘴的牙膏泡沫喷了小半个镜面。伸手一抹，发现王警在身后瞪眼。
“你高兴啥呢？”王警学着东北腔问。
李馨终于笑出声来，越笑越开心。
“发微信微博的不会是你吧？”王警冷笑着问。
“对不起，警察叔叔，我没想到会惊动广场舞大妈。”
“亏你还笑得出来，宝贝儿，我在办案，你不掺和行吗？”
李馨不高兴了，说那个犯罪现场本来就啥也不会有。她看过伤者的衣服裤子，都完好无损，护士说，除了头上遭到重击，伤者身上没有丝毫搏斗印记，指甲缝里也干干净净。
“就算是掺和，作为一个公民，我有没有这权利？”
王警翻了翻白眼，知道扯不过她，去卫生间草草洗漱，就去收拾行李。李馨问他干吗，他说办案期间住警队方便。李馨立刻就眼泪汪汪起来，“你心眼至于这么小吗？我以后不给你添乱行不行？”
王警不敢看她的泪眼，怕自己心软。李馨小他十岁，一直把他当师傅尊敬。他也给她不少帮助，活生生把她从一个法制口实习小记者带成了名记。原本王警前年就打算扯证完婚，却发现李馨翅膀硬了以后，有了一个坏习惯，她不满足于在报纸上写经过公安宣传口审批过的新闻稿件，开始偷偷在线上发布尚未结案的案件进展，经常搞得警方被动。这让王警对两人前景有了疑问。以后老公办案老婆泄密，算什么事儿？
看王警挎着双肩包要出门，李馨一抹眼泪，忽然问他，想不想知道凶手是谁？
王警没接她的话茬儿，做了个拜拜手势，出了门。楼东不远处是一个地铁口，挤着一群早点小摊。王警一如既往走向煎饼摊，突然注意到卖煎饼的夫妻都穿了工作服，色彩样式很像洋快餐的服务员。再看三轮车上的煎饼摊，也焕然一新，面糊和饼铛都在一个亮敞的玻璃罩子里面，能够遮风防尘。如果不看摊主沧桑的脸，还以为是麦当劳上街了。
问摊主，卖煎饼多少年了？男人说，十来年了。问换过几辆煎饼车，也是十好几辆了。因为是周六，没有上班高峰人群，食客少，话就多了。女人说，最初那几年，老百姓日子越不咋的，领导就越要面子，谁来都是外宾，都要上街大扫除。那会儿城管本来就霸道，警察还时不时凑热闹。这车摊三天两头就被扔卡车上拉走。要是车被弄坏了，罚款又多，就不要他娘的了，不然也不会换十好几辆。
男人补充说，也就那些年。现在日子好了，奥巴马普京默克尔三天两头来北京，反倒不那么要面子了。女人不高兴丈夫插话，抢白说，不是不要面子，是手机普及了。以前踢你打你踩你揪你，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现在手机一掐，网上一发，上头发话，底下抓瞎。男人面子搁不住了，说原因不在手机，是老百姓爱管闲事儿了。女人又不高兴了，说这是管闲事儿吗？这是觉悟提高了。男人说，光知道觉悟，知道是什么觉悟吗？女人说，觉悟就是觉悟，还要什么觉悟？男人说，煎饼就是煎饼，可也分加不加油条，放不放葱花。女人说，废话，有不放葱花的煎饼吗？
王警笑了，说再来一个煎饼。女人问：“放葱花吗？”然后就笑了。
3
到达警队，小雨居然没睡懒觉，早到了，而且给王警泡了杯茶。不过脸色不太好，叫了声师傅，就给了王警一个坏消息，槐荫街那边的治安监控探头都坏两天了，伤者遇袭前后的现场附近情况一无所知。
这批监控探头是七八年前装的，存量小，清晰度低，运行速度慢，线路老旧，出问题是常态。近年治安状况明显改善，很多地方难得查看一次，又总想着马上就要整体更新，能凑合就凑合了。所以，王警并不觉得意外。
“师傅，你不觉得太巧了？”
“你怀疑凶手破坏了监控系统，毁掉犯罪视频，还指使大妈破坏现场，毁灭犯罪证据？”
小雨不好意思笑了。王警看她一脸疲惫，颇有些心疼，要她注意休息，别太玩命。
小雨警校毕业才两年，的确很玩命。昨晚已经通过手机存储联系到伤者同事，继而联系到伤者妻子。伤者叫张山，是京媒文化传播公司员工;其妻吴影在南京读研，目前正乘高铁赶回。吴影希望等她见到张山后，再决定是否通知张山父母。
王警问小雨对案件有什么看法。小雨让王警看电脑，她拍下了张山的衣物，还复制了张山的CT成像。张山的手机和零钱没被掠走，说明不像是抢劫伤人。张山衣物完好，没有破损;护士说，皮肤也完好，没有丝毫打斗痕迹。说明不像是打架斗殴。除此以外，就是仇杀了。手术医生确认，张山只遭受过一次重击，并没有后续连击，说明行凶者没想置他于死地，更像是报复性伤害。
王警心中感叹，这丫头心思缜密，又玩命，真是刑警坯子。“而且，不像有预谋，因为没有把钱物拿走伪装抢劫伤人。这也说明监控探头的意外不是预谋。”王警补充说。
“下一步干吗？”王警笑问。
“找仇家。”小雨说。
在驾车去京媒公司的路上，小雨问王警，昨晚回家是不是很生气。王警说，没法不生气，总添乱。小雨说，记者嘛，有发表欲很正常。王警说，只要不违法纪律，什么案件随她写，还帮她和宣传口沟通，还不能满足她的发表欲？小雨说，自媒体方便了，发表欲也爆棚了，宣传口和官媒还真满足不了。
“师傅生气也沒用啊，我们只能习惯。”
“什么话？为什么要习惯？她不出网络风头不就没事儿了？”
“师傅啊，这不是一个师母的问题，医生护士，报案人，谁都可以发个帖子。现在自媒体，不要主编审查，举手之劳。你不习惯也得习惯。咱们做警察，不可能老像以前，关起门来办案。”
“以前也是开门办案，找线索追嫌犯，都需要发动群众。”
“以前是发动群众，现在不用发动，群众就主动掺和。我们习惯了有掌控的发动，不习惯不在掌控之中的主动掺和。”
“师傅说得真好！”王警说，“让徒弟我受益匪浅。”
小雨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一番话，像陈队口吻，禁不住哈哈大笑。
因为提前有约，虽然是周六，京媒公司还是召集了几个同事到场。听说张山遇袭，自愿前来的同事不少，五十人的小会议室，稀稀拉拉快坐满了。可惜没什么发现，同事都说张山是个很温和的小弟，甚至有几分腼腆，和同事关系都好。也没听说有什么仇人。在公司层面，近期生意平稳，按部就班，也想不出会有商业仇家连累员工被袭。
离开京媒公司，王警问去哪儿，小雨说去城管执法大队。因为一周前，张山的手机上有一条短信，写的是他的住址，接收对象是执法大队一中队副队长曲燕。昨天案发前，张山手机和曲燕手机还有通话记录。有没有情杀嫌疑，这个曲燕是首先要排除的对象。
说到城管，王警想起这些天沸沸扬扬的城管暴力执法事件，心情又郁闷了些。
几天前，城管清理占道小贩，一个路过的大学生拿手机拍照，被城管队员追着删除。有人将两幅照片发布在网上，一张是大学生头破血流，一张是城管扑倒大学生。不用说，城管又一次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唯一喊不打的人，建议城管去钓鱼岛。
王警和小雨受命调查，调出监控视频，发现城管追大学生属实，但在大学生摔倒前，双方并没有身体接触，大学生是在后退中脚滑倒地。结论自然是意外。照片发布者显然拍下了大学生摔倒全过程，却只选择有倾向性的两张，故意误导舆论。至于警方的调查结论，也不被舆论认可。最极端的帖子说：你能指望土匪甲指控土匪乙？
“师傅见多识广，还生这气？”
“见多识广，也没见过群众反水。”
“师傅也别怪群众了，我要不是亲眼见到视频，我也站群众一边。”
“问题是见到视频了，他们还不信。”
“是啊，视频造假也不难啦。”
“小丫头片子，你故意气我？”
“师傅，我不是气你，现在的群众，都不是大爷大妈了。主动掺和的群众，受教育程度都高，都知道在侦查阶段，讲究有罪推定。”
说话间，车到城管后院了，几辆执法车安安静静停着。“出事儿了，都不干活儿了。”王警说。
“师傅，话不能这么说，应该是停产学习整顿。”小雨说。
城管队员果然都在开会，他们在曲燕办公室等到散会，曲燕进门连说贵客。调查大学生受伤事件时见过面，有过交流，算是熟人了。她以为那事儿还没完结。听小雨问她是否认识一个叫张山的人，脸上有了一丝意外的尴尬。
曲燕是个三十多岁的少妇，长相和打扮均端庄，只是淡妆掩饰不住疲惫和忧郁。她说见过张山，但不很熟悉。
“什么地方见的？”小雨问。
曲燕不回答小雨，她歪着头看王警。这个姿态和眼色都透露出一丝妩媚。王警躲开她的目光，“没别的意思，昨晚张山被人袭击，我们想了解相关情况。”
“被谁袭击了？伤势怎么样？”曲燕瞬间的表情，不像官员，像女人。
“颅内出血，已经手术。目前还在昏迷中。”小雨说，“我们对他一无所知，就跟瞎子摸象似的，好不容易在他的手机里看见给你的短信，所以就跟曲燕姐这儿打听来了。”
曲燕听了，恢复了镇静。给他们的纸杯里添了水，看看房门，确认已经关好，站在窗口，背对着他们娓娓道来。“我和张山见过一面。”她说。
4
原来，性格温和腼腆的张山有一怪癖，两个多月以来，每天都给市政府投诉热线去电话，举报小区门外的流动商贩占道经营，堵塞交通，严重扰民。早中晚各三次。投诉热线将投诉层层下转，都落到曲燕中队。当然，负面积分和市局分局和执法大队的板子也打在中队头上，奖金也扣到中队头上，害得队员们怨声载道。
“所以，我就想和投诉者见个面，沟通沟通。”曲燕说。
“所有投诉你们都沟通吗？”小雨问。
“很少。这次是个例外，因为近期投诉不多，市民对我们管区市容状况满意度挺高。”曲燕说。
“不对呀，我没觉得现在市容比以前好，怎么会满意度高呢？”小雨不解了。
“我也奇怪过，以前隔三差五就整顿市容，市民就是不满意，現在猴年马月都不来一次，意见反倒少了。想来想去，还是以前穷，更在乎面子。”曲燕说，“总之，要不是张山没完没了地投诉，我们在市里的成绩排名挺靠前的。”
“所谓沟通，就是让他停止投诉？”小雨问。
“可以这么理解。”曲燕说。
“曲燕姐，我很好奇，你用什么理由要他放弃投诉？”小雨说。
“我也知道，作为市民，他有投诉的权利，我没有任何权利和理由强迫他放弃投诉。我只能跟他介绍我们工作的难处，讲我们城管队员工资有多低，家庭负担有多重，精神压力有多大，请他理解。”曲燕说。
“我猜他不会理解。”小雨说，“他会说，你这么废话，不如来一场大扫除，把小贩都清理了，万事大吉。曲燕姐，你这么求人我也奇怪啊。”
“你要网搜一下城管新闻，你就不奇怪了。”曲燕接着历数近年全国频发的城管暴力新闻，某地瓜农被城管打死，某地城管被瓜农扎死，某地小贩被城管群殴，某地城管被群众围攻，等等。“你们知道这几年有多少城管被商贩殴打致死吗？是小贩被打致死的四倍。小贩受伤，全国人民都声援，城管被打，全国人民都叫好。别说执法，我们的队员都不敢穿制服上街。”
“可后来你们还是上街执法了。”小雨说。
“张山的执著，感动了市长，说这是市民对我们这座城市的热爱，体现市民的主人公精神，要全体城管队员，以实际行动，回应市民的关心。领导发话了，多大的委屈也得工作。没办法，只好哄着队员干活儿。”
“曲燕姐，这就不怪群众误解了，市民怎么投诉都没用，领导一句话就立马行动。”
曲燕白了小雨一眼，那意思是说：废话，我不听领导的我听谁的？
“曲燕姐，有一件事我还要请教。我们查看了那天的监控视频，你们执法很文明，小贩也很配合，一片祥和气氛呀。怎么一见有人手机拍照，就去抢呢？他再怎么拍也是文明执法呀。”
“唉……”曲燕叹气说，“条件反射。”
“什么条件反射？”小雨问。
“习惯动作。”曲燕看着王警说，“我就见过你们交警纠正违章，见到记者摄像机，一巴掌就捂上去了。都一样，明明是工作，是执法，光明正大，可潜意识里就觉得不地道。”
王警笑了笑，把话题拉回位：“那天的沟通怎么样？有成效吗？”
“小雨警官说对了，张山不会理解，他就咬定了我们不作为，说还要继续投诉下去。”
“那你岂不是很失望？”
“不仅失望，还很失败。”
5
回警队的路上，王警吩咐小雨，回去就调张山家所在小区的监控录像，核对曲燕去张山家时间等状况。小雨问王警是不是觉得曲燕有隐瞒。王警说，肯定有隐瞒。
“我猜曲燕夫妻关系不太好。”
“师傅你凭什么这么说？”
“你没见曲燕一脸忧郁？”
“工作压力大，你还想让人喜笑颜开？”
“以曲燕的年纪，三十出头吧，能够任职中队副队长，算是进步快了。至于近期的舆论压力，全中国的城管都在承受，可以烦躁，不值得忧郁。曲燕那种忧郁，是一个女人的日积月累的忧郁，她自己都未必有察觉。工作上找不到原因，只能找家庭原因了。一般政治上进步的女人，和丈夫关系都处理不好。”
“师傅你的意思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