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
2017-05-15绸缪
绸缪
笃——笃——笃——
钢珠磕碰在桌上的声音。
沙——沙——沙——
0.5mm子弹头划拉稿纸的声音。
哗——
有人翻动书页。
翻书……嗯?翻书!我一个咸鱼翻身,在座位上直起腰板,充分利用颈似鹅脖的优势扭动曲项朝四周巡察一圈。俯仰之间尽是一片四周乌压压、中心白旋儿的发海,唯一能瞧见脸的女士鼻间架个黑色半框眼镜,自上而下铁灰色全套西服,半靠在讲台边饶有兴致地翻弄一本花花绿绿的杂志,哗啦啦作响。
我连忙像个驼鸟似的埋头,恍恍惚惚下移视线,白纸黑字的试卷像条又臭又长的裹脚布,四仰八叉卧倒在桌中央,百无聊赖地散发印刷厂专利所持的氨气味道。
这下不想醒也得醒了。
刚睡醒眼屎还没抠,粘度堪比强力胶,死死封住眼角,透过隙缝看卷面上的印刷体带了点雾蒙蒙的美。卷面左上角明晃晃标着“化学竞赛”四个加粗大字,末尾盛上一摊新鲜出炉、还未干涸的唾液,在骄阳下波光粼粼。抬腕估算时间,十点交卷,剩下四十多分钟。
四十分钟……除了选择题啥也没做。
怎么就睡着了呢?
我在内心痛斥自我,一边又悔不当初。
竞赛参与者人人有奖状,名额由老师挑选,一个班三个参赛者两个加分名额,意指前两名学生竞赛所得分会加入期末教师评比,从而影响教师风评。
我们班三个参赛者,化学科代表、我,还有我那辣条同桌。同桌生平唯爱辣条,校内的光阴全被他大把大把挥霍在两件事上:上课吃辣条,下课去厕所。托他的福,我的肠胃日益消瘦,且与他并称为“大小蹲厕王”。
我们的化学老师是个老太太,身材矮小,不苟言笑,梳着韩国前总统一样的发型,被她盯上的人都无地可遁。在她眼中,无论优劣,你都是人群里不受潮就自爆的TNT。
老太太倚在太师椅上,脸色像是刷上一层夜幕,嘴巴抿成地平线,面前摞着近十包的方便面。你没看错,那就是我这周的口粮。
本周无迟到,无旷课,无挂科,三无的好周。
我及格了,但我在这里罚站。
班主任是老太太,这是个不争的事实。
“还有一年就成人了,还往嘴里塞垃圾,像话吗?”老太太用她那尖酸刻薄的语气挖苦道。我万分配合她,虔诚低头。
“你个傻小子,我上课你都在干吗?谷氨酸钠能多吃吗?你看看这味精黏在方便面上,连生产伪装都懒得做,一颗颗像虫卵,吃进肚子里是要孵出小虫的!”
哎哟别打我头,真要成傻子了!
老太太解气了,挥挥手把我赶到一边誊分数。科代表早已核完,我俩相互合作,互助互利,共同见证我的首次化学黑批。
知道分数,心里有了底,我胆儿肥了,问科代表:“竞赛几个人报了名?”
“一个。我。”
“你瞅瞅我怎样?”
“呵呵。”
我决定不与这走狗交谈降低自己的身份,转而向老太太道:“老师,我报名竞赛!”
“不可以。”老太太一口拒绝。
“老师我这次及格了。”
“哼,科代表可是满分。”
“呵,呵。”我面上干笑两声,退了出去。没有把握的事我绝不触碰,没有利益的事我绝不插手。今早我妈松了口,只要有奖状,就给我买手机。
我摆出思想者的姿势,蹲守在教育组的必经途中,成功策反了科代表。
名单下发时,老太太差点心肌梗塞。同桌哆嗦着捏辣条的手指,无语凝噎。
我跟在科代表身后,除了不能替她上厕所,搬本子、买牛奶、记作业、上下课接送这些起居事宜皆由我一手操办,若办不当赐试卷一张,若办得当赐试卷一张附答案。然而她也没想到,笔尖在答题卡上沉淀出一块又一块四氧化三铁,我还是算不出燃烧所需的铁丝纯度。
所谓学渣,到底如此。
老太太没有再考试,也没有找我拆弹。听科代表说,她是想给我赛前留点信心,免得考完了哭鼻子,像上次那样涕泪俱下,嚎如奔丧,她蝉联十八届的优秀教师可就断送个干净。
竞赛题不比寻常,选择题再不济也能随便顶个上去,如果说平日小测验唯两三只羊驼来搅局,此刻便有千万只羊驼呼啸而过。而我则是草原上最亮丽显目的那一坨牛粪,屈辱地被按上羊驼的足迹。
要完蛋了,分针走得好快,欠了秒针钱吗这么着急?
十、九……喂喂我还有半张纸……
八、七、六、五……糟了答题卡没涂……
三、二、一!
……结束了。
……完蛋了。
講台上的女士站起来,接过一沓白花花的卷子,捆好,走人。
四周窃窃私语,隐约能听见别人的语气,有点锋利,主角是我。
我耸耸肩,甩手出门,脚踩辣条包装袋,向后一倒,脑袋磕晕了过去。
“醒醒。人走茶凉了。”有个汗津津的手贴在额头上,激得我一个鲤鱼打挺。
科代表捏着牛奶空瓶,问我:“做梦了?睡得和猪一样。”
“考得怎么样?”同桌皱着苦瓜脸,“后面大题全空着,让你报我的名。老太太铁定盯上我了。”
“我都写完了。”科代表笑眯眯的。
“我也是。”我答。
“不错嘛,我就知道。”同桌一脸考试后的舒畅愉悦,“走,哥请你俩吃辣条。”
梦所带来的负面情绪残存于脑海之中,醒后三秒却如雪花般消融。
我很好奇,但不愿深想。
不过所幸,我遇到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