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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土

2017-05-13杨逍

西部 2017年3期
关键词:老太太校长

杨逍

1

老校长仰面躺在炕上,昏迷不醒,连天里汤水不进。炕边的窗子关得严严实实,就连窗扇与窗框之间的小缝隙,也用旧衣服塞堵了。上房的门上挂了厚门帘,只有沙发处的窗扇开着,弱弱地透进半片光来,整个屋子就显得黑洞洞的充满了霉气。宋玉庆在老校长的额头上放了半页纸,把一部分窝进了老校长的小圆帽里,那半页白纸就撑起来,像帽檐一样挡住了老校长的眼睛。

宋玉庆盘腿坐在炕沿上,将吸完的烟头在炕头上轻轻擦掉,叹了一口气说:“就这样不疼不痒地走了,也是他的造化。”

“若是真的这样走了,也好,就怕瘫在炕上,我们受累不说,他自己要遭罪呢!”仓仓坐在沙发上抹着脸说。

云秀说:“我家老范掐算过了,三爷的阳寿还没到呢!”

“就怕走不了,走了倒也是有福之人。”文清给大家添水,待到云秀跟前时又说,“你家龙王爷的话儿也不能太当真吧!”

仓仓说:“就怕是当真瘫了……”

“呵,我知道你是盼着你爸走哩,走了就没人管你了,你也就能放心大胆地和那个狐狸精耍了!”文清咬着牙瞪着仓仓。

“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仓仓被文清一句话顶得有点生气。

“咋了?说到疼处了吧……”

“好了,好了。”宋玉庆挥手制止了他们两口子,“还是准备后事,该咋办就咋办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们再吵,老校长也缓不过来了。”

“爸呀,你走了,我的日子就难了。”文清说着,兀自落下两滴泪来。她快步走到炕头,抓着老校长的肩膀摇了摇:“我还指望着你管管他呢。”

云秀走过来拦住了文清:“五娘,你别急,也许三爷真能缓过来。”

这时,老校长忽然喉咙里咣当一声,像是卡在嗓子眼里的一口痰突然松动了,气息开始流通了,接着就有了吸水烟的声音,呼吸带动着嗓子里的痰哐呼噜呼噜地响。宋玉庆守了几天,这一阵真的派上用场了,他翻了翻老校长的眼皮,又摸了摸胸口,连忙说:“把人扶起来,再灌点白糖水。”文清和云秀两个就小心翼翼地按照他的说法来做,等嗓子里的痰通畅了些,宋玉庆才说:“真是福大命大造化大啊!”

躺在炕上七天六夜等死的人,一下子又缓过来了,脸色慢慢红润起来,这无疑是一个奇迹。有人说:“真是善有善报,老校长一生没害过人,即使在阎王爷跟前走了一遭,阎王爷也不收啊。”也有人说:“范生真个灵啊。”于是,太原府几乎所有的人都开始回忆老校长这一辈子做过的善事,说他明事理、性耿直,说他刚烈、奉献,但说来说去,还是落到他当了一辈子校长的事上,教了那么多的学生,又有数十个考上了大学,在外做官的、经商的,也有几个在太原府的台面上得了一点儿气候的,哪一个不是在老校长的棍棒下敲打出来的人物。这些人逢年过节回来,大多都要去拜访老校长,以谢培育之恩,老校长的威望也与这些人的毕恭毕敬分不开。

因而,人们便又惋叹而今学校的风气,那些上过大学的人,端着公家的铁饭碗,却永远都是一副散漫的样子。兵■■一个,将■■一窝,在这个问题上,太原府的家长们和太原府小学的老师们进行了艰苦卓绝的斗争,家长们说:“当年老校长在的时候,我们还怕他不打呢,现在到你们手里,却反过来了!”老校长被前前后后“抬”出来了几十次。后来,一些有胆识的家长就联合起来,逼着书记杨春到箭子中学去找学区大校长,要求他给太原府换一个顶事的,大校长没办法,只好顺应民意,将李校长和西园的宋校长做了交换。宋玉庆早先是在箭子中学敲钟看门的人,小学文化程度,有一年借了县上的机遇,转正成了教师,起先带初中一年级的语文,但肚子里的墨水少,应付不了,在课堂上认不得字,经常闹笑话,后来自觉在中学里没法混,就主动申请去下面的小学,由于在中学呆了好多年,对学区校长的马屁拍得好,所以头儿就让他做了下面小学的校长,就像挂职锻炼一样,因而在气势上比别的小学校长高了一筹,加之他和头儿有交情,走到哪儿,红到哪儿,不几年便成了小学校长中的楷模。这一次太原府村民聚众请缨,学区校长便只好忍痛割爱让他去顶雷。

宋玉庆是南山上人,南山上因为山高民寡,村学只办到小学三年级,四年级便要到太原府小学去读,因而宋玉庆也是老校长的学生,一到任就来拜访老校长。老校长还送了他四个字:淑慎其身。刚开始宋玉庆没看懂,回去后查词典才弄明白了字面的意思,可真正的内涵和老校长的用意他却不甚明了,隔几天又向老校长请教,老校长却微微一笑,挥挥手说:“慢慢悟吧。”

2

范生盘腿坐在炕中央,双手拈着兰花指,搭在腿上,闭目修炼。杨兰生的妈按照云秀的指示,给屋子正上位的供桌上点了三炷香,然后跪在蒲团上,烧黄裱和票子,等火焰将熄的时候,烟灰哄的一声腾空冲上了头顶,像黑色的雪片在房梁上萦绕,久久不散。杨兰生的妈和云秀面面相觑,一时惊慌,却听范生用极标准的普通话朗然吟诵:

若欲直会其道,平常心是道。

何谓平常心?

无造作,无取舍,无断常,无凡无圣。

范生接连念了两遍,便又闭目敛气,听得杨兰生的妈如坠云雾,她像所有来求范生的普通信众一样,没读过书,不懂文绉绉的大道理,只觉得范生神奇——一个庄稼汉,突然有了这种能掐会算能说会道的本事,一定是龙王爷的眷顾,他们由此便愈加对范生“坐”了龙王爷一事深信无疑。因为在箭子川道,乃至整个“大神”出没的桐岭湾一带,即使像樊先生这样道行高深的阴阳先生,也没有范生如此神奇的手艺——仅凭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和几段高深莫测的佛家经典,就足以在箭子川道上扬名立万,令人折服。

但杨兰生的妈却听懂了“平常心”三个字,便一个劲儿地点头,诚惶诚恐。云秀说:“别想太多,继续吧!”

杨兰生的妈才又缓过神来,取了供桌上的茶壶,双手擎着,在地上浇了三行,又取了酒壶,如法炮制,随后對着供桌上的龙王爷神位,磕了三个头,才起身作揖。礼毕,便又跪在蒲团上,面向范生,磕了一个头,直起身子,等待问话。

良久,范生才徐徐睁开眼睛,慢慢地说:“药灰(指烧过的纸灰)上冲,是吉兆。”

杨兰生的妈这回听懂了,面露喜色,刚要说话,却被范生挥手制止了,只见他轻启嘴唇,依然用普通话说:“人的命,天注定,他这辈子的冷床还没睡够。”杨兰生的妈怯怯地问:“三十好几的人了,冷床还没睡够,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啊?”范生闭了眼,口中念念有词,右手在指节上掐来算去,半天不说话。杨兰生的妈又着急了,禁不住又问:“他的女人到底有没有?在啥方位啊?”范生依然闭着眼,静静地坐着,像一尊泥塑的龙王爷。杨兰生的妈等了半天,就又冲着范生拜了三拜,双手合十祈求:“请龙王爷点拨点拨吧!”又是好半天,范生才缓缓睁开眼,“罢了,罢了,他注定不是太原府的人,迟早要走出去,你也不必着急,该来的自然就来了。”

杨兰生的妈一听这话,就嘤嘤哭起来,一下子瘫坐在地上。这个六十多岁的老妇人受了一辈子苦,日子在她身上摔来打去,把她锻打成了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她三十二岁开始守寡,一手把三个儿子抓养成人,等他们都能顶门立户的时候,她的丰功伟绩便已经在箭子川道里被人传颂,尤其是老一辈人对她无不尊重,若是在旧时,他们一定立一面贞节牌坊来教育后人。大儿子和二儿子争气,自小人前人后地跑,都有一副大男子的气概,说话办事干脆利落,在外打工几年,都凭着自己的本事娶上了媳妇,日子红红火火地过起来了。但最小的儿子杨兰生却生性木讷,为人老实本分而略微愚笨,他总是闷头闷脑地跟在大哥二哥后面做尾巴,傻乎乎地做着傻事,小时候不爱读书,长大了出去打工,也不给自己留私房钱,一年到头,就把挣来的钱齐数交到哥哥们手里,等要用时再往回要,因而,他的哥哥们逢人便说:“你瞧他那个傻样,怎么能挣到钱呢,还不是靠我们养活着。”当然,哥哥们说完了这话,往往当着人多处给他一点儿钱,他不气不恼,拿了钱,就去附近的商店里买烟买麻子,他的两个哥哥也因此落下了好名声,太原府的人都知道老大老二对老三和老太太照料有加。后来,他的大哥拿着他挣来的钱给自己娶了媳妇,分出去单过了,他就把钱交给老二。再过了两年,老二也拿着他挣来的钱给自己娶了媳妇,百天未过,老二就唆使着媳妇借故在家里大闹了一场,从此也分出去单过,家里就剩下了他和老太太。老太太这时才看清了两个儿子的狡诈,她原想着让他们两个帮扶杨兰生,指望他们给他娶一房媳妇,她就是死了也能闭眼,可谁知他们却甩手不管了。开始的时候,老太太还去两家里闹,可儿子儿媳不是避而不见,就是连哄带骗地把她撵出来。这两年,她也就看透了,没了闹腾的心劲了,眼看着杨兰生一年年地年龄大了,除了一年年等他打工回来,内心抱着个希望之外,别无他法了。

“我这日子可该怎么活啊?”杨兰生的妈几乎是声泪俱下,她的声音灰暗而钝重,像从半崖上落下来的一锨土拍在了地上,却荡起了尘烟,惹得云秀都觉得眼前灰蒙蒙的。她忍不住去扶她,可范生却说:“让她哭吧,哭出来就不难受了。”云秀只好又把身子收回,站在一边冷静地看着老太太哭,心里却也跟着难受,她都苦了一辈子了,临了却还苦着,若是杨兰生这辈子娶不上媳妇,那她岂不是要真的受煎熬了,若是杨兰生真的做了别人的上门女婿,那老太太又该怎么办呢,谁来养活她?她一定是想着自己受苦受累受穷半辈子,只要把儿子抓养大了,就有了希望,可现在希望去了哪儿呢?云秀恍恍惚惚地想着,却记起了刚刚嫁给范生的时候,她望着瑟缩在炕角歪歪扭扭的男人,也在心里暗自说过“我这日子可该怎么活啊”。那时候,她觉得自己就像是站在倾盆大雨中,别人都笑嘻嘻地看她,他们的笑声把她捆得紧紧的,她的母亲站在不远处,黑煞着脸,她努力地向前挣扎,她的母亲脸上就越发难堪,那时候她就知道,母亲也不要她了。后来,她也知道,她的一生都不由自己了。

老太太哭完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拧下来在脚底上擦,云秀抽了纸巾递给她说:“婆呀,别哭了,地上冷,起来吧。”老太太无助地望著云秀,脸上憋着劲,像是稍一动容就又要哭出来的样子。云秀又说:“也是兰生命里注定的事,怨不得你,再说,好歹能成家,总比一辈子单着强。”老太太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在云秀的搀扶下慢慢起身,可老太太有风湿病,又在地上跪得久了,两条腿根本就站不住,踏不实,只是跪直了身子,却起不来,云秀就深吸一口气,将她抱在炕边上坐下。

也许是云秀的话触动了她,她竟说:“看来这些年我是糊涂了,养了一群白眼狼。”

云秀给老太太倒了一杯水端过来,接过话头说:“婆呀,你千万别这么想,毕竟是你的孩子,别看他们现在糊涂了,终有明白的一天,你可千万不能在人前说他们的坏话。”

云秀说这话是把事情看得远,想着若是杨兰生真的入赘了别的人家,老太太在太原府也还要指望老大老二送终呢,如今说了气话,传到了他们耳朵里,倘若真的不管她了,她就真的没活头了。老太太听了云秀的话,心里一下子平顺了许多,常言道,老人心在儿女上,儿女心在石头上,做儿子的纵使有千般错,父母也是决然不会放在心里记仇的,要不然,他们的儿子儿媳连畜生都不如了,可若是孙子进了门要吃要喝,老人们照样还是把最好吃的都给孙子留着,他们狠不下心啊。因而,云秀的话落在老太太的心里,就显得公道了许多,老太太嘴上骂着儿子们,可心里还是不愿意别人责怪他们,再者,若是把儿子们与畜生等同起来,便也把老太太毕生的功劳折损了。

老太太心头一热,把云秀的手拉起来,泪眼婆娑地说:“是啊,他们还都年纪小,日子又过得难,我想他们也不是故意的……唉,倘若龙王爷能帮我了却了这桩心愿,我就是跟着龙王爷吃斋念佛,也心甘情愿……”

“龙王爷眼前不可乱许愿。”范生突然提高了声音说。

“我知道……这事儿我早就谋划好了,只要给他安个家,我就去山场(禄芸寺)上念经,不再拖累他了……也好修些功德,保他无灾无难……”

“只要你下了决心,龙王爷自有庇佑。”

“那再好不过了。”老太太说完,又长叹一口气。

范生不再说话,默念了一段经。念毕,连打了三个喷嚏,全身突然松懈下来,额头上冒出了虚汗,云秀单膝跪到炕上去,扶了扶他,给他的身后垫好了垒起来的被子,杨兰生的妈正惊异着,范生已用自己的本色声调嘟嘟囔囔:“我在佛爷跟前说了话,给你们娘儿俩求了情,往后的事自有佛爷指拨。”

老太太一听,急着要下炕来,云秀拦住了她:“没事,已经从神位上退了身。”

3

农历二月初二的这天早上,老校长天还没亮就醒来了,他浑身燥热,口干舌燥,只穿着线衣线裤下炕了,他想找点事做,却又不知道做什么,于是就在地上转圈圈。为了防顾他夜里出事,每晚睡觉前,文清都给他吃一片安眠药,这也是她的无奈之举,她一个做儿媳的,总不能晚上和阿公睡在一起吧。仓仓自从他爹缓过来之后,就很少进门,偶尔来一回,也只是留些钱就匆匆走了,多数时候连饭也不吃,他说镇上的铺子里离不了人——鬼才信他的话呢。文清总是在他走后,隔空撂一句:“怕是那个狐狸精离不了人吧!”仓仓有时候听见了,也不当一回事,这种话他听惯了,连回嘴的必要都没有了。老校长现在管不了他了,他就成了爷,文清懒得管,也管不住,就这样凑合着过吧。文清说:“我的心早死了。”可心再死,日子还得过,儿子在镇上住校上高中,不用她操心,女儿还小,才上初一,也照顾不了爷爷,她就只能出此下策。

北方早春的天气,还是有些寒凉,但老校长却觉得热,在上房里待不住了,索性跑到院子里,不停地来回走,时而仰头望着黑乎乎的天空喃喃地说:“二月二,二月二……”

文清做了一夜的糊涂梦,也没睡踏实,听见响动就穿了衣服出来。这几个月来,她练就了一副好听力,有着猎狗一般的警觉。文清隔着门缝看了会儿,知道他又犯病了,就喊:“屋里去。”老校长像是没听见,却改了话头:“热,热,热。”文清提了提声音:“把衣服穿上!”老校长却又说:“二月二,二月二……”

文清叹了口气,就到上房取了老校长的破羊皮大衣给他披上:“你都说了八千遍了,不就是二月二么,一周前你就开始说了,天天说有意思吗?”

“多少遍?”老校长认真起来,扭过头,双手交叉在胸前,一脸童真地问。眼屎粘连着他的眼皮,胡子乱蓬蓬地长了一脸,花白的头发像一把麦草一样板结在头上,老远就能闻到一股汗腥味。

文清说:“行了,屋里去。”

老校长说:“不行,你得说清楚到底是多少遍?”

文清无奈地笑了笑,说:“八……千……遍!”

老校长低下头,挠了挠头发,细想了半天,忽而又抬头说:“不对,不对,你重新数,重新数!”他的气势和语气就像是一个打了胜仗的将军,盛气凌人的模样一点儿也不像七十好几的人。

文清觉得可气又好笑。这样的事她已经习以为常了,老校长自从醒转过来之后,就疯疯癫癫地没个正样,几乎是脱胎换骨了,有点返老还童的意味,说话做事像极了一个半大的孩子。起初,大家都只是惊讶老校长重获新生,但对他异于往常并未在意。镇上的大夫说,中风的人,像老校长这样恢复好的,真是千里挑一。后来,老校长的举止行为就诡异起来,像是一个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时不时在紧要关头显出本真,让人惊惧而哀叹。

大家说,老校长疯了!

睿智而严厉的老校长疯了,这多少有点喜剧意味。县医院的专家说就这样了,没办法了,仓仓也就认了。但在太原府人的眼里,已经是一个不争的事实——老校长疯了——他们把一切精神异常的病变都说是疯了,疯子的疯。因而,他们对一个疯子的态度自然不能和一个为人师表的老校长的态度相提并论了。更可恶的是,一个超然物外、潇洒脱俗的老校长,却在疯了之后,放浪形骸,丑态百出,他在不多的时间里,做了一连串惊天动地的大事,比如,他突然开始烟酒不拒,在这之前,他因为有轻度的心脏病和高血压一直不沾烟酒,他这辈子从没抽过烟,甚至在退休时的体检中,他清爽的肺部令镇卫生院的大夫都惊叹不已。而疯了的老校长却像是一个天生的烟鬼,甚至是嗜烟如命,对吸烟锅、卷旱烟棒棒、抽水烟、吃过滤嘴样样在行,尤其是代表抽烟人水平且有难度的卷旱烟棒棒,老校长第一次卷烟就技惊四座,使得那些抽了一辈子旱烟的老人们惭愧至极。“嘴儿匠”杨石先说老校长是天生的烟神,真正的大器晚成,夸完就抢过烟去自己抽起来。老校长也不生气,重新又卷了一根,夹在耳朵上,接着再卷,卷好又夹在另一只耳朵上。有些像杨石先一样脸皮厚的人,就在他的耳朵上取烟抽,但老校长卷烟的功夫甚是厉害,不一会儿就卷了十多根,耳朵上架不住了,逢人就发,每到这时,老校长就成了一群人的核心,只见他把脑袋埋进自己吐纳的烟雾中,手下翻卷自如,与其说大家在看他的笑话,不如说是看他表演,但他自己却浑然不觉。

老校长做的另一件大事则更加骇人听闻,这使得他身上所具备的与疯子有关的一切诸如不修边幅、嗜脏、疯癫、喜怒无常、冷漠、痴呆等症状显得毫无新意。他突然开始喜欢吃土,尤其是对夯实了几十年的土墙更是钟爱有加。他独自一人的时候,就喜欢蹲在墙根,用脏兮兮的手和藏满污垢的指甲在土墙上抠,抠一块,吃一块,眼睛还不时机警地观察着周围的动静。他的听觉和眼神似乎变得比以前灵敏了,他瑟缩着脖子,睁圆了眼睛,像极了一个绝顶的狙击高手,只要稍有异常,便把头靠在墙上闭目养神,这时候,他似乎完全是一个神志清晰的人,似乎也为自己偷吃而心有悔恨,但他却沉浸在偷吃的亢奋中不能自拔。最先发现老校长偷着吃土的人是兒媳妇文清,她原本是去场院里扯麦草,却发现草垛背后有瑟瑟的响动,她怀疑是一只老鼠又下了一窝老鼠,她讨厌老鼠,因而就有了除之而后快的激动心情。她蹑手蹑脚地绕过去,却发现老校长正把刚刚抠下来的一块土疙瘩往嘴里塞,刚要塞进去,却发现有头发,便又取出来,在被唾沫浸湿的地方取下一根长头发来,反复看了几眼,就把头发擦在脚掌上,然后兴致勃勃地将土疙瘩重新塞进嘴里,大口咀嚼起来,那满足的神态赛过了吃肉。很快,黑色的泥浆便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他毫不迟疑地抬起胳膊,将黑泥浆擦在袖子上,然后就闭上眼睛静静地享受着美食带来的快感。

文清被他惹得恶心起来,弯下腰干呕。老校长发现文清的时候,想站起来逃走,却来不及了,只是做了一个要站起来的动作。他嘴角的黑泥浆继续流下来,顾不上擦,脸上在惊惧之外多了一层讨好的笑,这就使得他的面目狰狞起来,反而让人觉得他是故意叫嚣呢。文清一看就气不打一处来,她是因了老校长的疯癫而受过委屈的人——那些敬重老校长的人,每每见到他脏烂不堪的样子,都不免抱怨一阵文清,他们一致认为是她这个做儿媳的对老人照料不周,换洗不勤,有些恶毒的妇人还当面说:“如果是你亲爸,你岂会容他这样丢人现眼!”他们的责备有理有据,理直气壮,根本不容文清辩解,而文清的冤枉却是哭诉不出的,只有她知道伺候老校长的难处:早上刚穿的新鞋,到下午回来,就只剩下一只了,而这一只也大多不是早上穿出去的那一只;昨儿刚洗的衣服,早上干干净净地穿上,不到午时就一身泥巴,后襟还会破开一道口子;头发也是一样,刚洗过,再回来,又是满头黄土和麦草……这些事,若是由几个专人看管,也不见得能做到人人满意,何况文清还要照顾一家子人,还要干地里的活儿,她也有自己的难处,毕竟是公公,洗刷起来也有诸多不便……文清怒气冲天,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委屈,她操起一根干枯的树枝,劈头盖脸地打下去,老校长终究是反应迟钝,来不及逃走,也不知道防护,就那样任由文清打,自己哇哇鬼叫,不几下,就被打破了额头,而文清没发现,又在他的身上隔着厚厚的棉衣打,直到打断了树枝才停下手。她看着他惶惶不定的样子,兀自哭了,边哭边从他破了的袖口上撕下一块棉花,在他的衣兜里找了一盒火柴,将棉花点燃,跳跃的火焰将两人隔开,仿佛眼前就是阴阳两处。他将半个身子向后躲了躲,文清大喊:“过来!”他便乖乖地将头伸过来,待火焰熄灭了,文清就将棉花的灰贴在他破了的额头上,用手掌压了压。他依旧惊恐地望着文清,像是调皮的儿子看着威严的母亲,文清却说:“若是你我换过来该有多好,我也不用再受这世上的罪了!”她将装了麦草的背篼搭在肩上,他就跟在她的后面,乖乖地回家了。从那一晚起,老校长吃土的嗜好便被大家口口相传,成了一种笑谈,再加之见过老校长吃土事实的人也不觉得大惊小怪了,倒是文清暴打了公公的事被传得神乎其神,有一个版本尤为厉害,说是文清骑在老校长的身上,在他的脸上扇耳光,直打得老校长头破血流,跪地求饶,而文清后来为了警告老校长,竟然还说,再见你吃土,我就尿到你的脸上。后来,有人便总结了一句话:媳妇儿骂阿公——亲亲我的好儿!这句话慢慢就成了箭子川道里最为经典的掌故,专门用来形容以小欺上、不孝顺的媳妇儿。

疯了的老校长自然而然地成了太原府人聊以取乐的笑料之一,这也在无形中改变了一些事情的走向。最难的仍然是文清。仓仓明目张胆地跟付红英住在了一起,还时不时地向文清叫嚣:“想离就离了,谁也没拦着你,不想离,就消停着,把这个家守好,要钱就吱声。”这样一来,就把文清再一次推到了两难的境地:她若是不离,这样的日子她真的担心自己熬不下去,终有一天,她也会像老校长一样疯了;若是离了,暂且不说孩子的未来和自己的归宿,单是老校长这里,怕是要被人嚼断了舌根,所有人会以为是老校长疯了,她文清受不了脏和累才要离婚的,这无疑会把她定性为一个忘恩负义的人,这种有失名节的事她做不出来。仓仓也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更加有恃无恐了。文清觉得自己的日子没有光明,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熬到哪儿算哪儿!”

老校长说:“二月二,龙抬头,家家户户都赶牛……”

4

二月二这个节日,对箭子川道上的一般人来说,并没有特别之处,无非是早早为孩子们备好爆米花、炒豌豆等一些干炒货,好让他们在同学面前能炫耀一番。可对于坐了龙王爷神位的范生来说,却是一年中最为重要的日子,他从二月初一开始就沐浴焚香,禁荤、禁酒、禁韭,斋戒半月。这几天里,云秀和孩子们也要跟着他禁荤、禁韭,当然,对于云秀这样的家庭,吃肉其实是十分奢侈的事,如果禁,就只能是把韭菜禁了,也不碍事。

云秀伺候范生洗漱完毕,就悄悄退出了上房,关上门,将玫瑰香的味道堵在了房内,只有范生隐隐约约的诵经声此起彼伏。范生從什么时候开始能流利地诵经了,云秀不是很清楚,她只给他买过一个诵经的碟片,无聊的时候就让他听,却没想到他竟然都能背下来,而且语气腔调与碟片上相差无几,这令云秀恍然觉得他或许就是天生的诵经人,他的生命也许因为坐神才有了非凡的意义,他之前四十年的生命就像是专门为了做箭子川道里龙王爷的代言人而存在的。这个“焕然一新”的男人,要不是瘫了,你决然想不到他之前活着的窝囊。

晚上按照惯例,云秀不能和范生一起睡。其实,他们两口子一起睡觉,仅仅是为了方便照顾范生,并没有常人之间的肉体缠绵,那种事,就像是发生在十分遥远的过去,陌生得像从未有过——范生已经彻底失去了一个男人的本能。正因为这样,他们才能心平气和地同床共枕,表面上看起来甚至有点相敬如宾的味道,也借了这个由头,云秀就让大儿子伺候他。等她掩上了东厢房的门,看着小儿子睡踏实了,她才松了一口气,便觉得自己的罪孽又减轻了一分,她把这样死心塌地地服侍他看作是赎罪,因而不论他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她都不会阻拦,就像他今天说的,他要搬到禄芸寺里去住一样。尽管这是他头一回这么说,但在云秀想来却已经熟悉了,像是很早他就说过了,冥冥之中,她觉得这本来就是他最终的归宿。她当时只是觉得被什么重物打在了心上,不疼却有一种坚硬的凉意,但她很快就理解了他,也有了一种解脱似的清爽。

二月二的早上,宋玉庆是第一个来拜访范生的人。他和箭子川道里大多数一边种地一边代课的教师们一样,因为有着一份工资的保证,便多了一份依靠和资本,说起话来自然也就比农民们腰杆子硬一些,光阴也过得比别人好一些,走路说话便就神气一些。但正因为他们的见识广一点儿,经济富裕一点儿,生活中便就比别人谨慎一些,因而他们的担忧和敬畏也就更多一些,对乡俗和宗教的仪式感就更加认同一些,并能很快把这些纳入到民俗文化的范畴来保护和传承。久而久之,他们对像范生这一类人就更加信任一点儿,表面上尽管骂着,可心里却比别人更尊重,与一般农民的那种“没羞胆大”的盲从相比,多了一层朦胧的文化自觉上的甄别,却又因为不清晰,反而无法质疑,便信得更深更强了。

“早就该来看看老同学了,可一直忙,没顾上。”宋玉庆将带的礼品放在茶几上,回身坐在炕边。

范生微微张开眼睛,挺了挺身子说:“无妨,无妨。”说完便又安静地坐着,只是没有闭眼,这就已经表明对宋玉庆相当客气了,要是换做一般求神问卦的人,他的眼睛便立马合上。宋玉庆刚想再多说两句话,可看范生不咸不淡的样子,觉得无趣,只好装模作样地仰头看房子,边看边说房子盖得真好,一看就是上好的松木,看完了,就无话找话地问:“这一院花了不少钱吧?”这本来是一句褒奖的话,可在范生听来,却有了十足的敌意,谁不知道范生的房子是冯老板修的,因为这一院房子,他把自己弄瘫痪了,你如今一进门来就拿房子说事,不是诚心戳他的伤疤吗!

范生没有理会宋玉庆的大惊小怪,只用自己嘟嘟囔囔的声音念了句:

何谓平常心?

无造作,无取舍,无断常,无凡无圣。

宋玉庆没听清范生的话,但能觉察出范生并不喜欢他刚才的意思,就有些气恼,便从衣兜里取出一根烟咬在嘴上。

“烟不能抽!”范生冷冰冰地说。

宋玉庆愣了愣,只好将烟重新收起来,冲着范生歉意地笑笑。云秀端来茶,说:“在咱家里,宋校长又是头一回登门,你就别讲究那些臭规矩了。”

“什么是臭规矩?”范生瞪了云秀一眼,郑重地说,“在佛爷面前,人人都是一样的。”

“是啊,一样的。”宋玉庆讪讪地说。

“宋校长您别生气,他一直这样,从来就没个轻重。您喝茶。”

“呵呵,不碍事。”宋玉庆说着便将烟装入烟盒。宋玉庆做了十多年的小学校长,在箭子川道里走到哪儿红到哪儿,即使在学区校长的办公室里,他也能谈笑风生,毫不顾及。他在西园里的时候,从村里的街道上往过走,遇到的人都要热情地招呼一声,请他去家里喝茶吃饭,那些涂脂抹粉的妇女们还总在没人的时候忘不了一句:“闲了就来家里坐坐啊。”那眉眼,那声气总能让他心旷神怡。可现在到了这儿,却受了范生的冷眼,想当初上学的时候,他就是给自己提鞋的料,狗日的,如今却在他面前扬眉吐气了,能个啥?可宋玉庆毕竟是在场面上混过的人,心里骂着,脸上依然保持着微笑,心想,若不是看在你这个貌美的女人身上,我立马就走了。他叹了一口气,真是糟践了这个女人。

宋玉庆看了一眼云秀,接着又看了一眼,云秀就低下头收拾供桌上的东西去了。宋玉庆又说:“不碍事,不碍事的。”

范生说:“今天是龙头节,不宜于访友,你要是没什么事,七天以后再来吧。”

宋玉庆原本就是来看云秀的,他在太原府已经一学期了,对村里的事也能看个七八分,谁家的男人霸道,谁家的女人骚情,凭他多年的风流经验,打一个照面就能心里有数。他是个管不住下身的人,走到哪儿都要谋几处“行宫”打牙祭——在太原府,他就看中了两个人,一个是文清,一个是云秀。按宋玉庆的想法,这两个人他最终都要拿下来。他在老校长生病的那段时日,和文清打过不少交道,知道仓仓外面有了别的女人,文清一个人独居,但他觉得文清的个性太强,不是水性杨花的女人,再加之对仓仓用情太深,不容易上手,找不准时机,万一弄砸了,反而不利。倒是云秀,别看她在范生瘫了之后一副贞洁烈女的架势,但她之前做过冯老板的姘头,又缺钱,这样的女人没有他搞不定的,只是范生坐了龙王爷,他偏偏有点信这玩意儿,忌惮于这个,便一直没有下手。这次来,他其实是想探探范生的虚实。

“还真有事儿。”来的时候,宋玉庆就已经未雨绸缪了,他想通过这个事来试试范生是不是真如外界传得那样神乎其神。

“那就说事吧。”范生坐直了身子,掐上了兰花指,闭上了眼皮。

宋玉庆说:“我有个妹子,哦,是堂妹子,早些年招了个女婿,不成器,这家伙来了快十年了,每年出去打工都是赤条条去光秃秃来,一个子儿都没有,但我五爸是个软心肠人,想着即使不能挣钱也不打紧,只要能给宋家日弄下个儿子,也就有了功劳,他的心意还是想要个孙子,只要有个夹球娃,他什么事都能忍下。可谁知,这小子这么多年了,光知道喝酒抽烟,一鼓捣一个女儿,一鼓捣一个女儿,现在都四个女儿了,我五爸看著无望了,就把他撵走了,现下又急着要再招一个女婿上门。可你知道的,招亲这事本来就不好弄,我那妹子又有四个半拉子娃娃,二婚了,哪个头脑清楚的男人还能承揽下这种事。”宋玉庆住了住嘴,喝了一口茶,看了看云秀,云秀就给他添满了水。

宋玉庆只好接着蹙紧眉头说:“但这事已经出了,我五爸和五娘又心里着急,就四下里托人说亲,这不,就托到我这儿了。如今老弟有这等本事,你就给嚷治嚷治……”

“呜啦。”范生钝叫了一声,整个人一阵激灵,便坐直了身子,嘴里开始嘟嘟囔囔地念经。宋玉庆微微一惊,便闭了嘴,头皮一阵发麻,被范生的肃穆神情吓着了。他看了看云秀,云秀就冲他点点头,也不说话。

一段经念完,范生做了几个莫名其妙的手势,又掐上了兰花指,长嘘一口气,才又用极标准的普通话缓缓道:“罢了,罢了,真是巧得很,看来龙王爷是把什么事情都观透了……”

宋玉庆怯怯地向前凑了凑身子,问:“有眉目?”

宋玉庆的好奇被范生软软地摁下了,范生没有应承。宋玉庆是个聪明人,早已经耳闻了范生求神问卦的规矩,就掏出了二十块钱放在方桌上。

云秀说:“是要给龙王爷的,不能放在那儿。”云秀说完指了指正上位供着的龙王爷神位。

宋玉庆起身将钱压在了香炉下,又在云秀的暗示下跪下磕头。等三个头磕毕了,待要起身,范生却说:“心诚则灵。”宋玉庆马上就知道压的钱少了,就又掏出了三十块,重新跪好,回头望范生,可范生仍然闭着眼不言语。宋玉庆有点生气了,想着老子来拜访你,你却给老子脸色看。他心里有气,脸上便有了不悦,但他的愠怒范生和云秀都看不见——两人都闭着眼,虔诚至极。宋玉庆无奈,只好深吸一口气,直接掏了一张一百的红版压在了香炉下。这时范生才说:“罢了,罢了,龙王爷已经会意了,下午便见分晓。”

宋玉庆在心里鄙夷地冷笑了一声,心想,要不是老子看上了你的女人,怕是一辈子都不会踏进你的家门,你狗日的就瞎能吧,到时候弄不下个眉目,看你的尾巴还能翘上天不……

“信则灵,你若是心里有怨气,就趁早回吧。”范生突然提高了声音,他睁大双眼,目光炯炯地盯着宋玉庆说。

宋玉庆心里一阵发毛,冲着范生嘿嘿一笑,说:“信,当然信。”

范生怒斥:“既然信,就不要在龙王爷面前乱说话。”

“没……没……”宋玉庆避开范生的目光,把头低下去,然后按照云秀的指示,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去吧,龙王爷自有公道。”范生放缓了语调说,“明儿个再来,让你端详端详那个男娃。”

宋玉庆站起来,云秀就从桌上取了五十块递给他,宋玉庆一时慌了神,以为范生还在惩罚他,就双手推脱:“不不不。”云秀说:“龙王爷是公道的,用不了这么多。”宋玉庆还是不信,扭头望着范生,范生依旧闭着眼,点了点头,宋玉庆才长舒了一口气,将钱收了。

等他走到大门口的时候,才发觉身上出了一层细汗,回头再看,云秀丰腴的身子在屋子里隐隐绰绰,恍然如梦,他咽了咽口水,愤恨而去。

范生对云秀说:“这人心里有邪气,不治治,就会害人。”

5

天发亮的时候,老校长在文清的哄骗下吃了安神的药,终于安静下来,稳稳当当地睡着了。文清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给老校长洗衣服,这几乎成了她每天必备的功课,这也是出力不讨好的活儿,洗与不洗效果几乎是一样的。但文清还是每天坚持洗,她是一个爱干净的人,不洗她就睡不着觉,浑身不舒服,她觉得必须要尽一份孝心,当然,也有做给外人看的目的,但这个目的却因为老校长的折腾而被外人忽略了,而文清只觉得洗了,就安心了。

必须要手洗,洗衣机对老校长折腾脏的衣服无能为力,文清对着一盆子黑水,心里也黑乎乎的,老校长突然变成了这个模样,怕是龙王爷范生也没预料到吧。那么刚强的一个人,威武了一辈子,怎么一下子就傻了呢,真是造化弄人。且不说大人们怎么看,单是那些屁大的孩子就够人受的了,老校长每次出了巷子,就有小孩跟在后面,往他身上扔那些不三不四的脏东西。他们一边扔一边喊傻子,等老校长到了戏场里,后面就聚拢了一大群孩子,他们乐此不疲地打着叫着,像是一个训练有素和组织严密的儿童团,老校长的身上这时候就挂满了泥巴、菜叶、口水、炕灰等东西,但他对此毫无知觉,甚至会偶尔回头来对着孩子们傻笑。有几次那些孩子以为他会生气,就将小石子和土疙瘩打在了他的头上,一定是打疼了他,他们几乎要仓惶而逃了,可他却扭过头来,像被人点了穴位一样怔怔地站了好一会儿,面无表情地望着孩子们,有胆大的拿树枝捅了捅他,敲了敲他的胳膊和腿,他仍然无动于衷,于是,就有人专门往他脸上吐口水,正好盖住了眼睛,他便拿脏袖子擦,嘴里却如范生一般嘟嘟囔囔着:“狗日的,狗日的。”然而,令孩子们泄气的是,他竟然转过身去,趿拉着鞋,蹒跚而去。那一刻,孩子们欢呼起来,而那些从老校长身边经过的大人们也跟着傻乐,他们有几个还是老校长的学生。可如今,竟然也像对待一个陌生的傻子一样来对待老校长了,他们不但不保护他,不驱散孩子,有人竟唆使孩子们用更好的办法,弄出更有趣的响动来,他们兴致勃勃地围观,叼着烟,微笑着,像观看一场温和的斗牛比赛。

泡在盆子里的衣服都洗完了,时间还早,文清就进屋去,想着将上房里的床单和枕巾也一并洗了。要不是文清洗得勤,这房子怕是人都进不去了。可刚一凑近,文清就闻到了一股尿骚味,她气不打一处来,捉起炕边的扫炕笤帚,在老校长的后背上狠狠抽了两下,一如文清知道的那样,这两下并不能将一个吃了安神药死睡的人惊醒,他只是略微转了转身,平躺下来。文清一把掀掉了被子,那股潮热的骚气更浓烈了,老校长棉裤的裆里湿了一大片,文清又想打,可将笤帚扬起来,却又颓丧地坐在了炕边上。天哪,这日子可该怎么活呀!要是仓仓在,她倒是不愁这个,他的老子他不管谁管,可现在那个昧良心的真的撒手不管了,把这个老东西扔给了她,她该咋办呀!文清一肚子的酸水没处说,对着这样一个疯疯癫癫的傻子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她的心头就隐隐生出了一层恨意来:“咋不死,死了倒也干净了。”有时候,文清甚至暗自祈求老天爷把他收了去,免得他受罪,自己也跟着受罪。文清将被子一把拉过来,重新盖住了老校长的身子,她看着他裸露在外的白生生的肚皮就难过。

文清出了门,站在廊檐下,望了望太阳,打了一个重重的喷嚏。就这样放着吧,等死算了,等屁股上长了疮,叫他的儿子回来看看;就叫他把这个房子熏着,最好是把整个院子都熏臭了,也让村里人看看他变成了什么样子;你趴在那个母狗的肚子上受活呢,叫我给你伺候老子,谁给你这么大的脸面?你又把我们娘仨当成了什么……连文清自己也没想到,她竟然变成了这样一个恶毒的怨妇,但她却喜欢这样,咒人是一种最轻便且容易发泄的好办法,她要把那些蛇虫蝎鼠都镶进他的心里,你折磨我,我也不能叫你好好活,别的先做不了,先咒咒解解恨总可以吧。

文清索性不管了——她要叫仓仓回来看看他的老子成了什么样儿,要换那尿得湿透的裤子,叫他自个儿换去,总不能每次都请别人来换。之前遇到这种情况,她就站在场院边上喊赵四,赵四倒也勤快,逢叫必到,但总不能经常这样喊叫,别人不说什么,她自己还臊得慌。宋玉庆经常来看老校长,遇上了也能给她帮忙,起初她觉得他是公家人,不好多劳烦做这种事,但换了几次,她就发现宋玉庆的眼神不对了,他的目光缠着她的身子越缠越紧,逼得她每每喘不过气来,上次给她递裤子的时候,他还捏了一把她的手,虽然他面不改色,又像是无心之举,但文清却看穿了他的心思。从那时候起,文清就有点讨厌这个油头粉面的男人了,尤其不喜欢他身上的香水味道,她闻惯了仓仓身上的汗腥味和烟草味,与仓仓相比他差得太远了,再说她文清又不是那种随随便便的女人,在老校长的言传身教下十多年,她向来都是本本分分做人的,豈能容他人玷污。这样想着,文清就又叹了口气。

对,这次就等仓仓回来了再说,他一天不回来就一天不给他换。文清狠了心,就往晾衣绳上搭衣服,却下手重了,将绳子扯断了,搭好的衣服哗啦一下全落在了地上,她冲过去,在老校长的一条裤子上狠狠踩了两脚,眼前立马就面目全非了。鸡从后院跑到了前院,踏过地上的衣服,耀武扬威地在洗衣盆附近拉了一坨屎,她便冲过去狠狠踢了鸡一脚,可鸡比她灵敏,率先一秒飞走了,呱呱呱地叫着返回了后院。她站在当院,突然伤心极了,眼泪汹涌而出,她其实是想大哭一场,却又忍住了,只好硬生生咬着下嘴唇,直到咬出了血丝,她才重新打了一桶水来,将弄脏的衣服重新淘洗了一遍,洗着洗着,心态又平和了下来。想着她这样折腾,其实仅仅是折腾自己而已,与别人又有什么关系呢,谁又能看得见,谁又能体谅她的难处?唉……她终于还是把自己重新拉回到了本来的样子。

她不得不下了决心,鼓足了勇气,慢慢将阿公的布条裤带解开。这是老校长生病以前亲手缝制的裤带,用旧布条连缀而成,只在一头的末端挽一个圈,系裤子的时候,将另一头从这个圈里钻进去,然后勒紧别在腰间即可。这种裤带方便耐用,文清小的时候也是系着这样的裤带,解的时候,只要将别在腰间的一头一拽就开了。仓仓曾经给老校长买过好几条真皮皮带,都是镇上最好的皮匠用的最好的牛皮做的,无论质量还是样式都是最时兴的,可老校长偏偏不用,说是太宽了太硬了,硌得胯骨疼。文清先是往下褪棉裤,将内裤留着,可等内裤展露出来的时候,她便一阵干呕,内裤几乎成了黑色的,像一块盔甲一样裹着阿公窄小的屁股,她才记起来有很久没给他洗了。

文清看了看这个熟睡中的可怜人,胡子像野草一样爬满了他的脸面,曾经清秀的面目竟然成了沟壑纵横的沃土,简直就是一张老羊皮,让人心酸。

其实,文清看了看阿公的脸,是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慌乱和羞臊。她本来是想着只脱了棉裤给换洗一下,却不料要连内裤一起脱下来,她还没有心理准备,刚刚克服了的心理障碍一下子又反弹回来了,她仿佛觉得周围布满了窥探的眼睛,她紧张得头也没敢回,就只好看了看阿公的脸。

文清出来站在廊檐上透了一口气,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发现那些她能觉察到的眼睛不存在了,心跳才慢慢稳了下来。等再次折进屋,她便坦然了一些,她跪上炕去,翻过他的身子,抬起屁股,先将棉裤褪下来,他白花花的腿就出现在了她的眼前,这是一片令人耀眼的白,煮熟的鸡蛋白的白,瘦削而又泡胀的白。哪能这么白呢?简直比女人还白。文清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心里慨叹着,莫名地瞧了瞧自己裸露出来的手腕,为自己的暗黄而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仓仓怎么会那么黑呢,一点儿都不像啊。她胡思乱想着,老校长却在睡梦中重重哼了一声,文清这才回过神来。

脱掉内裤的任务极为简单,当文清将棉裤褪下来搭在炕边上之后,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它抹下,等心理安稳下来,她将闭着的眼睛一点一点地睁开。

其实,捅破这一层隔膜,对文清来说也是好事,她再也不用瞻前顾后地为难了,她觉得她能应对今后的一切了。既然老天爷要把这样的事摊到她身上,纵然是惩罚,她也认了,她想明白了,她哪儿都不去,就守着这个家,即使仓仓不要她了,她也不走,这是她辛辛苦苦打了半辈子的江山,岂能说丢就丢了,鸠占鹊巢的事也不能让那个骚狐狸白白得了。这么一想,文清反而轻松了,她找了半片防水的油布衬在阿公的身下,兑了半盆子温水,认真地给他擦洗起来,她要把他打扮得像以前一样清俊。

她认真地忙活着,连院子里来了人也没注意到,及至来人的脚步和轻微的咳嗽到了上房的廊檐下,她才有所惊觉。她想用被子将阿公的身子盖起来,可是来不及了,她拿起被子的时候,那人已经进了屋子。

“哦,忙着啊?”宋玉庆文文静静地说。

“呃……”文清浑身打了一个冷颤,一时呆在炕上,手足无措。

“你先忙,你先忙。”宋玉庆浑身上下突然迸射出一股居高临下的气息,有点像在学校里当校长的样子,又有点像在自己家里做主人的样子。他乐呵呵地望着文清,自顾将沙发上头的窗扇打开,阳光一下子透了进来,打在他的脸上,整个人显得像讨债的主,有一股子邪恶之气。他将手里拿着的一个卷轴放在茶几上,掏出烟来,慢慢点上。

文清手里的被子,盖住了阿公的半个身子,一角落进了脸盆里,使得他裆里的物件显得突兀起来。文清慌忙去捞被子,不料却将脸盆碰了个歪歪扭扭,水洒出来,溅在炕上。文清呀地惊叫了一声,四处找毛巾。

“妹子,别慌么!”宋玉庆走过来,将桌上的一块抹布扔给文清。

“你……你来……有事啊?”文清终于问了一句,瞪着宋玉庆。

“啊,老校长的家伙真美气哟。”宋玉庆说着抬头看了一眼文清,“怕是比仓仓的都好吧?怪不得老人家年轻的时候打人毒得很呢,这是有劲没处使哩,你不知道,我们那时候挨的打没在少处,他差点就将我的耳刮子拧下来……”

“你来……干啥?”文清回转过身,人也从慌乱中腾出来,她冷冷地盯着宋玉庆。

“看看老校长么,哦,不,主要是来看看你,还能干啥。”宋玉庆嬉皮笑脸地咯咯笑着。

“他都成这个样子了,你还看他做啥?来了也是看笑话,以后不要来了。”文清板着脸擦净了炕上的水,把被子的一角拧干了,将半盆子脏水推在宋玉庆面前,然后,她坦然而理直气壮地抓住被子往阿公的上半身拉。

“别急啊,再洗洗,我帮你。”宋玉庆捉住了文清的手腕,两个人僵持起来,一个往上拉,一个往下推。

“你要干啥?”文清怒目圆睁,喘着粗气。

“呵呵,我想让你看看我的,比这个还好。”宋玉庆说着就把文清的手往老校长的裆里摁。文清气急败坏地挣扎,往他的脸上唾了一口,他身子往后一仰,她就把手抽了出来,毫不含糊地反手扇了他两个耳光:“畜生!滚!”

宋玉庆不气恼,却说:“打得好,打是亲骂是爱么。”文清端起水盆扔过去,宋玉庆一闪身就跳到了门外,水盆磕在门槛上,咣当一声在地上打轉转,水洒了一地。宋玉庆一看不妙,跳到了院子里。文清跳下炕,顺手拿起茶几上的卷轴,隔门打出去,宋玉庆落荒而逃。卷轴在院子里铺开来,装裱好的四个大字“淑慎其身”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6

杨兰生的妈一直磨蹭到两点才去拜龙王爷,老太太穿了一件八成新的藏青色对襟衣裳,头发梳得光亮,一进门就将一包豌豆恭恭敬敬放在茶几上,然后取了三炷香,刚要在燃着的蜡烛上点,一回头却发现杨兰生面无表情地点了一根烟站在门外,并没有要和她一起敬拜的意思。老太太担心犯了忌讳,只好挪步过来,隔着门槛,一把抢过杨兰生的烟,扔在了他的脚下,然后扶着门框,颤巍巍地将一只脚跨出去,不着边际地踩了两下,到第三下才踏在烟头上。她在杨兰生的后背上拍了一巴掌:“坏■,不听话。”杨兰生的嘴唇动了动,似乎要笑一下,却又没有笑出来,嘴角有点难看。老太太拽着杨兰生的手将他拉进了屋子,然后压着他的肩膀让他跪下,边压边说:“三十好几的人了,像个娃娃一样不懂事。”

磕了头起身,杨兰生的妈坐在炕边上,让杨兰生恭恭敬敬地站着。老太太说:“今儿个我把这个狗东西引来了,就是想借着龙王爷的灵光给好好点拨点拨,看今年能不能成,要是成了,我就天天吃斋念佛供着龙王爷。”

范生说:“龙王爷应承的事,不会撒手不管,这娃娃的福气到了。”老太太一听就跳下炕来,拍着大腿高兴地在地上团团转。可杨兰生却摆出一副不屑的样子,似乎在冷眼看别人的世界,心里早已不高兴了——是范生叫他娃娃犯了他的脾气,他才比范生小三四岁,小时候都是一起打四角、掐四码、跨大步、打鳖长大的玩伴。那时候,范生总是被大家嫌弃,做啥啥不行,总是拉人的后腿,多数时候,他要么就在场院边上给大家当裁判,要么就是耷拉着脑袋看热闹,说实话,在杨兰生这帮孩子眼里,范生连个屁都不算,等长大了,要不是他狗日的两换亲娶了个女人,不然还不如他呢,有什么神气的。杨兰生压根儿就瞧不起范生,如今他却趾高气扬地给别人“点拨”,算什么呢?

范生突然就用普通话念了一段偈语:“山是山,水是水,僧是僧,俗是俗;山河大地,日月星辰,总不出汝心。三千世界,都是汝自己,何处有许多般。心外无法,满目青山,虚空世界,皎皎地,无丝发许汝作见解。”

以老太太的经验,龙王爷一定是不高兴了。她迅速稳住了情绪,回身一看杨兰生还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就气不打一处来。她踮起脚跟,在杨兰生的脖颈上扇了两个巴掌,又在他的腿腕上踢了一脚,杨兰生却偏偏不跪,拧着脖子,也不躲闪,任由老太太打。

范生后来念了一句:“无妨,无妨。”

老太太才罢了手,一脸讨好地说:“他爷爷,娃娃轴,不懂事,您老别和他计较,多担待啊……”

范生打断了她:“娃娃不懂事,也是大人的错,这个罪责终归还是要落到大人身上。”

老太太鸡啄食般地点头:“就是的,就是的。”

“原本这事我也不想管,但看你一心向善,一生里也有那么多的苦劳和功劳,我才向龙王爷请了愿,不然……”

老太太听着这话,又转身来要硬拉着杨兰生跪下。

范生却说:“先让他去吧。”

老太太愣在了原地,不知如何是好,范生又说:“我自有主张。”

老太太深深松了一口气,像赶鸡一样将杨兰生轰了出去,自言自语:“我这是哪辈子造的孽啊。”

“这娃儿心气高,又不佩服我的本事,看来该嚷治嚷治。”

“那您就给嚷治嚷治。”老太太又坐到了炕沿上。

范生让云秀端来了文房四宝,取了早先裁好的宽约十厘米、长约二十厘米的黄纸条,略一思忖,提起毛笔就写写画画,不多时一道符就画好了,黄纸黑字,配以奇奇怪怪的黑线条,花里胡哨的谁也看不懂。

符帖画好后,范生让云秀恭恭敬敬地双手执掌于香案,在龙王爷的神位前拜了三拜,然后供奉在桌子上。老太太在云秀的指引下,跪在香案前,默然誦道:

“不肖弟子闫美凤祈求龙王爷饶恕!”

念罢,就将头深深埋进蒲团里。范生低声诵了一段经,这种时候的诵经往往比较隐秘。一段经诵完了,范生便让老太太取了符帖,将之烧在桌子右侧的大香炉里,待烧完,又恭恭敬敬地将香炉端给范生,范生双手合十又默念了两句偈语,然后用一个小勺子挖出香灰,一勺子一份,包了六个纸包。

“务必将这六顿药让他悄悄服下,他便不再生事,后半辈子也就安安稳稳地过下去了。”老太太千恩万谢,范生停了一会儿,又说,“这种事于你也不利,毕竟是违背了天意。我送你一道符帖,可保你心静神安。”

范生说完,又画了一道符,果然与上一个不同,远远看去就像一只真龙静卧在窄窄的黄纸上,跃跃然破纸而出的样子。老太太恭敬地接了符帖,折叠好揣入肚兜里。

范生说:“你尽管去,事情自有人为你周旋,不用操心,不出半月便能成全。”

老太太向范生拜了一拜,转身就走,待到门槛处,范生又问:“你上次给龙王爷许的愿可当真?”

老太太回过神愣了愣,便即刻明白了范生的意思,遂返回来,一字一珠地说:“我也就这么一桩心愿了,等这件事了却了,也就成了孤魂野鬼,我不供奉龙王爷,还能做什么呢。”

7

村里的戏终于开场了,一如既往的迟——白天搭台,晚上才能有声响。当然,太原府人爱看夜戏,夜间雅静,又有闲工夫,看戏的人便多,热闹。

存存这团长终是有些年轻,不老成持重,且有点头重脚轻的漂浮感。太原府的剧团是全村人按人头收钱组建的,就该由众人说了算,唱戏的人只负责出戏,说白了,剧团的董事会在民间:由一些能说得起话的头面人物组成,董事长自然便是支书杨春。因而,存存这个团长其实就是个跑腿得罪人的营生,除了能在唱戏的同伴中人五人六地吆喝两句,多数时候说话不管用,也没说话的机会。但存存年轻,年轻了就有年轻人的气节,他不听话,尤其不听董事长的话,杨书记要演一本《大登殿》,可存存说演员不够,缺王家的三姑娘。三姑娘一直是云秀演,但自从范生坐神以后,就不让她上台了,他说,先前我没本事,管不了你,可现在不一样了,再也不能由着你的性子胡来。倒不是云秀不敢去,而是觉得不能去,她既然铁了心要赎罪,那就该有个认罪的样子,三天两头再去唱戏,村里人的唾沫星子还不把她淹死?再者,剧团的人也都因着范生坐神了,生怕叫她唱戏,惹来一身骚气,不划算。但《大登殿》离不了王宝钏,王宝钏却非得云秀演才有彩头,别人替不了。

“就唱《大升官》吧,这是个武戏,好唱。”存存说。

“你狗日的天天《二进宫》(《大升官》的别名),二杆子上的皮都磨破了,如今还是光棍一个,唱个屁,要唱就唱《大登殿》。”杨春说。

毋庸置疑,以存存的能力和身份无法扭转局势,存存明面上不敢顶嘴,背过人躲在山神庙的戏房里,烤着火给一群半大的娃娃骂杨春:“狗日的,老子不干了,这戏也不唱了,看你个没屁眼的能咋样。”

杨春知道存存不满,心里也气恨,想着要不是老子让你当团长,给你个面儿,你娃娃根本就连和我说话的资格都没有,既然不听话,那就换。他爬上戏台站在麦克风前庄严地宣布:“今儿个就唱《大登殿》。”

戏子们炸成一团:“没三姑娘,这戏咋唱啊?”

杨春在后台转了一圈,就到前台来对着文武场面喊:“先弄一段《小开门》热闹热闹,三姑娘我去叫。”

欢快的《小开门》响起来了,文场面上连扬琴和大提琴都用上了,八个人的合奏空旷而又辽远,武场面上的鼓声和锣声偶尔配合着敲几声,他们完全将《小开门》改编了,及至后来,武场面上的锣鼓紧密起来,渐渐变得不像是给文场面配乐,而像是较劲,他们用锣鼓梆子敲出了他们的《小开门》,时而高亢,时而低沉,而文场面也不甘示弱,他们在一曲终了的时候,在板胡手的引领下,又从半道上开始了,先是板胡手一人独奏,声音激扬清亮,引得所有闲散的人都聚拢到戏台前来,就连爆爆米花的也停下来了,孩子们在大人的呵斥下,也不乱跑了,整个戏场骤然安静下来。后来,在板胡手的指引下,文武场面做了严密的配合,两边人马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一次一次将演奏推到了高潮。

正当大家全神贯注忘乎所以的时候,有人从后面的人群里往进挤,大家都以为是哪个瞎起哄的娃娃搅场子,也没在意。

文清在人群外面找,找了半天也看不见阿公的人影,没奈何,就让几个孩子托着她的屁股,从戏台左侧爬了上去,她顾不上拍打身上的尘土,灰头土脸地冲到话筒前:“停了,停了,出人命了,出人命了。”她的声音快速而激烈,多数人都没听懂,但她的动作大家看到了,她夸张得像暴躁的红鬃烈马,文武场面便稀稀拉拉地停住了,文清又喊:“快停下来,停下来。”

底下浑水摸鱼的人们听着喇叭没了声音,也就渐次安稳了,及至最后一个女人的声音格外响亮:“谁的手,拿出来!”众人回过神来,一齐找声音,笑声又起来了。

又一个声音喊:“把老校长请到台子上去。”

接着,就有几个人应和:“请上去,请上去……”

人群中又一阵骚乱,中间的人推开一条路来,三四个壮汉,一鼓劲,就把老校长举过了头顶,老校长像一只刚刚落地的羊羔,赤裸着下身被他们扔到了戏台上,大家踮着脚尖争相观看:缓过劲来的老校长将蜷成一团的身子慢慢展开,像一团纸置于水中,展开一点儿,再一点儿,便不能展开了。文清失神地望着他,她的人生在这一分钟里是空白的,而这一分钟的时间里,所有人都充满了诡秘而又阴暗的好奇,在他们看来,文清就像是刚刚下了羊羔的母羊,接下来,她就应该为自己的孩子舔去身上的羊水,鼓励他站起来,然后掏出乳房,让她的孩子美美吃上一回。

文清没有像众人期待的那样,为老校长抹去身上的脏污,也没有拿衣服护他,她甚至连动都没有动一下……他们对她失望了……还好,这个七十多岁的疯子,这个在太原府小学当了三十多年校长的老师,这个弱小得像一只刚刚出生的羊羔一样的老人,这个没有羞耻感的可怜的疯子,却正如大家期待的那样,颤抖着慢慢跪起来。事实上,这一跪,他试了三次,前两次都是快要起來了,却力气不济,又跌倒了,最后,他鼓足了劲,双手撑着地面,借了一点儿力道,终于跪起来了。他伸直了腰杆,双膝跪着,长出了一口气,眼睛睁大了,看清了眼前的世界。他看到了满戏场子的人,这不大多是他三十年来教过的学生吗?自己的学生,有什么好怕的,看着看着,他便安心了,他天真的笑容慢慢露出来了。

“看,疯子笑了。”

“真的是疯子,这时候还能笑出来。”

“疯子晓得个球,又不晓得羞。”

……

老校长还在笑,微笑,与他早年拄着铁锨站在村头六知堂的旧址上面对着进出村子的所有人一样的微笑,只是同样的微笑,却有了截然不同的意味。而文清也被刚才那个孩子的喊声惊醒了,她如梦初醒般地惊慌失措,左右环顾,就发疯一般跑到后台去,拿了一件旦角的衣服,反身跑出来,像一头失控的母狼一样,将衣服劈头盖脸地捂在老校长头上,然后一通乱拨拉。

红彤彤的霞帔罩住了老校长,跪着的老校长竟然惊骇地站起来,像个孩子一样在戏台上跑动,边跑边试图掀开衣服。霞帔肩头的水晶链被他挣断了,噼里啪啦地落了一戏台,几个演员一看要弄坏了戏服——这是三姑娘要穿的衣服,今儿个就要用呢,便都去追老校长。文清一看不妙,也跟着追,但老校长因为蒙着头,跑动无目标,边跑边挥舞着双手,后面追的人生怕他掉下戏台,又怕他伤着自己——当然,也存有私心,并不真心抓他,就任由他在戏台上蹦蹦跳跳,他下身的白肉时而露出来,那个二杆子也跟着露出来,还是那么硬,坚挺着,与他本人一样热闹。

8

“今晚的戏唱不成了。”

“我要让她唱,她就得唱。”

“这也不是你能说了算的事。”

“在太原府,我说了就能算。”

范生微微一笑,便不再和杨春拌嘴,他觉得他已经很给杨春面子了,毕竟他是书记,是一方诸侯,女人娃娃还得在他的手底下过日子,得罪了不好,但他已经不怕他了。

杨春也微微一笑,坐在了炕边上,接过云秀递来的烟,点上,深吸了一口,他觉得他还是占了上风,他仍然瞧不起这个没用的人,刚才他也已经很给他面子了,要不是他装神弄鬼,他压根儿就不会和他说一句话,他不够资格。

两个男人的较量以他们各自对别人的蔑视而各自心安理得地停了下来,他们都觉得自己赢了。

于是,范生改了话头:“山场上的香老来了,请我去山上常住,十二日的会,没有龙王爷过不成。”

“迟早的事。能去就早点去,免得到时候他们又反悔了,这些香老们,我清楚得很,说话跟放屁一样,变化太快。”杨春头也没回,仍然抽着烟。

“你这是赶我走?”

“赶不赶你都要走,太原府已经容不下你了。”

“是你容不下我吧?”

“哈,不光是我,大家都觉得容不下,你是大神,太原府的庙太小。”这话是阴阳先生冯二爷给杨春说的。

“看来不走也不行了。”范生突然有些心慌气短,这一轮的较量他彻底败下阵来。他原本是想借此来威慑一下这个在太原府横行霸道快二十年的人,他原本以为他干了这一行,已经真正摆脱了一些人的影子,他们那时候瞧不起他,而现在他却瞧不起他们,他们还不是一个个都跪倒在他的脚下求他。但杨春的阴影还在,鬼魅一般的凶煞仍然控制着他的内心,他竟然如此不堪一击。

“恶人的恶报呢?”范生在心里骂了一声龙王爷。

“走,唱戏。”杨春站起来,对着云秀说完,径直往外走。

云秀望着范生,范生转头望着杨春,而杨春却抬头看着天,三个人就这样按照各自的意愿沉默了一阵儿,等杨春站在大门口冷声再叫的时候,范生却出人意料地点了点头。他一闭眼,兀自在心里难过了一阵儿。他的伤心云秀看懂了,也能理解他——谁让他是书记呢,他来“请”,没有不去的道理。

云秀无奈地跟着杨春出门,范生却隔窗扔出一句话:“这戏还是唱不成。”杨春在院子里嘿嘿冷笑了两声,走了。

此时,杨兰生的妈也许是太原府里最安静的人。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破旧的上房里,盯着上房门口年前顶起来的两根柱子伤神。上房是解放初建的,当时也算得上是太原府数一数二的好房子,想当年唯一能与六知堂相抗衡的德胜堂的老窝就在这里,从这里走出去了好多大学生,好多干公事的,就连箭子川道上现在最大的官——固县的政协副主席也是从这个房子里走出去的,可偏偏就落在她手里成了一片烂摊子。闲坐的时候,她就怨恨那个早死的男人,可男人是得了肺痨死的,命不在他手上掌握。要恨就只能恨自己,年纪轻轻的时候,为啥就不走呢,那时候要是再跟一个男人,肯定会比现在好一点儿。

而真正没有离开这个院子的原因,只有她清楚,尽管外人多少有些闲言碎语,但都是猜测。当年说闲话的人多,可说的时间久了,也就觉着没意思,风头一过,人该咋活就咋活,给别人操闲心的也落不到什么好处,只好转移了对象。而今想来,她觉得自己还是亏了,被那个老不死的公公骗了,哈,现在说骗也是亏心了,他对她还是很好,比她的男人对她都要好一些,凡事都依着她,不让她干重活,不让她受委屈,这一点上,她比别人都舒坦,她给旁人说:“他要对我狠,我就拍屁股走人,把娃撂给他,看他咋活呀。”结果他却一脚踏空从田埂子上摔下来,先走了。

跟着龙王爷走吧,一走百事了。老太太想通了,明白了,等着她两眼一闭,两腿一蹬,一切也就都结束了,去了云台山上,一心敬着佛爷,有口吃的,有身穿的,也比这里看儿子们的眼色强。

老太太坐在炕上,将门窗关得严严实实的,哭一阵笑一阵,把这一辈子前前后后的事都顺了一遍,最后叹了口气,把一切最终又在命上归结了一遍,心里悬了半辈子的刚强硬气,一下子就崩塌了,就像胸腔里窝着一个脓包,突然破了,人也轻松了,但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虚飘飘的,一时半会儿不敢信,像是自己骗了自己。就权当是自己骗了自己,等将杨兰生招亲了过日子,太原府的这些七零八落的事就与自己无关了。

老太太将从范生那里画来的符小心地折叠成一个小三角形,然后取了针线,用早已准备好的干净的新红布将符包起来,然后细密地缝合,又找了杨兰生平日里经常穿的那件藏青色的呢子衣服,这也是他最好的衣服,明儿个就让他穿着这件衣服去相亲。她将衣服腋下的地方拆开,慢慢将符装进去,把衣服压在炕上展了展,又重新将拆开的地方原样缝好。按理说,请来的符,就应该恭恭敬敬地戴在身上,一刻也不能离,直到七七四十九天,桐岭湾的樊先生的符一般要戴够百天才能解去,龙王爷的最少也要两月,但范生担心杨兰生发现了,功亏一篑,只好缩短了日期。接着老太太就将从范生前请来的神药(香灰)搀和进一把荞面里,拌以蜂蜜,制成了与保和丸一样大小的药丸,装进这两日杨兰生吃的保和丸的药盒里,将另外的药丸放在了别处。

做完了这一切,老太太如释重负,躺下来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她梦到了范生坐在云台山的大殿里,闭目诵经,而她跪在佛爷面前忏悔,佛爷说:“孽缘,孽缘。未了。未了。”她说她的尘根断了,再也回不去了,还要范生作证,但范生陌生极了,根本不理她。“既然佛爷不信,我就跪上三天三夜,以表忠心。”不料,佛爷也不理她了,就留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在山上,后来,不知过了多久,范生好端端地走来了,端了一碗饭递给她。“你做不了佛门弟子,那就做我的娘吧,我给你养老送终。”

9

老校长终于跑累了,跳动变得有气无力,霞帔被他撕开了一条口子,套在了脖子上。他站在戲台当中,露出的头上,睁着惊惶而茫然的眼睛,他不再笑了,他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他的痴傻更重了一些,他以为他们要把他绑起来,像鞭打一头不听话的驴一样对他施以暴行。他害怕极了,浑身颤抖不停,他开始对每一个企图靠近他的人怒吼,嚎叫,甚至对他们拳脚相加,他瞪圆的眼睛伺机寻找着能抢到手的家伙,他向打鼓匠扑过去两次,可都没把鼓槌抢到手,第三次努力之后,他几乎是将梆子拿到了手,可打鼓匠眼疾手快,还是夺去了。年轻的打鼓匠挥舞着鼓槌敲他的头,他惊恐地哇哇乱叫向后躲闪。

“彻底疯了!”

“本来就是疯子!”他们说。

他们像戏弄一只猴子一样和他对峙,激发他的潜能,更有甚者,还怂恿弱智张鱼儿上去和老校长比试。

文清冒着被老校长打伤的危险,冲过去,拦腰抱住了他,可老校长红眼了,将任何人都看成了敌人,他以为文清也要害他,在文清的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挣脱开来。文清被咬疼了,就像上次碰见他吃土时一样地打他,她又疼又气,将积攒了一天的委屈一股脑儿地发泄出来,拳脚一齐上了,打得台下的人也连连惊叫:

“要打死了,要打死了。”

“打死了才好,反正是没人管的,死了也就干净了。”文清打着,回应着台下。

有人上前拉愤怒的文清,但文清打红了眼,停不下来,况且台下那么多人都冲着她骂,她还有什么脸安然走下台去,不如打死了他,自己也跟着死了的好。

“啪”一声,一个巴掌狠狠甩在了文清的左脸上,文清当即就清醒过来,住了手,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人。台下叫好的声音响起了一片。云秀厉声说:“够了!”文清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发现是比她小的云秀扇了她的耳光,心里的愤怒又旁溢出来,她捂着脸,刚要发作,可云秀又说:“你先回去,这里我处理。”说完,云秀便慢慢蹲下来,用手拍着老校长的肩膀,“别怕,别怕,我们回家去。”老校长孩子一般双手护着头,从指缝里观察着眼前的世界,他看到了云秀,慢慢地,他松开双手,云秀冲他笑笑,摸了摸他的头,整理了一下他身上的霞帔,她回头对后台喊:“拿一条裤子来。”后台的演员不知是谁隔着二道帘子扔过来一条红色的戏裤。她把裤子抖落开来,塞给身后的杨春:“给穿上吧。”杨春愣了愣,接过裤子,走至老校长跟前,可老校长一看杨春,又吓得往后退,他坐在地上,像一只螃蟹,嘴里又呜哇呜哇地吼。云秀转过身,接过裤子。“我来吧。”杨春木然地看着云秀,展现出了少有的顺从,所有人都盯着云秀,她一下子就把整个场面震慑住了,人们不再大呼小叫,不再议论纷纷,都安静地看着她给他穿裤子,他也极为配合,过程很顺利。

文清就是在这个时候流着泪失魂落魄地下了戏台,没人注意她的去向,就像她压根儿没来过一样。

“开戏吧。”杨春说。

“唱不了。”云秀边说边给老校长取套在头上的霞帔。

“怎么唱不了?”

“就是唱不了。”

“嘿,口气怎么和你那个瘫了的男人一个样。”

“他说唱不了是他的事,我说唱不了是我的事。”

老校长跟着云秀回了家,云秀取了范生的衣服给他上下都换上,然后洗了头,让他坐在火炉旁,给他剪头发。她说:“二月二,龙抬头,男人的头都得剪。”

范生在云秀回来之后,就觉得困,倒头睡着了,他在梦里和杨兰生的妈见面了,两个人的梦竟然通了,他们商量了去山场上的时间和诸多事宜,要知道这一去就再也回不了头,凡事都要想认真,料理明白,就像被天兵天将捉走的七仙女,再也没有回来的机会了,因而,这商量的事情就多,有些事情还必须要反复说。

头发快要剪完了,在一旁玩耍的小儿子说:“妈妈,我饿了。”老校长望着云秀,眼巴巴地说:“妈,我饿。”云秀怔了怔,却笑了。“就好了,就好了,马上吃饭。”

文清坐在上房的门槛上,看着铺了满院子的衣服,眼泪又扑籁籁涌出来。是我错了吗?我做错了什么?文清一个劲儿地质问自己,晾衣服的绳子断了,她后半辈子的弦也断了,名声断了,续不上了。难道真是自己错了?他不就是没穿裤子出来跟她要馍馍吃吗,这又不怪他,裤子又是她脱的,只是中间出了差错而已,她又何必把那么大的火撒到他的身上,追着他打,他就慌不择路地跑,跑着跑着就跑到了戏场子里去……

现在说什么都来不及了,真相大白:她就是个人尽可夫的贱人。文清悲哀地仰起头,任凭泪水肆虐,她用尽全力在大腿上掐着,想把那些肉一块一块撕下来,扔给那些恶毒的口舌,填满他们的愤怒,堵住他们的嘴,她宁愿自己撑着血淋淋的肉体,让他们放过自己。可这世上谁又能放过她呢?

宋玉庆进来了,鬼魅一般飘到了她的眼前:“妹子,受委屈了?”

她冷笑着,一点儿都不惊讶,她知道该来的终究会来,不该来的都已经来了,谁还能拦得住他,再说,拦住了又有什么用,谁又能懂她?你再多的坚持,没有一个男人认可和理解,有个屁用。她抹干了眼泪,怒目盯着他。她身上强烈的破坏欲渐次升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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