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姓埋名”的治水人

苏沧桑

“五水共治”开拓浙江发展新境界。那些平凡治水人却不平凡的治水故事，深深打动着我们。千千万万治水人让钱江两岸、江南水乡再现诗画意境，充满勃勃生机。

“沧桑，我真的没什么好采访的，我帮你找人，具体都是他们做的。”

2016年暮春，当我冒雨前往家乡玉环寻找治水的故事，一条微信，让我预感到，迎接我的将是一次艰难的采访。

父亲带着我去我小时候常去的河边，他的话让我感动

“晨雾绕岛，形状如环，上有流水，洁白如玉。”这是古志《太平寰宇记》中关于玉环的记载。早在新石器时代，先辈们就已在这个东海之滨的小岛上种田讨海，繁衍生息，他们兼有山的仁、水的智，纯朴，豪爽，勤劳，幽默，豁达，而最大的特点是实干、低调。

一个月前，父亲曾经带着我，穿过一大片油菜花地，去我小时候常去的河边看看。他说，记得吗？几年前，你站在又脏又臭的河边，说过一句气话“老家，我真的爱不起来了”，你每次来去匆匆，都不知道老家这几年已经像你的名字一样，沧海桑田了。

如他所说，绕着楚门镇南门河、东门河和北门河走，一次次被惊艳。空气里弥漫着初春的清香，眼前是蓝天、清波、柳岸、桃林、亭阁，几只鸭子轻啄着小镇清丽的倒影，耳边传来胡琴的咿呀和槌衣的哒哒声，仿佛走在古诗的意境里，走回了童年。

父亲说，水就是玉环的气血。玉环有三水，一是海水。以前，台风来前，老百姓都会惊恐万状，扛着板锄簸箕，敲锣打鼓去加筑海堤。一旦决堤，整个镇就会变成汪洋，还会死人，老百姓叫苦连天。现在好了，漩门港一期二期大坝工程把巨浪牢牢拦在了外面，老百姓再也不愁了。二是淡水。“玉环人民没水喝”这句话几年前很流行，政府“打天落地”想办法，从温州买水，从温岭引水，如今修建了大小诸多水库，建成了海水淡化系统工程，现在自来水哗哗哗的，多少爽。三是污水。前些年的确太脏了，洗菜、洗衣、刷马桶、丢垃圾、排污水，全在一条河里，现在你看看，铲了淤泥，清了垃圾，驳了河坎，种了桃树柳树枫树，电灯亮亮，柳树摇摇，老百姓琴拉拉、舞跳跳，多少舒服，就连水里种的水草，也都是有净水功能的。就像一个人，气血和畅了，玉环自然就漂亮了。

父亲的话，让我感动，也为自己那句气话羞愧。因此，一个月后，接到前往家乡采访治水故事，满心欢喜，不料途中接到采访对象——县政协主席、大麦屿庆澜水系“总河长”老吴发来的微信，像给我当头浇了一瓢冷水。

怎么办？

4月某日15：50，玉环县府大院四楼

南方的春天已近尾声，海岛的南风天一起，房间地上就像下过雨，很滑。没有电梯，绕着楼梯往县府大院四楼老吴的办公室走时，脚下要憋着点劲。浙江在全国算富的，台州在浙江算富的，玉环在台州算富的，而我家乡的父母官们，居然在这样的楼里办公，忍不住给林县长发了条微信：正在你的衙门里。但忍住了后面那句话：这是我见过的最寒碜的县府办公楼。

桌上是一盆开着花的君子兰，窗外是绿意浓郁的香樟树，满柜的书籍、墙上一幅幅老吴拍的极富人文气息的摄影作品，使这個简朴的办公室散发出一种清新的华贵气。

老吴是我的师兄，我们的父亲们曾是同一所中学的老师，他年届花甲，气质儒雅，琴棋书画样样拿手，摄影作品已获得多个全国金奖。我没有当他是领导，他更像我的一位兄长、文友。

但此刻，我无法说服他，如同他的相机无法摄下窗外香樟树的香气。

“我今年就退休了，河长，我一开始以为是挂挂名，没想到动真格的，治水是好事，就上心了。我就做做监督协调。市里客气，给我评了个先进河长，你千万不要写我，写一线的人，他们更值得你采访宣传。我帮你联系，放心，保证你完成创作任务。”

于是，打电话。

治水办的人也帮我联系我之前听到的两个故事的主人公。一个是雇人把自己影响河道的违建房子拆了、全家借住亲戚家的老党员——71岁的清港镇垟心村村民老王。电话打过去后，得到的回复是：“都是应该做的，没什么没什么，不要写我哦。”

还有一个是挪用60多万元“私款”为治水垫付了沙石、水泥、工资、征地款的村支书——清港镇朱家前村村支书老郑。听说要采访，老郑在电话里说：“我只是想着把村里的事情做好，别的也没多想，也说不出什么，我在出差，不要写我哦。”

我呆坐着看老吴打电话，没了心情。我知道玉环人低调，可没想到这么低调。

终于，老吴如释重负地放下了电话，说：“联系好了，明天我们陪你去大麦屿！”

4月某日18：00，玉环县城某餐厅

一个淡蓝色的塑料药盒子，被老吴悄悄从公文包里取出来，放在餐桌上。他从最左上角的一格里找到一粒药，就着白开水吃了下去。他没有把药盒子放进公文包，而是放在了餐具的左边，用胳膊挡住了。

“你身体不好吗？”

“不太好，好多毛病。”

经他同意，我打开了药盒，一共有七八种药，有治糖尿病、高血压的，有治胃病的，还有一瓶速效救心丸。

当分管治水工作的常务副县长、清华大学高材生老笋风风火火赶到时，第一句话是问老吴：“药有没忘记吃？”

忘记吃药，是老吴的常态。他吃一餐饭，必须吃三次药，饭前、饭中、饭后。因为身体不好，他停了网球，停了最爱的摄影，但不能停了治水，有时忙得连饭都忘了吃，更何况服药，但后果会很严重，怎么办？老笋给他想了一个办法：吃饭时，准备一杯白开水，吃一颗，喝三分之一水，最后一颗药吃完，把水喝光，就知道都吃过了。老笋还说，老吴去看河时，常打着摄影的旗号。大家点赞他的照片时，只有老笋知道他的秘密，这是一个战壕里兄弟之间的秘密。

自始至终，老吴再也没有说过一句他治水的事，而是让我听有着11年水环境整治经验的老笋聊。老笋两年前从外地调到玉环，跟他的治水功夫不无关系。玉环治水难度特别大，岛太小，工业太发达，源短流急，人均水资源量基本上不足400立方米，属于重度缺水地区，水生态系统脆弱，如果管道管理不到位，河道就成了污水沟，三年五年弄不好。之前玉环有“七彩河”，经过几年整治，别的不说，河水清了，成了一种颜色，所以信心满满，越干越有劲。

在他对“水玉环”梦想眉飞色舞的叙述里，我看到了一个异乡人对第二故乡的款款深情——他说，计划投入1.5亿元把整个玉环五大水系全部贯通，用生态补水的方式，把三个西湖那么大的漩门湾玉环湖水补到五大河道里，再经过大循环回到玉环湖，来个大换血。我仿佛看到，古志上“上有流水，洁白如玉”的景象已然重现。

我好奇他名字里为什么有一个“笋”。他说，父母没文化，山上干活时常见的笋，便成了他的名字。当年，父母为了供他上大学，连一块肉、一根棒冰、一块西瓜都舍不得吃，无以报答，只有好好干。他说，我是从农村出来的，实干就是王道，犯错误没人保我的。

末了他说，我们随便聊，但千万不要写我哦！

4月某日14：30，大麦屿庆澜河畔

“老吴头犁开做，我们肯定也头犁开做。”

“头犁开做”的意思，就是一个人像一头牛一样，头使劲往前拱，豁出命干活的意思。一经大麦屿街道陈主任说出来，大家都笑了。

庆澜河畔，春雨霏霏，满目葱茏，两岸的游步道蜿蜒至绿影深处，通透的河面倒映着远处的山峦和近处的民居，很美，很清爽，很宁静。正在巡逻的保洁员说，这条河以前叫“柏油河”，油污亮晃晃的跟大马路一样，现在好了，清得可以游泳了。

陪我们来的宣传部施部长笑着说：“按老文艺青年老吴的话，是可以跟鱼对话了！”

“可是，水质还没那么好，所以，不能搁燥滩嘎。”陈主任又说了句土话，“搁燥滩”是船搁浅在没有水的滩涂上半途而废的意思。

大家又笑。笑声和雨落在河面上，升腾起水汽，我的心里也升腾起深深的敬意，眼前这一群治水人，把多少个日日夜夜、多少看得见的汗水、看不见的心血都熬在了“建污水厂、调试设备、拆除养殖场、保洁监督、生态补水”、“强势推进”、“雷霆治污”等等这些枯燥又艰难的治水工程上，却还能如此举重若轻、谈笑风生。

4月某日16：30，大麦屿街道办事处二楼

在火山茶袅袅的清香里，我终于见到了一个可以透露真实姓名的小兄弟。

1975年出生的江新伟，五六岁就在海里赶小海了。他个子很高，眼睛很大，说话很快。他主管“截污纳管”，每天和老百姓面对面打交道。大麦屿很多地来自围海造田，地基不牢，村民一是担心挖地埋管会影响房子安全，二是有的迷信，说污水不能从家门前过。好在他信访干了八年，又是本地人，还算顺利，但也会遇到“钉子户”。去年十月，岗仔头村居民游某坚决不让施工，工程推进不了，江新伟担心已经开挖的部分会崩塌，而且拖下去，周边居民会有连锁反应。他多次上门劝说，游某就是不答应。江新伟急得好几个晚上睡不着。一个星期五的下午五点多，江新伟又来到游某家里，游某二话不说把门一锁，走亲戚去了。十月的天已经很冷，还下着雨，江新伟就站在门外等，妻子电话一个个催他回去吃饭。当时他也想走，可既然来了，这事就要成！他想，他们找我审批造房子时，心里多急，却要等我们，我找他们，也要耐心等。

“当时，心里那个忐忑啊，跟头上落着乌云一样的，跟涨潮落潮一样的。”

终于，晚上十点多，游某回来了，看到江新伟还在等自己，衣服也被雨打湿了，心里过意不去，招呼他进门谈。江新伟用闽南话耐心解释工程对房屋质量不会有影响，并说，你拿个照相机拍下来，如果过几天裂缝有延伸，一切后果我们负责。游某终于点头。他趁热打铁，马上叫施工队做好周六突击施工的准备。深夜开车回城关的路上，心里说不出的轻松，都听不见肚子已饿得咕咕叫了。

致敬——文中所有“隐姓埋名”的治水人

去年秋天，我曾踏遍玉环山水，想重新认识故乡、记录乡愁。我闻到了漩门港湿地的水稻飘香，惊艳于坎门东沙渔村的人文品位，我去龙溪山里看海，被万亩盐田震撼，也为鸡山岛的渔舟唱晚迷醉……我一厢情愿地认定故乡是最美的，而刻意忽视它不美好的一面，更不愿向外人道破。而在这场始料未及的艰难采访中，我忽然发现，这些“隐姓埋名”、每一个都说“不要写我”的故乡人，从不避讳它的短处，它的环境、它的水问题，实实在在为它做着事，治着病，圆着梦。我也发现，有无数像老吴、老笋、陈主任、小江等真正當得起“公仆”二字的官员，正在为治水呕心沥血。

夜晚，我在灯下翻着新版的叶赛宁的自然文学三部曲巨著：《寂静的春天》《沙乡年鉴》《瓦尔登湖》，其中的《瓦尔登湖》我已一读再读。三本书的封底都印着同一句话：“在大地上我们只过一生——叶赛宁”。想起去年秋天，林县长曾跟我说，他去过邻县一个小地方，自己花钱住过眠床只有一米二宽的民宿，但感觉特别好。无论国外国内，人家能把环境弄得那么好，我们也一定能把玉环岛变回《太平寰宇记》里描述的仙境！

致敬这个美好的梦想，致敬这篇文章中所有隐去真实姓名的人们——我的父老乡亲、我的兄弟。

People Dedicated to Water Projects in Zhejiang

By Su Cangsang

In the late springtime drizzles of 2016， I set foot on the ground of my island hometown Yuhuan to look for stories for the writing of a special ‘water project feature. A myriad of thoughts were running through my head when my father and I wandered in the cole-flower scented country and into the river shores where I had played a lot when I was a child. “Still remember what you said a few years ago when you came here and saw the stinky water？” My father asked. “Of course I do. I said I had fallen out of love with my hometown.”

Taking a walk here again， I felt I was time traveling back into my childhood and it was time to take my words back. The walk along the river in Chunmen Town was full of aesthetic surprises. The smog and stinky smell is gone， replaced by refreshing springtime fragrance， cobalt blue sky and glistening ripples. Quacking ducklings and the sweet， lingering melody played on the huqin completed the Jiangnan vista. “Water is the blood of Yuhuan，” my father said again.

The locals had been plagued by typhoons for a long time until the completion of the dam construction at Xuanmen. Freshwater used to be a ‘critical life material in Yuhuan， and the government had to buy and ‘borrow water supply from Wenzhou and Wenling. Poor wastewater treatment has become history in Yuhuan.

On a chilly， rainy day， I walked into the Yuhuan county government administrative building for a meeting with Mr. Wu， known by the locals and his colleagues as the “River Governor”. “There are people much more worth talking to than me，” he declined politely and recommended two people for me to write about. Filled with excitement， I couldnt wait to dial the number， but was left disappointed again. “I did what I should do and there is little worth mentioning.” 71-year-old Wang told me through the phone. The other one is Zheng， former village secretary of Zhujiaqian Village in Qinggang Town. He turned me down too， as expected.

Finally， Wu arranged a meeting with his friend “Bamboo”， who has devoted 11 years to the countys ‘water governance undertakings. The fragile water ecological system of Yuhuan and low per capita water resource that barely reaches 400 cubic meters has long been a big headache to the local government， making water governance comparably more difficult in Yuhuan than in other places in Zhejiang.

“The plan is to put in 150 million yuan into the project to link up the countys five water networks. The idea is to ‘borrow from the rich water resources of the Yuhuan Lake at Xuanmen Bay – which is three times as large as the West Lake in Hangzhou - through the operation of a natural， circulating system，” the man shared with me， his eyes glistening with excitement. “The only way to reward my parents for all the hardship they endured and all the sacrifice they made for me to have a good education is to work hard to fulfill my duties.” He added and humbly asked not to name him in my writing.

Finally， I managed to talk to someone who is willing to tell me his name. The daily work routines of 42-year-old Jiang Xinwei are dealing with the locals to make sure the countys underground pipe installation went smoothly.

I spent the last fall exploring the nooks and crannies in Yuhuan to wake up my sleeping memories and record my nostalgia， in hope of a redefinition of ‘hometown. I enjoyed the perfume of paddy fields in the wetlands at Xuanmen， immersed in the rich fishermans culture of Kanmen， feasted my eye on the undulating salt ponds at Longxishan， and carried away by the mesmerising seascape of the Jishan Island. I bumped into a lot of people and talked with many of them， who shared with me true stories about how Yuhuan has contributed to the provinces ‘five-thronged water projects. All of them are no-nonsense people who see and solve problems， and serve people with love and honesty. They are the ‘water governors of Yuhuan， working the heart out to restore the fine water environment of the island， to turn the island into a fairyland as soul-purifying as the Walden Lak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