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贤气象
2017-05-12朱良志
朱良志
“养”得一种心灵的大气象,有了这种气象,则可优游回环,畅游生命之乐。
元代艺术家倪云林有一联诗道:“喟然点也宜吾与,不利虞兮奈若何。”此颇有韵味。前一句说的是孔门之事。孔子一日和弟子闲坐,子路、冉有、公西华等都“各言尔志”,有的愿去管理一个国家,有的愿去做一个礼仪官员等,而此时,曾点则在鼓他的瑟,听孔子询问,方舍瑟而言。他说:“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孔子听完他的话,喟然而叹曰:“吾与点也。”这天光云影的气象、惠风和畅的格调、与天优游的境界,感染了一位时值暮年的哲學家。这暮春季节的向往,简直有王羲之兰亭燕集的风韵。
下一句“不利虞兮奈若何”说的是项羽事。项羽作为一世英豪,当初引八千精兵北上,气势如虹。但却在残酷的楚汉之争中,最后兵败垓下,四面楚歌。月黑风高的一个晚上,中军帐里,项羽饮酒数过,面对绝望的美人虞姬,一首悲怆的歌从他胸腔传出:“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项羽自叹是“天之亡我”,历史学家则多认为他有勇无谋,而在艺术家倪云林看来,项羽缺少的正是那优游回环的心灵境界,如此好勇斗狠,如此褊狭局促,焉有不败之理!云林在此正是要突显圣贤的气象,一个器宇阔大,一个激进褊狭,其成败不言自明。
中国传统哲学对“圣贤气象”非常重视。朱熹《近思录》专列“圣贤气象”一节,如其云:“仲尼:天地也;颜子:和风庆云也;孟子:泰山岩岩之气象也。”北宋周敦颐仪态雍容,有人以“胸中洒落,如光风霁月”评之。程颢诗云:“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所彰显的正是其心灵的“云淡风轻”。朱熹诗云:“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这里所写的,也正是他心灵的“天光云影”。涵容广大,体露真常,了无滞碍,一任慧心流淌,正是所谓圣贤气象的体现。
中庸是孔子所奉行的哲学原则,但孔子却并不排斥狂狷。在他看来,狂妄的人喜欢进取,狷介的人往往奉行正道。他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这使我想到李白的“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苏东坡的“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也想到春秋时那位泛舟五湖的贤达范蠡。孔子这里所陈示的不是未来生活的安排,它与风乎舞雩的境界一样,透露出的是从容潇洒、无所羁绊的精神气质。据《孟子》记载:“有孺子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孔子曰:小子听之!清斯濯缨,浊斯濯足矣,自取之也。”这里所包含的就有一份“振衣千仞岗,濯足万里流”的情怀。圣贤的气象中,洋溢着浓厚的乐观格调。有位叫叶公子高的人问子路:“你的老师怎样?”子路不知怎么回答,归而告老师,孔子说:你就说,他这个人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孔子畅游在道的领悟中、生命的体验中。后代儒家有寻“孔颜乐处”的说法,孔子说颜回:“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而孔子自谓:“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其实这里透露出的不仅是安贫乐道的忍耐力,而且是一种幽深远阔的生命情调。孔子说:“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知识的获得是技能的,喜爱一种东西并为之奋进,是一种情感倾向的形成;而在倾心的对象中获得快乐,这是生命的安顿、心性的超越。由知到好,由好到乐,其实正是气象的提升。
中国先哲们的快乐哲学是一种独特的宇宙人生体验。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里特曾说:“如果幸福在于肉体的快感,那么就应当说,牛找到草料的时候,就是幸福的。”孔门的乐处,当然远远超越了物质满足所带来的愉悦,同时也超越了德性原则满足所带来的快乐,而是一种“宇宙般的快乐”。个体生命浑然融于宇宙之中,觉自我与天地为一体,此时生命的短暂超越了,欲望的局限超越了,种种有限性的困扰烟消云散,从而会归于天地之一气。此时,一如陶渊明所说的:“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孟子说:“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也道出了这样的大乐境界。“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仔细揣摩孔子这段关于“乐”的表述,可以发现,仁者寿,不是说生命的延长,自然生命并不一定能延长,而是人在宇宙中伸展自己。孔子以山静为人生之蕲向,描画的是一个生命宇宙的大和谐。
中国哲学关于圣贤气象的学说,在今天仍然有其意义。气象和境界,是人生命的智慧,是人所以自立的基础。培植心灵的气象,使我们的心宇更“大器”一点,虽未必要去成就圣贤,却可使我们的生命更有意义。气象的提升,可以帮助我们以从容的心态对待急速流转的节奏,可以舒缓我们因激烈竞争所带来的心理压力,可以使人生的步子走得更坚实,并富有快乐的韵味。我们知道,在一个优游的心灵中,月更明,风更清。(转载自《光明日报》2005年12月27日009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