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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落红军及后代生存状态调查(五) 若尔盖草原上的红军夫妻

2017-05-13张夫高虹

看历史 2017年5期
关键词:徐国草地红军

张夫+高虹

美不胜收的若尔盖大草原恰似一幅巨大的唐卡,阳光是最神奇的调色大师,它会在我们眨眼的瞬间骤然从天空覆盖开来,用赤橙黄绿青蓝紫这个巨大的调色盘,随意挥洒成各色美景,让你不时从心底里惊叫不已。

随着车轮的节奏声,移步移景的车窗把眼睛引向了远方。进入农区,远远的是一片绿色,高原上矮矮的树丛因长年缺氧多显得营养不良,但却依然忠实地匍匐在大地之上……河流就在脚下,公路紧偎着河流的方向向前延伸。

带着这样的臆想,不知不觉来到了一个拐弯处,窗外的景色已经由远变近,突然间,45 度角的斜坡上凝聚成一个特写镜头,镜头前硕大的几个彩色字成为最好的路标——“甲吉寨,长征:四川最后一站”。我们知道,目的地到了。

我们的眼前是一个典型的藏家小院,院门上书“幸福之家”四个大字,走近一看,还有“红军后裔”四个小字加以旁注。

主人公徐长友迈着蹒跚的双腿,已经伫立在小院门口等着我们。这是一位慈祥且安静的老人,从容的脸上写满了幸福与满足,小院里的狗似乎也懂事地停止了叫声,摇头摆尾迎着我们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

好客的徐长友夫妇直接把我们迎到堂屋的炉膛边,待我们坐定后,行动不便的他和妻子却忙前忙后,准备一些吃的东西,酥油茶自不必说,藏族风味的糕点也陆续上来。一切按徐长友的节奏准备妥当,他终于得以坐下来,满脸堆满了笑意,刚刚坐定,笑眯眯的他从衣袋里习惯性地掏出一个红色笔记本,笔记本不大,表皮已经磨得发光,边角也微微向里卷起。

那早已磨得油光可鉴的红色笔记本,虽然封皮和内页的纸原本硬硬的,可已经变得有些皱褶不堪了,尚隐约可见“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离团纪念册”的字样,可以想象它在徐长友心中的分量。看得出来,这个笔记本一直伴随着他。

流落红军的回忆

1934年,年仅14岁的徐国富在四川广元县三元场许家河参加了红军。1935年8月,红军长征过草地。当时,徐国富在红四方面军三十军八十八师二六三团二营当勤务兵,并参加了著名的包座战役。

《三军过后》的书中记载着徐国富生前的回忆录——

翻过雪山,经过艰难跋涉,红军大部驻防在松潘毛儿盖附近待命。

有天,上级命令部队准备八天口粮过草地。出发前,军部召开动员大会,军首长讲道:“八十八师是我们全军的主力师,为了北上,消灭胡宗南,为红军大部队北上开辟道路,现在北上的路已被胡宗南和川军封锁,我们只有走人烟稀少的大草地……”任务艰巨,时间紧迫。各团队连夜分头筹粮,缝制衣服。过草地口粮是件头等大事,由于部队人多,筹粮地域狭小,原计划每人准备八天的口粮,筹划下来每人最多有四五天的。

我与我们连指导员的干粮是合在一起的,有炒熟的大米以及一些玉米,大米和玉米磨成面粉还不到六斤;此外每人还分得有两碗糌粑。衣服都很单薄,每人备有三双草鞋,就这样我们踏上了进军草地的征途。

我所在的团部是在一天的一个黄昏,从毛儿盖进军草地的。刚踏进草地天就黑了,且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为了避免掉队,我和战友就用各自的绑腿前后相连,互相牵着走,天亮时也不知走了多少路程。

走进草地,除了缓缓移动的部队外,几十里不见人烟。尽管日夜兼程,由于天天下雨,沼泽连绵,部队行动非常迟缓,加之干粮不足,又没有食盐,致使不少体弱的戰士掉队。有的战士一倒下去就再也没能力爬起来……我们走到第六天,部队来到了草地的边缘——班佑,终于见到了民房,部队当晚就在班佑住宿。

第二天,部队根据上级命令,由三十军八十八师二六八团为先锋,直插求吉寺。我所在的二六三团随后向巴西、阿西(茸)挺进。二六七团到巴西经班佑寺过羊优沟宿营,然后去围歼包座之敌。

包座战役打得惨烈,后勤人员都上了火线,伤员不断被护送下来,有的做了简单包扎后又冲上火线。一直打到半夜,枪声才慢慢停了下来。

包座战役胜利了。全军列队,在包座俄若塘前面的大坝子召开庆功大会。庆功会后,部队便就地休整,战士们把原来的旧枪封存上缴,换上了崭新的“中正式”步枪,还补充了许多子弹,我所在的连队原来只有一挺机枪,现在增加为两挺。

休整结束后,我们随连队从包座出发,向求吉、巴西开进,后来又到了班佑草地。到达班佑的当天下午,部队召开党团员大会(那时我已是一名共青团员),会上传达了上级的命令,要求全军从原路过草地返回毛儿盖南下。

1936年初秋第三次过草地来到包座时,我因严重的脚疾掉队了,之后我随三十军到达甘肃,过黄河参加了西路军。西路军打散后,我一路帮工,流落在包座、求吉地区……

徐长友长满厚茧的大手,将小小的笔记本捧在手心。看上去多少显得有几分不协调,可再定睛一看,又那么顺眼,与周围的环境浑然一体。掏出老花眼镜,翻开笔记本,徐长友开始旁若无人地念起来。直到他像农村小学生读书一样,咿咿呀呀念了近一个钟头后,我们方得以提问。面对我们的提问,他便又翻到相关页码,继续念起来。

原来,徐长友接受过太多采访了,随着年事渐高,记忆力大不如从前。好在他从小就养成了记笔记的习惯,而更多的采访都大同小异,他也回答不知多少次了。

在徐长友看来,每接触到一位新的来访者,他都会当成一次告慰父母在天之灵的仪式,他是父母的忠实信徒,那么虔诚、那么崇敬。我们就由着他沉浸在自己的仪式里,由着他读完,静静地。徐长友面无表情的朗读背后,我们看到的却是一颗饱经磨难的心。

流落红军的爱情

徐长友拿出一本小册子——《女红军在雪山草地》,我们凑近一看,是四川民族出版社1990年出版的,由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妇女联合会编撰。里面有一篇《向金兰——安居藏区五十年》的文章。

1933年是许多流落红军刻骨铭心的一年,他们差不多都在这一年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从自己贫穷的家乡,走进了红军的队伍。后来成为向金兰的齐曼也是在这一年成为红军的。

她是基于这样的个人生存背景穿上军服的:母亲早亡,家境贫穷,与父亲相依为命。这一年齐曼仅仅12岁——花一样的年龄,红军来到她的家乡四川宣汉县罗文坝时,她正在坡上割猪草。为了活命,年少已知愁滋味的她,想也没想就投入到了这支红色的部队。因为没有枪高,也拿不动枪,她就做宣传,筹粮食,加入卫生队,像零杂工一样,轮番待过很多岗位。

部队(红四方面军)从红色苏区通南巴(即川陕苏区的通江、南江、巴中)进入茂县后,她又到了洗浆队,专门为伤病员洗衣、喂药、喂饭。渐渐地,随着年龄的增长,她也变得成熟起来。可部队长期缺粮使她本来就虚弱的身体更加虚弱,雪上加霜的是,在高原上她因水土不服常常拉肚子,经常全身无力。

草原有国民党部队驻扎,因而时常有零星的战斗。一次行军途中,齐曼再也走不动了,她只好放慢脚步与30多名伤病员一道“拖后腿”。当他们走到求吉乡杠戈村时,一条河拦住去路,好不容易找到渡口,桥却没有了。无法过河,一定意义上等于等死。

初春的大地虽然一片葱郁,但可供充饥的却寥寥无几。特别是高原还十分寒冷。别无他法,就近找一个岩洞,30多个饥寒交迫的个体挤在一起取暖。

仅仅隔了几个钟头,厄运便降临到他们头上。一批受到国民党蛊惑的藏族人路过时发现了他们。绝大部分红军战士便丧生于河中。几个未被淹死的,也被带走,生死未卜。

却说齐曼虽是一女孩,却也难逃意外。没过头的河水,刚刚冒出水面,又被人按下水去。一会儿按下去,一会儿拉上来,来回几十次折腾,随波漂流到下游的齐曼居然命大没死。

求生的本能,使齐曼用尽全身力气靠近岸边。她遇上了一位好心的藏族人,给了她衣服和裤子。趁天黑之前,齐曼设法逃到了求吉寺院。

恰逢寺院里有一位做工的汉族大爷,姓王,来自甘肃。好心的王大爷给了她几个馒头,这几个馒头救了她一命。因为怕寺院其他人发现,白天齐曼隐藏在野外,晚上就来到寺院接受王大爷的施舍。

一个月时间太过漫长。这种昼伏夜出的日子毕竟不是长久之计,齐曼必须设法让自己可持续地活下来。

月余过后,齐曼得知求吉乡麻扎亚洛家地多人少,需要长工。她告别王大爷,来到麻扎亚洛家,唯一的要求就是收留她,让她活着。期间,她没有一天不在打听红军的下落,可生活在草原底层的她,获取的信息极其有限。

从小就吃苦的齐曼不愿意这样被命运牵着走,她要去寻找红军。可红军在哪里呢?她不知道,周围的人说话都听不懂,她也无从知道。

时间是医治心病最佳的良药。红军杳无音信,齐曼跑到求吉三十里外的包座做零工,7年过后,她已经把自己变成一个十足的藏族妹子了,说着一口流利的藏语,对周围的环境也不再那么生疏了。

此刻,19岁的齐曼唯一的想法就是能够挣到钱,回到自己真正的家乡。

花季年龄的齐曼想也没想到,竟在这草原上遇到了一位与她命运惊人相似的青年男子。他的名字叫徐国富,四川广元人,1934年参加红军,也因为受伤而离开大部队,流落草原。他凭着自己的天赋学会了木工,在草原上当起了木匠。

本来想回老家去的齐曼,得知徐国富不愿意回家后(原来徐国富心有余悸,像他这样的青壮年男子,回去后也会被国民党拉作壮丁),她认定了这个男人,随他行走天涯一生也在所不惜,故而一起扎根草原。

没有地,没有房,走到哪家做木工,就随机借住在哪家,这对流浪夫妻过了半年。后來听说求吉乡甲基村有一户汉族人家,大人都病死了,留下一个孩子,别人准备抱去当儿子,那家人租种的地没人种,他们便来到这里顶替这家汉族人种地,并在这里落户。

日子慢慢好了起来,徐国富在草原上做木工养家,齐曼则耕耘着一年只能种一季的庄稼地。1946年他们的儿子出世了,这个孩子就是坐在我们面前的徐长友——一位矍铄的老人。齐曼、徐国富夫妇一共生过9个孩子,可能够存活到现在的,只剩下徐长友。

自1933年走出宣汉那个家门之后,齐曼再也没有回过家,她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时候离开人世的,也不知道回家的路了。思乡心切的徐国富回过一趟广元老家。

徐国富、向金兰夫妇,据我们所知是流落在若尔盖草原上唯一的一对红军夫妻。我们很想看看他们的照片,可惜徐长友接受无数次采访时,都被各路人陆续“借”走,他手里也未能存有。

儿子是父母品质的折射,我们从徐长友身上,看到了两位老人的影子。

从徐长友这位“红二代”身上,我们看到了平凡中的细致、严谨、坚毅与不屈。这是草原的品质,也是红军的品格。

(摘自《虔洁》,成都时代出版社。除标注外,文中图片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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