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局里忆青春
2017-05-15纳言
纳言
1. 三月的雨巷
那一年的三月，春雨蒙蒙笼罩着这座名叫麟石的南方小镇，林泽已经开始为高考奔波了。每天早上，曲曲折折穿过清平坊迷宫式的长巷短巷后，才能赶到学校。雨里风里，走走跑跑，鞋子里渗进泥水，湿漉漉的感觉十分难受。林泽想着要不要考虑住宿呢，如果住宿的话，就可以不用下雨天趟泥水了，实在是忍受不了这种湿淋淋的感觉啊。
雨水时而淅淅沥沥，时而淋淋漓漓，这样子的天气，会在南方持续很久。四百多度的近视，加上水汽氤氲，放眼望去，前方一片迷迷蒙蒙，唯独离自己两步远的一把湛蓝色雨伞特别刺眼，应该是王青舒的。伞下还露出一截微卷的发尾，发尾沾了水珠，像镶上珠宝，闪闪发亮，让人忍不住想触摸。这样想着，手已经攀上了她的发尾。王青舒脚步一顿，回过头来，眼神冷冷清清的。
林泽尴尬极了，赶紧扯出讨喜的笑容向她打招呼。但王青舒皱了皱眉，眼神依旧冷清。冷冷清清这个词应该是最适合她的。这个冷清的女生从未在课堂上发过言，从未在课堂上交头接耳，只有几个人同她往来，她就这样一直坐在林泽后面的座位上。林泽有时望着窗外的丁香花感叹，王青舒就是一棵高冷且数学细胞不发达的丁香树。
一天下午，林泽看到她一个人坐在那里，手中的笔写写停停，应该是碰到什么难题了。这时，周靖走到了她的旁边，但她却毫无察觉。周靖用手点了点她的肩膀。她慌张地转过头，迎来的是周靖温柔的目光：“那道几何题，我给你讲三遍了，你懂了吗？”她脸颊微红，怯怯地说：“还是没听懂。”
周靖无奈地耸耸肩，“要不你问林泽吧，他的解题思路或许你能理解。”她僵在那里，眼里闪烁着什么，然后气馁地趴在桌子上，闷闷地说：“数学最讨厌了。”
而此时的她手里正拿着一本数学公式小手册，伞骨的水珠滴下来，砸在她手里的小手册上，湿了一大片。
她说：“你扯我头发干吗？”
“呃……”林泽哑巴了，“只是想摸一下而已。”他话题一转，“那天考试，我把试卷竖起来给你看，你为什么不抄？”
王青舒没有说话，双唇抿成一条直线。
林泽继续说：“这几次的考试成绩很重要耶，成绩排名最后的会被踢出重点班的。”
王青舒静静地站在那里，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半晌她抬起头：“快走吧，要迟到了。”
然后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一路无话。
2. 突来的风波
早读课的时候，林泽神思游离，木讷地跟着大家念文言文。窗外的丁香花露出乳白色的苞蕾，香气淡雅，林泽脑子里却还是王青舒那一截沾了水珠的微卷发尾。这时候王青舒被班主任叫了出去，林泽想肯定是王青舒的数学成绩又下降了，被班主任叫出去训话了。
隔着窗仍可以听到班主任气势汹汹地质问她：“你这次的数学成绩是102分，是不是抄袭林泽的？”
林泽心里咯噔一下，事情牵扯到自己，更是竖起耳朵听。
“这次考试意义重大，你这种行为对其他同学很不公平。你若能承认，惩罚还会轻点。像你这样的学生每年都会有，想要靠小摸小偷蒙混过关，最终无一例外都会在一轮轮的严格考试下被刷下来，就算你这次考试能侥幸过关，后面的考试看你怎么应付！”说罢班主任便凶巴巴地走了。
王青舒仰着脖颈，一脸倔强，刘海儿被风吹得凌凌乱乱，鼻翼一张一翕的，她目光一转，和正伸着脖子在窗口张望的林泽对上。她说：“你在看我的笑话？”林泽心情复杂，没想到好心竟做了坏事，张了张口，许久没说出一句话。
王青舒不再理他，埋下头，理了理刘海儿，长长的睫毛在眼睑处投下深不见底的阴影。
“你为什么不辩解？”林泽突然问她。王青舒再次把头抬起来，说：“你傻么，你那天把试卷竖起来给我看，班主任亲眼所见，辩解有用吗？”林泽恍然大悟，点点头。
“我想班主任很快也会找你谈话了。”王青舒语气嘲讽。
果然，第二节课后，林泽被叫到了办公室。出来时，鼻尖红红的。王青舒问他：“怎么了？”林泽说：“老师罚咱俩扫两个星期的地。”王青舒的眸光冷冽透骨，“都怪你。”
林泽满脸委屈地望向王青舒的同桌王浩雨，王浩雨语言暧昧地说：“林公子，献殷勤也得讲究方法，是不是？”
林泽臊得两耳通红，眼睛躲躲闪闪，没处安放，最后落在王浩雨手中的彩绘书上，“你看的是什么？”
“喏，夏达的《凤求凰》，青舒借给我看的。”
爷爷离世的前一年，记性很差，也不大认得人，只反反复复给他讲《凤求凰》的故事，所以林泽脱口而出：“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呦，林公子果然好文采。”周靖突然插上一句，然后转向王浩雨说，“浩雨，你的那本字帖呢？借我几天。”
3. 岁月的涟漪
没想到那天后，看见王青舒身影的频率陡然增多。早上穿过清平坊的长巷短巷时，都会和王青舒不期而遇。其实清平坊的巷子并不狭窄，王青舒的伞骨却每次都要和他的伞相撞，然后甩他一脸的雨水；她的防水鞋也会激起一片脏兮兮水花，溅在他刚洗好的白色运动鞋上。林泽每每都苦恼不已，王青舒却仍头也不回地越过他，越走越远。是不是上次那件事惹她生气了？林泽烦躁地挠挠头，可是事情已经做了，后悔也毫无意义，只能用实际行动表达自己的歉意了。于是，每次上完数学课后，转过头去问她有没有不懂的地方，晚上打扫卫生的时候十分卖力，希望能减轻她的负担，但结果反招来她不屑的眼神。
或许，林泽的行动，王青舒是有几丝动容的。那次，班主任叫值日生把教室后面的那张废弃桌子搬到西楼的仓库时，王青舒主动叫林泽帮忙。西楼在植物园后面，桌子搬到仓库后，两个人沿着植物园的石阶往回走。四周安静，天下微雨，空气有花的清甜。
突然，有什么东西盖在了林泽的眼睛上，冰冰凉凉的，林泽以为是飛蛾之类的小昆虫，惊呼一声，手忙脚乱地抓下来，摊开手心一看，是一片丁香花瓣。王青舒忍不住笑了出来。长风吹过，树上的的白色花瓣簌簌飘落下来，林泽看着站在花雨里笑得眉头舒展的王青舒，一时失了神。
如落花吻水，时光的水波在此刻荡漾开来。
遇见她，是在岁月的最前端，垂髫稚子的模样。天井里，半轮明月，满庭清辉，王青舒和他坐在凉席上，摇头晃脑，跟着爷爷吟咏着诗词。
后来，夏日漫漫，他靠坐在桌案上，揉着酸涩的双目，看不清书本的字。王青舒就趁其不备夺过书本，林泽伸手去抢，却只抓到一截光滑的头发。王青舒就着页页诗词斐然翻开，有模有样地诵读起来：“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午荫嘉树清圆……”
檐下的水滴滴破荷声，与吟诵声相互应和，自成一番词中景致。
光阴里，终是温情的诗意和恣意的欢笑，仿佛长风一起，王青舒的头发就如同诗篇般荡漾开来，婆娑又多情。
再后来，爷爷离世，王青舒的踪影也在老庭院中渐渐隐去。岁月流转，年华如殇，不觉间，也在他们之间隔开一条沟壑，相识却生疏。如今，她已长成少女的模样，却总给人一种冷凝的感觉。
4. 谁写凤求凰
三月最后一天，原本平静如水的班里，有暗波涌动。
放学时，林泽和王青舒被莫名其妙叫到办公室。班主任拿着一本精致的线装本子，直截了当问王青舒：“这个本子是谁送你的？”
王青舒低头抠着手指，犹豫许久说：“不知道，早上来的时候，它就在我的书桌上。”
班主任意味深长看了林泽和王青舒一眼，转头问林泽：“是你送王青舒的吗？”
林泽摇摇头。
像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班主任嘲讽一笑，说：“这种繁体诗词，全班除了王青舒就只剩下你会写了。”
风吹起两片书页，映入眼帘的是正正楷楷的《凤求凰》诗句。
落款处只写：赠王青舒。没有落款人的名字。
林泽了然，视死如归说：“是我写的。”
班主任把本子摔给林泽，“现在是关键时期，把你送的东西收回去，不要拿出来惑乱人心！”
雨是从中午开始下的，林泽写完检讨书，从办公室出来，天已经黑了，夜风很冷。
“林泽。”一个比夜风还冷的声音突然响起。
林泽吃惊地看着从路灯阴影里慢慢显露出来的雨伞，果然是王青舒。
“拿来。”雨伞遮到他头顶，言简意赅。
“什么？”林泽一下子没有明白过来。
“那个本子呀！”
“老师叫我收起来。”
“不是你的本子，你好意思占为己有？”
“……哦。”林泽乖乖拿出本子。两手接替，她滚烫的手指划过他的手心，激起他异常紧张，“你……你不是不知道是谁写的吗？”
“周靖最近在练钢笔字，是他写的。”
王青舒依旧板着冷脸，眼角眉梢却都爬满了刻意隐藏的笑意。那一刻林泽隐隐感觉到王青舒和周靖之间似乎有什么故事，他内心波涛汹涌。
夜色加浓，雨势增大。他们在交叉的路口匆匆道别。夜风猎猎，贯巷而过，林泽失魂落魄，像个为情所困的痴情公子哥。
当夜，老庭院的窗户被大风刮破，雨水灌溉进来，将爷爷生前保留的书画浸湿了一大片。林泽将老得发黄的书画一本本翻开晾在衣架上，翻到一本硬笔书法字帖时，不小心撕掉了半页，那半页纸正是他临摹《凤求凰》的诗句，王青舒当时还笑话他写得不好，现在却连他的字都认不出来了。
林泽哂然一笑，将手中的字帖扔进垃圾箱。
麟石镇是个奇怪的地方，四月开始，天气喜怒无常。忘记带伞是一种习惯，以前的林泽把等雨当成一件惬意的事，今天却有些烦躁。旁边的王浩雨说：“林公子，你和王青舒在一起了吗？”她这句话刚说完，像一个巨大的讽刺，王青舒和周靖就出现在对面的教学楼下，隔得有些远，但依然可以看到王青舒把什么东西塞进周靖的书包里。两个人有说有笑，周靖把伞倾向王青舒一边，似乎要共撑一把伞回家。
一瞬间，雨势浩大，黑压压地砸向地面。林泽觉得被背叛了，然而又嘲笑自己，从头到尾，都是自己一厢情愿，自作多情罢了。
王浩雨没有察觉出林泽神情的变化，继续说：“我就知道那首《凤求凰》是你写给王青舒的。林公子就是不一样，表白的方式都这么诗情画意，你知道吗，现在学校很多人都在模仿你……”
林泽不想听她唠叨，眼看天就要黑了，他甚至做好了全面准备，打算就这样跑回家。
“给你。”
王浩雨的声音温暖而细腻，让他本来迈出去的一只脚愣生生停在那里，本能地望向王浩雨。不知为何，看着王浩雨清秀的脸，以及她手上那把雨傘，林泽又想起了那一夜的王青舒。
他本来伸过去接伞的手突然顿住，然后毫不犹豫冲进雨里。
高三分班，王青舒没有和周靖分在同一个班，听王浩雨说，王青舒和周靖之间似乎产生了什么矛盾，两个人渐渐疏远。林泽先心里暗暗窃喜，接着又惊恐地发现自己居然生出这种可恶卑鄙的心思。
当然，林泽也没有和王青舒分在同一个班，倒是和王浩雨缘分不浅。高三学业紧张，林泽选择住校，再也不用每天走湿漉漉的路，再也不用忍受湿哒哒的鞋子。
也，再也没有见到——
那把湛蓝的雨伞，还有王青舒。
直到毕业也没有见到。
5. 相思局里忆青春
王青舒去杭州读大学了，这是林泽最后一次听到她的消息。那天，周靖来找他时，林泽正在庭院里的芒果树上摘芒果。
他仰着脸，把手里的线装本子递给林泽，“我总觉得应该把它还给你才是对的。青舒一直以为是我写给她的。”
林泽没有戴眼镜，居高临下看着他，树枝交错，将周靖本就不真切的表情切割得支离破碎。
王浩雨替他接过周靖手中的本子，问：“你们之间发生什么事了？”
周靖摇摇头。他不说，林泽也无从知晓，也不想知晓。
七月，日光倾城，仿佛将雨季里秘密盛开的一场花事暴晒死了，然而沉淀下来的心情，也只有自己知道。
长达三个月的暑假后，大家各自奔赴自己的大学。迎新晚会，看到汉文化社团出演的《凤求凰》，最感动的瞬间，林泽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起清平坊那些寂寥的小巷。
五月霡霂，丁香繁盛。少年少女并排走在深深长长的青石巷里。男孩小心翼翼把伞倾向少女的一边，女孩抱着书，含羞靠紧男孩。
老庭院的窗口朝巷子开，正可以看到这一切。
屋内空气清新，屋外景色幽静，而林泽在那一瞬间觉得自己石化成了一个比小巷还寂寥的局外人，可怜又可笑，张开口，连一声叹息都幽怨落寞。
暑假的时候，林泽回家乡义教。清平坊还是过去那个样子，只是之前住的老院子，有些破败了。窗户很难打开，每次打开都咯吱咯吱响，抖落一地的灰尘。
午后小憩，他经常梦见自己站在荒草丛生的老庭院里，一回头，王青舒便霸占了他全部的青春，但她却像宣纸上晕开的墨水，越来越模糊。
年少的时候，很多人会喜欢一个人，无论这个人的好与坏，无论这个人的深情与凉薄，她的一颦一笑，她的所有过往，你都小心翼翼藏在心里的一处柔软之地。
但随着时光的迁延，你会发现自己爱上的或许不是她，而是自己那遗失在雨季里，永不可找回的青春。某个人的存在与消失，只能证明你的青春里有过爱情，或者不是爱情，只是你一个人深陷长相思局里，对于自己的青春，深深地，沉沉地追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