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梦成舟,人世如流(上)
2017-05-12曹雅欣
曹雅欣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周汝昌校本《石头记》中的原文
痴人说梦
《红楼梦曲》这一系列词曲,是在《红楼梦》第五回中,宝玉神游太虚幻境时,警幻仙姑代表天意,令舞女们唱给他听的。《红楼梦曲》是一共十四支曲,中间的十二首,昭示了“金陵十二釵”这十二位女子的命运,最后一曲《尾声》,总结了整个贾府及其关联群体的结果,而开头的这一支《引子》,既是警幻仙姑在引领宝玉进入与他关联最深者的命运密室,也是曹雪芹身为作者,在引领着我们这些读者踏上梦途。
《红楼梦》进入到宝玉神游太虚幻境的这第五回,真正的大玄机开始了,关于众人的大命盘就此开启,而读者也是从此处起,不知不觉跟随书中人开始了梦一场。如果没有这一回宝玉梦入太虚幻境的情节,红楼就难称为梦,因为始终都是“实”的描写,没有“虚”的介入,也就没有了做梦的空间。
红楼的梦,是曹雪芹家族曾经的兴衰一梦,是贾府各色人等挣扎沉浮的人生一梦,其实也是作者送给我们读者的,关于繁华与虚妄、关于追逐与失去、关于爱与恨、关于生与死的一场大梦。
从第五回,听到这首《引子》起,我们就开始了做梦。
对于这一步入梦,作者也不是没有提醒的。如原著所写,在《红楼梦曲》中的这首《引子》响起之初,曹雪芹就立即笔锋一转,借用警幻仙姑之口对宝玉提点说:“此曲不比尘世中所填传奇之曲,……若非个中人,不知其中之妙。料尔亦未必深明此调。”这样的话只是在对宝玉一人说吗?这难道不也是曹雪芹说给读者听的机锋?暗示大家,曲子不简单,领悟不容易,——这是红楼故事里的一场梦、还是梦里的一个红楼故事?《引子》这一声唱,是一个大梦的入口。作者以狡猾之笔,行善意之举,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梦就这样编织起来。
书中写,《红楼梦曲》十四首歌唱完,宝玉已是听得茫然无趣至极,警幻仙姑不禁惋叹:“痴儿竟尚未悟!”此时的宝玉不懂,他生命里最重要的十二个女子的一生已经在他面前排演过了,而他却在此时觉得困倦渴睡。就在此刻,他本有一次机会可以让浑浑噩噩的生命提早梦醒、悟得天机,而他在该醒的时候,却想要睡了。这是个很有深意的暗示,所以警幻仙姑就骂他是“痴儿。”
“痴儿”,曹雪芹正是有诗说:“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对于《红楼梦》这部书,作者是痴人,书中的主角是痴人,而它的读者群也是痴人。如果我们不痴,不是偏要痴痴地看一个结果、看一次悲喜,那么读到这里就应该醒悟,一场关于红楼的梦,已经做完了。那些红楼女儿一生的结局,已经摆在眼前了。
读者不醒、宝玉不醒,究其原因,还是因为作者不醒。曹雪芹用十年时间的执笔来缅怀他生命里的不舍与不得不舍,他笔下的留恋和告别都是沉痛的。即使他写这部书就已经认识到,执着于这些东西都毫无意义,人生正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既然没有什么舍弃不得,那么也该是没有什么值得挂怀才对,可是他就是挂怀,就是写到它们的时候会痛。所以曹雪芹才实在是个痴人。
痴人说梦,这个梦引得二百多年来的读者也如痴如狂。所以这一首《引子》,不单是在为书中人的命运做引,也是在为书外人的痴情做引。
大旨谈情
让我们来看《引子》这首词:“开辟鸿蒙,谁为情种?”不是情种,不能将红楼情结深种。《红楼梦》看似写的是一个爱情故事,实则传递的是对万事万物的 悲悯情怀,这种情怀萦绕在每个一章回中,于是《红楼梦》能够一点一点,引发出读者心中埋藏的情种——情的种子,让人以后再面对着生命里的各种情,都能够有 所触动。
书中第一回便强调,说此书“大旨谈情”、“毫不干涉时政”,是明言将“情”列为本书主题。这当然是作者故意的障目之笔,因为《红楼梦》篇幅浩大、内容庞博,岂止只是“情”之一物能撑起的一个大千世界!政治学家在里面看到政治、历史学家在里面看到历史、经济学家 在里面看到经济、社会学家在里面看到社会、言情者从中读情、考古者以此博物……书中囊括了制度、伦理、习俗、礼仪、服饰、饮食、医药、建筑、游艺等等众多 方面,真正做到了“文备众体”、蔚为大观。曹雪芹在书中借助元春之口为大观园题名,作诗写道“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赐大观名”,而他概括出的这个“大观”的寓意,其实不只是对那一个园子,而更是对《红楼梦》这部书。
好的作品就是这样,让人每每品味,总有新得,像是“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咀嚼不尽,可以用一辈子的经验和对照,来细细品读。
所以《红楼梦》流传二百多年至今,依然有着鲜活的生命力,依然令一代代的人为之吸引。
但是,不管《红楼梦》是如何的包罗万象、不管从不同视角出发能看到多少不同的面貌,究其根本,它最打动人的,最终还是关于“情”的部分,也永远会是这一部分。
这个“情”,又不仅仅是小儿女之间的男女之情。情之所在,方方面面。比如:在贾母身上,能看到她对于晚辈儿孙的爱护疼惜之情;在对秦可卿和贾元春寥寥几笔的描写当中,能看到她们身为弱女之流,却对家族命运表现出责任深重、沉痛忧虑的关怀之情;从贾瑞以及尤三姐对他们心上人的情感挣扎中,能够看到在情爱中处于弱势的角色,煎熬沦陷于求而不得时的不甘之情;从平儿、鸳鸯等丫鬟的互助行为中,能看到这些风雨飘摇中的花朵,当同伴遭受凄风苦雨时,还要努力为彼此撑起一伞温馨的姐妹之情;以及宝玉,对所有美好生命都真诚守护的温情;乃至妙玉,才高寂寞、红颜坐老的伤情;甚至赵姨娘,永远不会整治好自己的生活,不知如何去爱人和被人爱的悲情……
徜徉在《红楼梦》这个园子里,走过曲曲回回的路径,来自不同路上的读者,最终共同的归途、看到最盛的风景,还会是这些“情”的动人。
因此,正像这首《引子》中所唱:“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情之浓、情之深、情之痛、情之广,《红楼梦》“大旨谈情”,谈世间避不开的伤情与悲情,谈情中的万物因果,谈如何沉迷,又如何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