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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没有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2017-05-12老飘飘

雪莲 2017年2期
关键词:拉面故乡记忆

老飘飘

有人说过,你的故乡并不一定是你出生的那个地方,而是你成长的地方。对我来说,我的成长历史有点长,近20年里在三个不同的国家生活工作,日本,加拿大,美国,当然还有中国。我已经不习惯在一个地方久留,就像不习惯一直行走一样,需要有些时间,在一个地方住下来,慢慢生活,结识新的朋友,像当地人那样买菜做饭,聊天上班。我喜欢用图像记录我的生活的细节,但是这些图像大多又因为太美而失去了可信度。

6年前,我在这个星球上浪荡了许久之后,再次回到北京曾经居住的东四八条那个地方。但是当我回到这里,那个有我曾经所爱的人和所住的地方以及储存儿时记忆的场所已经全然变得陌生,大门紧锁,从门缝往里看已是一片荒草。据说院子现在价值已经千万,等待拆迁,但因为各种原因依旧荒疏。以前经常坐在门口向我打招呼的老太太已经不在世了,那时候我会去她家里喝一口水,那种北京地下的夏日凉水,而今天的街道上大多是停车场一样的拥挤混乱,住在这里的都是转租出去的廉价房客,他们对这个地方更加陌生,且没有感情,他们的故乡也已被摧毁,他们和我一样,注定是丧失记忆的一代。

故乡的记忆由建筑环境和人际构成,人注定逐渐逝去,建筑可以停留得更久,那些父辈长大的地方都已经消失,就像是没有坐标的地图,我们这一代注定无可传承。这些可以附着记忆的东西全部消失之后,我们的任何表述都不再可靠。

★ 日本

十多年过去,一碗日本的拉面始终没有翻倍,但是一碗中国的面条已经翻越数重山

有趣的是,我在日本学习工作时,和我一起工作的一位老人居然孩提时代也是在这个地方同一栋建筑中度过,那时候他作为侵华日军的家属在北京上学,我们两人居然令人惊奇地具有同样的建筑记忆。尽管我们的生活时代没有任何交集,但是我们对于居住环境的描述惊人地一致,这使我和他成为了忘年之交。我们就像是一对患难中的战友。他在二战中,因为厌倦日本的战乱而移居巴西,成为一个他人眼中的叛国者。他的内心依旧是一个停留在二战时代的日本人,只是已经和这个国家形同陌路,除了他离不开的纳豆和鳗鱼饭,以及每年3月不断的雨水味道。春雨意味着秋收时候的稻米将是对在这片土地上成长的人们最直接的宠爱。我也迷恋一锅米让整个楼道都充满香味的回忆,还有,在雨中和所爱之人的脉脉温情。

年龄大了的好处就是可以回首,岁月风尘只有回望的时候才有了意义。两年前,当我再次回首我的另一个故乡日本的时候,它已经变得遥远而陌生——因为经济衰退,日本的工资与物价基本稳定在十多年前我离开时的水平。我不知道日本是怎样面对这个变化中的世界,特别是这个变化中的邻国的,我刚从日本回国的时候,日元还处于升值通道,但是随着日本的经济步入地产深渊,日本的经济活力逐渐萎缩,而中国正式步入经济勃发的期间,但是显然这些年中国的货币贬值已经使这个国家20年前的储蓄全部变成了废纸,我们那些勤俭持家的好习惯成了保存在银行中的一个无情的嘲笑,尽管你的收入数字还在提高。但是仅仅看一碗面和一块肉的价格,大概就知道我们手中的财富已经失去了可以兑换的物质价值。再回到日本,大阪的街头心斋桥边的金龙拉面还是那么好吃,自动贩卖机里的依云水便宜到拿零钱买,使用人民币你会感到突然手中的货币在国外恢复了价值,甚至會感到有一种穿越时光的错觉,周围在逐渐变得昂贵,但是这里一切依旧。十多年过去,一碗日本的拉面始终没有翻倍,但是一碗中国的面条已经翻越数重山。

★ 纽约与多伦多

我无数次穿越这个路口,这里就是我青春的墓场,也是他们青春的墓场

去年我再次回到纽约曼哈顿。那是一个寒冷但阳光明媚的早晨,我坐在43街和7大道拐角的欧洲咖啡馆里。打发去机场前的零碎时间。窗外是一辆卖甜饼的小车,各个族裔的人们手持咖啡在寒冷的早晨匆匆走过,地沟里冒出来蒸腾的热气,从热气中走来的人们就像是匆匆登场的演员,建筑玻璃反光照在他们的脸上,使每个经过的人都像是人生舞台的主角。我也看到自己当年和他们一样匆匆走过的身影,那时候在曼哈顿刚找到一份工作,我就想到这个地方是我未来可能终生不会离开的地方了。直到我的老师对我说,都说纽约只是一个属于年轻人的城市,在街头,你不会看到老年人,但是这里无论是成功者还是失败者,最终都要离开。这是一个属于任何人的城市,也不属于任何人。

多伦多的街头4月的时候积雪还没有融化,这是我最无法容忍的春天。在10月底的时候,日本枫叶尚存,北京依旧是秋天气息,甚至有时候还有一段暴热,但是多伦多已经开始下雪。我知道在后来的几年中,特别喜欢看Simon Stalenhag的作品,就是因为天空中那种阴郁的冷色调和窗口的那种并不温暖的暖色调相互比邻,好像这个世界从诞生那天起就是漫长的冬天。走在街道上,我总在想,是不是我可以真正地像当地人一样热爱一种淡然的世界。记得我工作的那个楼房里,都是住着日本的退休老人,在这里你甚至可以听到日本电视剧和演歌的声音,但是有一次,我却听到了新闻联播的片头音乐。是不是有一个像我一样的人,潜伏在这个并不属于自己的城市,像一个间谍一样生活在生活之外。

那个晚上我坐在灯火闪烁的窗前,突然意识到世界上其实本没有什么真正能够束缚你的界限,对一个自由的人来说最大的舒服就是心,当你的心和城市以及人形成依偎,牢笼就关闭了。所谓心锁,即为情所困。故乡,也是心锁。

★ 北京

并没有所谓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一切都是在岁月的负重下,只是有人默默帮你托起了这个世界

然后再次,再次回到了中国的故乡。父母渐渐老去,我看到他们从挺胸直背的人生到站起来都已经很费力的今天,我也知道并没有所谓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一切都是在岁月的负重下,只是有人默默帮你托起了这个世界。

有时候我在睡梦中,场景会在这三个不同的故乡之间往来穿梭,那些街道边上的拉面的香味儿,咖啡的香味混着音乐和不同语言在我身边周旋而过,甚至窸窸窣窣的皮衣摩擦声和下水道的位置依旧清晰,但睁开眼睛显然躺在北京这张床上,今天外面是雾霾,最现实的提醒。纽约像是一个港湾,无心的避风港,自从公司那栋楼在9.11倒下,我就再也没有走近那片地方。另一个故乡日本,我只能给它遥远地致敬,当有一天不再漂泊,我很想把我的回忆集中放在一个火柴盒子里,应该有2克重,然后埋在一个安静寺院的绿色青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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