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旋舞:舞乱大唐?
2017-05-13文和
文和
立国二百八十九年的大唐王朝,至今令人神往,因为其在古代诸王朝之中,独有一股国际化的魅力。此魅力一大表现,则在于其文化艺术的“中外合流”,当唐诗大量传入异域他乡之时,异域他乡的舞蹈音乐也在踏着节拍进入长安,其中有一舞樂,特别驰名,这种驰名度,很大程度上又在于,它有一批十分有名的舞者:唐玄宗、杨贵妃、安禄山……
西域舞
中华舞乐的历史源远流长,在上古时期,就已有许多的舞乐出现,如伏羲氏时期的《扶来》,神农氏时期的《扶犁》,少皞氏时期的《九洲》等,但这些舞乐都有一大特点,或者说一个局限点:实用性。
按照今天人们的理解,舞乐是拿来放松的,不求实用性,但求娱乐性。上古时期则不然,彼时的人们,所创舞乐,多为祭祀求神之用,姑且可以称之为“神舞”。这些“神舞”都有一套规矩,不是随便哪个人随便哪个时候想跳就跳,而且跳了之后,还会被认为可能影响天下安危。
这种实用性的舞乐风格,在夏商时期一度受到巨大的动摇,这两个王朝的文化带有浓重的去实用性色彩,娱乐化的舞乐,曾经占据主流,考古所发掘的商代坟墓中,殉葬者就多有从事此类舞乐之人。这种变化的原因,大约在于夏商时期,上层阶级可运用的权力与资源达到了一个节点,让他们得以去追求“声色犬马”。
待到西周建立,中华舞乐的风格,又回到了实用性的路子上来。传说中那位功德堪比天地的周公旦,在制定分封制等纲领的同时,也将舞乐当作了天下的秩序之一。周天子能欣赏的舞乐,一个诸侯王是绝无资格去效仿的,否则就是谋逆。而即便是周天子欣赏的舞乐,也是严肃庄重,容不得有半点的轻佻。
只是这种舞乐,事实上并不受人欢迎,特别是那些诸侯,大多是强忍困意,在眼皮子打架中撑过去。与此同时,民间的舞乐却在以另外的路径在发展,不同于天子、诸侯所享受的宫廷舞乐,民间舞乐没有那么多的政治任务要负担,娱乐性就是最大的任务。
如战国时期的魏文侯,就曾表示:“吾端冕而听古乐,则惟恐卧;听郑卫之音,则不知倦”——我一听那种宫廷舞乐,就害怕会打瞌睡,一听郑国、卫国传来的民间舞乐,就兴奋得不知疲倦。
齐宣王则曾在孟子面前坦陈:“寡人非能好先王之乐也,直好世俗之乐耳。”——我对那些干巴巴的宫廷舞乐全无兴趣,我喜欢的是轻松有趣的民间舞乐呢!
故而,尽管孔子哀呼:“礼崩乐坏”,中华舞乐,特别是宫廷舞乐的潮流,依然在不可阻挡地朝着娱乐化方向发展。
彼时便有一种颇具娱乐性的舞乐,存在于距离中原地区千里之遥的地方,那就是西域舞乐。根据考古发现,这片广袤而神奇的土地上,舞乐存在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五千年以前。西域分布着众多的民族,文化多元而不单一,政治松散,舞乐也就甚少有官方的条条框框来加以限制,在技艺上自然有长足发展。这种技艺的代表,就是将舞乐中极具表现性的“旋转”动作,在音乐配合下,练习到让舞者如风一般的地步。
那就是“胡旋舞”的意思:西域胡人所跳之舞,特点是旋转如风。
只不过,这种西域舞乐传入中原,尚需时日。在齐宣王追求娱乐化舞乐之后大约两百年,方才有一位张骞,受汉武帝之命,出使西域,开启“丝绸之路”,让西域舞乐随着使者、商旅,走过沙漠,到达中原。
“胡旋舞”一词,最早出自于晚唐历史书籍《通典》,但这并不意味着其舞也是晚唐时期方才传入。按照史书记载,在西汉中后期,宫廷之中就有若干舞者很可能习得了“胡旋舞”的技艺。比如那位绝色的赵飞燕,史称其能在一掌之地起舞,那么起舞的方式,大约便包括旋转。到了东汉时期,西域舞乐更是盛行,如那位“鼎鼎大名”的汉灵帝,便是:“好胡服、胡帐、胡床、胡坐、胡饭、胡空侯、胡笛、胡舞。”
随后中华历史步入了三国混战时代,短暂的西晋,以及长达三百余年的乱世,大量异族迁居中原,带来许多异族文化,对中原文化造成强烈冲击,待到大唐王朝建立之时,唐太宗下令所定的宫廷音乐十部中,便只有两部属于传统意义上的汉乐,其余多为“胡乐”。
大唐乱
前文所言“胡旋舞”乃是广义,是对于西域舞乐一种代表技法——旋转的统称,狭义所言“胡旋舞”则是在大唐王朝时期,由西域康国所传来的一种西域舞乐。
西域康国,大约位于今日乌兹别克斯坦的撒马尔罕城,属于中亚地界,距离彼时的长安至少有两千公里之遥。在古代,这是一个可怕的距离,但更可怕的是,早在西汉时期,中原王朝的影响力就已远至那里,张骞第一次出使西域,就通过这里中转,彼时康国名为康居。到了大唐王朝时期,此国连同另外八国归附,称为“昭武九姓”。由于地处“丝绸之路”的中间地段,又是希腊罗马文化、东方文化、印度文化、伊斯兰文化诸文化的交汇之地,“昭武九姓”在舞乐上很有一套,其中特别有一套的,就是康国的“胡旋舞”。
这种“胡旋舞”,除了具备西域舞乐所有的旋转特性之外,还具有更多复杂动作,且要与独特的音乐相结合,并非只是简单的旋转那么简单。舞者所穿服饰,也是极具特色的西域服饰。表演形式也多变,有一人独舞,有两人对舞,还有多人团体舞。
这是一种高难度的舞乐。
没难度谁看?周公旦留下的舞乐之所以遭到诸侯们的厌弃,除了缺乏娱乐性,还在于缺乏动作上的难度,而动作上的难度,也就是舞蹈的技巧性,是需要舞者付出相当长的时间与精力,加上天赋,进行训练所获得的独门技艺。从这个角度来讲,舞与武,有类通之处。
何况要学习胡旋舞,除了习得那些舞技之外,还要通胡语,唱胡乐,穿胡服……
这种高难度舞乐起初流行于大唐王朝的宫廷,而不是民间,是因为彼时有一位文艺气息浓郁的帝王——唐玄宗。
作为中国历史上为数不多的,兼有“明君”与“昏君”两种矛盾特征的帝王,唐玄宗在能力与才华上,自然非寻常之辈。除了传统的书法、文学等等门类外,他在舞乐上也很有造诣,史称他擅长琵琶、笛子、萧等当时的主流乐器,还是一位作曲作词人,留下了《霓裳羽衣曲》《小破阵乐》《春光好》《秋风高》等百余首名曲。虽然未见有关于他起舞的记载,但很可能只是因为贵为天子,他不能随便乱跳罢了。
他不能跳,自然有人为他而跳。
在唐玄宗所倾心的舞者中,第一人选就是杨玉环。杨玉环的大名,自不用多说,需要说的是,她在舞乐艺术上的造诣,高超到足以讓当年的赵飞燕汗颜,因为其所擅长的舞乐形式不仅很多,还能引领数十名舞女同时表演,“胡旋舞”正是她的拿手好戏,那么也就意味着她通胡语、胡乐。这番起舞的艳丽场面,以李白之诗才,也难以将其十分之一表现出来:“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杨玉环之后,唐玄宗所欣赏的舞者,却是一个丑陋又险恶的家伙——安禄山。
按照史书记载,安禄山在唐玄宗面前大跳“胡旋舞”,而且也是旋转如风——“乃疾如风”,似乎在技艺上丝毫不亚于杨玉环。但史书同时记载,此人是一个体重在三百斤以上的胖子,而那“胡旋舞”是一种动作难度极高的舞,安禄山是胡人,唱胡乐并不成问题,但成问题的是他体重三百多斤怎么还跳得旋转如风?
史书中的记载有人相信,也有人觉得蹊跷——会不会是这种情况:安禄山明知自己“身宽体胖”,是一个演丑角的好料,不适合去跳什么“胡旋舞”,却要故意在唐玄宗面前表演这种高难度舞乐,为的就是博得圣上一笑之同时,让其对于自己为了满足圣上爱好不惜“牺牲一切”的精神所感动,谋得进一步的宠信,进而获得更大的权力。故而在唐玄宗问他,你这么大个肚子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呢?他就要立即回答:“唯赤心耳!”
不管真相如何,作为“安史之乱”主导者之一的安禄山,终究折腾出了一场“大戏”,让曾经举世无双的大唐由盛转衰,终结了唐玄宗的帝王生涯、杨玉环的性命、他安禄山自己的性命、许多人的性命……
戏曲兴
最早出现“胡旋舞”一词的《通典》,成书于公元801年,“安史之乱”结束于公元763年。在《通典》之前,也未见有任何关于“胡旋舞”的记载,诗文之中都没有,所以可以断定的是,这种西域舞乐仅在宫廷内部小范围流行,知名度一般。
“安史之乱”后的大唐王朝,在苟延残喘中又经历了一百余年,许多的文人骚客有感于颓乱之世,纷纷将矛头指向了造成这个盛衰转换的关键人物:唐玄宗、安禄山。感性的他们不会像今天的学者一样去分析经济、政治、军事上的因素,而是选择了以唐玄宗的娱乐生活为焦点,由此波及杨玉环,以及“胡旋舞”。
这方面的代表作品,有白居易的《胡旋女》,诗文叙述胡旋舞一传入中原,就让唐玄宗开始脑袋“胡旋”,进而上了安禄山的当,害得天下大乱:“中原自有胡旋者,斗妙争能尔不如……禄山胡旋迷君眼,兵过黄河疑未反。”
另一位晚唐著名诗人元稹更是在诗文中直言,这个“胡旋舞”,就是胡人发明出来用于迷乱唐玄宗,进而发动叛乱,毁灭中原王朝的凶器:“天宝欲末胡欲乱,胡人献女能胡旋。旋得明王不觉迷,妖胡奄到长生殿。”
在唐玄宗之后,宫廷之中也再无一个帝王,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喜欢这种舞乐了。
绝迹于宫廷之后,“胡旋舞”也并未以流入民间的方式存留于中原,到北宋时期,就已看不到有关这种舞乐的记载。其生命力之短暂,正是源自于其难度太高,在唐玄宗迷恋此舞乐的时代,除了杨玉环这样的专业人士,以及安禄山那样的心机人士,跳“胡旋舞”的舞女、乐工,都是来自于西域诸国的进献,对此,史书有不少的记载,如《新唐书》卷二百三十八:
“康者……开元初,贡锁子铠、水精杯、码瓶、驼鸟卵及越诺、侏儒、胡旋女子。”
“米,或曰弥末……开元时,献璧、舞筵、师子、胡旋女。”
“俱蜜者,治山中……贞观十六年,遣使者入朝。开元中,献胡旋舞女。”
北宋《册府元龟》卷九百七十一:
“(开元年间)五月,俱密国遣使献胡旋女子及方物。”
“五月,康国献胡旋女子及豹史国献胡旋女子及蒲萄酒安国献马。”
“七月,突厥骨吐禄遣使献马及波斯锦史国王阿忽必多遣使献胡旋女子及豹。”
在晚唐时期,中原王朝就已经逐步失去对西域的控制,这对于西域舞乐的传入有相当大的影响。北宋王朝建立后,曾对西域有过一段时间的控制,并建立起陇右都护府,部分西域政权也曾恢复对中原王朝的朝贡,但“胡旋舞”却并未得以再现。
此时的中原王朝的娱乐文化,已经从舞乐阶段发展到了戏曲阶段。
戏曲与舞乐的“祖宗”都是上古时期的“神舞”,主要的不同之处在于,戏曲的表现力更强,欣赏难度更低,更符合大众传播的要求。中原自北宋王朝开始,就步入了古代的城市化高峰期,如北宋都城汴京,就是人口过百万的大都会。这座城市与许多的北宋大都会一样,实行充分的商业化政策,放宽宵禁,娱乐产业由此得以蓬勃发展,而广大老百姓所喜闻乐见的,正是以“说故事”为主的戏曲,这和今天的许多人爱看“肥皂剧”是一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