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你的365天
2017-05-15姜山秀
姜山秀
春节前我们一家驱车看望一位88岁的老人——我的曾祖母，我叫她老奶奶。
車在泥泞的乡路上下颠簸着。听我奶奶说，老人每天都走这条路，一个人走过来看看他们，再一个人走回去。
奶奶说的竟是真的，我们在半路上正好遇见她一步一步走来。知道我们今天回来，她心里等不及了，就走着来看我们。大红色帽子、黄色围巾，中间是孩子一般的笑容，她用干枯得像老树枝一般的手拉着我的手，前前后后地打量着我，喜得合不拢嘴。她说：“这么高了！怎么都长这么高了？”的确，现在我已比老人高出近两头了。
走进那个有些破旧的院子，还是那低矮的平房，老奶奶在每个门上都用细竹竿钉上了崭新的对联，贴上了大福字。她给我展示她孙女给她买的天天戴着的帽子和围巾， “别看我年纪大了，就是爱个鲜亮颜色。”摘下帽子来，老人开始梳起头来，认认真真地把飘起来的头发用发卡卡好，“要是我的头发再黑点就好了，太白了。”
几番对话，我发现老奶奶的耳朵基本上聋了。她自顾自地说下去：“我听不见了，大伙儿就老冲我吼。”老奶奶讲话唠唠叨叨的，一会儿就没几个人听了，几个人甚至另外凑在一块儿聊起来。老人悄悄地问我：“他们说的啥啊？”
不管他们怎么样，老人就是不放过我，拉着我给我讲了一堆神仙名字，后来我才想起来，老人是信佛的。她告诉我一年里她什么时候烧香，什么时候上供，什么时候要拜谁，春节期间她怎么磕头。“佛爷爷保佑我们，你看，保得我们一大家子都好好的。”老人的眼睛清澈明亮，流露出欣慰和感激的神情。说罢，她一个人跑到佛像前，闭着眼，小声念叨着：“我的山秀可回来啦，长得那么高，孩子在一年里顺顺利利的，我替她谢谢佛爷爷！”然后，又求佛爷爷保这个保那个，也不管人们在一边偷乐。我发现到最后，满屋子的人都让佛爷爷保到了，就是没有保她自己。
完事了，她更高兴了，不停地说我们这一大家子多么多么有福。她跟我说：“你们这一辈儿，一家就生一个，还是少。村头上跟你一样大的丫头，有个弟弟，还有个妹妹都那么高了。”我明白了，老人年纪一大，子孙满堂便是她最大的骄傲，生前能抱上更多的孩子便是她最大的心愿。“我得继续活，我还盼着第五辈嘞！”
老人说：“我小时候最烦种地，老想着去念书，结果种了一辈子地。谁知道现在我闲不下来了，一有农活我就干，他们不让我干我也干。
“谁叫你老奶奶没本事，只会种地呢？我一看你就亲，刚才又瞎唠叨了一通，让你心烦。你不用在这听啦，快写作业去吧。记着啊，写作业，长本事，长的本事都是自己的，谁也抢不走！”
我回了屋，可心里是说不清的黯然。
窗外场院的角落，老奶奶弯着腰往嘴里灌着几毛钱一包的茶叶泡的粗茶水，想赶紧止住她的咳嗽，别让大家听见。怎么能听见呢？有厚棉帘隔着的屋内，人们正举杯同庆，欢声笑语，热闹非凡。
老奶奶咳完了，寒风中她裹着棉袄，小心翼翼地把手绢包起来，擦干刚才流下的鼻涕和眼泪，然后，转身，一步一步走回屋里，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她笑容满面地坐下，接着说。
人们笑，她也笑；人们说，她也说。可是话题差得很远。
我忽然间意识到，老人的世界是没有声音的。
人们说什么她都听不见，身在一个喧闹的环境里，可心却是孤单的吧？在这么多人中间，却没有一个在听她说话的人，她很多情感都没法表达吧？既然如此，为什么要表演出自己在满心欢喜着的模样？
我听着亲戚朋友七嘴八舌地说着老奶奶，说她不怕冷、不怕凉、胃口好，气管不好，就把一个小梨削好放在床头，半夜起来吃了，就又喘得上气来了。
我的脑海里出现了一幅画面：黑暗中，老奶奶在炕头上咳得难受，支撑着爬起来，咬一口梨子，一下子，全身都凉了。借着清凉，老奶奶似乎觉得呼吸通畅了些，困意也没有了，一个人挨到天亮。
人们永远不会知道这些，在人们眼里老人精神头儿好得很。
老奶奶大概是知道我看见她咳嗽了，跟我说：“我今天话多，不然也不会咳嗽。可我就是想说，现在还没说够呢。我的大（重）孙女，我一年才能看见一回啊。你看，一年365天呢，才见一回啊。”老奶奶说着说着，竟哭了起来，委屈得像个小孩儿。
我看着一旁流泪的老人，不知该说些什么了。一年365天，我有几天是在牵挂着她呢？谁能想到，每一天都承载着她对我的思念。我去看望她，老奶奶是把这一天当作一年之中最重要的一天啊，她盘算了一年的话要跟我说呢。我忽然懂得了老人今天穿衣打扮、把庭院打扫得干干净净是为了什么。
“我今天高兴，不知道怎么好了。你可别挂着我，我身子好着呢，等你长大成人、考大学……”
我回家了，新的一年开始了，我又会投入到繁重的学习中，老人也许不久又会被我淡忘。但老人将会一如既往开始新一年的守望。她会锻炼身体，保持健康，让子女们省心。她会接着拜佛，日日夜夜为我祈祷，让我 “好好的”。
365天，每一天她都会数着日子吧——什么时候才能看到她的大（重）孙女，因为，她到那天一定要说一声：“我好想你啊。我很好，你可别挂着我啊。”
我想起了我给老奶奶唱的那首歌：“怀里，有你紧拥的温度；眼里，有你微笑和痛苦；心里，有你说过的故事；梦里，你在回家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