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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周祖陵

2017-05-16马步升

特别文摘 2017年10期
关键词:庆阳祖先历史

马步升

清明节的那一天,我登上了位于庆阳城东的周祖陵。难辨向度的厉风卷地而来,亦寒亦暖的雨雪潇潇而下。清明节永远是一个感伤的节日,天空飘着的是雪花,落在地上的却是雨滴,河川地里春雨润物,周祖陵上白雪霏霏。是否,远去的周祖在冥天冥界仍在护佑着他的子民,把寒冷揽入胸怀,将温润赐给后人?子曰:“未知生,焉知死”,“祭神如神在”。我只能以一个凡人的见识去猜度一位圣贤的博大胸襟了,我蓦然想起在大雪纷飞天,老爷爷们毫不犹豫地将唯一的皮袄裹在小孙子身上,自己却以苍老的躯体迎击风寒。这实在是人间最普遍的风景。

可是,我却不是来祭祖的。我一向认定,祭祖是无根的游子寻根的一种仪式,或是心无所依者的自我慰藉。我虽曾长时间地远游过,但我远游的目标却是出发地,我的脚板上始终黏结着故乡的泥土。生于斯,长于斯,安身立命于斯,脚下的路是祖先一脚一脚踩踏出来的,安居的土地是祖先披荆斩棘、焚茅断草开垦出来的,赖以果腹的食物也是祖先寻寻觅觅、甄别良莠选育出来留给我们的。走近祖先,扪心自问,祖先真是对后人想得太周全了,血脉精神是祖先所赐,生存手段是祖先所教,连身体的否泰痛恙祖先也无不关怀备至,使多少痛苦的病体重新闪耀生命之光的岐黄医术就是在脚下这片土地上宣告诞生的。风,将祖先数千年镌刻在黄土地上的脚印搜刮而来展现在我的眼前,雨和雪又将祖先数千年的冷暖寒温尽撒在我的四周。一时,我被祖先的博大深厚所淹没,我回环四顾,发现自己只不过是祖茔前的一粒土或一棵小草而已。

大恩不言谢,大德无由报。面对容天括地的祖先功业,我的祭文将何以开头又何以结尾呢?我只有投入祖先的怀抱,演绎祖先的精神血脉,为自己的生命找寻源头活水。

我曾研读过许多载有庆阳人文事迹的史书,试图廓清历史的迷雾,使几千年的庆阳对我袒露无遗。这可是我安身立命之所在,它的过去怎么样,现在怎么样,未来又会怎么样,一种什么样的生存密码在串联着古往今来?我要明明白白地生存在这块土地上,明白我在这块土地上该做什么,能做什么。谁知,所有的史书向我展示的都是:混沌。天苍地茫,历史邈远,足迹杂沓,难分难解;即便是现实的这块土地上,也是川塬交错,水旱互织,古老与现代相伴,落后与文明共处,历史的迷宫还未打开,现实的迷宫又矗立于前,我只有一遍又一遍地怅然曰:这是一片不可思议的土地。然而,人类的思想史告诉过我们一个简单道理:天地万物本来就是人类的知识库,谁偶尔从中捡拾一些,谁就获得了知识。当我登上周祖陵四处眺望之时,我发现,庆阳的一切明明白白写在庆阳的大地上,字迹磊磊分明,而且智愚咸识。

城东是河,城西是河,两条河都一岸护着城,一岸傍着山,庆阳城就是山城水城了。两条河是天然的护城河,两面山是天然的屏障,形同城郭,高大坚固的城墙依两河而筑,便是内城了。两山依河而南走,永远相隔相峙,无有相交相会之机,而两水却在城南合流了;一片巨大的空缺仰城头展开。可是,两山皆有灵,偏偏就在两水汇流之地留下一座伟岸的孤山,阻南门而独立。这样,庆阳城就四面皆山了。人们都把庆阳城称作凤城,当然,一种绵延已久的称呼自有它特定的内涵和传承的惯性,但我更愿将庆阳城称作龙凤城,既有龙的精神,又有凤的仪态。我有我的道理,人人皆知周王曾斩断了龙脉,无龙又何来龙脉?況且,龙居于水,凤栖于山,庆城两水并围,两山夹辅,龙盘水上而眼望两山,是龙朝凤之象也,龙凤相欢相洽,共同造就了庆阳。以勘探家的眼光看,将庆城比作龙,是其两山两水气势奔腾绵延不绝之象;而比作凤,是城垣缘水而筑,仰山而走,循山水之形而成城之状。鸡头,蛇颈,燕颔,龟背,鱼尾,伫立于周祖陵,庆城宛如一只巨凤栖于平川。

其实,略识中国古文化的人都知道,凤也好,龙也罢,都是一种象征物。那么,“凤”象征什么呢?《论语·微子》云:“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后人释之为:“知孔子有圣德,故比孔子于凤。”原来,古人将有德操之人喻之为凤。周祖教民稼穑,百姓安康,故古书称周为“凤德”。而龙呢,则象征着王者威仪,唯此是尊。古往今来,称王称帝者可谓多矣,自称龙种凤种的更是数不胜数,但是,将自己的血脉拐弯抹角地攀上龙附上凤,就有了龙之威凤之仪了么?结果都不过是为后世积攒了用之不尽的笑料!而周人靠什么从一个偏僻小邦挟北山之劲风,南下关中,东取中原,定鼎天下呢?千古一律的回答是“德”。《诗经·大雅·大明》篇是一首周人自述开国历史的诗章,诗中详述了周族兴起、发展、壮大到剪灭强大的殷商王朝的全过程,我们可以看到,当时殷商是多么的强大,所谓“殷商之旅,其会如林”。而相对弱小的周人又是怎样取得了牧野会战的胜利呢?你看,周人虽然获取了天下,但他们的头脑是多么的清醒,又是多么的明智。诗的开篇即说:“明明在下,赫赫在上。天难忱斯,不易维王。天位殷适,使不挟四方。”换成今天的话说就是,有明明的功德在下民,有赫赫的显应在天上。天命是难相信的呀,不容易做的就是王。居帝位的本来是殷王的嫡子,却使他的命令不遍达于四方。殷商失德,虽受命于天做了王,可是人民并不买他的账。那么,周人又如何呢?“乃及王季,维德之行”,“维此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聿怀多福,厥德不回,以受方国”。意思是说,这个文王呀,只做有德的事情,他为人小心翼翼,明白怎样侍奉上帝,就招来了许多的福。他的德行不坏,因而受到四方诸国的归附。

这些话业已经受了数千年的风雨磨洗。长达数千年的历史过程,自然曾有过无数的沧海桑田,山河改容易形,人文历史上更是大河奔流,今不似昨。可是,这些话却像写在每一页日历上一样,时翻时新,每时每刻都会令人悚然惕然!“维德之行”,一个“德”字,简直就是人类做人治国的绝大机密!龙之威,根源于凤之德,凤之德,又托衬起龙之威。周祖所筑的庆阳城便是龙凤相融相洽、德威并举并重的所在了。

然而周祖去矣,他的英灵高栖东山之上。低眉巡检,庆阳城尽收眼底,城垣雄壮,河水奔流,人烟攘攘,民安其业。周祖数千年从未闭过自己的双眼,于历史,他毕竟只是一个有心的旁观者了。他的德行规范对后人只有谏诫作用,他已无力亲理庶务,为民施德了,他只能将眼前发生的一切都默记于心,于冥冥之中恭行天罚,予有德者以护佑,予失德者以惩戒。

以庆阳城的气势,在冷兵器时代应该算是固若金汤了。可是,遍查人类全部历史,从来没有一座不曾被打破的城池。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这惊人的论断道出了并不惊人的历史真实:最坚固的堡垒恰恰是最容易被攻破的。为什么?深沟高垒是为了防备他人对自己的颠覆,当一个人、一个集团需要用外在的包装展现强大的时候,其内在的危机也就同时发生了。当周人尚处弱小的时候,邻近的戎族正值强大,中原的殷商更加强大,周人不但未因弱小而丧亡,反而在强敌环伺之时茁壮成长。唯一支撑周族首领腰杆的就是“德政”,和沐浴在德政之下众志成城的民众。后来,周人广有天下,相对华夏大地上任何一个集团,都拥有着绝对优势的力量。可是,利器铁军拱卫下的在当时是最严整雄壮的镐京城,却被僻居荒凉陇右的犬戎一马踏破,幽王被杀,平王东播,威加海内,气吞八荒的西周王朝于此化为历史的尘烟。伟岸的城池变成了一片离时光的巨轮愈来愈模糊的废墟,皇皇鐘鼎或者混迹尘埃、永世不得重见天日,或者变成达官贵人把玩的古董,或者让一个又一个的有心人对之一代又一代一遍又一遍地生发冲天浩叹。

由弱小而强大,由强大而丧亡,风云烦琐数百年的西周,归根结底说起来,其中道理竟简约得接近于数学定理,一曰:仁者无敌;一曰:获罪于天,无所祷也。前者是孟子说的,后者是孔子说的,朱子将后者所谓的“天”解释为“理”,我想大概与我们今天所说的“公理”、“人民”可以混用罢。无论是古圣先贤的鸿章巨制,还是平民百姓的心诽口谤,总离不开一个共同的命题:有德则得天下,失德则失天下。一个“德”字如此了得!如果真有一言兴邦、一言丧邦的奇迹存在的话,那么,“德”字在历史的浩茫巨帙中便会脱颖而出,常令世人不得不睁大迷惘的双眼。

立于庆阳城东的周祖陵,在风雪中眺望远天远地,神游古往今来,历史的感伤情绪一再或远或近地奔袭着我的心灵。我无法猜度,安居于东山之上的周祖英魂饱览了数千年的世事更替、兴衰荣枯之后,究竟获得了一些什么样的感受?当他的后代逶迤南迁、前途未卜之时,他的心灵是否也有着长辈目送晚辈出门闯业时的期望和忧虑?当他目睹后人立足关中、风行德教、万民拥戴之时,是否也曾手舞之足蹈之?当他听闻武王出师中原、终于克服殷商之时,是否也曾捻须而乐?当周公吐哺握发、励精图治之时,他是否也曾为后人敬思前贤、不忘传统额手称庆?而当厉王禁谤防民之口、幽王烽火戏诸侯、平王狼狈东窜之日,圣明的周祖又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周祖毕竟已是远离尘嚣纷争之灵魂,后人自有后人的生活态度,每一个人都有为自己负责、为历史负责的权利和义务。即便是手足兄弟,一方要是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另一方也是无能为力的,何况,周祖已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他已定居于东山之上,放飞出去的子孙后代已有了自己的生活天地,他更多的目光,更多的心愿还是投注在眼前这片土地上。

至今让我深深折服的是,周祖选择庆阳这块土地筑城聚族的惊世眼光。弹丸小城,居然可以北控广袤的塞上,南临富饶的关中,东通陕北,西达陇西,一城之筑,北绝两水可杜异族入侵,南循一河可收桑田之利。进可四达,退则自守,攻则长驱直入,守则铜墙铁壁。以天下之大,周祖独选庆阳为进退攻守之所,真可谓心智不凡。加之,矗立于绵延不绝的两山之上的烽火台,一柱柱烽烟冲天而起之时,不消半日间,诸侯的旗帜便会远近树起。这真是古代通信联络方式的一大奇观!事实证明,庆阳果真成就了周祖的宏愿大业。几世积累,几世发展,周人终于完成了主宰华夏大地的王业。然而,四达之地,必是四战之地,得一城而辐射四方,庆阳城就是一座永远不能平静的战场。打开发黄的历史册页,一幕幕惊心动魄的铁血场面蜂拥而来。一朝朝,一代代,不但当立足于中国任何一个方位的王朝在王冠落地之时,庆阳城必有一场浴血纷争,即便在四海晏然之时,庆阳城也常常烽火连天。秦汉唐宋元明清,在如此强盛的大一统时代,萧关故道上北流边关的囚犯也是不绝如缕;同时,给南边报警的狼烟也常常弥漫着晴朗的天空,驿马沉重苍凉的蹄声一次又一次敲碎了沿途居民的平安梦。数千年来,庆阳城头不知变换过多少次旗帜,庆阳城不知掩埋过多少曾经雄壮的生命;城陷城复,筑城的河泥不知更换过多少次,两河之水涨了又落落了又涨不知多少回;河中殷红的血水不知为谁而流,一切似乎都在历史的册页中,一切似乎又邈不可寻。唯有城东的周祖陵巍然屹立数千载,一面若有若无的旗帜上用血书写着一个大大的而又若隐若现的“德”字,在向世人暗示着千古不移的真理。

日月更替,容纳了数千年历史尘埃的庆阳城已容纳不下正在迅猛积累的现实果实。原有的城墙依然伟岸,但是城内的无数生动早已溢出城外,循两川而北上,顺一河而南播,缘两山而超越,庆阳城已泽被四方了。伫立于周祖陵前瞻而后顾,黝黑的依然是城墙,城墙内外的华彩,却是一派现代文明。庆阳城已非四战之地,而是四达之地,深藏于整个鄂尔多斯高原腹腔中的原油源源汇入庆阳,流布四方,催动着无数的车辆活跃于华夏大地。

今天是清明节,我登上了周祖陵。我不是来祭祖的,无须我来奠祭远古的英灵,脚下的奇迹就是活活生动的祭品。奠祭祖先的本来意义就在于向祖先展示后人的勤劳而获。周祖陵上依然刮着风,依然飘着雪,建筑工人正在冒着风雪修缮陵园。我心中怦然一动,我想建议工友们在祖陵的最高处镌刻一个巨大的“德”字,让远远近近的人都能触目惊心。踌躇了许久,我终于没有说,因为周祖当年似乎也没有将这个字挂在嘴上,刻在城头上,他只是用自己执着的脚印刻写出了这个字的笔笔画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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