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每当有人醒来

2017-05-15于文舲

青年文学 2017年5期
关键词:醉汉老太太

⊙ 文 / 于文舲

每当有人醒来

⊙ 文 / 于文舲

于文舲:一九九一年出生,北京人,北京师范大学首届文学创作方向硕士研究生毕业。作品见《青年文学》《青年作家》《文艺报》等报刊,诗作入选《新世纪诗典(第三季)》。

这个女人就在他眼前了,他却有些心不在焉。他怎么会站在这间陌生的客厅里?深更半夜,撬人家的锁吗?他不记得曾花费过这样的心力,也绝不承认自己竟会有这样的勇气——如果可以称之为勇气的话。

对于还差几个月才满十七岁的少年来说,她的的确确就是个女人了。白色软绸的裙子伏在她斜倚的腰身上,打着朵的花儿那样,低垂下来,线条波折的地方推出几道小月牙,白天亮晃晃的,有点刺眼,在这暗夜里倒格外温和起来,像是特别留心着,要为谁存下那一弯一弯的月色。他有点沮丧,想到她还没有见过他呢,紧接着又觉得自己连感到沮丧都是没有资格的。其实,他也没有见过她。

哪里来的白光,把她身上仅剩的一点色彩都吸干了。嘴唇变成青黑的,细瘦的下巴和脖子却近乎惨白。她仿佛想说点什么,或者走到他跟前,在他肩膀上留下一排淡淡发红的齿痕。那一定是有毒的。她的锁骨难道不是在上下浮动?不,不会。是透过玻璃窗的车灯在抖。要么就是他的眼皮刚好跳了一下。反正照片上的人是不会动的,绝对不会。

车灯灯光一寸一寸地瘪下去,直到消失。连声音也消失的时候,他才真的感到害怕了。刚才弄出什么声响没有?惊动什么人没有?回身望去,房门在半米开外的地方虚掩着,楼道是比屋里更深的黑。楼房老了,楼道里的声控灯也跟着老了,不刻意弄出什么大动静它是不会亮的。左手边支着方桌,水壶、玻璃杯、香蕉、手镯、报纸、药片、笔、碗、钥匙链都是单个的,胡乱堆在一块儿,桌角摊着些零钱。桌旁有张老式靠背椅,没有人。他往边上蹭了蹭,大腿抵着桌沿,手也背过去,抠在上面光溜溜的,很硬朗。鼻息里忽然卷进几缕绵软的香气,是那种似腻不腻的乳白色的香气。他看到碗里还剩着一点,指尖触碰碗壁,余温将尽。

院里野猫的叫声像幼童拖着尖峭的哭腔。里屋的人在睡梦中叹了口气。他闪身回到门边,紧贴墙壁,感觉胸腔里有什么东西正迅速地缩成一团。今天傍晚他还见过那野猫来着,纯白的毛早就滚成灰黑色,尾巴秃了一块,永远受惊似的倒竖着。猫的脸真像婴儿,只有眼睛很恐怖,黑眼珠和眼白搅在一起乱翻,像个老瞎子。

墙上的女人还是那样不浓不淡的笑。他只瞟过一眼就匆忙埋下头去,窘急得咬紧下嘴唇。要不是因为她,情形何至于荒唐到这个地步!他这时倒把什么都记起来了。

今天下午,他正揣着满心的烦乱,一个人冷不丁闯到大城市里来,随便找个活计,也是不容易的。经过一楼拐角这家门前时,他照旧透过门缝冲她点点头,翘了翘嘴角。这不过是种习惯。她家的门在白天总是敞开的,并不见谁进出,倒更惹人注目。有时门敞得含蓄,只露出对面墙上一弯嫣红的唇,或是一抹鼓着风的衣袖,偶尔敞得过分些,两点黑眼睛便直接投来明媚的柔波了。他用目光把门缝里那条长辫子捋了个遍,直到拖在胸前的发梢,看不见了。小小的恶作剧牵动起一丝快意,他就这样跨着大步奔出楼门。

初春的阳光越发透亮。新漆过的铁栅栏,玻璃窗,叽喳的鸟雀,行人,都被罩进一重奇异的光辉里,渗出新色来了。花草树木带着各自鲜活的气息向上伸展,在人们头顶织出春天特有的暖香,再流溢下来,包裹人的周身。他做了个深呼吸,觉得筋骨缝里都有着什么东西在荡漾。

反正没有目的地,他就出了院门,沿小马路往广场走。说是广场,其实只是院与院之间的一小片空地,往常被小摊贩占据,今天却整齐地排了一溜方桌。音响敲着震耳的鼓点,人群在桌边钻来钻去,连嚷带比画,举手投足好像比冬天敏捷多了。他也凑过去,才知道是临街的超市在搞促销活动。方桌上铺着火红的大块绒布,堆成小山似的商品全都鲜艳夺目。他抬眼向四周张望。这时他很愿意碰上个熟人,随便扯两句闲话,或者仅仅点头招呼一声,也是快活的。然而没有。他好像费了很大劲才挤出人群回到马路边,衣兜里多了两张不知由哪只手塞过来的宣传单,还有一块作为赠品的果味夹心饼干。

在平时,他绝不会注意道旁这些树木。可能是柳枝抽芽以后更显低垂了,蹭着他的脸,怪痒的。他抬手一揪,柳条绕在指头上像哪个女孩的小辫子。指头松开,柳条也不生气,弹到老高的地方,随风飘扬。树脚下叫不出名的野花也像个女孩子,尖细的脖颈偏要顶那么大一团花瓣,粉嫩嫩的倒是好看,可就不嫌累吗?他忽然又有点低落,好在这份情绪并不顽固,没走几步就消散了。

接着他就遇上那只野猫了。它蹲在路边舔爪子,懒洋洋地眯缝着一只眼。他走过去,猫抬起脑袋,他猛一跺脚,猫才飞身蹿出几步,又站定了回头观望。猫的天性全在这一跃一停之间生动起来。蓄势待发的猫的身体也勾起了他身体里的某种天性。他打着口哨甩起两条细胳膊,撵着猫跑进院子,背后掀起一阵金色的轻尘。猫和他把犄角旮旯都钻个遍,一起咧开大嘴笑,拐弯时差点撞倒学步的小孩,孩子的母亲尖声骂了句什么,他没在意。他觉得脚步轻得像踩在风上,这时猫站住了。他才觉得这猫长了一张人的脸。

路灯已经打开,借着光,他在猫的脸上没有找到眼神。他感到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就坐在石阶上喘粗气,身上脸上的燥热和嗓子眼里的焦渴顺势纠缠着他的心。他还是不愿回家,仿佛刚要忘掉的所有烦心事都埋伏在那间小屋里伺机重来。想着,他打了个寒战。是晚风刮起来了。毕竟还没到清明,大地凉着,白天阳光蒸腾起来的一股暖意,只两阵风就稀薄了。他落下汗,又觉得神清气爽。后来他跑到天桥上去看车流,红白的车灯粒粒分明,在两座立交桥相接的地方凹出几道弧线,像是刚从遥远的天边降落下来,转眼又飞旋着升上天际。他简直被那场景迷住了,那才是他想象中城市该有的样子。他记得自己直站到腿都僵硬起来,车流渐渐稀落了,才故意绕远路回家,挨个念出路边霓虹灯拼凑的店名,等再回到院门口,他就好像有许多朋友了。

是的,是的,所有这些都很清楚,可他唯独就是想不起走进楼门时曾对她有过什么企望了。能有什么企望呢?对一个陌生人。半夜里楼道格外清冷,一股他从没体验过的感觉兜头浇下来,他数着自己的步子,身体变得很沉重,也很安稳。他不是分明朝那门口看去了?看到关住的门,他不是分明感到失望来着?唉,要说没有企望,又是哪来的失望呢?人的心理往往就是这样,叫自己也猜不透。

他还是朝那扇门走去,趴下身仔细听,没有动静。他用左手倚着门,右手搭在门把手上,紧紧握着。心跳得太快了,他就像是头一回抓住了她的手,不能松。一定是在颤抖中,他失手压了下去,让他始料未及的咔嗒一声,门居然没有锁,甚至自动为他移开了一条缝……

没有动静,连一丝声息也没有。

她停在胸前抚着发梢的那只手,即使在暗夜中也透着白皙,白天他没看到这里,视线被门截住了。他觉得肚里有什么东西在生根发芽,一面疯长,一面把他往下坠。里屋门边斜立着穿衣镜,镜子后面露出衣柜的一角。刚才就是那边发出叹息来的,现在不知睡熟了没有。透过镜子隐约能看出那是张双人床,可只有单个的身影,因为纤细而格外显得孤零零。她的鼻息轻而薄,被子底下微微露出的一点肩膀,起伏如小鹿。她那么安静。他忽然从耳根到下巴胀起一阵热气,烧到脖子上,烧到胸膛上,直烧到心坎里去。怎么可能,面前的客厅都是影影绰绰的,窥探人家的卧室倒这样清晰?他真诚地感觉到自己的卑琐了。可他并没有坏念头呀,他又忍不住为自己辩驳。从小到大他都是男孩子里领头的人物,那些娇娇弱弱的女孩他连瞧都懒得瞧,现在又何至于没出息到这个地步?想着,他就好像已经做出了不洁的事,越发手足无措。

他确实不可能看得那样清晰,卧室里团团的昏暗把什么都包裹起来了。借着下意识的作祟,他猜对了,大床上只有一个身影,然而蒙着被子,纤细和干瘪是很难分辨的。那个被他想当然认作照片主人公的身影,其实是位老太太。

老太太正用余光透过镜子盯着他。他的身形是青年男人特有的,瘦而高,看上去紧实有力。老太太极缓慢地往被窝深处蹭了蹭,她必须让棉被在下巴上抵得更紧一些。床单汗涔涔的,屋里是那种从来没有过的空寂。老太太也从来没有把什么都看得这样清晰过,好像做着很长的梦,又像是从梦中惊醒,浑身凉过一阵,再发烫。她的呼吸变得没有规律,几乎带着叹息的声音。男人朝她这边张望过来了。她不敢直接看镜子,要是对视她就完蛋了,她也不敢闭上眼。胃又开始疼,打小就这样,她感到不确定的时候就会胃疼。

原来还是会害怕的。怕什么呢?当然不是怕死,这一点在她决定不锁门的时候就考虑过了。

临睡前,她像往常一样给自己热了碗牛奶。人家说牛奶是安神的,对睡眠好。她买的这种便宜货恐怕不行吧?倒进锅里清汤寡水,等在火上滚开了花,香味也快熬干了。她使劲吸吸鼻子,倒打出个喷嚏。趁这瞬间的畅快,她赶紧又深吸口气,就把对牛奶的抱怨抛到脑后了。反正她也没真的期望过能有什么功效。

等牛奶凉下来的工夫,老太太照例拎起抹布,朝女儿的照片走去。她从不试图对照片说话,手上动作也不怎么轻柔,有时抹布从指间滑落下去,她弯腰拾起来,抖一抖,又往女孩脸上乱抹,跟擦拭一张满是油腻的桌子或者其他任何东西没多少差别。自从女儿大三那年突然失踪,照片挂到客厅正对着门口的墙上,她就每天早晚各擦一回,好在清早和夜晚的时间里有点事情可做,后来就变成习惯了。旧抹布衬得女孩的脸格外嫩红。从小到大,她的眼睛总是发亮的,脸上身上也总有这么一副懒洋洋的笑模样,透着惹人疼惜的劲。是的,她整个身体都会笑,当老太太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就知道,女儿已经长成了。她用右手扯着发梢,左手随意搭在腰间,五指错落地跷着,跟小鸽子似的,要从照片里飞出来。她嘴角上有颗极小的痣,小到没人会去注意,可她嫌俗气,好些日子愁眉不展。她就是太爱美了,这多危险啊。

起初,老太太由丈夫看护着,那架势,就好像他但凡一错眼珠,她就会立马抛下他去寻短见似的。他们一起被带到小警察对面做笔录,一起上街贴寻人启事,一起拨通亲戚的电话哭得发不出声音,一起劝对方该吃口东西,一起盯着大门和天花板,一起掉头发。过了不到两年,他差不多完全秃了顶的时候,他对她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他要去外地重新找点事情做,边做事边找女儿。他让她继续在这里守着。

她说,好。

他出门前还抱她来着。结婚近三十年,他从没那么用力地握过她的手,她以为自己的手被捏碎了,但她没听到骨头咔嚓咔嚓的声音。倒是有种什么东西生生被从手心里挤出来了,她失神地盯着指尖。那可能就是痛吧。两双手像枯藤交缠在一起,他们过电流似的抖了一阵。后来她总是想,那时如果有人看到他们的样子,八成会以为他们是在比赛摔跤。他走之后他们每周通电话,后来变成每月,每半年。他会给家里寄钱,还回来过了两个春节。到现在,又是几年过去了?连音讯都没了以后,要等的人从一个变成两个,她突然就不再有等待的感觉了。

她开始和所有人保持距离,不让他们以为她崩溃了,也没有不合情理地显得高兴。只不过有点空,她得想办法填满。通常大脑醒得比身体早,特别是比眼皮早,顶多五点,轻飘飘的身体还不知所踪,脑子里就开始回想一夜的梦了。当她意识到自己是在回想的时候,不经意地翻了个身,意识又追上来,她再翻回去。后背和腰像每个早晨一样僵直而酸痛,她到底还是清醒了。床头柜上放着本子,有些梦特别清晰又特别怪异,她会记下来。更多的时候是混乱,瞪着天花板理不出头绪,她就重新闭上眼佯装睡意,好像那样就能蒙混过去,让梦对她放松警惕似的。

她穿整齐而颜色鲜亮的衣服,抹油性很大的护手霜,把所有头发在脑后绾成髻,一丝也不放过。擦拭完照片以后,整个上午她都坐在阳台度过。她发现盆景里的叶子在翻卷之初总是从左边靠近尖部的第三条叶脉开始抽动。等午后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她就起身,从扫帚、拖把、抹布、喷水壶、刷子中随便抓起一件,像抓着自己的命。如果困倦连带起烦躁,她就使劲干,如果没有,就可以放任手脚慢慢地挪,她只要保证不会因为无聊而睡过去就行。中午没留神睡着的话,晚上就非得靠那些小白药片。她可不希望有一天来人叫她去认领尸体的时候,她已经因为吃过多的安眠药而患上痴呆症了。她还是最常拿抹布,闭着眼都能抓到,大概是一天两回早就熟悉了那种质地。动手前她会朝衣柜望一会儿,一步一步,怕踩死蚂蚁似的踮着脚尖靠过去。她担心自己迟早会把那里的黑漆全部擦掉——如果不是抠掉的话。

她现在做什么都比看书有耐心,包括读报纸。她真的会读出声,有时连夹缝的广告都读,还在边角做些批注,就跟以前读哲学书似的。她不愿意翻抽屉,桌面上只有那么一截铅笔头,现在短得几乎握不住了,写出的字也哆哆嗦嗦。她写道,“妻子的不幸,就是丧失了做情妇的机会”。她写道,“脑子动得太多,人会变傻”。她写道,“忘记才是最大的仁慈”。当她看到有一天头版头条粗体字大标题报道国家严打拐卖人口犯罪的新法时,她写道,“嗯”,逗号。她悬着笔头想了一阵,重重地却又是小心翼翼地把逗号描成一个圈。

报纸会直接投递到家门口的信箱里,一个人吃的用的又不多,她平时很少出门。但她已经习惯了每天早晨把房门打开,到夜晚再关上,比上班打卡还要准时。这是那个男人留下来的唯一她没能改掉的习惯。女儿刚失踪那会儿,丈夫整天整宿地敞着门,反正那时白天和黑夜对他们来说也没多少区别。风和幻觉让家门口没有片刻消停,她一定得了神经衰弱,她的眼神越是模糊,门口的动静就越发地明显,有几次她央求丈夫把门关上,心里却暗暗感激他并不照办。他当时说了些什么话,她完全没听进去,只是配合着使劲点头,好像唯恐他会反悔。她还记得,他走之前嘱咐她独自在家要锁好门来着。她也没有照办。

碗里的牛奶温了,刚好喝,她端起来几口就全灌进肚里,然后关紧房门,立马转身走进卧室。之前她必须强迫自己这样做,现在已经自然多了。关闭的门是绝对不能回头看的,它就那么眼巴巴地盯着你,好像从门后透出来一双眼睛。你不能和它对视,更不能表现出哪怕一刻的犹疑,否则就会像磁铁一般被它牢牢吸住,那样的话,你就非得守着它坐到夜深人静。可哪里真会有夜深人静的时候呢?没有,从来就没有,直到天亮都没有。她吃过这个亏。连续好多个夜晚,门上猫眼的金属边框把她的眉毛都磨秃了,她依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凑过去看。她也不明白,人的耳朵怎么能辨别出那么多而细碎的声音。有两次她就快要忍住了,身体陷在椅子里,软绵绵的,没有筋骨。就算坐着打个盹也好啊。可她刚挪动胳膊想让自己舒服一点,内心便被莫名的愧疚填满了。她只好强打起精神侧耳听,门背后悻悻离开的声音,是纸箱被拖着在水泥地上滑行。它曾离她那么近。

为减轻这份愧疚,她在下决心走进卧室的那天,把穿衣镜挪到屋门旁,斜对着客厅,保证她随时睁眼都能观察到家门口的动静。可是这么多年了,连贼都没有进来过一个。真要命,她躺在床上想,连贼都没有进来过一个!卧室窗下有片草坪,每到夜晚就会亮起几点圆滚滚的装饰灯,泛黄的光晕轻微闪烁,钻过窗帘的缝隙,像摇摇摆摆的小雏鸭。她总是故意把窗帘掀开一角,好让自己在入睡前漫长的时间里不至于被黑暗压得透不过气。

门锁咔嗒一声,比她这辈子听到的任何声音都更清脆。

牛奶在胃里发胀,有种毛茸茸的感觉,胃一紧,奶就跟着翻腾,让她一阵阵地直想吐。她还是想搞明白自己为什么害怕。这念头让她吃了一惊,可试图将纷乱的思绪收回来,又做不到。外面不知是什么发出窸窣的细响。男人依旧朝她这边望着,也许正要逼近过来,影子马上就会罩在床头上。她差点就像个傻孩子那样哭起来了。这时她用余光瞥见,男人在镜中剧烈地动了一下。很难说那是个什么动作,俯身,又弹起来。她来不及反应。

客厅里,有枚硬币啪嗒摔在桌面上。她的身体好像也随之坠落下去,沉进床的深处。大腿肌肉因为长时间紧绷而僵直,这时她才感觉到。她的眼睛又干又涩,根本流不出眼泪,何况她也没有力气。房门还有些微忽闪,远去的脚步声很快就听不见了。

其实少年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去动桌角的钱。就是那一闪念的工夫。他可以对天发誓,在此以前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羞愧上了。他越是跟自己赌气,视线就越不受控制。他把双手插进衣兜,随便触到什么就发狠似的捏住。夹心饼干的塑料包装袋发出一声脆响,两张宣传单滑落到地上。他握着饼干的手连同整条胳膊都发麻了,筋骨就像一束束随意捆扎的稻草。他似乎听到人从睡梦中清醒过来的声音。也许她正要起身,用不了两秒就会出现在卧室门口。她会用恐怖的眼光看他,还会大声呼喊。他没时间想了。

花花绿绿的钱币从指缝间支棱出来,他捏紧那只拳头,举在身前。他的右手还死死攥着衣兜里的果味夹心饼干。如果这时直接跑上楼回家,荒唐的一夜就可以收场了,反正老太太压根没有动过报警的念头,几十块钱的事,也立不了案。然而他好像是被大风吸附到了院中。道旁树梢嘘嘘地叫唤,似乎大风就是从那里冒出来的,自行车接二连三砸在一起,楼门口跟着呜呜低吟。不知哪里的铁皮板被风掀开一角,在黑暗中挥舞,落下去时发出嘭的一声闷响。空中隐约还能听到女人和猫的惊叫,她们把自己藏起来了。风拉长所有的声音。有支歪歪扭扭的小调混在其中,嗓音嘶哑,口齿也不利索。这是他在白天从没听过的声音,叫人浑身发凉,又透着一种说不出来的自在。他忍不住想喊,可被迎面拍来的风噎得喘不过气。他像铁皮板那样挥手。他就是想看看这个声音。小路通往院子的另一边,在两座塔楼的夹缝里,路灯下面,的确有个身影,身影跟哼唱声一样的放肆,把小路塞得满满当当。

他追了上去。那真是个庞然大物,看上去得有四十岁了,浑身散发出热腾腾的味道,红眼睛跟兔子似的,倒显得天真。醉汉又唱了一遍:“小哥啊,小哥来呀,谁活得比谁好,啥都没有啦……”他鼓胀的手指在空中乱画,像是打节拍,又像在冲谁指指点点。余音未落他就四脚朝天倒在地上。少年欠身去扶,可是醉汉太沉,他放任身体瘫软在人行道边,全部重量都压上了,似乎那就是他的人生筹码,谁也别想挪开一点。醉汉忽然咯咯地笑起来。他仰头看天,少年也跟着看。月亮怎么变成橘红的了?东边亮一点,还能看出橙黄色,西边一大半就沉浸在不可捉摸的红光里。这就是人们说的血月吗?在老家时他听爷爷提起过,血月一出现,就有什么可怕的事情要发生了。关于这些传言,他倒并不怎么在意。

好像有小虫咬了少年的手,他感到一丝锐利的疼痛。低头看去,醉汉正试图抽出一张斜插在他指缝里的零钱,扯得太急,边缘划破了他的手。五块钱只剩下一个角还捏在少年手里,醉汉舔舔下嘴唇,像游戏中胜券在握的小孩,眼睛闪闪发亮,整张脸都闪闪发亮。他又唱起来:“小哥啊,小哥走吧,肚里空着难受,啥都算白搭……”他把尾音拖得很长,直发颤,听上去比先前还要苍凉,可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越发地放荡了。经他这么一唱,少年才真觉得饥肠辘辘,午饭就是随便凑合的,直到现在,水米都没打过牙。醉汉冲他笑,脸上肥肉一耸一耸的,泛着油光,五官皱缩成一团,乱糟糟地堆起满脸笑纹。少年心里多少生出些厌恶。五块钱脱离手指的瞬间,他用另一只手夺了回来。这倒勾起了醉汉的兴致。大手又来纠缠少年的胳膊,不紧不慢地,像在拨弄手心里的一只虫。少年心里起急,他把手护在胸前,挥舞手肘乱撞,他看到醉汉突然捂住脑袋,笑容收敛了一下,很快又渗出来。醉汉仿佛一件脏兮兮的破衣服,箍在身上怎么也甩不掉。少年咬紧牙,把零钱往裤兜里塞,有两张不安分地冒出来,在风中打着滚飞走了。衣兜里的夹心饼干凑热闹似的掉出来。他迅速伸手去捡,没想到醉汉几乎与他同时按在上面。这个人分明没有醉!那双圆鼓鼓的眼睛,少年与他只对视了一秒便败下阵来。它太严厉了,还带着嘲讽。又是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少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没有锁的门,卧室门边的镜子。谁家好端端的把穿衣镜摆在门边呢?而且是冲外的。

镜子里的眼睛,也是圆鼓鼓的,红彤彤的,笑眯眯的。

红月亮和醉汉的眼睛一样布满血丝,风撩拨起柳枝,在路灯周围飘来荡去,惊得小鸟从睡梦中飞起来。柳枝的影子像张大网。少年弓着腰,后背好像真让麻绳磨着,刺痛难忍,绳结压得他低下头去。

饼干袋在两人手里轻易地被撕裂了。这轮较量还没来得及开始就草草收场。捏碎的夹心饼干全撒出来,芒果和柠檬混合的味道像只轻柔的手,抚过少年的脸颊。他在眼睛上飞快地抹了一把。

这一切都被塔楼四层窗边的女人看在眼里。她回到家还没有多大工夫,只是恰巧站在那儿,恰巧想往窗外看看。风可真大,把夜都刮醒了。她纤细的手指在空气中摩挲两下,落在窗框上。院里那个男孩又向大块头扑过去,一口咬住醉汉的手。这个动作让她更加确定,他还是个孩子呢。刚才她一眼就看出来了,他的身形和她上初中时同样干瘦,裤脚吊在脚踝上,脑袋显得又大又沉,可就算不是这样,她想,她也还是能看出来,在他身上有某种跟成年人迥然不同的东西。醉汉挥着另一只手,发狂般撕扯男孩的衣领,想甩掉他。他们扭打在一起。男孩突然松开嘴,一闪身,左脚朝醉汉的肚子猛蹬出去。醉汉顺势仰躺在地上,身体整个地摊开,男孩就跟一脚踩在烂泥上似的,重心不稳,捯了两下步子,摔在路灯的光晕里。他把双腿蜷起来抵在胸前,头埋在两膝之间,身体缩成一团。人行道边两个影子,大的大,小的小,都在上下起伏。大个子动得很快,幅度却很小,似乎在抖或者在笑;小不点动得夸张些,分不清是喘息,还是哭泣。

醉汉像是睡着了。女人把视线停留在男孩肩头,这个年纪惹是生非的野小子时常让她感到厌烦,可这会儿并不。他的肩背那么单薄,那么直愣愣、硬挺挺的。她能看出来,在他身体剧烈的起伏里面,有种东西是真的,是被焐热了的,伸手就能抓到的。成年人已经丢了这种东西,他们习惯用“莽撞”一类的词来指代它,可这是根本不同的,他们再也不明白。其实她也不明白。她毕竟已经三十多岁,是人们时常议论的那类剩女了。

唉,她还在指望什么呢?她好像看到了男孩咬紧下唇的两颗门牙。

已经是后半夜,刮着大风,她突然难以抑制地想走出去。她就是想到他们身边去。去做什么?等到了那里再说吧,也许什么都不做,也许……去跟他们打一架,这想法把她自己逗乐了。她弯腰够到桌角的钥匙,钥匙链上的小羊和她拖鞋上的小羊一样毛茸茸的。等等,她差点忘记了——她停下脚步,往自己身上打量——要是真的穿着这身女秘书套装出去打架,那可太搞笑了。还没来得及换上的绸子睡裙顺着床沿耷拉下来,柜子里最显眼的一排套装也是低眉顺眼的,她把它们挨个摘出来,扔在床上。她终于翻出那条灰底小白花的棉布连衣裙,它跟那些严丝合缝的衣服不一样。六七年前读研的时候她最偏爱这裙子,当初闺密总是因此开玩笑,说她整天穿着睡裙晃荡,干什么都跟梦游似的。她费了老大劲才把裙子从衣柜最底层拽出来,抖开,她迟疑了片刻,又铺展在床上,退后两步仔细看。她并不情愿承认,自己好像没有想象中那么喜欢它了。不是因为它被压得皱巴巴的,不是的。她心一沉,很快又浮了上来。反正眼下也只有它是合适的。

醉汉原来并没有睡,她跑过去的时候,他正用一只手撑起脑袋,闭着眼轻声哼唱:“小哥啊,小哥算啦,走到哪里都一样……都一样呀,谁知道,可千万别回头,谁要是不回头,谁就能找到家……”她没来得及听完这首奇怪的小调。男孩已经起身,他向小路另一头的老楼走去,背影一蹿一蹿的,正在急速变小。她趿拉着拖鞋,险些被醉汉的胳膊绊倒。她笨拙的步子当然没能追上他,甚至没能靠近一点,让男孩足以察觉到她。那小身影往楼门口一闪,就不见了。

就在刚才,在年轻女人翻箱倒柜的空当,这位被她认作男孩的少年心里,发生了一系列不为人知的变化。他没想到,牙齿竟然那么轻易就终止了醉汉脸上叫人憎恶的笑容。他保证,他是到了无计可施的地步才不得不动用这种幼稚招数的,醉汉的笑在他身上催化了某种近乎狂野的反应。痛苦的表情果然比笑容清晰。他开始体会到残酷的快感了。接着,在扭打的过程中,他的身体前所未有地灵活起来,四肢每挥舞一下都是一阵锐利的疼痛。疼痛让他感觉神清气爽。衣领卡得他胸腔发紧,有几次他以为要完蛋了。先前的恐惧、羞愧、委屈现在都一股脑转变成了气愤。他坐在一米开外死死盯着醉汉,既为自己窝囊的寒酸相而气愤,也为这陷阱似的、远超出他的理解力的、在他看来充满了恶意的一夜感到气愤。

狂怒到不顾一切的情绪驾驭了他的心。他要回到那间客厅,把照片扯下来,不,这还不算完,他要走进去,一直走到卧室,她的床头。要是她吓得大叫,就用枕头堵她的嘴,要是她恳求他,低声下气地说她还从没做过那个事呢,他也许会露出微笑。真正的男人都会这么干。应该让她知道他是个真正的男人。他脚下步子飞快,头脑里反复闪现她六神无主的面孔,使他根本没机会停下来想想这样做的后果。

房门还是敞开的,看样子他走后并没有什么人来查看过。她大概是睡熟了,要么就是吓坏了。这很好。他没去碰客厅墙上的照片,径直转向里屋的穿衣镜。黑暗像雾气在房间里弥漫,他看不真切,心里便起了急。所幸,他就住在楼上,对房间的构造他心里有数。客厅一侧是厨房,另一侧摆着穿衣镜的是主卧,连通客厅和主卧的小走廊上并排有两扇门,都开着,左边是个小房间,床和柜子一应俱全,就是整洁得有些过分,好像没人住过,右边是厕所,这会儿也空着。主卧的双人床上果然只有她一个人。他已经站在穿衣镜跟前了。

他并没有真的急不可耐地扑过去,就是忽然想停几秒。几秒不知不觉变成了十几秒。全靠这十几秒,他才终于辨认出,躺在床上的是个老太太。

老太太也终于认出了他。她熟悉这个小伙子,说是熟悉,也不过就是知道他是本院本楼的邻居而已。他经常在外面晃荡,有时在院里,老太太往窗外一望就能看到。这可不就是熟悉了吗?今天下午她还瞧见他追野猫来着。他的身影在人群里很显眼,或者说,在他身上有和人群不同的东西,老太太一下就看出来了。他的个子原来这么高。她盯着墙壁,用余光打量这个小伙子。怪不得,她想,怪不得刚才把他当成个凶悍的男人了。这是她第二次面对他,至于第一次,也就是让她最初注意到他的那次,说起来还很有意思。

她好像放松了,甚至感到高兴。这很奇怪,她马上意识到了,就算是最熟悉的人,就算是大白天,这样冷不丁地闯进她家里,闯到卧室来,她也一定会觉得遭到了冒犯而生气的。眼下却没有。她试图说点什么。

或许可以告诉这个小伙子,正是他帮助她养成了朗读报纸的习惯。他可能感到好奇吧,毕竟没有几个人会独自坐在餐桌旁,出声去读那些精心编排出来的新闻。她自己都觉得滑稽,但她得练练。那就是她第一次面对这个小伙子,只不过是在镜子里。当时镜子刚摆到卧室门口两天,她正在旁边擦衣柜,他探头张望,她怎么可能注意不到。她和所有人保持距离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看着客厅墙上的照片,她看着他。她就像现在这样忽然想说话。她往客厅走去,他听到脚步声就溜了。她还是没想出有什么话可说,张开嘴,竟连声音都没能发出来。她永远记得那种恐惧。她随手抄起餐桌上的旧报纸,逮着哪句读哪句。还好,还有声音。她不断地读,为了多听一听自己的声音。那天她把整张报纸都读完了,后来就只挑有趣的读,有点像做游戏。有时她还会在边边角角写点什么。

对了,昨天的报纸上说,今夜月食,会有一颗红月亮。“天道要变了”,她当时捏着铅笔头的手都出汗了,她就是这么写的。窗帘那故意掀开的一角,应该看不见月亮吧。

老太太转头望了望窗外。这个轻微的动作在她自己毫无意识的情况下,率先打破了僵局。

少年似乎已经陷于被动。一股无名火冲上他的喉咙,但很快,就被更大的惊异压了下去。一切都跟他预想的完全不同。他觉得必须得做点什么了,却又不能轻举妄动,何况要是掉头逃跑,未免太窝囊,可真扑过去,现在他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那也不能坐以待毙呀!正当他竭力掩饰内心张皇的时候,从楼道里传来了咚咚咚的脚步声,起初几下很重,是有人在故意跺脚,后来就变得轻重交杂,忽而细密,忽又舒缓,忽而远忽而近,嘁嘁嚓嚓的,徘徊不去。当然,老太太和少年都听见了,脚步声在他们心中产生了完全不同的影响。

老太太这才找到一句得体的话。她说:“请给我倒杯水。”

他没动。

“我的腿不方便。”她说。

他还是没动。

“在客厅的桌上。”她又说,“有时我必须得吃安眠药。”

他照做了。他还把客厅桌上的一板药片也带过来。

“这种花花绿绿的是感冒药,你一点常识都没有。”老太太拿起床头柜上的小药瓶,往手心里倒。

他发现自己的手指没抖。他死死抠着玻璃杯,像是抠着谁的喉咙。抠着人家喉咙的手指竟然没抖。想到这儿,他感到手上猛地一晃。

水肯定洒在床单上了,他说对不起。他只能用这样的嗓音说话,就像拖鞋和地面相互摩擦,因为清嗓子的声音显然太过突兀,他不敢。

“对不起,小伙子。”

他不喜欢她说“对不起”,但他一点也没有表示出来。

她接过水杯,仰头把药吞下去。“对不起,小伙子。”她又说,“我得睡一觉了。你走吧。”楼道里的脚步声比他的脚步声更响。不过无所谓了,老太太对自己说,过不了多久她准能摆脱它们。

楼道里的声控灯亮着,那一瞬间他还以为是早晨了。他回身关上老太太家的门,没发出什么声响。靠近楼门口的地方站着一个女人。她的头发好像精心编过,但被大风吹散了,弯弯卷卷地勾在胸前。她的小腿被厚实的长袜紧绷着,勾勒出清晰有致的线条,脸、脖子,手腕和手指,所有袒露的地方都非常光滑。怎么,她对他现出惊讶的神情来了?她为什么保持那么奇怪的姿势,突然一动也不动了?不,她并不像墙上照片里的女人。她们的嘴唇都很红,但是不一样,面前这个女人要更成熟些。她的女人味是显而易见的,即使她穿着那么一条稀松而布满褶子的灰底小白花睡裙,棉拖鞋上还画着大眼睛的卡通山羊。这让他有点想笑。可她又是为什么笑起来了呢?她的笑容湿漉漉的,带着含糊不清的羞涩,把整张脸都擦亮了。

这个女人在他面前显得手足无措。实际上,当她看着他闪进楼门的时候,就以为再也不会遇见他了。社区院子很大,她住东区,他住西区,中间有小路连通,但日常并没什么交集。她似乎松了口气。她可以在这座陌生的老楼门口站一会儿,什么都不做,也可以跟自己打一架。她的心里和脸颊发烫,四肢却冻得发麻,双层棉布的裙子还是被风一吹就透了,她宁肯抱着双臂跺脚取暖。她的影子真像在跟自己打架似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兜兜转转,接着便逃散进她不知道的角落。

原来他已经不是孩子了。他现在就站在她面前,既不慷慨激昂,也不失魂落魄,脸上是那些不知在想什么的人常有的表情。她看到他下巴上冒出的胡茬。她的微笑肯定显得尴尬。声控灯在头顶啪嗒一声熄灭,黑暗挤压过来,把她惊醒。好像有把小刀,将他分明的轮廓一点点刮掉。她尽量若无其事地转身,面对这早春的大风的夜晚,走出楼门,走上小路,穿过路灯的光晕,她越走越快,磕磕绊绊地跑起来了。

猜你喜欢

醉汉老太太
疯狂老太太
行乞
早上的期待
我错了
哪剪的
巴黎一扒手先偷醉汉见其跌落轨道又首先施救
搭讪
狗也怕醉汉
成全善良
醉汉的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