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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铁生:有限中的无限可能性(中)

2017-05-13朱伟

北广人物 2017年17期
关键词:瞎子药方琴弦

□朱伟

史铁生:有限中的无限可能性(中)

□朱伟

1982年10月,铁生在《丑小鸭》杂志发表了一篇冷到骨髓里的短篇小说《在一个冬天的晚上》。写了一对残疾夫妇在准备去领养一个孩子的路上的对话。他们怕自己的样子会吓着孩子,可又想着“只要咱们真心待他好……”事情也许不会像他们想象的那么糟。但他们最终看到的还是那青年妇女正好带着孩子,在责怪声中出门。丈夫也只能以“换了我,也不愿把孩子给两个残废人”来理解这个事。后来,我才知道,这小说里那个绕不开的问题,其实就是铁生自己的。他那时还期望着能有超现实的爱,就像小说中的那对夫妇“只要咱们真心待他好……”的希冀。但他心里也清楚这希冀是虚假的,靠不住的。

《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几乎是与《在一个冬天的晚上》同时期创作的。

铁生是1969年1月下的乡,比我晚了四个月。他下乡其实不到三年。1971年9月,出现病症后,他就回京了。“清平湾”对于他来讲,交织着一种复杂的情感——他的残疾,很可能就与这不到三年的劳作及牛棚生活有关。我曾问过他,腰到底是怎么出的问题?他说,放牛的时候,有时在地上睡着了,可能着了凉,寒气累积多了,就成这样了;也可能是基因里本身就埋伏的,医生都说不清楚。这张他插队时的照片,和1978年我见到他时有很大区别。疾病对一个生命形态的改变,真是令人感慨。

但那些苦难的日子,在铁生的笔下,却写得那么浓厚安静。他写了牛棚之夜的静谧,远山就如剪影,牛的咀嚼声与虫鸣混合在一起,白老汉的絮叨与留小儿的童稚的问话就像是摇篮曲。作为知青作家中的一员,他的小说里,主角是白老汉与留小儿,而不是“我”,因为“我”只是过客,他们却祖祖辈辈都在那儿生活。

1986年初,铁生又在《钟山》上发表了中篇小说《插队的故事》,写的还是“清平湾”的故事。房东“疤子”生了七个孩子,他下井去挖煤,一天只能挣一块钱。他的婆姨、明娃妈则每天纺线、织布、榨油、做酱,日子也就这么一天天过了下来。明娃得了治不好的病,明娃妈说不能让他这辈子连个婆姨都没有,就花光了所有的积蓄给他娶了媳妇。但第二年他还是死了,讨不起媳妇的随随就收留了他的媳妇和儿子……铁生曾与我聊起过那些放大了知青苦难的小说,他说:“说咱们苦?比起那里的人,咱们这些苦算什么呀?”

1983年,我从《中国青年》到《人民文学》,铁生给了我一篇《足球》,这是他的小说第一次在《人民文学》发表。这个短篇写了两个残疾人摇着轮椅去看球赛,但两个人只有一张票,于是赌体育场门前有没有台阶。如果有台阶,拄不了拐杖的那个就进不去,只能让给另一个。铁生是太爱足球了,他说足球之所以好看,就是因为有速度、有身体的对抗和即使踢到最后,也还有悬念。其实,他是因为自己的腿而羡慕那种风驰电掣的感觉的。那时,他还爱聊“测不准原理”。其实,那几年他的小说里,一直都在探讨活下去的理由。这些理由,无一不饱含着辛酸。

先是中篇小说《关于詹牧师的报告文学》,写的是詹牧师读书多了,有了学识就好高骛远了,偏偏唱诗班的经历影响了他,去学了神学。刚当上牧师,就遇到了新社会。他先退出了教会进了小学,又怕耽误了前程而辞职,最后成了一个精通英文却平庸的电话传呼员,一身书卷气无处消磨,空有志而终无成。那年代的荒谬造就了辛酸的幽默,铁生也有意表露了一把各种形式的玩法。詹牧师最终是在小说集即将出版的欺骗中死去的,他一生都在追求价值感,又为了这价值感消磨了自己。

紧接着是《命若琴弦》。写了黄土高原上,一老一少两个说唱人。老瞎子年轻时曾心动过一个女子,期望自己有朝一日能看到光鲜的万物。他师父临终时就告诉他,三弦里装着他没用上的药方,但只有弹断一千根琴弦,才可以拿出药方去抓药,达成看见的愿望。弹断一千根琴弦当然是一个修行过程,师父告诉老瞎子,你的命就在那几根弦上。老瞎子五十年翻山越岭地去卖唱,终于弹断了一千根弦,取出那药方,其实是一页白纸。小瞎子是老瞎子的徒弟,小瞎子也为一个女子动了心,并为了她的嫁人而痛不欲生。老瞎子又告诉他,药方装在了三弦里,但要弹断一千二百根弦,才能拿出药方,去治好眼睛。其中的概念是,“人命就如琴弦,拉紧了就能弹好”。

再接下来是《原罪·宿命》。这是两个短篇,第一篇写“我”眼里的“十叔”——从脖子到脚,全都动不了,“甚至觉得被子下没有身体”。或者说,只有灵魂在飞,肉体却已经死了。“十叔”的小屋里有一扇小玻璃窗,两面墙上挂着互相对着的七面镜子,“十叔”就是通过镜子的反射,看窗外远处的景象,在给“我”等的讲述中丰满着他的世界。“十叔”告诉孩子们,他说的都是神话。终于有一天,他家帮工做了一辆车,和“我”等一起,要推他去看窗外的那座楼,却绕来绕去,总也接近不了。路上遇到每天在窗外唱歌,而在他的想象中是一个高大的、走遍了世界的那个人,但他其实却是一个瞎子。从此,“十叔”就拆掉了所有的镜子。我想铁生通过这个构思想要说的是,“人们信以为真的东西,其实都是神话”。不知他为什么要称这样活在想象的世界里是“原罪”?

第二篇则写“我”在拿到护照、签证、机票,准备出国留学的得意忘形中,在一个美好的夏夜,因“晚了一秒钟或没能再晚一秒钟”,骑车摔倒,刚巧被一辆开来的车撞成了瘫痪的故事。他告诉自己:“在我骑车出发去看歌剧的时候,上帝已经把莫非的前途安排好了。”

后来,他又写了《我与地坛》,并说那里是“可以逃避一个世界的另一个世界”。他还说,《原罪》中的那个歌者,其实就是他在地坛经常遇见的一个小伙子。

上世纪90年代初,我曾经为了写他,专在一个冬日的早上,独自到地坛去寻找此地与他的关系。我在那些千年老柏树边,看到了别处草木早已枯零,唯这里似有地暖,阳光下还是一片青绿。我因此而一直固执地认为,他的身体是离开了这个巨大的气场,告别了那些千年精华铸就的老柏树,才越来越差的。可雍和宫大街的那间小屋,又实在太小了,他又确实是在搬进新居后,才有了一个像样的家。

他的《务虚笔记》从1991年写到了1995年。陈希米说,铁生的肾就是写这部长篇小说累坏的。这部小说一共22章,前两章“写作之夜”和“残疾与爱情”是交代,它真正的开端其实是第三章的“死亡序幕”——以O的神秘死亡形成悬念空间。这是一道门,“我”叙述的人物关系是,F(匆忙赶来的医生)、O(自杀的女教师)、神秘男人(O深夜在这位寄宿者的房内被画家发现,铁生故意不给他符号)、画家Z是O的丈夫。这道门只交代了O七年前逃离前夫满怀爱情地投奔了画家的过程,七年后她被画家发现后,毫不申辩,几天后便镇静地自杀了。她是否越轨?但她的遗言是,她今生今世只爱画家。

《务虚笔记》出版后,王安忆曾写过一篇文章,说铁生的这部长篇,是要“渡”此岸于彼岸。她认为:彼岸是性爱,此岸是残疾人C,叙述者“我”的任务,就是要将C渡往彼岸。因为“C走向性爱,不能用外部的行为方式”,也就是说,他“只能以思辨排除障碍”。因此她说,小说中以字母代表的人物,“无一不承担着思辨的角色,分工负责为C掘进道路”。他们“怀揣着哲学课题,都是用以证明与反证C的命题的”。王安忆是从第二章《残疾与爱情》的具体情境引发出这判断的。其实,性爱是不必“渡”的,生即欲。我感觉,铁生是要在这欲的层层叠叠空间里,探究生的含义。

(未完待续)

图为史铁生当年在陕北当牛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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