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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局

2017-05-13马康健

西部 2017年3期
关键词:娃子松林尔斯

马康健

三棵树是一个很特别的村子,说它特别是村子只东西走向一条街,居住的大部分是回族。人们把这条街分为上巷子,中巷子,下巷子。这样分也是有说法的。上巷子是村东头,住的是最早来这里开垦的人家,也称为老户。中巷子都是从城里来的,在城里生活不下去,便来这里开荒种地,被称为盖(街)上的。下巷子是后来从甘肃、宁夏自流来这里的,称为新户。一九五九年公社成立时,三棵树变成了大队,有一个很响亮的名字:火箭大队,但人们仍习惯叫三棵树。

尔斯麻是老户,自然住在上巷子。尔斯麻在村里是有点名声的,这源于两点:一是他下方的水平高;二是他有一个可笑的外号“鸭娃子”。这个外号是他的邻居牛沙力取的,自然是与下方有关系的。下方是乡村常见的一种娱乐活动,方有五方和七方之分。以七方为例,先在地上横竖各划七条线,共有四十九个棋位,在四四方方的四个棋位上,一方占据了三个位置,则要求对方“挡拐”。若对方不挡,则即可在此位置上下一枚棋子,也就是“方上”,这样就有权拨掉对方的一枚棋子。双方经过长时间角逐后,一方吃完另一方的棋子就算获胜了。

尔斯麻喜欢下方,可以说是个方迷,他蹲在方摊上没有半天时间是不会离开的。于是就会有这样的情形出现。“阿大,阿妈叫你吃饭去。”他的儿子大声喊道,他头也不回地说声:“知道哩,马上就去。”“阿大,阿妈叫你买清油去。”他一动不动地应声道:“知道哩,我一会儿就去。”但他没有一次从方摊上起来的。这从另一个方面也向人们表明,他尔斯麻是不怕老婆的。在村里被公认不怕老婆的男人,那是很有面子的。为此,尔斯麻总是取笑他的邻居牛沙力,说他非常怕老婆,并夸张地说:“只要老婆大声喊一喊,牛沙力就打软腿子。”说的有鼻子有眼,这让牛沙力很是生气,因为两家是邻居,人们都相信尔斯麻也许见证了这一过程。

尔斯麻在村里被称为六大高方手之一。这不是村民们投票选出来的,只是民间的一种说法,而这说法的起源是学校的陈老师。陈老师名叫陈宝仁,也是个方迷,但他却从来不下方,而是喜欢坐在下方人的旁边当参谋。说来也怪,只要他给哪一方支招,哪一方就赢得多,于是村里人给他取了个外号“陈高参”。尔斯麻被列入六大高方手,牛沙力是最不服气的,自然这也和尔斯麻说他怕老婆的事有关,因而牛沙力总想在下方上压过尔斯麻。尔斯麻并非徒有高方手之名,下方有一套自己的路子,牛沙力每次都是输多赢少。有人问,那陈老师为啥不给牛沙力高参一下,也让他赢上一回尔斯麻?陈老师和方摊上的很多人都知道,牛沙力和尔斯麻下方不纯是娱乐,也不是比方高方低,而是斗气呢,这时候谁插嘴,那可是自讨没趣。因此,每次牛沙力跟尔斯麻下方时,看方的人都不吭气。

尔斯麻下方有个特点,在他的方屈居下风时他一声不吭,只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他抽的是莫合烟,卷烟时,他的眼睛盯在方上,但烟卷得却非常规则。一旦他的方占上风时,便一改沉默的态势,烟也不抽了,开始喋喋不休:“你这半吊子方,还跟我下呢。”“快走呀,咋,你睡着了吗!”这让对方很不舒服。有一次,尔斯麻跟牛沙力又碰到了一起,在方下到关键时牛沙力好半天不动子。这时,尔斯麻开始了他的一贯作风:“你以为这儿是家里吗,想睡觉呀!”牛沙力没有吭气,还在思考着。尔斯麻提高了声音:“下个方还需要这样费脑筋吗?要不你回去问问婆姨,我也休息一会儿。”牛沙力忍无可忍,猛地站了起来,冲着尔斯麻说道:“你……你这个鸭娃子嘴,嘎嘎嘎有没有个完!”从此,尔斯麻有了一个全村人人皆知的外号“鸭娃子”。

那一年,村里突然来了一个三人工作组,大队生产队原先的干部都靠边了,村里的事全由工作组说了算。工作组的组长姓李,叫李子清,中等个,白白净净的,像学校的老师。不过,在开大會时,李组长变成了另外一副面孔,表情严肃,声音洪亮,边说边时不时地挥舞着胳膊,仿佛马上要进行一场战斗。李组长有散步的习惯,每天早晨和黄昏,人们总能看到李组长背着手、两眼直视前方,在村里走来走去。一天黄昏,他在散步时碰上了正匆匆往家走的鸭娃子尔斯麻。本来李组长在路上不跟人打招呼,他有许多事情要思考要汇报呢,因此鸭娃子尔斯麻迎面走来时他并没注意。不过他发现这个人边走路边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而且还很生气的样子。有点好奇的李组长停下来问:“你和谁说话呢?”鸭娃子尔斯麻急着回家吃饭,猛地听到有人跟他说话,而且是李组长,一时慌了神,不知该如何回答:“我……我没有跟谁说话呀。”李组长露出了笑容:“你说了,我听得很清楚,好像是在骂人呢。”鸭娃子尔斯麻觉得李组长有点像自己,喜欢刨根问底,就无所顾及地说道:“我在骂婆姨呢。”“骂婆姨干什么呀!”“我正在下方,她叫儿子一遍遍地催我回家吃饭,结果赢的方给输掉哩。”“噢。”李组长有点乐了,“下方嘛,是娱乐活动,输赢不重要,可骂婆姨就不对了。”“哼,骂是轻的,我还要踢她两脚,让她长点记性。”鸭娃子尔斯麻人来疯的劲上来了。李组长对鸭娃子尔斯麻产生了兴趣,他心里想:不怕老婆的男人有血气,敢说敢干,也容易感情用事。我现在正需要帮手呢,这个人既熟悉村里的情况,又适合我的用人条件,天助我也。于是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生产队的?”鸭娃子尔斯麻迟疑着,见李组长笑眯眯地望着他,便回答道:“我……我叫尔斯麻,是二生产队的。”“你姓什么?”“我姓苏。”李组长抬起手腕看看表说:“今天有点晚了,再说你还没有吃饭呢。这样吧,苏尔斯麻同志,明天早晨你到大队找我。”鸭娃子尔斯麻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当他反应过来时,李组长已经走远了。

鸭娃子尔斯麻心里七上八下,急匆匆地回到家,也顾不上骂婆姨的事了,鸡刨食似地快快吃完饭,半躺在炕上回想着刚才李组长对他说的话。要我去大队找他,这是啥意思呢?我没有干过犯法的事,也没有干过偷鸡摸狗的事,顶多就是跟邻居牛沙力有点过结,这算不上啥大事呀。是不是我骂过下巷子新户的事呢,那又怎么样,事情明摆着嘛,这些新户骂还是轻的呢。他们没有来之前,我们村跟邻近团场连队的关系亲密得很,拖拉机给村里无偿犁地,康拜因无偿地帮我们收麦子,就像一家人一样亲。可自打新户来了以后,事情就不一样了,黑天去连队偷人家的西瓜、玉米,特别是那个叫马松林的还偷了人家的羊呢。结果,好端端的邻居给闹翻了,连队现在把全村人都当贼娃子一样防着呢。我骂新户不算啥吧。鸭娃子尔斯麻躺在炕上思来想去,没有发现自己有啥大错。那李组长为啥要我去找他呢?这一夜,鸭娃子尔斯麻脑子就像机器一样,一直转到天亮。

第二天一大早,鸭娃子尔斯麻忐忑不安地来到大队办公室的大院,其实也就是一个没有围墙的院子里有几间带廊檐的土房子。李组长背着手站在廊檐下,见鸭娃子尔斯麻走进院子,他很快走上来伸出双手:“来,快过来。”鸭娃子尔斯麻粗糙的手被一双软绵绵的手握着,心里突然滋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他小心翼翼地跟着李组长进了办公室。李组长坐在办公室前,让鸭娃子尔斯麻坐在了一个长条凳子上,他不知道李组长接下来要干什么,因此坐在长凳上仍无法安定下来,心跳得很厉害。李组长开口了:“你……你叫苏尔斯麻,对吧,是二生产队的。你不用紧张,今天叫你来,就是了解大队的一些情况,比如阶级斗争的新动向,说通俗点就是要把那些藏得很深的对社会主义对贫下中农怀有仇恨的坏人挖出来,比如破坏生产、散布谣言、对政府不满这样的人,进一步巩固无产阶级专政。你是老社员了,又是贫下中农,希望你能够勇敢地站出来,协助工作组把坏人揪出来,把大队的生产促上去。你想想,苏尔斯麻同志,咱们这里有没有破坏革命和生产的阶级敌人呢?”鸭娃子尔斯麻听了李组长这一大堆话后,终于听明白一点:他是让我帮助他们找坏人。现在哪儿还有坏人呢,打仗的时候把坏人都打完哩,土改时也枪毙了许多坏人,再就没见过坏人呀。他脑子一转觉得还不能这样说,李组长提出要挖出坏人,明摆是要想办法找出一两个呢,我说没有坏人他会不高兴。鸭娃子尔斯麻试探着问道:“李组长,偷公家的东西,对公家的事情说三道四的,算不算坏人呢?”“当然算是坏人呀!”李组长站起来说。鸭娃子尔斯麻见李组长说得很坚决,心里盘算道:牛沙力给我取了这么难听的外号,这口气我一直没有出呢;马松林这个贼娃子偷人家连队的羊,一只老鼠害了一锅汤,好端端的邻居现在像仇人一样,还有我每次下方的时候,马松林总是说我的怪话。现在出这口恶气的机会总算来哩,嘿嘿,借李组长的手把这两个■好好收拾一顿。想到这儿,鸭娃子尔斯麻脸上露出不高兴的样子:“李组长,有这么两个人,一个是二队的牛沙力,这个人不简单,听说年轻时跑过天津,有点文化,但平时爱说怪话。他对交公粮有意见,有一次他说,‘上头也不派人来调查,上交的粮年年涨,可农民的口粮越来越少,这样下去,庄稼人恐怕要出外要饭呢。还有三队的那个马松林,更坏,他偷连队的玉米,还带着人偷人家的羊呢。哎,咱们村的名声在外面很臭呀!”李组长精神为之大振:“太好了,你提供的情况非常重要!这两个人肯定是坏人,就是我们要批判的重点对象,是活生生的反面教材。苏尔斯麻同志,你的政治觉悟很高,工作组信得过你,今后还要积极地工作,多多反映情况。苏尔斯麻同志,你现在就是二生产队的队长了,好好干,组织是不会亏待你的。”

鸭娃子尔斯麻晕晕乎乎地走出了大队的院子,他无法相信,李组长一句话自己就成了队长,像做梦一样,他心里不踏实。不过,把牛沙力和马松林的事告诉了李组长,这对他来说比当队长还重要。你想嘛,工作组干啥来哩,李组长说得很清楚,是抓坏人来哩,那现在坏人的名单握在李组长的手上,那不得让坏人吃点苦头。哼,牛沙力、马松林,不是我尔斯麻心狠,心里头憋得这股气堵得我心疼,这回把这股气放掉我也就轻松哩。

鸭娃子尔斯麻被李组长点名担任二队队长的消息一经传出,马上引来各种不满的声音:“鸭娃子下方还行,当队长他可就差远哩。”“李组长咋就看上鸭娃子尔斯麻呢。”“有人前几天看见鸭娃子一大早进了大队,是不是他跟李组长说了些啥,要不咋能让他当队长?!”这些话鸭娃子尔斯麻真真切切听到了,他婆姨也从外面打听到了,他儿子的耳朵里也灌进了不少,可当着家人的面鸭娃子尔斯麻的口很紧:“连我也稀里糊涂呢,我跟李组长八竿子都打不上,别听外头人嚼舌根子胡说。”

鸭娃子尔斯麻渐渐有点沉不住气了,算一算六七天过去了,李组长还没有动静,牛沙力和马松林照样每天在方摊上说说笑笑,这让他实在忍受不了:李组长不是说要对坏人进行批斗吗,现在壞人已经写在你的本本上哩,为啥还不动手呢?他准备上大队探一探李组长的口风,谁知刚出大院就跟一个人撞了个满怀:“这是谁呀,眼睛长到头顶上了吗!”鸭娃子尔斯麻埋怨道。“你的眼睛才长到头顶上了呢!”来人说话声音很高。“噢,是杨斯林哥,看我日急慌忙的,没有撞疼你吧。”鸭娃子尔斯麻连忙伸出双手扶住了杨斯林。杨斯林是鸭娃子尔斯麻的方友,是村里最有名的车把式,他阿大也是车把式,而且名声更大,长鞭功夫和技艺威震四方。据说,早年有一次他阿大跟一位挑战者打赌时,只一鞭子就把一匹高头大马撂倒在地。杨斯林从小跟着阿大赶车,虽没有阿大那样的功夫,但他的鞭子方圆几十里无人不晓。杨斯林推开鸭娃子尔斯麻的手说:“这才当了几天队长,就不知道自己姓啥哩。”鸭娃子尔斯麻笑眯眯地说:“杨斯林哥,你不要笑话我哩。你这么早来,不会是跟我下方的吧。”杨斯林把鸭娃子尔斯麻拉到大门一侧,放低声音说:“你说实话,队长是咋当上的,你是这块料吗?李组长让你当队长一定有原因,你是不是给李组长说了些啥!”鸭娃子尔斯麻没想到自己当一个小小的生产队队长,会引来这么多人关注。其实,他心里很明白,如果他不说牛沙力和马松林的事,李组长不会让他当队长的。现在他无法说清楚这件事,更不能把对李组长说的那些事抖出来,即便有人知道了,他也死不承认。于是鸭娃子尔斯麻语气坚定地说:“杨斯林哥,我也不知道李组长为啥叫我当队长,到现在头还懵着呢。那天我下完方往回走,在路上碰见了李组长,他问了我的名字,没说两句话他叫我第二天到大队找他。事情就是这样,除此以外,我没有跟他说啥。”杨斯林把鸭娃子尔斯麻盯了一会儿:“没说啥就好,千万不要说跟人有关的事,更不能添油加醋,胡大会降罪的。”望着杨斯林走远的背影,鸭娃子尔斯林不禁打了个冷战。

当天中午,民兵队长马万禄通知鸭娃子尔斯麻到大队开会。在李组长的办公室,他看到一队和三队的队长、工作组的人、民兵队长和副队长都在。办公室里的气氛非常凝重,李组长的脸紧绷着,其他人也不敢吭气。鸭娃子尔斯麻心突突直跳,他预感到自己盼望的时刻即将来临,但又害怕出现的结果超出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他有一点后怕。“同志们!”李组长终于开口了,“经过工作组和在座的同志们的努力工作,我们大队阶级斗争的盖子已经揭开了,对隐藏的阶级敌人的情况有了初步的掌握。为了巩固革命成果,鼓舞士气,打击敌人,我们决定明天上午召开批判大会。三个生产队的队长都在这里,会后就挨家挨户通知,明天全部社员都必须参加大会。民兵肩负着非常重要的革命职责,明天批判大会能不能开成功,关键在于民兵的战斗作用发挥得好不好。所以,我们提前开个动员会,同志们要各尽职责,一定要打好第一仗!”李组长讲完话停顿了一会儿问道:“大家都明白了吗!”“明白了。”见每个人都点了头,李组长挥手道:“大家回去抓紧分头准备吧。”

鸭娃子尔斯麻出了大队的院子,就马不停蹄地一家一家通知开批判大会的事,当走到杨斯林家门口时,天上飘起了雨丝,他感到腿肚子有点酸胀,想想没有通知的社员也不多了,先在杨斯林家里缓一会儿吧。杨斯林看到疲惫的鸭娃子尔斯麻,笑着问道:“下雨天还忙活,快点上炕。”鸭娃子尔斯麻在炕上刚坐定,杨斯林的妻子热合买就给他端上了一碗热茶。鸭娃子尔斯麻连着喝了几口热茶后,望着杨斯林说:“明天早晨大队里要开批判大会,每一个社员都要参加,我在一家一家通知呢。”“批判谁呢?”杨斯林问道。“我……我不知道,李组长也没说。”鸭娃子尔斯麻避开杨斯林的目光说。外面的雨停了,风不大但刮得很急,天上一团团云由西向东迅速行走着。鸭娃子尔斯麻一边下炕一边说:“还有十几户要通知呢。”杨斯林自言自语道:“不知哪个倒霉鬼要遭殃呢。”

第二天早晨十点,大队院里稀稀拉拉来了几十人,李组长见状大发雷霆,他指着三位队长质问道:“你们通知到了吗?为什么才来了这么多人?”三位队长低着头不吭气。李组长又提高了嗓门:“还站着干什么,快去叫人,一个也不能落下,哪个队少了人,哪个队的队长负责!”一直到十一点,大院里拥挤地站满了人,李组长脸上有了一丝笑容,他不停地给民兵队长马万禄交待着什么。太阳一竿子高了,微风中掺和着榆钱的味道。也许人们在太阳下站得太久了,说话声、埋怨声开始像洪水一样一浪高过一浪。大院正上方摆着两张桌子,算是主席台,李组长一会儿抬腕看看表,似乎是在等人呢。鸭娃子尔斯麻选择了一个能看到牛沙力和马松林的地方站着,他自己也不清楚这样做是为什么,反正他的心里很乱,有种像猫抓的感觉。“看,小汽车!”一个小孩突然叫了起来。人们的视线齐刷刷投向了大院门口,一辆绿色的吉普车停在了路上,李组长急忙奔向吉普车,与车上下来的两个人热情握手并引领着进入大院,人们自然地让开了一个通道。李组长让两人坐在主席台中间,他站着用眼睛扫了一遍全场,然后介绍两位客人,一位是公社革委会副主任,一位是公社武装部副部长。一阵掌声后,李组长开始讲话,他从全国形势讲到全省形势,从全省的形势又谈到全县的形势,从全县的形势扯到全公社的形势,最后谈到大队的形势时,他特别提高了声音:“同志们,今天我们召开批判大会,就是革命形势大好的标志。我们经过发动群众,深挖细查,把隐藏在革命队伍中阶级敌人的尾巴抓到了!”李组长与民兵队长马万禄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高声道:“把盗窃犯马松林押上来!”早已做好了准备的两个民兵迅速上前架起面色煞白的马松林,押到了会场的主席台前,并熟练地用绳子把马松林的双手倒背着五花大绑。一个工作组的干部举起右手高喊口号:“打倒盗窃犯马松林!”会场里响应者很少,也许是人们对这样的场面没有任何思想准备。鸭娃子尔斯麻被突如其来的场景给吓蒙了,这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想,本来只是想出口气,让李组长骂马松林一顿,没想到事情闹得这么大。就在鸭娃子尔斯麻不知所措时,李组长一声:“把坏分子牛沙力押上来!”两个民兵把脸色发青的牛沙力押到了前面,同样将双手倒背着五花大绑。会场有点杂乱,孩子的哭声、参差不齐的口号声和说话声混成一片。鸭娃子尔斯麻两条腿都软了,他在心里一遍遍地责骂着自己:胡大呀,我是鬼迷心窍呀,要是把牛沙力跟马松林送进劳改队,可就祸害了两家人呀,我造的孽可就大哩。批判会是啥时候结束的,公社的那位革委会副主任讲了些什么,牛沙力和马松林后来怎样哩,自己是咋回到家躺在炕上的,他一点也记不起来,只感到胸口上像是压了一块磨盘石,憋得连气都上不来。妻子问他哪儿不舒服,他不吱声,妻子又问牛沙力和马松林的事,他也不开口,最后妻子问他吃什么饭,他猛地坐起来冲着妻子吼道:“你这个婆姨,像个麻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我头都快炸哩。女人家不要问这问那,你想做啥饭就做吧。”妻子气哼哼地走了。鸭娃子尔斯麻躺在炕上,让心绪平静下来,梳理着事情的来龙去脉,突然他坐了起来,自言自语道:“我为啥烦愁呢,他马松林就是偷了人家的羊嘛,你牛沙力就是说了那些话嘛,我只不过是说了实话。把你们抓起来的是李组长,又不是我,凭啥把事情往个人头上揽呢。”这么一想,鸭娃子尔斯麻顿感浑身轻松,几乎是跳下炕,三步并两步地走出大院,直奔方摊。

第二天,鸭娃子尔斯麻喝完茶刚出房门,邻居牛沙力家传出了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胡大呀,这可咋办呢,把一个好端端的人抓走哩,这个家指望谁呢。”接着是孩子们的哭声和劝说声:“阿妈,你不要这样,伤了身子,阿大又没犯法,过几天就放回来了呢。”鸭娃子尔斯麻发了愣:咋会呢,李组长没有说要把人带走呀。他顾不上妻子唠叨了什么,急忙往大队赶。他上气不接下气地来到大队,工作组一位组员告诉他,李组长和民兵押着牛沙力和马松林去公社了。鸭娃子尔斯麻心里一阵寒冷,他觉得自己虽然是生产队队长,但在牛沙力和马松林这件事上是立了功的,李组长为啥没有给我说要把人押到公社去呢。他有点失落,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委屈,可他又不能把这些说出来,只能咬碎牙咽到肚子里。当天下午,马万禄和两个民兵从公社回来了,鸭娃子尔斯麻找到马万禄想从他嘴里得到点消息,可马万禄嘴紧得连个缝都打不开。村子里开始弥漫着一种緊张的空气,人们说话时都小心翼翼,大家都在关注牛沙力和马松林会面临怎样的后果。更令人们担忧的是,批判大会是不是还要开?下一个人会是谁?

三天后,李组长从公社回来了,他顾不上休息就召集生产队队长和全体民兵开会。李组长满脸喜悦地说:“同志们,这次公社表扬了我们大队,这是大队全体革命同志们的荣誉,但我们不能骄傲,要继续保持旺盛的革命斗志。我要特别表扬二生产队队长苏尔斯麻同志,他思想觉悟高,阶级斗争观念强,表现出贫下中农对党的无比热爱和忠诚。希望苏尔斯麻同志再接再厉,在继续革命的征途上再立新功。”鸭娃子尔斯麻有点害怕,他听出来了,李组长是让他接着继续提供“坏人”的名单。本来鸭娃子尔斯麻是一个没有什么欲望的人,下方是他最大的生活乐趣。现在他的生活秩序被打乱了,李组长时不时地给他安排工作,去方摊的时间被占用了,也不能在家门口悠闲地抽莫合烟。本想着把牛沙力和马松林批斗一顿,解了心中的气就完事哩,没想到事情闹大哩,李组长给他套上了笼头驾上大车哩,想卸都卸不掉,他感到事情不是那么简单。鸭娃子尔斯麻思来想去,捋不出个头绪来,他想到了杨斯林。对,去问问他,也许能给我出个主意。杨斯林听了他的困惑后,没有作答,而是问起另外一件事:“尔斯麻,你给我说实话,马松林跟牛沙力的事跟你有没有关系,难道你没有给李组长透半点风?!”鸭娃子尔斯麻躲开杨斯林的眼睛:“我……我咋能干那样的事,你还不知道吗?虽然我有时候嘴里来啥就说啥,可把人往坑里推的事我不沾。”杨斯林半信半疑地看着鸭娃子尔斯麻:“要是这事跟你扯不上关系,就好办哩。李组长是两眼一抹黑,你装糊涂,能拖就拖,时间一长他自然就找别人哩。”鸭娃子尔斯麻觉得这个主意好,连连点头:“杨斯林哥,我就照你说的办。”

出了杨斯林家,鸭娃子尔斯麻见太阳还没有到头顶,他想去方摊上看看,时间长没去心里有点痒痒,他加快了脚步。“鸭娃子,鸭娃子!”一阵急促的喊声从身后传来。他知道喊他的是队里的马明山,没理会只顾往前走。马明山呼哧呼哧地追上来了,见鸭娃子尔斯麻的脸色不太好看,仿佛意识到了什么,马上改口道:“尔斯麻队长,我问个事。”“啥事,快点说,我还忙着呢。”马明山赶忙说:“队里马号喂马的人定下没有?”“你个■货,还跟我提喂马的活!”鸭娃子尔斯麻没好气地说,“不该打听的事不要打听,等定了人就知道哩。”马明山讨了个没趣,站在那里不知所措。鸭娃子尔斯麻也没有心思去方摊了,他干脆往家走。走着走着他心里火又上来了:这个马明山在大路上叫我的外号,啥意思?这不是给我难堪吗?!不行,得给他点颜色看看,不然的话,谁都这么叫我,那我还有啥脸面呢。鸭娃子尔斯麻的脑子迅速地转动起来,搜索着马明山的点点滴滴。五年前,当时马明山给队里赶牛车,有一天收工后,他赶着牛车给自己家拉麦草,结果在过一道水渠时车翻了,那头牛的前腿不幸生生被折断,队里只好将这头牛宰了。三年前,马明山晚上值班浇麦地,可他后半夜跑回家睡觉,结果渠口决堤,生产队的七十多亩玉米苗全都被水泡死了。有了这两条足够给马明山戴上顶什么帽子,鸭娃子尔斯麻心里一阵兴奋,仿佛看到了马明山被民兵押上台的情形。

太阳落在西边的那座山顶上了,天空一片通红,暖风顺着路一波接着一波流走,空气中混杂着泥土味和青草味。鸭娃子尔斯麻吃过晚饭,从家里出来直直朝大队走去,他刚进大队院子便碰上了李组长。“苏尔斯麻同志,是不是有事找我?来来来,咱们到办公室。”李组长热情地握了握鸭娃子尔斯麻的手说。见李组长这么看得起自己,鸭娃子尔斯麻很感动,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待坐定后,他望着李组长声音颤抖地说:“李组长,有这么一个情况。”见李组长拿出了笔和记录本,他便把马明山的情况详细叙述了一遍。李组长合上本子没吭声,似乎在想着什么。鸭娃子尔斯麻突然又想起了点事,急忙补充道:“还有……马明山的亲家是地主杨玉奴斯。”李组长打开本子记录完后站了起来,他走到鸭娃子尔斯麻跟前,用坚定的口气说:“这就是阶级斗争新动向。那些被我们打倒的地富反坏右是不甘心失败的,他们躲在阴暗角落里煽阴风点鬼火,马明山就是被他们利用的马前卒。苏尔斯麻同志,你反映的这个情况很重要,也很典型,你要睁大眼睛深挖隐蔽的阶级敌人,这也是党考验的时刻,将来你也会成为党的一员!”鸭娃子尔斯麻从李组长办公室出来整个人飘飘然了,李组长的话虽然他没有全听明白,但他知道李组长信任他,马明山就要倒霉哩。

批判大会如期召开了,这次公社没有来人,但大会的规模并没有减小,三个生产队的社员全都集中到了大队院里,民兵队长马万禄带领民兵们维持秩序。李组长听完各生产队队长汇报参加大会人数后,满意地点点头,他走到主席台的桌子前大声宣布:“批判大会现在开始!”全场立刻鸦雀无声,李组长挺了挺胸声音又拔高了一节:“社员同志们,现在全国上下革命形势一片大好,我们大队的革命形势同样是如火如荼。但阶级敌人是不愿意看到广大贫下中农过上幸福生活的,总是伺机出来搞破坏,在我们大队就有这样的人,恶意毁坏集体的财产。对这样的人我们决不能手软!”他停了下来,眼睛来回扫着会场,人们紧张地屏住了呼吸。李组长调整了一下站姿,大声说道:“把毁坏集体财产的坏分子马明山押上来!”马明山瘫在了地上,两个民兵只好架着他到了主席台前。李组长历数着马明山的“罪行”。虽然民兵极力地维持会场秩序,但仍无济于事,李组长只好宣布散会,并决定马明山由所属生产队管制劳动。

鸭娃子尔斯麻的心里舒坦了,他对马明山没有一丝同情,他甚至产生了一种自豪感:哼,看以后谁敢惹我,说我的闲话,只要我尔斯麻在李组长面前说谁,谁就没有好果子吃!短暂的自我陶醉之后,鸭娃子尔斯麻又有一种孤独感,他想把自己的喜悦告诉别人,与其一起分享,可这种事又不能跟别人说。这让他觉得自己像做贼一样,总是躲躲闪闪,怕被别人看见,喜悦在瞬间之后便转为沉闷。鸭娃子尔斯麻的心里就这么交织着一种自己也无法摆脱的矛盾。于是,他盼望着李组长找他,盼望着下一个批判大会尽快到来。

当村头的麦地又一次泛绿时,工作组突然撤走了,紧接着牛沙力和马松林也从公社回来了,公社还派专人来对他们的事作了说明,马明山也解除了管制。公社来的人宣布,大队和各生产队原来的干部恢复原职,鸭娃子尔斯麻队长帽子被摘掉了。一切都回到了正常的状态,但鸭娃子尔斯麻却无法回归正常的生活。方摊他不敢去,觉得每个人的眼睛看他时都很奇怪,特别是牛沙力和马松林望他的眼睛里似乎要射出子弹。想找个说话的人也没有,杨斯林给队里赶大车,没工夫陪他说话,他只有坐在自家大门口闷闷地抽莫合烟。

转眼间,村东头的麦田变为一片金黄,各生产队都忙着准备收割麦子和打场的农具。这时又发生了人们想不到的事情,公社改為乡,大队变成了村,生产队改称为组。一天,鸭娃子尔斯麻坐在大门口愣神,村委会主任马天俊来找他:“哎呀,尔斯麻,大白天发啥呆呢,是不是想下方的事呢?”鸭娃子尔斯麻吓了一跳,他赶忙站起来,用警惕的目光盯着马天俊,心里嘀咕着:自打工作组走后,从来没有大队的干部找过我,今儿个这是咋哩,大队长,不,村委会主任来找我,是不是……他打量着马天俊问道:“找我有啥事?”“是这样。”马天俊不紧不慢地说:“咱们乡的李乡长喜欢下方,他前些日子来咱们村找了几个人下方,结果没有一个人下过李乡长。今天李乡长又来咱们村,非要让我找一个高方手跟他下方,村里的干部都说你是下方高手,推荐你跟李乡长下方。这不,李乡长让我来请你去下方。”鸭娃子尔斯麻脑子开始转动起来:走了一个李组长,又来了一个李乡长,这是咋回事,是不是又要像过去一样呢?他马上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会的,不会变得这么快。不过李乡长找他下方,这让鸭娃子尔斯麻很是好奇,嘿嘿,怪哩,大干部也下方呢。他手也有些痒痒,可转眼一想:我现在这个样子咋能跟大干部下方呢。于是他摆了摆手:“哎呀,马队……马主任,我时间久了没有下方,手都生哩,恐怕不行。”马天俊笑呵呵地说:“你就是几年不下,功夫也还在呢。再说也不能让李乡长笑咱们村没有他的对手吧。”鸭娃子尔斯麻心动了,毕竟他不是一个甘于寂寞的人呀,况且找他下方的是乡里的大干部。见马天俊等着他回话,便点了点说:“行,我去,不过我下输了你不要怪我。”“不怪,不怪,你一定行。”马天俊松了一口气,“那咱们现在就走。”鸭娃子尔斯麻看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衣服说:“要见大干部,我换一换衣服吧。”不一会儿鸭娃子尔斯麻换了一件白布衬衫和一条蓝布裤子出来了。

村委会设在原来的大队,不同的是办公室的墙和门窗都粉刷了一遍,显得清爽鲜亮,院里的地也重新平整了,人行道上铺上了砖,还在一些空地上种上了花。鸭娃子尔斯麻走进这熟悉又陌生的大院,仿佛又回到了开批判大会的会场。在原先李组长的办公室,马天俊把鸭娃子尔斯麻介绍给了胖乎乎的李乡长。按理说,应该是下属向领导问好,但这个李乡长却不按常理出牌,他主动上前握住鸭娃子尔斯麻的手说:“哎呀,苏尔斯麻同志,有点难为你了。”一声“苏尔斯麻同志”让鸭娃子尔斯麻顿感熟悉和亲切,他连忙说:“李……李乡长你好。”李乡长很客气:“咱们今天以方会友,我喜欢下方,今天向老师学几手。”这工作人员已在砖地上用粉笔画出了方格,准备好了木棍和石子,李乡长坐在为他准备的小方凳上,鸭娃子尔斯麻没有坐小凳,而是蹲了下来,这是他下方的习惯。在谁先下子时双方相持了一会儿,最后鸭娃子尔斯麻说了句:“客人先来嘛。”于是李乡长下了第一手,还真是棋逢对手,两人你一步我一招来回对应着,结果第一盘鸭娃子尔斯麻输了。李乡长爽快地说:“苏尔斯麻同志,你不能让嘛,要真刀真枪地下有意思。”听李乡长这么说,鸭娃子尔斯麻放开手下起来,最后两人下成了二比二。李乡长站起来握着鸭娃子尔斯麻的手说:“哎呀,高手,今天碰上高手了,二比二是平手,这不算,哪天咱们再决高低。”李乡长走了,但把一大难问题留给了鸭娃子尔斯麻,他不清楚李乡长单单是找他下方,还是有其他的想法。村委会主任马天俊也摸不透李乡长是什么意图,因为这牵扯到怎样对待鸭娃子尔斯麻。全村人都知道了鸭娃子尔斯麻跟李乡长下方的事,看他的目光也发生了变化,有些人还主动跟他说话套近乎,鸭娃子尔斯麻的心里却空荡荡的。

一个星期后,李乡长坐的那辆小车开进了村里,从车里出来的是李乡长的秘书。他告诉马天俊,李乡长要请鸭娃子尔斯麻到乡里去,具体做什么没有说,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马天俊赶忙让人去叫鸭娃子尔斯麻。一个月里,李乡长来过村里两次,让车接鸭娃子尔斯麻去乡里两次,当然都是专门下方,而且每次都下成平手。鸭娃子尔斯麻着实很风光,村里没几个人坐过小车子,而且他是乡里大干部专门派车来接的。这也为难了村里领导,不知道该如何安排鸭娃子尔斯麻,给他个一官半职吧,名不正言不顺;不给吧,又怕李乡长怪罪。

麦子收完了,公粮也一斤不少地交到了粮站,算一算李乡长一个月没来村里了,马天俊感到有些奇怪,鸭娃子尔斯麻更是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一会儿在家门口张望,一会儿又跑到大队探个头。那辆熟悉的小车终于出现在了村委会,但从车里下来的不是李乡长,而是新上任的张乡长。李乡长调到另外一个乡了。

马天俊终于松了一口气,不再为鸭娃子尔斯麻的事操心了。但这对鸭娃子尔斯麻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刚刚还像个人物一样坐着小车兜风,转眼间这一切化为烟云了,他不相信自己又这么被冷落了。这天,鸭娃子尔斯麻实在憋不住了,他来到村委会主任马天俊办公室问道:“马……马主任,新来的张乡长不下方吗?”马天俊摇摇头:“不知道。”

鸭娃子尔斯麻失落地走出村委会大院,长久地望着大路的西头。沉闷了一段时间后,鸭娃子尔斯麻渐渐地回到了正常生活状态,但他从此不去方摊了,也不下方了。村里也发生着变化,土地都分给了各家各户,鸭娃子尔斯麻手气很好,通過抓阄分到了村东头靠路边的三十五亩好地。人们发现,鸭娃子尔斯麻仿佛变了一个人,有事没事总是往地里跑。偶尔也会看到他像往常一样坐在大门口卷着莫合烟,安静地吐着烟圈,也不知道是在回忆还是在思考。

这天鸭娃子尔斯麻起了个大早,他要做两件事:一是麦子快黄了,他要去地里看看,特别是靠着他家地块的那个水口子牢不牢;二是大儿子天天嚷着要买一辆农用三轮摩托车,并说了一大堆理由,他也觉得有些道理,因此决定到附近农场的场部去看看。喝过茶后,鸭娃子尔斯麻出了门,他先到自家麦地里从西到东从南到北走了一遍,又把水口子仔细看了看,然后他站在渠埂上,眯着眼望着随风轻轻摇摆的麦穗,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走出麦地他上了大路,这条路通向农场的场部,过了场部呢,再往前走五十多公里就到煤矿了。鸭娃子尔斯麻不由想起了过世的阿大。很多年以前,他阿大曾带上他赶着马车去煤矿拉过煤,那时的路不好走,他们早上从家里出发,天黑时才到煤矿。第二天早上装上煤往回走,走走停停,等回到家时已是满天星斗了。又累又困又饿的他进屋便一头扎在炕上,睡了整整一天一夜。现在的路多好呀,鸭娃子尔斯麻走在平坦的柏油路上感叹道。这时,在他的右前方出现了一条不大不小的河,这是伊犁河的一个支流,好像没有名字,村里人一直叫它大河,正是这条大河,让村里人从未感受过旱的滋味。当路两旁出现一排排白杨树时,鸭娃子尔斯麻知道进入农场的地界了。他想起二十几年前这里还是一片盐碱滩,每当落下一两场雪后,他和村里的年轻人就结伴来这里打野兔子抓野鸡,空旷的雪地里充满了欢乐的笑声。有一天,这里突然出现了一队队人马,还有村里人没有见过的挖掘机和拖拉机,他们住帐篷睡地窝子,说要在这里开荒建农场。当时村里人还不相信:说大话呢,这地方能长出庄稼吗?奇迹出现了,没过几年出现在村里人眼前的是整齐的条田,笔直的渠道,一排排白杨树。最让村里人羡慕的是,每到星期天早上,农场人三五成群骑着自行车穿村而过进城里,黄昏时又撒下一路笑声满载而归。鸭娃子尔斯麻一边擦汗一边看着路两边的麦田和哨兵一样站立的白杨树,不禁对农场人有了几分敬重。就在这时,突然从南边的林带里传来沙哑的喊声:“放开我,救命呀!”鸭娃子尔斯麻本能地一怔,然后向呼喊的方向疾步跑去。他看到一个男人骑在一个女人身上,一只手紧紧地攥住女人的手腕,一只手扯着女人的内裤。“放开她!”鸭娃子尔斯麻大声呵斥道。这突如其来的声音,让那个男人像触电似地跳了起来。躺在地上的是牛沙力的三丫头热合买。那个男人面露凶相:“你不要多管闲事,否则我刀子可不认人!”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刀。鸭娃子尔斯麻心里一惊,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大声喊道:“热合买,快跑!”然后猛地向对方扑了上去……

林带里显得很静,偶尔有几声鸟鸣。当村里人赶来时,鸭娃子尔斯麻满身是血地躺在地上。众人把他送到农场医院时,由于失血过多他的心脏已停止了跳动。按穆斯林讲究速葬入土为安的习俗,当日撇申(晌礼)后,鸭娃子尔斯麻被埋葬在了他阿大、阿妈长眠的墓园里。

三棵树的老老少少都被他的义举所感动,也为他走得匆忙而惋惜。牛沙力每天都到鸭娃子尔斯麻的坟上念一段索尔,一直到头七,为自己曾骂过恨过鸭娃子尔斯麻而感到内疚,祈祷他进天堂。

收割水稻的时候,马天俊接到县上通知,说新任县委书记要来村里检查秋收工作。马天俊不敢怠慢,立刻组织村干部分头到各组检查,布置任务,精心准备,还把通向稻田的路整修了一遍。第三天,新任县委书记一行四辆小车开到了村委会大门口。当新书记从车上下来时,马天俊顿时愣住了:这……这不是李乡长吗!没等陪同人员介绍,李书记笑呵呵地上前握住马天俊的手说:“马主任,咱们好长时间没有见面了,村子变化不小呀!”马天俊激动地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李……李书记,你好,欢迎来我们村检查指导工作。”李书记带着十几个人象征性地在靠近路边的稻田里转了转,不大工夫便回到了村委会。在会议室休息时,李书记对马天俊说:“马主任,你派人去把苏尔斯麻请来,好久没有下方了,我要跟他下几把方,我们还没有决出胜负呢。”见马天俊脸上沉重的表情,李书记问道:“怎么回事,马主任,苏尔斯麻是不是病了?”马天俊平静了一下心情,把鸭娃子尔斯麻的事详细叙述了一遍。“见义勇为呀!是个好典型,你们为啥没向县上汇报呢?我们现在就是要大力宣传这样的典型。”李书记当即召开会议,对宣传鸭娃子尔斯麻事迹进行了安排部署,他临走时掏出一千元交给马天俊,让他转交给鸭娃子尔斯麻的妻子。

两天后,一个由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带领的新闻采访团来到三棵树,有县电视台、广播电台的记者,还有城里两家报社的记者。村里一下热闹起来,只要记者出现的地方,马上就围上许多人,七嘴八舌地说着鸭娃子尔斯麻的许多趣事。当然,牛沙力家成为采访的重点,他面对着记者常常哽咽地说不下去。采访活动进行了两天,记者们坐着车走了,村里又恢复了平静。

大约半个月后,鸭娃子尔斯麻的名字刊登在了报纸上,而且还有李书记的名字和他说的一大段话。马天俊很是兴奋:“咱们三棵树出名了。”他亲自把报纸贴在村委会大门前的宣传栏上。报道占了大半个版面,标题很醒目:苏尔斯麻奋不顾身斗歹徒 用生命谱写正义之歌。

在鸭娃子尔斯麻的一周年忌日时,传来消息:凶手落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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