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颤抖的蓝色之星

2017-05-15王莫之

青年文学 2017年5期
关键词:知青母亲

⊙ 文 / 王莫之

颤抖的蓝色之星

⊙ 文 / 王莫之

王莫之:一九八二年出生于上海,二〇〇七年开始中短篇小说创作,散见于《收获》《上海文学》《小说界》《小说月报》等刊,著有长篇小说《现代变奏》。

圣三一堂只有周三才显得热闹。里面一如既往的宁静祥和,外围望得到大批警力和警车,都往这附近赶,来了就不肯走了。尽管没有人是为了做礼拜,但是其中的绝大多数几乎每周必到。总是周三,因为这是江西中路的信访办予以接待的日子,接待一两位代表,其余的统统拥堵在户外。恶劣天气会对瘫痪的交通起到一定的缓解作用。不然,从早上九点到十一点,某一区域就被百余个“老灵魂”围成一处巨大的景观。好些警官临时驻扎,监督这些从上海的东西南北会聚而来的知青。他们有组织,有预谋,有口号,激奋起来,齐刷刷地高唱“团结就是力量”。只要一唱,必有警铃伴奏。此消彼长的拉锯。不明就里的路人眼看局势可危,围得更加紧密;有经验的观众,知道出不了格,也就罔顾是非,权当置身于一场幻境。

对岳华来说,这是再熟悉不过的一幕,曾经是他上班路上的必修课。如今他辞职了,生命中的不堪入目又有一样留在了过去。不用再挤高峰时段的地铁,不用再理会客户的刁蛮、领导的伪善,不用为了无尽的欲望扭曲有限的生命,起码暂时如此,他可以像今天这样,回父母家里陪他们吃顿饭。他是踩着饭点到的,到之前父亲已经去棋牌室了。桌上摊着特地为他烧的小菜,看得出,全都动过几筷子。父亲不在真是可惜。如果是三口之家团聚,此刻,父亲该是夸饰地说几句:“啥日子啊?那么丰盛啊。哦,儿子回来了。我是沾你的光你晓得吗?你不在家里的时候,她烧点啥东西给我吃啊你晓得吗?”

“听他瞎讲,我对你爸不要太好哦。他讲要吃红烧大排,我就去买土猪一号,四十几块一斤呢。他吃我开心呀,买啥不是买最好的。现在岁数大了,吃不动了,更加要讲究少而精。”说着,母亲叹口气,“你爸现在老了,真的是老了,吃不动了。老早到了天热,他一边看电视一边用调羹挖,西瓜是半只半只吃的。现在帮他挖好了盛在碗里,半碗也吃不掉,还一直咳嗽,叫他戒香烟,不听的……”

“真噜苏啊,”父亲咳嗽道,“可以开饭了吗?”

“就你屁话多。”母亲说着转而替儿子夹菜。总是这样。岳华已经习惯了,哪怕是今日这般,父亲缺席,饭桌上只剩两人,母亲仍旧殷勤巴结,心心念念要替他夹菜,一刻不停地叮嘱他多吃一点。他已经不再像早先那样抵触。自从结婚搬了出去,他觉得回家犹如一种魔术,把自己变得可恶,而桌上的不再只是饭菜那么简单,而是补药。这个信号从他成家之后就萦绕在母亲的脑际,不断回响。看着他的身量,母亲倒不觉得这和他的工作压力、生活抑郁有多大关系,而是媳妇失职。

“早上居委会电话打到家里来,”母亲把鸽子的两片大腿全盛到另一个碗里,加上汤,端给他,“问你的工作情况,盘来盘去,我也听不大懂,我讲,你有啥事情还是找我儿子谈。”

“哦,难怪我出门之前接到一只电话,问我是不是刚刚空下来了,讲有啥招聘会,叫我过去看看。”

“你答应了啊?”

他原想找理由搪塞,自觉对母亲也这样似乎不妥,就实话实说,想继续休息。工作了十几年,连年假都不舍得请,全折算奖金了,他问母亲:“难道我的要求很过分吗?”

“不过分,”母亲端起新盛的饭碗,边吃边讲,“工作先不急,如果你最近没啥安排,我想安排你跟张芳碰个头。”

“要相亲啊?”

“总不见得永远打光棍喽。”

“姆妈,我实在是吃不消你。不要讲我现在没这想法,就算有,你好帮我调调花样吗?不要搞来搞去都是你们知青圈子里的小孩。”

“知青怎么啦,像你这个年龄段的,家长里有几个人不是我们知青啊?”

他没再争辩,看着饭菜咀嚼自己怎么又和母亲响了喉咙。他在心里重拾起婉转、敷衍、欺瞒的方式,或许,适当妥协是必要的,毕竟决断权在自己手里,可是一转念,感叹于摩擦的无法避免、推陈出新。他若是听话,眼下就应该搬回来住,免得母亲操心他的三餐。眼下她不是又在絮叨嘛。他隐忍不发,专心吃饭。母亲也就不再催逼了,转而说起昨日早上去江西中路上访的经历。他彻底缄默了,不想再和母亲起任何口角。

“姆妈,这种事情你尽量少参与,最好是不要去。”

“难为情呀,人家叫了我多少趟啦,一直没去……”

“那么就不要去。”他抢白道。

“你以为我想去啊,那么热的天,我是被雅菲噱进的好嘛!她对我讲,这趟一定要去了,有新的政策了,有两百多个名额,要本人来填表格的,她这样讲嘛,我就相信了。”

“结果到了现场发觉老母鸡变鸭了。”

“唉,上她的老当……到也到了,就跟她一道喊啊,喊了几个钟头的口号,还要唱歌,我是差点没中暑啊。”母亲嘴里这样说,脸上却洋溢着回归群体、重拾青春的欣喜。她是越说越起劲,当着儿子的面,兀自喊起了口号,唱《团结就是力量》,仿佛此刻还在江西中路209号。

“吃不消你哦。”他嘀咕道。他想,母亲每每从一个旅游胜地回来,和自己回溯旅途之艰辛,无非就是这样痛并快乐着。在他眼里,母亲与其说是经历了一次并肩作战,不如说是和她的插兄插妹又组团旅游了一回。要知道,任何旅游都包含了风险。去年长江沉船的上海遇难名单之中,就有三位是父母的知青朋友。但是,这么多年来,他还没有见过有什么天灾人祸能够把父母和知青朋友们彻底分开,分开是暂时的,他们总会千方百计地创造机会,去聚餐、去旅游,俨然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姆妈,这种事体你下趟就不要再去了,又是高血压又是高血脂,你一身的毛病,不要因小失大。”

“难为情不啦,万一以后新政策争取到了,肯定要被人家讲的,喏,钞票加着了,来嘛不来的。”

“不来的人多了,像你们这样关系落在外地的上海知青多多少少啊,如果都去闹,外滩也要挤瘫掉了。”

“那么人家混得好呀,不在乎这点钞票跟医保。”

“你混得也不算差呀,混得差还有钞票到处旅游啊?下个月还要去新疆,一去就是半个多月。”

“是两个礼拜,”母亲说,“怎么,你不愿意我们出去啊?”

“没有,我看到你们在自己身上花钞票我特别开心。我就是觉得你们玩的方式不对,讲嘛讲旅游,搞得像出去插队落户一样,回到宾馆还要洗内衣内裤,还要帮爸爸洗。太辛苦了!”

“谢谢你哦,那么关心我,”母亲长叹了一声,“我跟你爸出去那么多天,你一个人怎么办啊!”

“附近这许多饭店,还怕我饿肚皮啊?我打算到时候住过来,这里吃饭比周浦方便。”

“是呀,住过来好——哦,对了,厨房间的水斗你用起来当心点哦,开裂了,过来过来,我指给你看。”母亲硬是把他叫进厨房,拉水斗边上的柜门,有一个脸盆倚着水管滴答作响。

“这水斗用了十几年了,还不换啊?”

“是打算换了,等新疆回来再讲吧。”

后来,让他更为错愕的是,母亲主动要把家里的银行卡密码告诉他。这让他起了许多不必要、不愉快的联想。他望着母亲。两双眼睛彼此都在解码。母亲说:“我现在年纪大了,记性越来越差,万一哪天老年痴呆了怎么办?”接着自嘲一般笑了,报出两串数字:“前头一个是你爸的,后头是我的,记牢了吗?”

老年痴呆还早呢,即便痴呆了也没办法,他想,怕就怕父母在旅行途中出什么意外。

仿佛中学生背古文,岳华极为反感地将两组密码诵读了起来。

“轻点呀,叫这么响做啥,不要被人家听去。”

他又背了一遍,脑袋始终低垂。

有时候,岳华觉得这一切太过荒诞。父母名下总共三处房产,照今日的估价,市值超过一千七百万。这是一个他工作到退休(据说,他这一代人的退休年龄将延后到七十岁)都难以企及的数字。就回沪知青的群体来说,父母算是混得相当不错。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他们很平凡,换句话说,他们的过去缺乏世俗层面的亮色。他们在高考恢复之后没有继续求学,失去了咸鱼翻身的第一个机会;他们在知青回城的政策下达之前,自作聪明,想尽办法把关系从农村调到县城,结果反而回不了家乡;他们虽然都是党员,但在县城的机关供职没有力求上进,后来想通过假退休回上海,还得托人疏凿;他们在上海做了十年生意,晚几年入行的一个外地小伙后来开创了“来伊份”这个品牌,把他们从市场中踢了出去。

“哦哟,心平一点,”有时母亲念叨此事,岳华就会动用精神胜利法,“老天爷对你们已经老好了,混得蹩脚的人多了,再想想有些人还留了江西没回来呢,你要跟他们多比比。”

“哎,讲起来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好在中间赚了点钱。父母靠着蜜饯生意赚到的那第一桶金,加上十年的银行按揭贷款,他们开出一张六十多万的支票,在邻近静安寺的新楼盘买了目前住的这套房子。那是一九九九年。岳华记得很清楚,当时他高二,已经在店面的阁楼上住了五年。那家专卖蜜饯的小店位于新闸路,此外,父亲还在南京西路的国有食品店租了一个柜台。父母上紧了发条,轮流打理。

一下子从无法站直的阁楼升级到豪华公寓,这是全家的一个转折,生活条件大为改善,生意却开始走下坡路。其实当年家里在郊区有正经的住宅,实在是太过偏远(当时的概念),就像电影《股疯》片头记录的那样,三节的巨龙公交车,拥挤得像在洗桑拿。上班上学,单程要换三辆,来回要五个钟头。上世纪八十年代造的老公房,还是父母回上海后苦于无处安身(婆媳关系恶化的结果),外公打报告到单位申请的困难户救助。二〇〇〇年购买的产权,合计花了五万多,因为学区房,如今要价七万一个平方。周浦的房子是奶奶家动迁的产物,三个户口换的。如果不是动迁房有禁止转让的限制期,为了还房贷,说不定早就卖了。家里最困难的日子,月固定收入只剩母亲在外地的退休工资、房子外借的租金,合计两千三。父亲还要交社保,为了并不遥远的上海退休工资。亏得岳华没有坚持考研。他在大二的时候就认清了现实,最好是尽快工作。好在他毕业之后找了一份不错的工作,除了工资,公积金也可以帮家里分担一点困难。他的公积金账户直到本世纪第一个十年的尾声才有了一些积蓄。就这样跌跌撞撞地熬过来。表面上,全家活得很光鲜,楼下有大堂小姐微笑服务,门口有保安微笑招呼,他心里清楚,这都是装的。这个高档小区,他不信还有谁家业主如此拮据。

所以,等到他完婚,父母突然开启的旅游模式让他极为费解。他纳闷家里真实的财政状况,显然,他所知道的只是母亲愿意他知道的大概。他当然也很理解。他的结婚对父母来说是了却一桩心事,等第三代出世,就不可能轻轻松松出游了。少则一年,多则几年,这种好日子必定是空前绝后的。他婚后的那一年,父母组织了一次远游、三次长三角地区的周末农家乐,全是和当年一起插队落户的同学、朋友组团去的。就是这点让他颇有微词。旅游就旅游,干吗非得和知青捆在一起?仿佛没有这个群体,旅游的意义就无法成立。

渐渐地,岳华也就习惯了。但凡回到家里,母亲或许此刻非常忙,但是,她迟早会回到知青互动的状态。这不仅是完成一项集体赋予的任务,同时也是她一天之中最大的娱乐,就像女生爱看偶像剧,男生爱打网游。她可以一次通话扯上一两个小时,因为通话之长,忌惮辐射,把座机或手机调到免提状态,强迫家人一同收听。她似乎永远在煲电话粥,仿佛三餐,早中晚都有安排,另加下午茶和夜宵,不是被动接听就是主动拨打。早先是通过QQ,现在改为微信。成家之前,岳华以为只有母亲和她的那个圈子是这样,没想到丈母娘也是如此。两位母亲还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她们都不跳广场舞。小区周边的公园或绿地,总有一群中老年人,知青占的比例很高。

她们怎么就没有一些正当的兴趣爱好呢?那些有意义的精神消遣,不会妨害到别人的正常生活——岳华想——哪怕是看电视,被那些臭裹脚布一般的国产连续剧熏黑了双眼,也比现在好啊。唯一能让母亲想起电视的节目叫《新老娘舅》。她倒不是说对荧幕上的争吵、调解,那些闹哄哄的家庭悲剧有多大的热衷。好些知青姐妹在追看,她不能落后,况且,这档节目的确为她们开电话会议提供了许多话题、契机。调解员柏万青曾经还是她们的偶像呢,因为她也是一名知青,也在江西插队。成败都源于知青的这重身份。

柏万青后来惨遭“拉黑”。在这个问题上,母亲受那些上访知青的影响。他们曾经寄厚望于柏万青,给她写信、打电话,甚至围堵在她上班的路上。他们认为,你是一个有门路、有话语权的知青,知青应该帮知青,应该体察到他们的艰难,出来说几句,替他们站台撑腰。柏万青让他们好生失望。为此,他们恨她,却并不封杀她,仍旧是她的忠实观众,看完必要骂她,如同她在节目里对啃老族、渣男、小三的痛斥,上升到道德品质的高度。

⊙ 曲光辉· 罗萨

“恨人家嘛就不要看了,不是寻气受嘛。”那天,岳华不过是多嘴了一句,转身,就被母亲痛骂。

“大家都是知青,为啥区别就那么大呢?”他为自己辩护,“你看看老爸,现在电视剧看看,蛮太平的,你呢,看这种吵来吵去的节目,接下来还要打电话跟小姐妹深入讨论。”

“你爸享福人呀,除掉电视机、电脑、棋牌室就没别的事情,我多少忙啊,看电视剧,一堆衣裳等下你来洗啊?”

这个答案他显然无法接受,因为母亲也有空暇,大把的空暇用在闲聊。

“电视剧有啥看头?”母亲鄙夷道,“现在的电视剧看也看不懂。”

“那么我带你去看电影,礼拜天跟爸一道去。”

“电影就更加看不懂了,现在的电影不晓得在放点啥,有这钞票啊,还不如甜的咸的买点吃吃。”

母亲总有道理,她的那张嘴实在是厉害,不然,也成不了知青旅行团的小头目。旅行公司的人巴结她,诱惑她。在这点上,她是非常硬气的。如果暗中得了什么甜头,她绝不会独占。如果是钱款上的减免,必然会分摊到大伙的头上。有的时候,她甚至可以说是大方。譬如前年,她和另外两个积极分子受邀去参加旅行公司的年终答谢会,一人拿到了一个长江游的免费名额。一个名额对她来说实在太尴尬了,况且也不是集体行动,她乐得送给别人,做个顺水人情。

所谓旅游,在岳华的父母看来,必须一大群人一齐出动,不然,它的魅力就会大打折扣。要说服多数人掏钱去旅游,而不是甜的咸的买点吃吃,这钱就得花得超值。比如一千元的香港澳门七日游,比如谁谁都去了……得寻找旅行的意义,即便没有,也得编一些出来。贫富差距和抱团意识决定了多数服从少数。于是,岳华的父母永远在迁就,火车和飞机的迁就,高铁和特快的迁就,总有热心肠的旅游公司帮忙筹划,总有敬业的导游指引购物。父亲的那台万元单反相机就是在香港买的,不买的话,大巴的冷气还得违背时令地继续开着。家里条件好的,总得多承担一点责任。有了这台相机,父亲一举成了全团的摄影师,因为拍了大量照片,就应该矮子里面拔高地选去冲印,而由此产生的费用就应该父亲承担。岳华觉得,父母既然做了这样的选择,就不要抱怨,不要一回家就开始清算,谁谁吝啬,谁谁抠门,谁谁吃相难看。可是,临到那些被侮辱的朋友上门来挑照片,他们立即换了一套表情,买水果买炒货,沏茶泡咖啡,一群老烟枪把家里搞得乌烟瘴气的。他们高兴啊!看着这群老灵魂的兴奋劲,岳华也就相信了母亲的描述,她说每次出去旅游,就像回到了以前,一群老家伙疯啊闹啊,唱歌跳舞,真当自己还年轻呢。

出去逛逛吧,岳华想。他已经迷茫了,自己回家到底是为了什么,或者说,母亲希望自己回来的目的何在?母亲太忙了,一边洗碗,微信还开着免提呢。另一头的嘶哑女声正和母亲谈什么免责书,说这次的新疆之行还有几个人没有签字。那么热的天,客厅里的空调都没开,他待着也不知道该干什么。如果父亲在,他可以陪父亲看一会儿斗地主,此刻,五星体育正在重播昨晚的“上海三打一”。这个栏目自从创设以来,已经取代了足球、篮球直播,成了体育台最受欢迎的一张王牌。

父母去新疆了。下午的火车,卧铺,要坐四十多个小时。岳华害怕那种分离的感受,父母拖着行李箱与他道别,一大堆的关照与叮咛,一些若隐若现的潜台词。他怕这些,所以没有听从母亲,早上过来一起吃个午饭,而是睡完午觉才离开周浦。

当日的天气真好,让人想起电脑屏保。网上到处都是杭州正在召开的二十国峰会。他从未有过这样的经验。他在上海是孤独的一个人。一个亲人都没有。即便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他用眼泪换得回沪读书的机会,好歹身边还有奶奶。他想起那个阴冷的冬日,赖床被奶奶训斥,后来不知怎么闹了情绪,他哭着吵着要回家,回江西,要爸爸妈妈。

“回你的魂灵头,此地就是你的家。”奶奶说着两记老翅膀打上去,把他打蒙掉了。后来奶奶也累了,哮喘老毛病差点发作,气呼呼丢给他五毛钱,一张二两的粮票,让他自己去买早饭。那天,奶奶一直绷着张老脸,没有送他上学。

这样的日子他是真不适应。以往,父母不是没有远游的状况,一别十数天,但是,毕竟当时身边还有妻子在,周末毕竟还有岳父岳母等着小两口去吃饭。

在回静安的家之前,岳华特地跑了一趟静安图书馆。对着书架,他给母亲发去一条微信:“注意身体,安全第一。”大半个小时后,母亲回复“谢谢”两个字,附上一张照片,母亲和他认识的美缇阿姨在火车上的合影。这种出去玩的照片她是从来不发朋友圈的,只会通过小窗口和亲友分享。

他借足了十本书,一张借书卡的上限。最先选定的那本叫《弯曲的脊梁》,一本学术著作,研究纳粹德国的宣传活动。还有两本是写东欧的——马内阿《论小丑》、米克洛什·哈拉兹蒂《天鹅绒监狱》。这三本他都买过,实体书,都在周浦,结婚之后,他把自己的兴趣爱好从静安搬到周浦,这是一个大工程,需要动用一辆卡车。

他离开稻香已是八点半。六点到的,排队花了四十分钟,其间意识到点心八点以后对折,所以入桌只叫了一碗云吞,多数时间是在看书。他的邻桌也是一个人用餐,是一个大块头,身量起码翻他的倍。他们凑巧面对面坐着,像搓麻将的对天门,一抬头就是敌对的眼神交流。他想了起码两个缘由去理解、宽宥对方。那个大块头是另一个极端,吃的喝的点满了一桌,除了饮料,往嘴里塞什么最后都会还给吐盘,仿佛一台动作迟缓的榨汁机。

回家的路上,他琢磨着要不要买一把牙刷。印象中,漱口杯里有四把牙刷,长久不用,恐怕已经搞不清楚哪把是自己的了。应该是刷毛最齐整的,他想,如果实在分不清了,再下楼去便利店买吧。路过水果超市,他买了两个红富士苹果,后来,把它们搁在饭厅里。他去卫生间查看牙刷。居然只剩两把。看上去也不是很新。他没了方向,就翻找水斗旁边的抽屉,里面也没有理想的结果,只找到一些酒店的一次性牙刷,和小牙膏塑封在一起。这样的简包装有好几种,上面印的酒店从南到北。将就用一晚吧,他决定了,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

可是蚊子不答应。不是个别意见,感觉是一个群体在抗议。他睡前要看了一会儿书的习惯被它们搅得支离破碎。关灯之后,还有飞蛾落在他的小腿上。怎么市区的十一楼比郊县的三楼还招虫子?他想不通。整晚不得安睡,清晨起得却很早。完全是被楼里的动静闹醒的。他后来下楼吃早午饭的时候,还遇到相似的受害者。一个外国女人,正和大堂小姐高声抱怨。大堂小姐叫住他,求他翻译。她自称是一位律师,租在几楼几室,家里办公的那种;她说她受够了,二十楼长期的装修施工严重干扰到了她,即便警察拒绝受理,她仍要继续抗争。

“二十楼好像是复式的房子,特别大,大概要装修比较久吧。”他用蹩脚的英语试图传达上述意思。

“可是已经装修了一整个夏天了啊。”洋律师用双手比画了冲击钻的凶残,“嗒嗒嗒,嗒嗒嗒,天天都这样。”

“最近十七楼,”大堂小姐嘀咕道,“还有八楼也在装修。”

或许岳华的英语太粗糙,所以律师无法理解,但是他自己倒是理解了。此后,他尽量选择一些提供下午茶优惠的餐厅,去那里消磨一个又一个孤独却并不平静的午后。他总是点一份套餐,带两本书。他在这些优质餐厅里见到了许多熟悉的陌生人,那些和他同一小区的面孔。一个名字都叫不出。还有更多的是彻头彻尾的生面孔。这个城市的赋闲人员远比他想象的多,这足以削弱他内心深处的负罪感。有一回,他在“晶品”偶遇住在小区十二楼的女子。她提着几个簇新而醒目的购物纸袋。两人迎面走过。他没有勇气回眸,而是继续向前,后来路过一面镜子,他停下端详自己。他觉得镜中的男士多少有点寒酸。而她还是那么青春靓丽。他们应该是同龄人。十几年来,他一直对她另眼相待,每次邂逅,目光总要在她的脸上停留几秒,而她也是如此。他有自知之明,知道她的凝视完全是条件反射,要说潜台词,就是邻里之间的一种默认。

真是巧合吗?周五的黄昏,岳华去经常光顾的本帮面馆吃饭,遇到了张芳。他们上次见面是三年前,张芳和她的母亲提了一篮水果来串门,岳华的母亲还问他呢,有无合适的男生可以介绍。在面馆里,岳华不失风度地攀谈起来,又请腼腆的张芳去附近的咖啡店喝了一杯。张芳的父母去年死于一场意外。这给两位年轻人的对话增加了许多难度和关卡。张芳知道岳华的父母去新疆旅游了,这让他浮想联翩。

“怎么说呢,我也知道这个想法很偏激,但是我妈的那些知青朋友,有些人真的很讨厌。”张芳说。咖啡馆里的这句话扎在岳华身上,拔不走,洗不掉。他睡下之后还在回味。当天夜里,他梦到自己睡在一张陌生的床上,醒了之后,发现姨父正在外面包馄饨。他惊讶地环顾四周,不止姨父,还有舅舅、姑父、孃孃,所有断了往来的亲戚都在。他笑着与各位握手。后来,连奶奶都现身了。看到奶奶,他确定这是在做梦,但还是哭了:“阿娘,你还活着啊!”随后,他就醒了。

对岳华来说,父母的回归如同一次救赎,更可贵的是,它还提前一天发生。父母也是玩得实在太累了。新疆那么大,景点之间都是三小时以上的大巴。他们累得不愿意再迁就,回程改为飞机,再坐四十多小时的火车,他们会崩溃的。

从这望过去,教堂的外墙、塔尖,红色的,非常迷人。好些时间就这样被岳华用来欣赏建筑。他并不清楚自己缘何要来。他有许多理由,但是真到了现场,它们全都站不住脚。如果是顾及母亲的安危,他就应该贴身陪护。眼下,母亲混在群情激昂的人堆里,而他站在马路的另一端,没有巡视的一端,巡视有无前同事路过。

呐喊的浪潮之中,女性明显占了多数。她们较之男性通常要早十年退休。就像那些围观的中年人窃窃议论的那样,她们的社保和退休工资都在外地,离上海的标准差得有点远。这些疾呼“我们要脱贫”的人,虽然相貌各异,但大多显老,他们的年龄应该在六十三至六十五岁之间,实际看上去,倒像是七旬老者。夹在他们中间,母亲如同一个异类,其实她的穿着是极其朴素的,也没有化妆,但是这朴素中所蕴含的体面让她在言行上总是慢别人一拍。就连一道吃午饭,她带了儿子跟在两位故人后面也是如此。“来碗素交面。”人家早早地就点好了。母亲还在犹豫,到底吃什么,非常纠结。

四人凑满一张桌子,桌上油腻腻的一片狼藉。老肖咋咋呼呼催促服务员过来,赶紧收拾。

“竹君啊,看到你真是开心啊。”

“雅菲啊,我也开心呀,”母亲说着,握紧对方的手,“现在大家岁数嘛也大了,有机会应该多碰碰头。”

“是的呀,应该多走动走动,我们是希望你每个礼拜都来。”

“我也想来的呀,但是你也晓得,我身体不大好,今朝嘛天气蛮好,蛮风凉的,我就硬了头皮来了。我想我跟老萧也多少年没碰头了,上趟我来就没碰着……”

“上趟我帮老婆配药去了。”老萧自白道。

“是的,我想今天大概好碰着的,喏,我儿子担心我身体吃不消还请了假特为来陪我……”

“是呀,我前头就讲过了,你儿子老乖的……”

“听说你们三班的现在经常出去旅游啊?”老萧问母亲,“讲月头上还去了一趟新疆。”

“经常不至于,就是几个月组织一趟周末农家乐,两三百块包吃包住加来回大巴,老核算的——雅菲啊,”母亲换了一个对象倾诉,“有机会我们一道去农家乐好吗?大家一道玩,老开心老开心的。”

“看情况吧,等孙子读小学了,小家伙现在离不开我,你不晓得哦,多少皮呀,忙得我苦透苦透的。”

“你们家里啥情况啦?”老萧接着发难,“媳妇生了吗?”

“没呀,还是你们福气好,当阿娘的当阿娘,当外公的当外公。”

“会养的,总归会养的,”雅菲叹气道,“到时候就怕你带不动。”

岳华就坐在母亲身旁,冷眼旁听,体味当父亲的辛劳。三位长辈聊完第三代的烦恼,退到第二代,最后落在自己身上,牢骚积聚,岩浆一般喷向某些历史原因。主要是母亲的两位朋友,措辞激烈,声调克制,甚至老肖在说的时候还用手掌抵在嘴边,仿佛还活在检举揭发的年代。

“老肖这人蛮滑稽的。”回家之后,岳华对母亲说。

“这人门槛不要太精哦,一毛不拔的,还有,他跟雅菲有点搞七捻三,雅菲不是老公没了嘛,他嘛老婆瘫在床上,两个人啊,哎呀,讲起来就难为情,不要面孔的。”

“你看见过啊?”

“我怎么可能看见过呢!”母亲说,“我是听熟人讲的。”

“那你这样大喇叭不大好,你又没证据。”

母亲自然是不遗余力地强调线报的真实可靠,正如舟山的亲戚在电话里劝她别去闹事了。乡下的亲戚也不知从哪里得到的假情报,说岳华的母亲每周三都去江西中路的信访办,把她塑造成了一个抗争的死磕派。

“竹君啊,听我一句劝,”那位长者的嗓音经过免提渲染,有一种特殊的魅力,再加上淳厚的乡音,岳华听了总想笑,“不要再去了,真的,”说着,长者轻咳了一声,“这叫是在现在哦,现在社会开明呀,要是在老早,老早拿你抓起来了。少讲一点,吃几年官司,多一点,讲不定就送去枪毙了。所以啊,听我一句劝,太平点,这种事情不要去搭手,没意思的,现在日子那么好过,你要这样算,多活一年,就从国家那里多赚了三四万块……”

“没的,有那许多就好了,我现在江西的退休工资连两千块都没到。”

“那你不是还有房租可以收嘛,心平一点。”

“我心蛮平的,我就是觉得面皮上挂不住,朋友道里,大家都去,就我不去,老难为情的。”

“这种朋友还是少搭讪为好,出啥事情你跟了一道倒霉,听我一句,少搭讪,保持距离。”

就这样,一通电话将近一个小时。岳华就在旁边被动监听。母亲没骗人,她确实只去了两次,但就因为去过两次,已经被人家当成积极分子来发展,拉她进了名为“江西上访知青”的微信群,有一百多号人,充斥着传递负能量的照片和视频,以及各种前后矛盾的养生知识。

在往后的日子里,因为《新老娘舅》节目的停播,母亲又多出了一个小时,点看微信群里的“不良视频”。她还端着手机,凑到岳华身边给他看,看知青们是多么的团结。岳华发现,自己从未像眼下那么想念柏万青,这档乌烟瘴气的节目固然有许多问题,但是,它对于和谐社会的达成还是有所促进的。实际上,节目停播之初,母亲还感伤了好一阵子呢。于是,她就有了更多的工夫敦促儿子去相亲。如果他和张芳最终走到一起,这是母亲乐意见到的场面,也许会让她老泪纵横。岳华知道母亲的出发点。张芳在他眼里也不是一无是处,是一个不错的备选。但是,他暂时无法说服自己,如同无法说服自己再找一份工作。他还需要时间,同时,他最不缺的也是时间。除非他下了决定不去静安区吃饭,不然总要面对母亲。纯粹只是为了避免摩擦,他开始和张芳约会。起初,他们一起吃晚饭,后来,多看一场电影。全部AA制。他对张芳明说,暂时没有上班的念头,所以经济上不宽裕。

“没关系。”张芳显得很大度。她说话轻声轻气的,在博士后里应该算是极其腼腆的。

“你会烧饭吗?”岳华问。

“会是会的,但是跟你妈比起来差得远了。”

“我们这代人跟他们没办法比,你看菜场里有我们这种年纪的吗?老少的。”

“我的一些同学啦,同事啦,倒的确都是爸爸妈妈在烧,要么就是带小孩的阿姨帮忙随便烧一点。”

“你现在一个人住,下班回去吃点啥?”

“多数是外头吃,有时间自己烧。我跟你一样的,属于嘴巴比较刁的,剩菜不大肯吃,烧了嘛就又吃不多。你叫我顿顿自家烧我是真的吃不消。”

“我一个人就弄几样蔬菜,水烧开了丢进去,弄个一锅端。”

“我是一到下班整个人就像快瘫掉了一样,眼睛也张不开了,但是真到了家里,又有啥事情做呢?我也不晓得,除掉看电视剧我还有啥事体做,要么就是家里擦擦弄弄的。”

“在单位里至少还有几个同事好讲讲闲话。”

“是的。”

邻桌一阵哄笑,引起了岳华的侧目。都是一些九〇后,在大声议论,生怕别人不清楚他们也很关心时政。他看着这些年轻人,不禁笑了。张芳回头张望,转而问他笑点。

“我觉得他们老可爱的,非常可爱,但是太年轻,太天真,经历的事情太少。”随后,他详细地解释、展开。

“说得好像你经历过一样。”

“也是,我也没经历过。”

他们这样约会多少有点上瘾,一周一次,一周两次,总是发生在工作日。也许,他们成不了夫妻,但可以成为有共同话题的朋友。如此进展,到了第二年,母亲坐不住了,要他给个答案。他还在找理由,但是愿意陪母亲去祭扫一位故人。

三月初,墓园里已经有了一些温度。几乎每块片区都在冒烟,灰白的浓烟。母亲在某块墓碑前面停下,摆好一盒青团,一碗红烧肉,两条红烧鲫鱼,两个苹果,点上香烛。

“晓英啊,我来看你来了……你好吗……我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我帮张芳介绍了一个朋友……你晓得的,我一直拿她当女儿看的……你晓得的……嘿嘿,看起来我们有可能要变亲家了……哎,要是当初没这三个名额就好了,这短命的旅游公司,搞啥感谢会,真要谢嘛,送点钞票多少好,甜的咸的买点吃吃……送啥不好,送这种短命的游轮产品……有时候我也在想,如果当时给了我两个名额,我大概就不会拿这机会让给你了,你也不会是这个结果了……我心里难过……晓英,你晓得吗……”

他就站在母亲身后,小心搀扶着。母亲一边哭诉,一边把叠好的元宝放进铁桶,全部装在红色纸袋里面,用一根牙签穿封起来。打火机引燃,火舌跳跃,变大,变黄,有一些黑色的蝴蝶从桶里飞了出来。他毕恭毕敬地再上三炷香,擦了擦眼角。那烟气真是呛得人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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