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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终结篇(卷二十七)

2017-05-13时未寒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17年4期
关键词:太子将军

时未寒

【前文提要】

龙蛇谷中,许惊弦与简歌正在激斗,简歌按藏心计没有再过紧逼,任由许惊弦孤身追赶威赫王。隔云山脉中到处都埋伏着简歌派去的杀手,许惊弦在密林中搜寻到了威赫王,而威赫王也解下面具与他真诚相待……

第一章 解读谶语

听到威赫王提及“天命谶语”,那种被看不见的命运之线层层束缚的无力感蓦然涌上许惊弦的心头,他呆了半晌,方才鼓起勇气发问:“苦慧大师留下的那八句谶语到底是什么?”

当年在京师清秋院因受乱云公子郭暮寒的欺骗,少年许惊弦一怒之下将《天命宝典》掷入火盆中,却也因此而阴差阳错看到了苦慧大师用药水写在封面上的八句谶语,但事发突然,只隐约记得几个片段,第一句是“千古昊空”,最后两句则是“勋业可成,破碎山河。”随后又听鹤发与南宫静扉无意透露,猜想当中尚有“神兵显锋”的字句,其余则一概不知。八句虽知其四,却仍无法明白真正的意思。

威赫王淡然一笑:“据说妄言此语泄露天机,必受天谴,恐有横死之祸,我可犯不上为你冒此风险。”

许惊弦气苦:“听说威赫王纵横塞外,无往不利,千军万马亦视若等闲,想不到却对这些无稽之谈如此畏惧。”

“嘿嘿,不用你激我,这也不是什么无稽之谈。苦慧大师精研武学多年,身体强健,虽已年届七十,但至少尚有十数年的性命,他说出天命谶语后即在青阳山中坐化,不由人不信。此八句谶语事关四大家族、御泠堂与昊空门千年恩怨的了结,唯有三派之人才知。

“唔,唯一的例外大概只有家父生前好友北雪雪纷飞,而家父告诉他亦只想请他斟酌,决无泄露之意。”

自从许惊弦踏入江湖,接触到这三派的人物着实不少,可关于此讖语,每个人都对他讳莫如深,到头来都以“妄言天机必受天谴”而推脱,令他心中恼怒莫名。仿佛这个秘密人人皆可知,唯他不能!忽然一动,问道:“且慢,你的说法有个极大的破绽,若是不能对人言,你又从何得知?”

“许小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或是理解有误,岂不想那八句‘天命谶语如果只能胎死腹中,纵然洞悉天机,却又有何作用?所谓不能对人言,指的是不要对当事者提及……”

“当事者?”许惊弦半信半疑,“明将军亦是当事者之一,为何他又得知?

“那是因为苦慧大师的徒弟,亦即明将军的授业恩师妄念大师临终前自知寿命将逝,所以告诉了他……”

许惊弦心中一震,当年妄念大师死后,明将军突然叛出昊空门,更是一反道家清静淡泊之风,直奔京师求取功名,从此开始了他一统庙堂与江湖的霸业,恐怕这与他知道了“天命谶语”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转念一想,疑惑渐生:“苦慧大师在明将军周岁之际来到鸣佩峰,并特意嘱咐交与寻常农家收养,待其长大后方收为昊空门下,可见对他确是煞费苦心,在谶语中提及他并不意外。可是苦慧大师坐化时,连我义父都还只是个孩子,他根本就不知道我的存在,我又如何能成为当事者?”

“嘿,看不出你小小年纪,知道的事情倒是不少。那么,关于‘天命谶语所预言之事,你可有了解?”

许惊弦眉头轻锁:“实不相瞒,虽然四大家族与御泠堂中从没有人对我真正提起过这八句谶语,但经过一系列事件,譬如景成像借医治伤势之际废去我的丹田,而雪纷飞老前辈力主让我成为裂空帮帮主等,我可以大致猜出,此预言似乎与我和明将军之间的决战有关……可是,若论明将军最强劲的对手,应该是暗器王林青林叔叔才是,又怎么会轮到我?”

威赫王目中精光一闪:“你的猜想虽不中亦相差不远矣,若能再大胆一些,便可找到真相了。”

“小弟资质愚鲁,着实想不明白,还请国师指点迷津。”

“嘿嘿,居然对我以国师相称。你前倨后恭,无非就想知道天命谶语的虚实,看来只要我告诉了你,无论什么条件都可答应了?”

许惊弦略一思索,诚心道:“我心中一直视宫大哥如亲生兄长,之前对于只闻其名未见其面的南宫少堂主亦是心生景仰,所以只要不违侠道,不损国家大义,我可以答应你的任何要求。”

威赫王叹道:“由此可见这八句谶语在你心目中有多重要。但是你可想过,像这等虚妄预言,无论真假与否,一旦知道了都会影响自己对事态的判断,从此缚手缚脚,全无快意,又有什么好处?须知人生有时不妨难得糊涂。”

“话虽如此,但若不知真相,实是寝食难安。更何况我以为人的命运应该掌握在自己手里,假如一辈子活在几句谶语之中,岂不是味同嚼蜡。我宁可做一个努力抗争命运而最终失败的战士,也不想成为一个表面成功其实只是受人摆布的傀儡。正所谓宁抗命而亡,不妥协而生!”

“好一个宁抗命而亡,不妥协而生!”威赫王挑指而赞,青白的脸上突生血色,似也因此言而激情狂涌,“许小弟之言深得我心,若非为此,我也不必抛下御泠堂大好的基业而来到塞外重新开拓一片天地了。”

两人对视豪然大笑,这一刹那,纵然敌友难辨,但彼此心中皆不约而同地生出一份英雄相惜之情。

威赫王感慨道:“也罢,我也不必对你开出什么条件,但凭此刻能与君放怀一笑,便可如你所愿。”

许惊弦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梦寐以求的秘密唾手可得,反倒令他有些不知所措,喃喃道:“难道你就不怕受天谴么?”

威赫王哈哈大笑:“方才那些话儿不过是试探你的心意,像我们这样的人,岂会因几句莫名其妙的流言蜚语而更改本性。”

那一刻,许惊弦心中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感激之情,并非因为威赫王宁受天天谴也愿意对他说出天命谶语,而是在威赫王的言语中,俨然把他当作是一个“同类”。南宫世家的每个人似乎都有一种天生的魅力,无论他言行是善是恶、是枭雄还是英雄,只要得其赞同即感与有荣焉。威赫王如此,宫涤尘亦是如此,不知那早已逝去多年的老堂主南宫睿言又是何等风采?

威赫王一双锐眼亮若繁星:“我且问你,像我们习武之人不分寒暑勤力苦修,为的到底是什么?”

许惊弦朗声答道:“匡扶正义,弘扬侠道!”

“嘿嘿,好一个裂空帮少帮主!说得如此大义凛然,却根本打动不了我。”威赫王对许惊弦的答案嗤之以鼻,“在我看来,那些凭着武功去追求镜花水月般虚名空利的人,皆是舍本逐末,落了下乘;而如你所言,那些所谓的惩强扶弱,也不过是替那些在红尘浊世中挣扎的人们出一口于事无补的恶气,又有何用?最多亦只算是中乘之境;人世匆匆,不过百年,何必忙着为他人做嫁衣,所以我只为自己而活,拼却一生为之奋斗的,就是要破除那些冥冥之中强加给我们的宿命。这,才是真正的大乘之道!”他戟指朝天,陡然间神情变得倨傲无比,“都说天意难违,我却偏偏要与这老天斗一斗,才不枉这一生!”

许惊弦虽未必认同威赫王的观点,但却不由被他那充满磁性的声线、强烈的自信,还有那神情中喷薄欲出的狂热所打动。若非立场有异,必会为他的豪迈气概抚掌而赞!

这一刻,许惊弦终于明白了南宫逸痕隐姓埋名、化身威赫王一切重新开始之后,为何又能在短短几年内由塞外崛起,渐成为当今最有影响力的几个人之一!像他这样一个天生拥有蛊惑人心气质的人,若再加上悟魅图的策神之术,谁人能抵挡得住?

威赫王仰手望天,目光投在遥远的浩瀚星空,如自问、似自勉:“人力终有穷尽,到哪里才是自己的极致呢?”

被其言所感,许惊弦亦不由低低叹息一声。这或许就是威赫王、明将军、暗器王等人终其一生所追寻的答案吧。他亦很想有一天能达到这样的境界,抛去一切凡世俗事,为追求自身的极限而战!

两人各怀心思,静默良久。直到月沉西天,星光渐暗。

威赫王开口打破宁静:“其实在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那些疑问就一直萦绕在脑海中,却始终理不出个头绪,直到成年之后,才渐渐有所领悟。而这段时间,却因忙于军务与国事,几乎不去想这些问题了,真是難得有这般空暇之机。”

许惊弦笑道:“说起来倒要感激简歌了。”

“其实,最应该感激他的人,是你!”

“何出此言?”

“虽说我未必相信‘天命谶语,但一向敬重苦慧大师与昊空门人,不敢稍有亵渎。若非此刻与你陷身困境,决不会告诉你。”

许惊弦略一思索,沉声道:“你是明知讲出谶语会受天谴的说法,所以才偏偏反其道而行之,与老天赌一把么?”

威赫王抚掌大笑:“想不到你倒是我的知己!不错,我正是如此想。嘿嘿,明人不说暗话,你应该能看得出我告诉你谶语未必出于好心,更多是为了自己。简歌性格狠辣,心志坚定,既然出手,就决不甘心无功而返,此次伏杀谋划以久,你我需要打起万分精神。假设我逃不得此劫,那就是老天胜了,自然一切休提。但若我告诉了你谶语后依然脱困而出,自信心将会有极大的提升,日后的修为可更精进一层。”

许惊弦亦不相让:“同样,我央请你说出谶语亦是为了自己。曾经,我也不愿听人提及这几句话,甚至不愿去想起,因为害怕不可预知的未来会因几句话而变得透明,害怕更多的厄运会随之降临。但如今,我学会了坚强和面对,若是心智受此冲击而不乱,何事不成?”

“看来你已做好了准备。”

“请!”许惊弦长吸一口气,静待这个困扰他一生的惊天之秘。

“‘天命谶语预言的不是个人恩怨,而是天下大势。”威赫王面色一沉,望向许惊弦,声音中透出刀剑般的锐利,一字一句道,“而你,就是与明宗越争夺皇位的唯一人选!”

“你说什么?”许惊弦大吃一惊,他从未想过自己这样一个平凡无奇的清水镇孩童,竟在数十年前就成为了昊空门一代宗师苦慧大师眼中有资格争夺天下的那个人!实在让他难以置信,但如此一来,曾经的一切疑问亦迎刃而解,那些知道天命谶语的人正是怀着各种各样的目的,将他一步步推向了如今的境地!

试想假如没有这八句天命谶语,他的命运是否又会走向完全不同的轨迹?景成像固然不会废他丹田,但像愚大师、花嗅香、水柔梳、雪纷飞等人恐怕也不会对他另眼相看,明将军亦不会抱着扶敌自强之念而暗中相助自己,甚至宫涤尘也未必会与自己义结金兰吧。

若非这样,也许他早就默默无闻地死在敌人手里,还能历经艰辛后重新习得绝世武功么?更遑论以弱冠之年坐上白道第一大帮的位置……

他想到这里,忽觉万念俱灰,难道从自己出生伊始,命运就早早被锁定在那似偈非偈、难辨真假的谶语之中,成为一个不由自主被操纵的傀儡,所有的梦想、豪情、努力、挣扎都全如一场空幻的迷梦,人生至此,还有何意义?

威赫王静静地凝视许惊弦,把他此刻所有面部表情与内心情绪皆收于眼中,继续道:“四大家族、御泠堂与昊空门三派之中,每个知道‘天命谶语‘的人对此都有不同的解读,但唯有一点都是一致的:乱世将至,无论我们选择什么立场,都是可以一展宏图的最好时机!”

许惊弦心情紊乱至极,几近崩溃,对威赫王的话听若不闻。但突然,更多的记忆涌上心间,他又想到了虫大师、水柔清、叶莺、多吉、童颜等人……他们都不知道“天命谶语”,与自己相知相交完全出于本心,没有任何目的。更有暗器王林青,那个影响他一生、如父如兄的英雄,当初涪陵城初遇,两人素未谋面,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身份,甚至都不清楚自己是许漠洋的义子,但却甘愿与自己平辈论交,用他毫无做假的言行影响了自己的一生……

无论“天命谶语”是真是假,他的人生也并非毫无意义,那些人、那些事都是他记忆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都会在他的生命中留下无可取代的光彩。

就算这个世间有多少他无法直面的丑陋与邪恶,但亦有更多的善良与公义,给了他重新站立起来的勇气和信心!

终于,许惊弦的眼睛亮了,挺直了身躯,迎向威赫王的目光,淡淡道:“既然我们都知道了‘天命谶语,那么,威赫王是否打算顺应天意?还是一如你所说,只想用自己的方式完成辅佐一人得天下的祖上遗愿,所以明知我是最佳人选,依然要反其道而行之呢?

看到许惊弦转瞬之间神态的变化,威赫王心下暗惊:此子面临心神上的莫大冲击,却能在短时间内掌控情绪,霎时间信心尽复,固然有《天命宝典》之功,但亦绝非寻常。如果说之前他对天命谶语尚怀着不屑一顾的态度,那此刻已有些半信半疑了。至少,苦慧大师能在多年之前就预言到这样一个人物的出现,思之不免心悸。

威赫王沉吟片刻,方才开口道:“你既然是苦慧大师预言中的人,本不是我心目中的人选,可我又偏偏很想助你一臂之力,好看看四大家族那帮一心想助明氏传人登基的伪君子是何表情,心中着实犹豫不定。正因如此,我自知并非最适合告诉你谶语的人,故只提概要,不讲原句……”

许惊弦甩甩头,似乎如此就将所有烦恼都置于脑后:“无论你对我抱着什么期望,我会回报你何等态度,现在都最好暂先放下不提。若是我们不能脱出简歌的魔掌,一切都是空口瞎话,如今之计,还是早些休息,养好体力吧。”说罢竟然以剑作枕,埋头大睡起来。

威赫王苦笑,望着环绕积雪峰峦的无尽黑暗,喃喃一叹:“年轻真好,可以对一切都那么肯定,相信只要努力,任何事情都能被改变……”

许惊弦并不若他表面上那么镇静,这一夜杂乱的梦境纷沓而来,他在一条漫长的道路上独行,沿途遇见了许多人,大多是陌生面孔,每个人都对他许下丰厚的承诺,希望与之同行,但被他统统拒绝……

他感觉自己更像是一头生存在荒芜世界中的独狼,越过陡峭的山壁,穿过碎裂的岩缝,爬上堆叠的乱石,望向落暮的太阳。他渴望奔跑,渴望捕猎,渴望追逐梦想中的气息。

他就这样一直走着,不回首,不旁顾,心中似乎有个隐约的目标,却无法真切地抓住。不知过了多久,直至星辰升起又落下,江河奔流又枯死,山川挺立又崩塌;直至森林幻化,大地喷烟,整个世界开始旋转;直至沧海桑田,岁月更迭……他都始终要一个人走下去。

因为,在他的内心深处,有一个信念始终不变,那就是:无论上苍赋予他什么样的命运,他都只想做不受任何人牵制的最真实自己!

第二章 三个诱饵

沉碧阁是京师西郊外的一间园林,内里池水环绕,繁花簇锦,庭院悬金挂玉,琉瓦珠檐,大厅雕梁画栋,极尽奢华,更是藏于深山密林之中,丘屏壑阻,山掩水映,只有登在高处,方可隐约看到在大树交相荫覆下,那一片占地约二十余亩的华美景致。

这里一向是王族邀约王公大臣商谈秘议的地点,平日都闭门谢客,可一旦有来人,必是宝马香车,兵卒簇拥,排场极大。但今日情形却是有些不同,整个园林中空荡荡的,不但阁中没有任何看守的护卫,甚至就连端茶送水的仆人也都被遣开。只有在远离大门的百步外,孤零零地停着一辆马车。

包下一间园林并不算什么,有此手笔的人在京师可谓不计其数,但能包下沉碧阁,除了银两外还需要非比寻常的身份,而能让整个沉碧阁的人都暂时消失的,那更不是普通王孙贵族能办到的事。

初春的傍晚,空气中总有着一股黏稠的味道,花的芬芳、草的清香、风的暖意,但在沉碧阁的大厅,一切都不复存在。

尽管灯火通明,但只坐了三个人的厅堂依然显得空旷而冷清。但每当三人目光交错的一刹,却又仿佛弥漫着风雨欲来的紧迫感,似乎在那梁柱转角、明灭烛光的背后还隐藏着三百、三千、三万人……

事实上,这三个人的身后,几乎包含了京师里举足轻重的大半力量。

坐在大堂右首是一位身材高大的蓝衣人,乍望去难以分辨年纪,单看那额间纵横的皱纹、颌下花白的长须、雍容华贵的气质、睿智深沉的眼神……就像是一个已至天命之年、养尊处优的老年人,但听他的声音神完气足,看他行动矫健敏捷,仿佛身体里蕴藏着无数能量,又似正值青壮之年。尤其那一束乌黑的长发如匹练般从头顶披至胸前,极显气度。

左首坐着一位闭目养神的白衫人,他身形普通,面容普通,装束也很普通,脸上还总是挂着一丝和蔼的笑意,浑如一位心性善良的教书先生,但在瞳眸偶一开阖间,目光却是锋利如刀。

上首主位是一位三十出头的华服公子,面色白净几近透明,谦恭的神态下隐隐流露出威严与傲气。

今天在沉碧阁摆宴相邀的主人不是皇宫内的王族,而是称霸江湖数十年不倒,在京师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明将军!

而他的两位客人,乃是皇太子与太子御师管平。

说是宴请,其实无酒无菜,不过是几杯清茶、几碟点心。但三个人都心知肚明,真正值得他们品味的不是摆在桌上的美酒佳肴,而是他们要商谈的朝政大事,更是隐藏在各人心中的秘密。

自从南疆之战后,明将军久蛰不出,似有归隐之意,不但将军府的事务大部分交给水知寒去处理,就连上朝亦多是托病。

所有人都以为他已老了,当年那个叱咤风云的大将军终也抵不过岁月的流逝,但这半个月来,随着塞外离昌国势日益渐大,中原汉室倍感威胁,他又重新出山,整肃朝纲,弹劾奸佞,接连上奏请旨贬了十余位官员。弄得朝中人人自危,谁也不知道他的下一道奏章中是否会写着自己的名字。

寒暄过后,太子使个眼色,管平会意,从怀中摸出一张纸:“来时匆忙,这一份名单权做薄礼,还请将军笑纳。”

“哦,却不知是什么样的名单?”

“将军大刀阔斧整顿朝纲,不免矫枉过正,惹得一些人不满。近日就有三十几位官员不知天高地厚,联名上书,欲请皇上收回一些将军的权力……”

明将军冷冷一笑:“看来我这几年摆出退隐的姿态,一些魑魅魍魉又蠢蠢欲动了。名单不必给我看,圣上沉疴未愈,目前一切皆由太子殿下主政,自然知道如何处理。”

太子笑道:“将军放心,离昌国的威胁近在眼前,正值倚重将军之际,本宫当知轻重。那些官员多是这几年新晋升的,不知你军功卓著,积威犹存,否则谁敢轻捋虎须?”

明将军心下暗叹,太子这番话恩威并重,颇有一代君王之风。比起四年前泰亲王谋反之时那个张皇失措的太子,早已不可同日而語。略一沉吟:“法不责众,只要找出背后主谋者即可,其他人网开一面。”

管平点点头,手腕轻轻一抖,名单如变戏法般收入怀中,旋即又从怀中掏出另一张纸:“离昌二十万大军驻扎在距离边境一百二十里处的望海城,每日派出不少侦骑四处搜寻,像是在寻找什么人。而据秘报离昌国师威赫王半月前率十余亲卫前往无双城左近,此际下落不明,将军对此有何看法?”

“管兄是否有些舍本逐末了?”明将军淡然一笑,“威赫王一向行踪诡秘,难辨虚实,但只要盯住那二十万大军的动向,就不怕离昌国的诡计。”

管平叹道:“我汉室兵多将广,资源丰富,虽然离昌铁骑弓马娴熟,以一敌百,但亦难以撼我分毫,相比之下,足智多谋的威赫王才是最大的威胁,此人一日不除,朝廷寝食难安啊。”

明将军道:“若能杀此一人而解除两国隐患,当是最善之策,但据说威赫王身怀异术,帐下高人无数,只怕寻常人根本近身不得。何况离昌军民视之若神,一旦知晓是被我中原高手谋害,只怕会不顾一切出兵寻仇,大军压境。所以固有除他之心,却不能草率从事,尚需从长计议,假如管兄有行刺之意,最好提前告知我一声,免得行动不利反而打草惊蛇。”

“嘿嘿,我手下可无将军的盖世武功,岂敢贸然造次!”

“如此最好!”

管平又道:“沈从龙出使无双城,却在中途与凭天行兵分两路,据说凭兄仅带了两名随从,由塞外绕道而行,不知这是出于将军的授意还是他自行决定?”

神芒在明将军眼中一闪而逝,漠然道:“这是我的命令,至于详细的计划等他回京后自会禀报朝中。”

管平不置可否地一笑,又抽出第四张纸:“平西公子出使离昌,按说本可于近日到达离昌国都,但他却在隔云山脉左近按兵不动,不知做何打算……”

明将军截断他的话头:“平西公子此次出行乃是管兄与葛公公力荐,为何反来问我?何况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相信桑公子有他的道理。”

“本来这几件也算不了什么大事,但凑巧都发生在同一时间,亦都在我中原与离昌接壤之地,倒是令人玩味。”

明将军毫不客气:“管御师不必打马虎眼,想说什么直言无妨。”

太子冷静的声音轻轻响起:“听说将军从府中找到一个来自塞外的远古宝物,并派沈从龙随身携带,不知有何用意?而威赫王突然离开中军前往无双城,是否也与此有关?”

管平亦接口道:“听说那件宝物还是塞外九族的神器,若是威赫王得此物后当可迅速一统离昌全境。假设真到了那一天,只怕离昌大军犯我中原也就迫在眉睫了。”

明将军似是猝不及防地一怔,呵呵笑道:“想不到太子殿下的消息如此灵通。”

太子苍白的脸上并没有流露出得意之状,神情淡然:“若是连京师中发生的事情都不知晓,本宫又有何资格日后掌管全国。”

明将军低头沉思,良久不语。

太子与管平交换一个眼色,看来这一击确是命中了明将军的要害。

“唉,看来将军府也并不若我想像的那么无懈可击。”明将军终于发出一声长叹,低声道,“既然太子殿下都知道了,我也就不需隐瞒。此宝名为金角鹿冠,确是塞外流传多年的上古至宝。它的功用是否有管兄说的那么大,不日即见分晓……”

太子与管平都却不知道,这一切只是明将军故意摆出的姿态。他早知将军府中藏有各方势力的耳目,并把金角鹿冠的消息有意泄露给几个人,目的就是为了今日之局。

管平问道:“那么,请问将军打算把这个金角鹿冠交给谁呢?小弟有一个很不好的猜想,却是不便说出口,只等将军澄清。”

明将军冷冷道:“你猜得不错,我确有把金角鹿冠送交给威赫王的打算,但却不是拱手送上,而是要让他自以为巧取豪夺而来。”

太子面色一沉:“若非将军为我朝立下过汗马功劳,本宫定会以为你生有二心了。”

管平亦嘿嘿一笑:“当年宫涤尘借蒙泊国师之言,给小弟封了一个‘管平之策,但却依然看不懂将军的用意,实在是名不副实呀。”

明将军不疾不途:“金角鹿冠是一把双刃剑,威赫王运用得当固然可以更壮声威,但亦有可能骄气横生仓促用兵被我所挫。当今之计,与其待离昌国羽翼渐丰,还不如迫其与我军速速决战,太子殿下以为如何?”

太子目光闪烁,低沉的音调倍显阴鸷:“呵呵,本宫不通兵法,一切凭将军运筹帷幄。不过此事可务要保密,一旦被那些心生腹诽的官员得知,免不了又要上疏说将军有里通外国之嫌疑了。”

“无妨,我有一物可堵上他们的嘴。”明将军微微一笑,右手一翻,掌心中赫然有一枚纯白透明的晶体,小石般大小,呈水滴状,飘散着淡若晨雾的轻烟,就像是一颗美人流下的泪珠,仿佛还残留着眼睑边的温度,映在他那莹白如玉的手掌之中,几不可见,“此物名唤‘噬心之泪,由西域传入中土,因价格昂贵,极少使用。此物无声无味,毒性却是极大,只需一点混入酒水之中,就可瞬息间致人于死地,中毒者外表看来全无异状,浑若暴毙,就连仵作剖尸亦难辨真假,可谓不露痕迹谋杀的最佳物品……”

乍见“噬心之泪”,太子面色大变,管平的脸上亦闪过一丝阴霾,勉强打个圆场:“凭将军的声望与武功,根本无须用什么毒药,就足以令所有反对者闭嘴了。”

“不错,习武之人最恨毒药,因为那是女子与小人的武器。”明将军漠然的声音里隐露锋芒,意味深长,“所以,即便万不得已,我也不想看到类似的情形再次发生。太子以为然否?”

厅内霎时静了下来,气氛显得格外凝重。

太子脸上阵青阵红,喃喃道:“将军金玉良言,本宫铭记在心,须臾不敢忘。”

就在几日前,元月十五元宵节,太子在皇宫中设宴。依往年的惯例,此际皇宫内都会张灯结彩,大设宴席,款待皇后与嫔妃,一些朝中重臣亦会受邀,但当朝皇上病重已久,卧床数月不起,故不点灯火,而太子以给父皇冲喜为名设宴,但仅限于宫中,另外还请了几位亲王与公主。

那一颗“噬心之泪”则是太子暗中准备好,交给一位早就收买的小太監,令他暗地下在皇上的酒杯中。

老年人重病未愈,兴奋过度而引发沉疾,原也寻常。皇上驾崩,太子即可登基,总揽大权,一切都顺理成章。

但是,就在元宵节当夜,那名小太监突然无缘无故地失踪,“噬心之泪”亦不知去向,太子做贼心虚,疑神疑鬼之下,不敢再尝试,当晚一切如常,之后也只当那小太监事到临头害怕而逃,只得等待下次机会。

却万万想不到,这一枚丢失的“噬心之泪”竟会出现在明将军的手里。

明将军心中暗叹,半个多月前,晋王山与骆清幽的会面,让他知道了太子有弑父登基的想法,从那一刻起,他就着意观察太子府的一举一动,幸而及时察觉了太子的计划,令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掳走那位小太监,并秘密处死。而有意留下了这枚“噬心之泪”,就是要给太子的一个警告。这也是他今日邀约太子与管平来此的目的之一。

明将军这些年虽久居将军府,却对朝中与江湖事知晓得一清二楚,官场腐败,帮会林立,民心渐失,更有离昌国对中原虎视眈眈,在目前的情形下,相比老迈昏庸的皇上,年富力强、励精图治的皇太子更适合统领天下。只不过,明将军自幼失父,被放于农家收养,四大家族、御泠堂与昊空门三派对他态度虽恭敬,却仅是臣属,在他的内心深处,或许一直渴望着一份亲情,所以他决不允许弑父这样的行为出现,这份心结却是不便对外人言了。

太子面色羞惭,坐立不安,再说了几句客套话后,匆匆告辞。

明将军送走太子与管平,回到厅中,独坐于灯火下,忽发声道:“下一个客人何时能到?”

大堂中挂着的匾牌后突然闪出一张脸,眉心间一颗黑痣,在明灭不定的烛火下,显得阴狠而冷漠。

鬼失惊道:“刚刚接到线报,刘丞相半炷香时分前已过了朝阳街,预计还有半个时辰可到沉碧阁。”

原来明将军等待的下一个客人,正是朝中文臣之首:丞相刘远。

明将军笑道:“没想到太子被我揭穿秘密后如此惊惶失措,忙不迭地匆匆离开,不然本可以让刘远早些赶来。”

鬼失惊道:“太子应是天良未泯,所以心生愧疚,不敢久留。如此看来,至少近期内他不会再打皇上的主意了。”

明将军沉声一叹:“你太小窥太子了。皇族之人都有着常人难以想像的自信,只要下定了决心就会不顾后果地去做,但他们又有一个最大的弱点,特别看重尊严与荣誉。一旦计划泄露,未必会易辙更张,但一定会及时亡羊补牢。如果不是将军府有足够对抗太子府的实力,他一定找机会杀我灭口。太子的羞惭未必是出于良心,而是被人窥破机密后,偏偏又无可奈何的恼怒。”

鬼失惊不语,心中却想是否正因为明将军亦算皇族后裔,所以才会这么懂得太子的心理。

明将军泰然一笑:“不谈太子,令我感兴趣的是管平的态度。第一,元宵夜下毒多半是出于他的计划,但却远较太子更沉得住气;第二,金角鹿冠本是要交给平西公子桑瞻宇,好在塞外另集势力对抗威赫王,而管平正是此计划的参与者之一,却佯装毫不知情,甚至对太子也没有说破,而听到我欲把金角鹿冠交给威赫王时,亦丝毫没有流露出心头的震惊。他真的是忠于太子么?还是另有图谋?嘿嘿,希望这一次我能试出他的城府到底有多深……”

一只信鸽飞入厅中,明将军长身而起:“刘远到了!”

而鬼失惊则不声不响地重新没入匾牌之后,连一丝尘埃也没有惊起。

若不是身材太过瘦小,仅从面相来看,刘远一点也不像个文官,这位当朝丞相年约六十七八,一头白发罩在不怒自威的国字脸上,配着铁犁式的短髯、长剑形的浓眉、端直的鼻梁、紧抿的双唇,更像是一个武将。只有望见他那一双小而浑浊的眼睛,才能够感觉到一种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年人的孱弱。

但明将军却深深了解,外貌给人的印象全都是错觉。作为一个能够在朝中身居要职,并且屹立多年而不倒的两朝元老,刘远的为人决不像外表那么粗豪,他的心思更不像他的眼神那么渾浊。

在明将军还是一个垂髻孩童时,刘远已是名动京师的大状元,才华横溢、出口成章,随后派往宫中藏书的浩尘阁成为一名大学士,深得先帝的信任,并将皇太子——即当今圣上交予他培养学识,虽无正式的称谓,但其实就是太子御师,一个四十年前的管平。

随后前皇驾崩,当今天子登基,力排众议,拜刘远为相。自此飞黄腾达,一跃成为朝中文臣之首,许多人都怀疑一个从未经历官场浮沉之人,能在丞相这个位置上呆多久,但四十多年过去了,其间经历了北城王兵变、封隘侯叛乱、泰亲王谋反诸多事件,朝臣换了又换,唯独刘远稳如泰山。

表面看来,刘远从不加入任何一方势力,但每个势力都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当年京师五派相争,他似乎只充当一个中间人的身份,多次担当明将军与魏公子之间的调停,魏公子失势身死后,泰亲王竭力拉拢他,但事后证明,他其实却是站在太子的立场,并与明将军联手暗中控制禁军,一举击破泰亲王。此人似乎有一种天生的嗅觉,总能在风云变幻的多方角力中,找到最终的赢家。

刘远踏入大厅,未语先笑:“想不到今日将军有雅兴,约我来此。看这里山水相宜,风景独好,顿觉心情畅美,适而忘忧,着实感激不尽。”谁又知在他恭谨的态度、温良的笑容背后,藏着多少机心?

明将军伸手相请:“朝中事务繁忙,刘丞相日理万机,自是不能理解我等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心态了。”

刘远一挑浓眉:“将军似是话中有话啊。为何老夫仿佛听出了一点急流勇退的意思?”

明将军叹道:“刘丞相果然目光如炬,在下不过稍有感怀,竟就被你瞧出些苗头来。”

刘远含笑落座,轻轻说道:“但愿那只是老夫的无端猜测。将军身为朝中股肱之臣,又正值年富力强,本是为国效命的最佳时期。可不像我这样一个年老体衰的糟老头子,只想着含饴弄孙,享尽天年了。”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明将军长叹一声,轻呷一口茶,“在下可不比丞相,大半辈子都在戎马之上,时时须得率军征杀战场,哪有机会得享天年?如今离昌国势大,与中原渐成水火,一旦战事将起,就再无此赏景啜茶的悠闲了。”

刘远试探道:“莫非将军有了厌战之心?”

“那倒不是。马革裹尸、为国捐躯当是我辈本色,岂有厌倦之意?但只怕心有余而力不足,一旦失手被敌所乘,岂不成了国家的罪人?”

“将军太谦虚了,你征战多年,未尝一败,立下军功无数,当是我天朝抵御外夷的不二人选。只要将军一日尚在,离昌断不敢贸然来犯。”

“不然,正是因我有不败之名,所以才更有一些人妄想一战功成,获得击败我的无上荣耀,恐怕威赫王正是其中之一。而最关键的是我征战多年,许多战略战术的套路皆被敌人所熟悉,并进行有针对性的研究,一旦战事发生,我全无把握。对刘丞相我也不须相瞒,明某非惧战,而是惧战而不能胜。”他虽是有意用这番话造成刘远的错觉,但也并非无的放矢。他早怀疑威赫王就是远赴塞外失踪多年的御泠堂少主南宫逸痕,假设怀疑成真,威赫王对他的了解远非他人可比,与之对战沙场,他纵然没有失去信心,但也确实没有百分百的把握。

“所谓善骑者坠于马、善泳者溺于水、善饮者醉于酒、善战者殁于杀。”刘远沉吟道,“我可以理解将军的心理。但纵观我朝上下,除了将军之外,实在找不到另一个可以替代的人选。或许年轻将领中不乏帅才,但资历不够,亦难以服众。不过好在离昌国新近平乱,威赫王击败政敌诺颜察,还须休养生息,一时无暇南犯,趁着这段时间倒是可以着重培养一些人材。老夫虽是文职,但好在交游广泛,倒是识得几个军中的少年英杰,届时可以推荐几个人,看能否入得了将军的法眼……”见明将军闻言若有所思,又笑道,“不过么,就算将军虽有退隐之心,却只怕怎么也免不了随军出征,哪怕你作为副手,但凭将军百战百胜的威名,亦足抵十万大军了。”

明将军正容道:“威赫王之所以是威赫王,就是因为他常常做出乎他人预料的事。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安顿国内,再徐图外侵,但极有可能反其道而行之,不得不防。”

刘远怔了一下:“文武有别,老夫就根本未曾想过这一点。将军眼光长远,所言极是。但依将军意思,如何才能防患于未然?”

“中原地大物博,藏龙卧虎,京城驻军中或许并无堪用的帅才,但京城之外就未必尽然了。或许我最终仍不免与威赫王一战,但在此之前,我希望能有人先挫一下他的锋芒。”

刘远问道:“看来将军心目中已经有合适的人选了。”

“无双城地处离昌与中原接壤,杨云清虽是草莽出身,但自幼熟读兵书,能力决不在一代名将之下。此人素有壮志雄心,奈何偏安一隅,难有发展,更无机会大展宏图,而威赫王一旦南侵,首当其冲就是无双城,只怕这正是杨云清苦等多年的机会。他名义上是外臣,其实仍不过是个帮派首领,但只要朝廷给他合适的礼遇,师出有名,必当拼死效力。”

“这一点我可奏请皇上安排,只要杨云清真有本事,就算给他一个藩王的头衔也不为过。但是……”刘远犹豫道,“无双城兵少将寡,与离昌数十万大军对抗无异以卵击石,而一旦朝中派出重兵前往,恐怕又会给威赫王一个进犯的借口,实在有些为难。”

“这一点我已有了计划,朝中先静观事态,无需派兵。离昌国虽一统塞外,但未必人人归心。塞外民族众多,情形复杂,威赫王这些年征战,也惹了不少仇敌。可以利用其余部族对离昌国的不满,助无双城力抗威赫王。”

刘远浑浊的双目射出一道细细的光芒,低声道:“前段时间沈从龙出使无双城前,听说在将军府停留了半天,想必已得将军面授机宜。”

“呵呵,刘丞相可听说过金角鹿冠么?”

“哦,这是什么东西,老夫还是首次听闻。”

明将军心中暗笑,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早就有意把这个信息泄露给刘远,他此刻不过是故意装傻。当下耐心地把金角鹿冠的来历与效用给刘远解释了一番,末了又道:“制造金角鹿冠的塞外九族如今虽大多没落,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这九族与塞外许多部族通婚联姻,暗地里隐藏的势力不可小视。一旦杨云清得到金角鹿冠,并在合适的时机凭此物号召塞外九族的残部,足有能力与威赫王一较高下。”

刘远抚掌大笑:“将军高瞻远瞩,老夫佩服。”

“为收奇效,金角鹿冠在无双城出现之前,此事务必秘密进行,所以明某才请丞相单独前来。”

“老夫省得将军的用意。回去就会请圣上暗中下旨给杨云清。唔,无双城地处北疆,昔日有北城王,如今就给他封一个北境王,将军意下如何?”

明将军大笑:“明某一介武夫,这般咬文嚼字的事自是由丞相定夺了。”

送走刘远,明将军重回堂中坐下,轻轻吁了一口气,第二枚诱饵已经布下,哪一条才是真正会上钩的鱼呢?不知为何,尽管在订下计划之前他并无偏见,但此刻他却真心的希望那条上钩的鱼是刘远,而不是管平,更不希望是第三个人。

鬼失惊的声音打断了明将军的沉思:“听到将军暗示有退隐之心,刘丞相似乎正中下怀,忙不迭地考虑替代你的人选呢。”

“他的长子在南阳为官,次子是长安的城守,三子在江南为政,怕是有意将其中一人召至京师……”明将军不屑一笑,“身为丞相,刘远的文官算是做到头了,目前唯一的野心就是掌控军权,我就是要利用他这个心思,给他一点可望而不可即的甜头,不然他又怎会那么配合我?”

更声隐隐传来,已至亥时。

厅外传来叮叮两声轻响,鬼失惊如轻烟般掠起,又复如鬼魅般飘回。他手中握着两支竹管。这是将军府派出的暗探,由竹管附在短箭之上射出,相隔数十步亦可传递信息。

明将军拿起一块点心放入嘴里,又喝了一口茶,悠然道:“看来我们下一个客人有消息了。”

鬼失惊展开第一支竹管,愣了愣,面有难色:“宫中传来线报,客人跟丢了……”

明将军丝毫不以为忤:“那里是他的老巢,若不跟丢才是怪事。若我所料不差,这个客人会在到达这里之前有意让我们重新发现他的行踪。”他低叹了一声,“这个客人我一直不以为意,也一直最忽略他,但如今想来,看似忠心为国、对任何人都无威胁的他,才是最能搅动京师这潭死水的一股潜流……”

能被明将军如此推许的第三位来自皇宫的客人,又会是谁呢?

鬼失惊赧颜道:“是属下无能,我这就亲自去察看。”

“不必,你留在这里更有用。”

鬼失惊不解:“凭将军的武功,今日的来宾就算一起联手也构不成任何威胁,何须我在此?”

明将军哈哈大笑:“你以为我留你是当护卫么?我只是想借你的眼力从我不曾留意的角度重新观察他们,而最重要的,我希望你能接触到将军府最核心的机密。我知你不擅权谋,所以这些年来,我也不想用那些事来分你的心,但是到了如今,我身边真正称得上忠心耿耿的人,着实不多了。”

鬼失惊冷漠的脸上泛起一丝感动,那颗大痣亦在隐隐跳动:“将军……”

明将军并未抬头,却似乎已把鬼失惊的神情看在眼里,一摆手:“你我之间,从最初见面伊始,就有着旁人无法理解的信任,所以一切客套话都无须多说。讲下一个情报吧。”

鬼失惊吸口气,展开第二支竹管:“水总管又去了那个地方。”

明将军扬眉:“是眼看着他进去的?还是只估计着方位猜测?”

“情报上详细注明,是亲眼目睹他进去的。”

他们口中所说的“那个地方”,乃是流星堂的地道。

当年“良辰、美景、清风、明月、林青、水秀、白石、黑山”八方名动齐聚京师,除了闲云野鹤不受虚名所累的暗器王林青、琴瑟王水秀、泼墨王薛风楚三人外,另五人皆有朝中所授予的职位,追捕王梁辰是刑部四大名捕之首,妙手王关明月、登萍王顾清风皆是太子府中的教头,牢狱王黑山则是地牢之主,唯有机关王白石得了一个掌管流星堂的闲职。

然而,外人所不知的是,身兼四大家族英雄冢传人与御泠堂紫陌使双重身份的机关王白石才正是最受朝廷重用的人。流星堂由皇上亲自降旨在京师北郊荒野外修建而成,名义上是替王公贵族打造一些精巧机关与烟花爆竹之类的小玩意,事实上却是暗中研究与制造禁卫军的火器,并借机关失灵或会殃及左近的原因将附近数百户居民强行迁出,乃是京师几处禁地之一。虽然占地不大,但内里却暗藏乾坤,在地下修建了无数四通八达的地道。

绝顶之战,白石因中简歌的诡计,间接害死了琴瑟王水秀,欲化解四大家族与御泠堂恩怨的抱负亦随风而去,心灰意冷之下不告而别,流星堂亦就此埋没。因久疏打理,半年后发生火药燃爆,将流星堂化成了一片废墟。因恐还会发生爆炸,方园五里之内都禁止任何人来往。

但是,流星堂虽毁,其下的地道依然存在,只是出入口皆被碎石所阻。而水知寒就在那里秘密建立了一支心腹部队。人数约在二十人左右,皆是隐姓埋名的高手,具体情形不详。

而水知寒之所以能得到开放流星堂的赦令,与明将军今日要见的第三位客人有着莫大的关系。

明将军沉思,良久才道:“说说你看到这个情报后最直接的想法。”

鬼失惊道:“凭水总管的武功,决不可能被人跟踪那么久而不知道,要么会想办法摆脱,要么就出手解决掉跟踪者。既然不动声色,想必心知肚明将军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所以索性不闻不问。”

“你分析的极是。依你看,他到底是胸中无私,还是有恃无恐呢?”

鬼失惊垂首道:“失惊与水总管皆是将军的手下,此事不宜由我评判。”

明将军哈哈大笑:“你总是这般直肠直肚,一如你的武功,狠辣有余,灵动不足。此事知寒对我只字未提,恐怕他早就想好如何应对我的怀疑,一直在等我问他,而我也大致猜出了他究竟想做什么,只是想看看他会不会主动告诉我。”

鬼失惊道:“只要将军下令,我今晚就去探个虚实。”

“不用。这只是我与他之间耐心的比拼,还远不到一分高下的关头。”

鬼失惊沉默无言,明将军若有所思。寂静像一张无形的幔布笼罩着沉碧阁的大厅,唯有蜡烛爆起烛花时发出“哔剥哔剥”的声响,一如暗夜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屋顶一声轻响打破了厅中的沉寂,暗探再度传来信息。

鬼失惊正要去取回竹管,明将军却一摆手:“不必了,客人已在百步之内。”

鬼失惊侧耳细听,果然从远处传来一阵奇特的脚步声,却不能如明将军般准确地判断出距离,心中暗暗佩服。当下再度闪入匾牌后。

那脚步声之所以奇特,是因为左右两记足音全然不同,一如柳絮飞花,沾地无声,另一如石落泥尘,发出砰砰巨响。乍然听去,只闻重音,定会以为来人行动迟慢,但若仔细分辨,便知对方行动极快。

明将军自言自语般轻笑道:“这个老狐狸绝非招摇之人,平日甚至刻意隐瞒武功,唯恐惹人嫉恨,今晚怕是有意如此好叫我识破,到底是出于谨慎还是细心,或是另有巧妙,只怕除了他自己谁也看不透。”

說话间来人已踏入沉碧阁,轻车熟路地直奔大厅而来。

事实上阁内看似空无一人,却隐伏着几名将军府的手下,但明将军与鬼失惊未发出暗号,故也并不阻拦,任由来人直闯进来。

厅门一开,却是一位衣衫破烂的乞丐,蓬头垢面,满脸胡渣,手持一个破碗,佝偻着背,望着明将军眨眨眼睛,神态狡黠:“大人发发慈悲,赏几个小钱吧。”声音嘶哑无力,正似饿了几天肚子后的衰弱。

明将军先愕然,复大笑:“如果公公每次出现,都能给我这么大的惊喜,我一定时常约你。”

乞丐亦是一笑,直身而起,手在脸上轻轻一抹,杂乱的胡须纷然而下,露出细嫩不输少女的皮肤:“有劳将军久候。皇宫杂事繁琐,耳目众多,不得不谨慎行事。或许过不了多久,将军就可天天见到老奴了。”声音陡然变得尖细而锐利,就像一枚足以刺穿耳膜的绣花针。

明将军今日所请的第三位客人,是皇宫内院的总管,葛公公!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鬼失惊心头打了个突。葛公公身为太监总管,除非明将军做了皇上,否则怎能天天相见?莫非在暗示他亦知晓明将军有夺取皇位的念头?皇上本就对明将军功高震主大感忌惮,哪怕空穴来风亦会大做文章,若再加上葛公公在一旁添油加醋,后果难料。

明将军对葛公公的暗示浑如不觉,目光盯在落在地上的那一把几可乱趁真的假须上:“难怪我的手下跟丢了公公,原来竟有这般高明的易容术。”

“那将军又如何认出了我?”

“嘿嘿,我与公公投缘,自是有些感应的。”两人一起大笑。

其实明将军并未能及时识破葛公公的易容,但他身上那股混合着香水与老年人独有的酸腐气息却提醒了他,但这份实情却是不便明言了。

闲聊几句后,渐渐纳入正题,明将军巧妙地把话锋转向塞外之局,葛公公叹道:“离昌国渐成心腹大患,圣上龙体欠安,本不虞让他为此操劳,但偶一上朝,必会听到各路大臣议论纷纷,主战派与主和派各呈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老奴只会忠心服侍圣上,这等国家大事却是一概不懂,纵想为他分忧,奈何有心无力。所以今日得蒙将军相约,心甚欢喜,只想听听将军有何高见?”

明将军道:“历代中原与外夷相争,纵占得上风,但塞外地势广大,民风剽悍,既无法同化,亦难以根除,过不了几年又会卷土重来。而最令人头疼的,还有西边的吐蕃国蠢蠢欲动,战乱一起,或会趁火打动,一旦到了那时,不但天下黎民百姓受苦,就连我大好河山也有可能落入外族之手。所以,若无万全的准备,与之开战实乃下策。”

葛公公抬目望来,显是有些吃惊明将军的态度:“将军的意思,仍是主和么?”

“不错。去年平定南疆,北地又起祸乱,连年征战,实是劳民伤财。离昌国势虽强,但新平内乱,立足未稳,当今之计,仍是安抚为善。待我国力强盛后,再讨伐不迟。”

“话虽有理,但如何安抚却是个难题,若是对方开出条件我等就答应,岂不有失泱泱大国的风范?”

“那就由我们先开出条件。免得贪得无厌的外族提出割地赔款等无理要求。”明将军悠悠道,“听说威赫王废了离昌太子穆答,立二王子安吉为王储。那安吉王子年方十八,正值婚嫁之时,若是能有我天朝公主下嫁,想必会倍觉欢喜。而我国能与离昌联姻,吐蕃的威胁亦可迎刃而解,可谓是一举两得。葛公公以为如何?”

“咳咳,老奴只是个内侍,哪有自己的主见?不过私下里倒是觉得此计颇妙,回去就把将军的计划如实告诉圣上,由他定夺。”

明将军却是摇头:“我之所以找公公来,而不是在朝会上奏请圣上,就是不想让他为此操心。而太子一意主战,若是被他探到风声,只怕更会横生波折。而这一切只是明某目前的想法,毕竟尚不知离昌国的态度,和亲之事未必能成功,既然能得到公公的赞同,那么此事最好先在暗中进行,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待有了几分把握后再禀报圣上不迟。你看如何?”

“呃,老奴体谅将军忧国忧民之心。此事或可暂时隐瞒一段时间,却不可长久。唔,楠公主今年十五,生得秀丽端庄,贤淑知礼,倒是不错的人选。不过公主出嫁非同小可,还必须要过皇后那一关,这一点老奴倒是可心替将军略尽绵力,先探一下皇后的口风。”

“如此甚好,就请公公替我多美言几句。”

“不过……”葛公公欲言又止。

“公公有话请讲,无须顾忌。”

“将军方才说离昌国态度不明,万一我朝派人和亲却被拒绝,那可就骑虎难下,势必开战了……想必凭将军的谋略,对此应该早有预计。”

“不瞒葛公公,前些日子出使无双城的钦差沈从龙沈大人,就曾得我授意,暗中将与离昌国高官商谈和亲之事,并会奉上足可令他们动心的信物。至于详细经过么……”说到这里,明将军有意停了下来。

葛公公恍然大悟,连连摇手:“具体事宜将军不必多说,老奴心中明白。”

双方心照不宣地一笑。

明将军心里知道,第三枚诱饵已成功放了出去。

送走葛公公,已近子时。

鬼失惊犹豫道:“将军真信得过这个太监么?看起来他似是对你言听计从,谁知道心里做何盘算?”

“在京师这个地方,每个人都不是傻瓜,但聪明人又竭力想把自己扮成一个傻瓜。”明将军漠然一笑,“我一直以为,如果刘远是一把看似生锈、却不定什么时候直插对手要害的宝剑,那么葛公公就是另一把深藏在皇宫内院的刀。知道为何这样说么?”

鬼失惊想了想:“刀与剑不同,仅有一面开刃。刃薄如纸,锋锐难挡,刀背钝沉重厚,仿佛完全没有危险。”

“正是如此!”明将军叹道,“看起来刀远不如剑的锋芒毕露,但它却有着独特的狡猾與伪装。葛公公就是这样一个人,你说我能信得过他么?”

“那将军就不怕他转头出卖了你?”

明将军笑道:“你无需怀疑,他肯定会出卖我,关键在于,他把我出卖给谁?”

这,才是他布下这三枚诱饵的真正用意!

明将军正色道:“从现在起,塞外的情报完全由你掌控,不得让‘十面来风插手,并且在第一时间通知我。”

“这,水总管只怕会有异议。”

“放心,我会用合适的理由另行安排,他就算有不满,也只好继续‘忍下去。在这个节骨眼上,谅他也不会因为这样的事情与我公然反目。”

“将军府那几个朝太子等人通风报信的内奸如何处理?”

“装作无视!”

明将军冷然道:“内奸的身份如果变得透明,那就毫无威胁,甚至可以被我所用。最怕的,是那些还隐藏着的内奸。”

鬼失惊刹那间醒悟过来:同样一个金角鹿冠,明将军却给了管平、刘远、葛公公三个不同的答案。只须监视塞外的军情,就可猜出威赫王对此事的反应。明将军的目的,是要在这三个人当中找出真正与离昌国暗中来往的内奸。

“可是,你不是下令让凭天行把金角鹿冠伺机交给威赫王么?以凭天行的忠诚,就算对此有疑问,也会尽力完成,届时管平、刘远和葛公公自然知道这是将军的试探之计了。”

“记得我给凭天行传令时,你也在场,可还记得那时发生了什么事?”

鬼失惊的思绪回到了那一天,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那是小雪初晴的一个午后,明将军先是放出飞鸽传书,给凭天行下达了令鬼失惊亦难以理解的命令,随即当夜悄然离去,直奔恒山……

鬼失惊冷漠的脸上涌出一丝难得的笑意:“是因为那个小子么?”

明将军哈哈一笑:“正是。那小子恰好亦会赶去无双城,算来总有机会与天行遇上,他两人在军中可谓生死之交,而天行性情忠厚,对我的强横的命令虽不敢违逆,却必是心火郁结,多半会告诉那小子,以他自命侠义的少年心性,决不肯坐视不理。嘿嘿,再加上宫涤尘与何其狂亦会去无双城,这一出好戏如何收场连我也无法预知,一切就看天意吧。”

他们口中的那小子,当然就是正在隔云山脉中,与威赫王并肩相抗简歌与桑瞻宇的许惊弦!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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