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的倒影
2017-05-12周齐林
周齐林,籍贯江西,85后,广东省文学院第五届签约作家,东莞文学艺术院第四届创作项目签约作家,有作品100余万字散见于《山花》《作品》《青年文学》《清明》《北京文学》《星火》《文学界》《散文选刊》等报刊杂志。著有小说集《像鸟儿一样飞翔》,散文集《被淘空的村庄》。
白昼在时光的河流里看见自己的倒影。黄昏像一个摆渡者,悄悄引黑夜上岸。
黑夜让世界变得有深度。夜的寂静让大地上细微的声音慢慢浮上来。窗外,蟋蟀、树上的知了,以及不知名的昆虫潜伏在草丛深处不知疲倦地鸣唱着。卑微细小的生命在夜色中声嘶力竭地呐喊,试图与广袤的世界融为一体,寻找时光深处一刹那的存在感。灵魂的挣扎,骨头的破裂,更细微的声音悄无声息地在我们身上响起。
黑夜是上帝泼洒下的一瓶墨汁。时光的巨轮看似在名为黑夜的港口抛锚,却在人们沉睡的眼皮间悄然溜走。
夜晚,堂哥、哥哥、我端坐在黑白电视机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动画片。忽然,电停了,眼前一片黑暗。他们像是早已商量好了一般,迅速跑出屋外,把大门锁住。我用拳头拼命捶打着大门,却得不到一丝回应。我尖叫着,像是陷入绝望后最后的挣扎。“哇”的一声,六岁的我忽然蹲在地上,婴儿般哭泣起来。门外依旧寂静无声。我示弱自救式的哭泣始终没有动摇他们坚硬的内心。
哭泣中,我慢慢适应夜色,熟悉的家具在眼前露出模糊的轮廓,窗外,几盏灯火在夜风中摇曳不定。我由拼命地呼喊哭泣,慢慢变为间歇式地抽泣几声,到最后慢慢与黑夜融为一体,陷入漫长无边的静默之中。
在这个恶作剧式的游戏里,我第一次陷入对黑夜的恐慌中,那种汹涌而至的孤立无援。哭泣,源于对黑夜的恐惧,夜携带着某种神秘的基因,令人恐慌不安。
白昼与黑夜在眼皮间循环交替。时光踩下轻盈的键符。黑夜更逼近死亡的颜色,在单薄的眼皮底下溜走。人像一只蝉,紧闭双眼,在黑色的蛹里,短暂睡眠,日复一日地做着死亡的演练。喧哗纷乱的梦境,映衬出抵达死亡彼岸时的静默。
桃子发出诱惑的气息。成熟的桃子高悬在枝头,白里透红,拿着望远镜,我清晰地看见新鲜的汁液在果皮里涌动的模样。夏风吹来,桃子在枝头摆动轻盈的身姿。从路边走过,我总会踮起脚跟,朝高墙内张望。高墙围着一栋破旧的老屋。多年前的黄昏,淡淡的夜色里,凤娇嫂把自己的生命结束在一根绳子上。紧绷的绳索恢复到原始状态,生命的气息戛然而止。带着神秘恐慌气息的死亡,让整栋屋子弥漫着一股阴森恐怖的味道。夜的浓度让恐怖的气息迅速发酵,人们路过此地,会潜意识地加快前行的步履。老屋里,一个形似巫婆的老人寄居在此。巫婆的形象暗暗与黑夜的神秘吻合着。自从凤娇嫂死后,高墙内的两棵干瘪的桃树却忽然枝繁叶茂,挂满果子。这是血果,是凤娇嫂的鲜血滋润出的果树。村里人议论纷纷。不祥的气息迅速嫁接到两棵树上,成为晦气的征兆。凤娇嫂神秘的死亡与两棵桃树旺盛的繁殖力混合在一起,化为一种奇妙的组合。
暗夜里,我紧跟在堂哥和哥哥屁股后面,翻过高墙,爬上了颤悠悠的枝头。忽然,屋内传来一阵微弱的咳嗽声,黑暗火柴般被一盏摇曳的烛火擦亮。几分钟后,在巨大的恐慌下,我们桃子般从树上滚落下来,慌乱地翻过高墙,闪电般逃到光亮的开阔之地,瘫软在地,气喘吁吁,像是经过一场死里逃生的劫难。
在秀色可餐的桃子的引诱下,欲望穿透黑夜的铠甲,恐慌的迷雾迅速被遮蔽。我们的仓皇逃跑,让熟透的桃子掉了一地。次日,在巫婆高声的谩骂里,我们假装若无其事地走过。黑夜,遮掩了我们年幼时的偷盗行为。
夜,像一个神秘的黑衣人,被遮掩的面孔下,藏着变化莫测的表情。
黑夜的浓度,让施暴者更加肆无忌惮,让受虐者愈加惶恐。远古时期,黑夜成为人类祖先的庇护神。在赤裸裸的白昼,猛兽四处游弋寻觅,或隐藏在暗处,它们布下天罗地网般的陷阱,等待猎物的到来。赤手空拳的人类祖先,始终对白昼心怀恐惧。明晃晃的白昼轻易间就暴露他们的踪迹,为猛兽提供寻觅的线索。夜是身披黑色铠甲的救护神,手执盾牌,带着上帝的指令,降临在苍茫大地之上,让飞禽猛兽收敛凶残的目光。人类的祖先在夜色的掩护下,钻进温暖的洞穴休憩。
光的出现,像一把锋利无比的剑,迅速穿透浓浓黑夜。光,轻易间就划破黑夜的胸膛。夜行人孤独的脚步里响彻真理的光芒。甘于清贫的学者,穿透层层黑雾的阻碍,抵达胜利的彼岸。黑夜深处包裹着的无际的恐慌和孤独,凸显出夜行者的勇气和胆识。黑白交替之间,时光迅速流逝。生命始于混沌之中,最后又在混沌中走向寂静。
身着一袭黑色丧服的乌鸦,在天空飞翔,带着不祥的隐喻,像是去赶赴一场悲伤的葬礼。清晨,我揉著惺忪的睡眼,走到院落,把鸡窝里的鸡赶出来。我走到鸡窝门前,忽然感到脚底有一团硬物。低头,一只死去的乌鸦,张着嘴巴,面目狰狞地躺在我脚底。我条件反射般,立刻跳到一旁,头皮感到阵阵发麻。被放出的公鸡和母鸡辨认食物般,在乌鸦僵硬的身子上啄食了一阵,又了无兴趣地走开了。顶着大红冠的公鸡冲着火红的太阳,响亮地鸣叫着。被人类软禁的公鸡,在曾经飞翔于天际的乌鸦边,唱起活着的幸福和自由。这幅充满讽刺意味的画面,弥漫着黑色幽默的色彩。
乌鸦作为鸟的异类,身上弥漫出的浓重的死亡气息,被人类所不齿。
年幼的我怔怔站立于一旁,而后呼喊着向屋内的祖父求救。祖父循声疾走而来。见到鸡窝前的那只乌鸦,面容失色,大呼不妙。他抿着嘴唇,手指微动,掐指一算,道,七日之内必有亲人离去。略懂巫术的祖父有过精准的预测,这种本领让他身上弥漫着黑夜神秘的气息。他盘腿而坐,在静默中安静下来,口中默念着,像是在跟上帝交流。围坐在他旁边的庄里人渐渐安静下来,纷纷用奇异的眼神打量着他。
第七日黄昏,一个年龄跟我相仿的小女孩,在一个中年男子的带领下,来到我家门口,噗通一声,她忽然跪倒在母亲面前。这个噙着泪水的女孩,左臂膀上挂着黑纱,满脸悲伤。我一个远房舅舅去世了。祖父的预言再次得到验证,他仿佛通晓一种奇异的本领。多年后,在寒鸦声声的悲鸣里,卧病不起的祖父仿佛看见了自己生命的终点。他颤抖着嘴唇,挤出七个字:终于可以回家了。看透生死的祖父视死如归。死亡,这尘世里最浓的黑夜,祖父却轻易间就穿透过去。
多年后的午后,大病初愈的母亲在屋内睡觉,我静静地守候在一旁。凝望母亲良久,起身,站在门槛前,我看见一只乌鸦拍打着翅膀从我眼前掠过,降落在门前茂密的梧桐树上。我捡起一块石头,精准地朝树杈间投掷而去。伴随着凄厉的嘎嘎声,被石头击中的乌鸦,落荒而逃。在乌鸦的凄厉声里,我强烈感受到内心的颤栗和恐慌。击跑乌鸦,仿佛击跑了如约而来的死神。作为黑夜与死神的忠实奴仆,乌鸦不惜以生命的代价,传播讣告。多年后的今天,乌鸦,让我想起《皇帝的新装》里的小孩,在众人伪善的谎言里,乌鸦的一声悲鸣,道出生命的真相。
葬礼上,臂膀上佩戴着的黑色纱布,衬托出丧服上那丝耀眼的白。据说,丧服之所以一直取白色,源自华夏民族文化基因里,曾经赤手空拳的人类祖先面对飞禽猛兽时,所产生的恐惧。先人内心恐慌的涟漪穿透千年时光的迷雾,溅落在丧服的那一缕白上。千年之后的今天,人们用穿着白色的丧服来表达对故去亲人的思念,来传递对祖先的怀念,并映射出对死亡和黑夜的敬畏。
墓碑上插满的灵幡,鲜艳的色彩,凸显出生命最后的苍白。风吹雨打之下,灵幡鲜艳的色彩褪去,与墓地的灰旧慢慢融为一体。黄昏降临,一群乌鸦从天空掠过,带着荒凉的气息,万物开始统一呈现出肃穆的黑色,融为混沌的一体。
蝙蝠是黑夜的另一种化身。眼盲的蝙蝠凭借着随身携带的雷达系统自由地在黑夜里穿梭。蝙蝠自身发出的高频率的超声波在捕捉到猎物和障碍物后,迅速反馈到耳膜中。蝙蝠飞翔的姿势,给人以巨大的启发。人类从蝙蝠独特的飞翔特性里发明了雷达。但这丝毫也没有改变人对蝙蝠的厌恶和排斥。在夜空中飞速掠过的蝙蝠,三角形的头部,黑色的皮肤,像顶着一枚骷髅头,身着一袭披风的魔鬼,在夜色里散布恐慌的谣言,带来不洁的气息。
黑夜飞速掠过的蝙蝠让我想起旧时的邻居小菲。她的出生,把整个家庭拖入泥潭。原本幸福的三口之家,因为小菲的降生,笼罩在浓浓的悲伤之中。小菲一出生,迎面而来的是沉沉的黑夜,她是先天性的盲人。除了视觉上的先天缺陷,小菲还患有轻微的心脏病,免疫力的低弱经常让她陷入感冒发烧的困境。夜色中,传来小菲的咳嗽声。小菲出生没多久,她奶奶在捡拾破烂的路上,被撞身亡。在村里人的流言蜚语里,小菲被人们视为不祥之物。这个疾病缠身、皮肤暗黑、长相甚至有点丑陋的女婴,人们暗地里称为黑蝙蝠。
渐长之后,热爱运动的小菲慢慢从疾病的泥潭中走出来,竟出落成一个皮肤白皙、身材高挑的美丽姑娘。她看不见的双眼下,是一张精致的五官。谁也不曾料想到,时光之手,把曾经人们避而远之的黑蝙蝠孵化成一个美丽的天使。小菲看不见自己美丽的身影,她只能从旁人赞美、惊讶、表达遗憾的声音里,感受到自己生命的倒影。在由自己美貌而引起的波澜和喧哗里,她始终安静地微笑着,黑夜锯齿形的刀口没有把她吞噬,反而把她孕育成一朵盛开的花朵,在暗夜里,氤氲着淡淡的清香。上帝给她无边的黑暗,她却轻易地转身,在属于自己的心灵宫殿里,拧亮一盏灯火。
“据说,飞蛾耳朵中鼓膜的灵敏度高得让人难以置信。飞蛾耳朵的高灵敏度专门针对频率在15千赫兹以上的高频声波,因为飞蛾的天敌蝙蝠正是利用高频声波来定位。”蝙蝠是飞蛾的天敌。蝙蝠迅捷的雷达定位捕捉本领,让飞蛾时刻处于心惊胆战之中。面对捕食者的巨大压力,飞蛾在与蝙蝠的长期对抗中进化出了灵敏的听觉系统。黑夜延伸出的恐慌和无助感,无形中磨炼着生命的韧度。被苦难压弯的背脊,其弯曲的弧度,呈现出生命最优美的身姿。
夏夜,我和小菲并排坐在高楼的天台上,摇晃着双腿,纳凉。不远处,高楼下涌动的车流,街头闪烁着的霓虹灯,远方摇曳的烛火,山林模糊的身影,呈现在我眼前。小菲静静地坐着,上帝剥夺了她的视力,却赋予她灵敏的听觉。她听见不知名的夏虫鼓动着腮帮,潜伏在暗处,为黑夜静静歌唱。她看见风柔软的双手轻触她裸露的肩膀,为她按摩,洗去一日的疲惫。我睁开眼,尘世的芜杂和喧嚣闯入眼中,世事呈现模糊的状态,混淆视听,真真假假,难以明辨,它们加剧了我内心的疲惫。我闭上眼,尘世的喧嚣依旧在脑海里回荡,挥之不去。盲人摸象的故事,表面上看是对盲人的讽刺,往深处想去,无不暗讽世人的无知与浅薄。浩瀚的宇宙,人不过一粒尘埃。生活盲点暴露出的种种潜藏着的致命威胁,无不让我们束手无策。藏匿在肉身里的灵魂,终日与肉身为伴,暗夜深处,我们一遍遍触摸自己熟悉的身躯,抚摸那一根根肋骨,依旧难以捕捉到生存的隐秘。无需把同情和悲悯的眼神投向双眼无神的盲人,在生活这头巨象面前,其实每个人都扮演着盲人的角色。你自以为看清了生活的真实面目,当你继续前行,生活又露出另一副嘴脸。在变幻莫测的人生里,事事都存在着不确定性,往往你一不留神,一个趔趄,就会跌入陷阱之中。
肥胖、臃肿的赘肉以坠落的姿势聚集在腹部,呈现出逼近死亡的暗灰色。马路上,身着黑丝袜的漂亮女性给人以魅惑的气息,穿孔的黑丝袜给人以朦胧迷离感。黑丝袜,像一张小型的网,迅速让男人沦陷。黑色,黑夜般,轻易间遮掩住腿上的斑点和伤痕,制造出美的幻境。
每个人既是肉身沉重的大象,又是灵魂之眼微弱的盲人。
用自己的灵魂之手抚摸肉身之躯,熟悉与陌生之间,其实与盲人摸象如出一辙。人承载着自身这具沉重的肉身之躯,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始终扮演着盲人的角色。膨胀的欲望和潜伏在暗处的隐疾,突然暴露凶残的面孔,讓人陷入无边的黑暗里。深夜降临,我时常“作茧自缚”,把自己的灵魂暂时隐匿在一团黑暗里,来寻求稍纵即逝的静谧。
小径旁的路灯突然熄灭,耀眼的光线迅速消失,世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我们手牵着手,摸着一旁的墙壁缓缓行走,绕了一圈,险些走入泥泞之中。我相信命运存在着某些既定的宿命性,视力缺失的盲人,瘸腿的男孩,他们的人生之路注定充满曲折。小菲独自出行,误入疾驰的车流中,站在马路中央的她咬着唇,战战兢兢,脸上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一辆车从她身旁疾驰而过,半米的距离,差点让她坠入致命的深渊。一双生满老茧的手,迅速把她拉回安静的路边。小菲的父亲心疼地把她拥入怀中。黑暗的掩护蒙蔽作用,缩小了视觉带来的恐怖。劫后余生的小菲紧咬着牙,眼角噙着泪,差点哭出声来。
多年后,当我再次回到故乡,在那场喜庆的婚礼上,小菲在她父亲那布满老茧的双手的牵引下,走入婚礼现场,把她交到一双温暖有力的手里,这双手的主人有一双清澈而又明亮的眼睛。这是一场爱的接力,在喧嚣的尘世,她需要爱情的那盏灯来擦亮和温暖她前行的路。
纸是树木灰白的遗骨。薄如蝉翼的纸,凸显出树木生前的沉重。命比纸薄。卑微的命运里,却隐藏着肉身的沉重和灵魂的疲惫。奢靡的物质生活里,必然伴随着灵魂的苍白。命运在高贵与卑微之间流浪,上帝在轻与重之间敲打算盘,左右权衡。
黑夜深处,柔和的灯光下,作家手执钢笔,在空白的纸张上进行创作。白纸黑字,汇聚成一本书的重量。黑字没有纸张的承载容易灰飞烟灭,黑色的字体时刻改变着白纸的命运,让它重新积聚思想的光芒,穿透黑夜的重重迷雾。
白纸黑字就像白昼和黑夜,形影相吊,如胶似漆。我在白昼里躺下,看着自己生命的黑夜慢慢降临,直至把我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