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火的兰亭
2017-05-12周思雨
周思雨,1998年生人,现就读于湖北经济学院。
兰婷婷今年十八岁了。在过去的十八年中她曾经怀疑过无数的东西,有一件事却是她从未怀疑的:和其他人不一样,她是特殊的。“其他人”可以是很多人,朋友、同学、亲戚、路上的行人,与她年龄相仿的小姑娘、事业有成的中年人、公园里相互搀扶的老夫妻。“其他人”是所有人。和他们不同,她是一个特殊的存在。
尽管她对这件事深信不疑,但有时候她回想过去也不得不承认她这十八年过得真是太平淡了。怎么说呢,她的家境绝对不好,但也不算太差。小时候她曾经因为成绩差被人欺负过,但上初中后她成绩有所好转进了中游,这件事也就没发生过了。高中的时候兰婷婷因为长了满脸的青春痘被一群她不认识的男生取了个绰号叫“癞壳蟆”,蟾蜍的意思。他们叫了两年,后来因为高三学业太重,他们看到兰婷婷的机会越来越少。羞辱和嘲弄的唯一意义就是当面欣赏弱者的反应。既然不能再面对面地让她难堪,这件事已经失去了大部分的乐趣,不久他们也就消停了。再后来兰婷婷就进了这所学校,说不清它到底是一本还是二本,不温不火的,跟她一模一样。
对,不温不火,用这个词来形容兰婷婷最恰当不过了。有时候她也会思考为什么自己过得如此平淡,就连所谓的叛逆期她似乎也没有。兰婷婷觉得可能是她精神太过强大,她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坐着或者躺着,什么也不做,静静地发呆。生活中任何的不如意都会进入她的精神世界,所有不合她心意的细节都会在她脑海里被改写然后有声有色地上演,兰婷婷从而得到无比的满足。我想无论谁有了这样的能力,他都不会太在意外面的世界了吧。既然有了好的,为什么还要执着于坏的呢?可这个世界有时候就是一个悖论:那些好的、幸福的都是否定的,总是很快就会被遗忘;而发生在真实世界中的那些坏的、痛苦的事情却毫无例外的具有肯定的性质,总会被我们久久的铭记,无论我们愿不愿意。
下面说的就是一件让兰婷婷久久不能忘记的事。
故事应该发生在夏天,事实上她有些记不清了。也许是夏天,也许是夏秋之交。但兰婷婷清楚地记得那天她穿着一件黑色短袖,蓝色的短裤,踩着一双绑带黑色高跟鞋。她站在校门口,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包包,在等一个人。天气有些热,尽管她站在阴处还是出了一层汗,手心里湿黏黏的,一半是因为热,一半是因为紧张。已经十二点过七分了,他还没有出现。兰婷婷张望着校园里的路,不知道他会从哪一条过来。终于她看到他骑着自行车从校门的侧门出来了。兰婷婷急忙走上去,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句“Hi, Mr. Wallace.”显得有点手足无措。
Wallace简单地回了兰婷婷一句,彼此都显得老套又无趣。他穿了件亮橘色的球衣,长长的脸上戴了一副兰婷婷没有见过的红色细框长方形眼镜。Wallace是兰婷婷的英语老师,一个美国来的外教。他的头发明显是染过的,黄得不正常。脸细长细长的,一双眼睛窝在乱糟糟的头发和红色眼镜后面,即使你跟他目光相接你也无法看清他的眼睛,只感觉有一道晦涩而犀利的光从凹陷的地方射出来。至于Wallace的年龄,兰婷婷以前从没想过,兰婷婷似乎下意识地觉得他和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是一个不能用以往的常理来推测的新物种。而且他两个星期才给他们上一次课,教得也不怎么样,根本没人在意他或者他的年龄。他脸上的皮肤很松弛,好像用力一扯就能把他的脸皮扯下来,皮肤上还有很多雀斑,或者是老年斑,总之给人一种很脏的感觉。Wallace身上还总有一股特别浓郁的酒精味,后来兰婷婷才意识到那可能是香水,因为没有哪一种酒的味道能让你在五米开外就有一种恶心头晕的感觉。
Wallace打了一辆出租车,带她去了一个偏僻的小餐馆。Wallace坐在她对面,无聊地寒暄过后他问兰婷婷,这是你的第一份兼职吗?兰婷婷说是。Wallace又问,那你想要多少钱呢?兰婷婷想想后说,你来确定吧。Wallace点了点头,说好吧,我一个星期给你三百怎么样?兰婷婷当然觉得好,按照他的说法,她的工作量简直太少了。只需要帮他处理一些生活上问题,例如交水费啦,购买书本之类,一个月一千多是很可观的工资。兰婷婷当时完全没有想到,Wallace已经在中国生活了九年,就算不会说中文也不可能傻到这种生活不能自理的程度吧?按照他的说法,没有她之前他是怎么過的?兰婷婷只是觉得很兴奋,一是可以有一笔不少的零花钱,二是能和外国人接触这件事本身带来的快乐。更让她兴奋的是一种对刺激的预期。新奇事物特有的刺激在她脑海里释放着强烈的诱惑,驱使着她,让她迫不及待满心欢喜地想要改变。而且和一个外国人在一起工作,这件事本身就给兰婷婷带来了一阵莫名的欣喜。兰婷婷深信自己是特殊的,所以她也喜欢其他特殊的存在。
吃完饭后,Wallace说要带兰婷婷去参观他英语学校的教室,也就是他的公寓。他们坐公交车去,车上人不多,有多余的空位,但Wallace并没有坐下。兰婷婷其实觉得腿有点酸,但她什么都没有说,自觉地走过去和Wallace站在了一起。兰婷婷已经习惯了这样,隐忍自己的需求,这造成了她经常性感受到的委屈。正值中午,车里的人都恹恹的,一时很安静。兰婷婷感到有些尴尬,但他们又的确没什么可聊,而且他身上的味道熏得兰婷婷有点恶心。这时候车上上来了几个学生,看到车上有一个外国人,羞羞答答地想上来搭句话。他们挤作一团,推推攘攘,最后一个女孩子上前僵着笑容说了一句:“Hi, Welcome to China.”兰婷婷注意到了她紧紧抓住包带的手,她突然很看不起他们,觉得他们真是没见过世面,傻里傻气的,像土包子。一句“He has been to China for nine years.”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但她忍住了,她总是能忍住不合时宜的话。当他们交谈的时候兰婷婷感觉更不屑了,她默默地往Wallace身边挪了一点,不知道是为了和他们划开阵营还是为了和Wallace在一个阵营。到站了,Wallace对着兰婷婷做了个请的手势,兰婷婷的心情是愉悦的。她故意走得妩媚多姿,臀部翘得高高的,随着步伐的变换左右扭动,她要给那帮学生留一个美丽的背影。兰婷婷觉得自己都几乎能听见他们内心的惊叹,啊,一个美貌与智慧并存的女人。
Wallace住在21楼,最顶层。他们坐电梯上去,那栋楼的电梯空间很小,又是安静,兰婷婷隐隐地觉得压抑,只有看着显示屏上不断变化的红色数字才能让她感到片刻的安心。他们经过一条走廊到达目的地。一路上所有住户的防盗门都是一整块完好无损的蓝,Wallace的门也是蓝色的,上面却有些凹凸不平,是掉漆的地方。尽管之后又重新上了一次漆,但仍掩盖不住它的衰破。就像人脸一样,岁月总会留下印记,不管你怎样粉饰也抹不平皱纹,但不知道老年斑可不可以?
Wallace的公寓很乱,白色的西餐桌上居然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刚洗的长袜,鲜艳的颜色就像一个不合时宜的笑话。水池里满是油污的碗碟已经堆成了小山。公寓里随处可以看到一些大纸箱,餐桌后面摞着两个封死的,厨房操作台下有一个开过的,就连卧室里也有,阳台上还有一堆用过的被踩扁了放在那里。兰婷婷想象不到那是什么,Wallace又为什么需要那么多。和客厅相比,Wallace的卧室还算清爽,有一组沙发,一张床,一个长的晾衣架,桌子上放着大号的苹果电脑和平板。果然是非常美国化,兰婷婷自豪地想。兰婷婷打量着卧室,Wallace则偷偷地打量着这个中国女孩,他对兰婷婷进门后表现出的那种过分的开放和随和感到略微地吃惊,她那种放纵随意的态度比任何一个美国人都还要美国。她假装随意地参观公寓,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着天。她的神情欢喜又紧张,四肢随意又拘束。Wallace也不自觉地感到了一丝紧张,而这是毫无理由的。也许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一缕细微的焦虑突然毫无预兆地像冰凉的丝绸一样拂过兰婷婷的胸腔,但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不是吗。兰婷婷认为这种不舒适是自己还不够适应的缘故。她还不会和美国人相处,但她总会习惯的,而且会很快。
Wallace一边说着话一边走到兰婷婷前面,他似乎突然变得特别忙碌,他一边走一边手忙脚乱地介绍卧室里为数不多的物件。在密集的介绍中他非常随意地告诉兰婷婷沙发上不舒服,你可以坐在床上。兰婷婷拒绝后,Wallace的话更密集了,在子弹扫射的间隙Wallace又说在美国我们都是这样的,在朋友家里不用顾忌。他语气中突如其来的威严和怒意让兰婷婷屈服了。她无法拒绝这样的人,这样的语气。她顺从地坐下。
开始的话题还很轻松,大约也是说一些工作的问题。兰婷婷问Wallace工钱是月结还是天结?Wallace说,是周结,你现在想要吗?兰婷婷心里乐开了花,她说当然好呀。Wallace爽快地从钱包中抽出三百现金递给床上的兰婷婷。这三百块钱就像Wallace抽屉里的药片一样,迅速地消除了他的焦虑和不安,让他可以心安理得地去打开和摸索一个隐秘而渴望的世界。Wallace觉得心情很好,他开始给兰婷婷弹吉他。在兰婷婷印象中,吉他和音乐似乎是漂亮的人的专属。就算不漂亮,也得要有气质,干干净净的。可Wallace坐在床上,跷着二郎腿,腿上的老年斑和各种碰伤形成的淤青都看得清清楚楚,手上的皮肉是松垮垮的,好像随时都会粘不住掉下来。一条长长的侧脸对着兰婷婷,依旧看不见眼睛。兰婷婷再一次感觉到了尴尬和不适,可她逼迫自己不能表现出来,甚至不能有这种念头。她会适应的,她很快就会适应,事实上她甚至还鼓了掌。说到这里,床上、一男一女、调情的吉他,这些因素加在一起你一定猜到后面会发生什么了吧?没错,事情就是那样。可是兰婷婷却直到最后被Wallace按在床上亲了一口后才幡然醒悟。之前心里不断出现的隐隐的不安终于汇聚在一起,化作一声惊雷在兰婷婷心中猛地炸开。
兰婷婷马上表示要离开。三百块钱的药效过了,更深的焦虑紧张又重新包围了Wallace,还带着他不愿意承认的恐慌。Wallace告诉自己一定不能表现出来,他逼迫自己戴上松垮的微笑。他像一个好客的中国主人一样再三挽留。送兰婷婷出小区的时候,他还破釜沉舟地对刚才那个吻调侃了一番。Wallace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他极度正常的举止几乎让兰婷婷产生错觉,让她开始对自己的判断产生怀疑,也许这的确不算什么?是自己反应过了?也许美国人就是这样的?
其实兰婷婷只在事发后的一会儿感觉到了害怕,但在给她室友打电话的时候她还是用了很害怕的语气。兰婷婷一边往回走,一边给周晴打电话。讲着讲着她自己突然毫无预兆地笑了起来:“你知道吗,哈哈哈哈,那个老变态居然亲了我一口,哈哈哈,还把我按在床上。我去,差点吓死我了。”周晴听着也不由自主地大笑,嚷嚷着让她赶快回来,她要听现场版的。兰婷婷挂了电话,把手机揣进口袋,她看了一眼太阳,有一种重见天日的感觉。太阳不大,路旁的树叶很绿,像是幻境。她越走越觉得心情愉悦,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嘴角竟渐渐露出了笑意。兰婷婷自命不凡但却没人赏识,更重要的是也没人批评。她实在太普通了,就像田野里兀自生长的牵牛花,没人觉得有多漂亮,也没人觉得有多丑,没人问是哪来的种子,也没人在意她的花期是多久,下次来还会不会在。她是一朵牵牛花,开就开吧,反正也不算太丑,没了就没了吧,反正也没人在意。可她却偏误以为自己是一朵绰约的水仙花,一直倔强地等着赏识的人。所以无论Wallace的做法有多不道德或者是多么恶心,这总算是对兰婷婷的一种肯定,至少肯定了兰婷婷的长相。无论Wallace人怎么样有多老或者多变态,总算有人认可兰婷婷了。这种认可多么可贵啊,兰婷婷前十八年一直都在等着这种认可。现在它终于出现了,尽管形式和想象中的不一样,但总算是来了啊。就像十八年的苦心经营和苦苦期盼终于迎来了别人的赏识。无论是以什么样的形式,隐隐的狂喜已经超越了理智,马上就要溢出来。回寝室后,兰婷婷心里的喜悦越来越强烈,像吸入的毒品终于发作,有着说不清的癫狂的兴奋。她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自己今天的经历,又假装征求她们的意见到底还要不要再做兼职,但她心里已经做出了决定,她是要去的。
兰婷婷醒来的时候校园里正在升旗,“义勇军进行曲”的声音飞过清晨清爽微凉的空气到达兰婷婷的耳边,一切从未如此清晰。她望着天花板,突然觉得昨天的一切都太不真实了。Wallace那张松垮垮恶心肮脏的老人脸却让她感到了一阵真实的慌乱。她突然觉得Wallace很恶心,他脸上的褶子和满身的奇怪的气味更让她心生厌烦,走在去上课的路上兰婷婷越想越觉得后怕。万一他当时没有停下来怎么办?自己要是接着去公寓岂不就是一种变相的许可?可是一个月一千多和在Wallace那做兼职的优越感诱惑太强烈了,兰婷婷居然有一瞬真的想过和Wallace在一起的可能性。幸好,Wallace松塌的皮肤、细长的脸和油腻的黄头发让兰婷婷压住了这个想法。兰婷婷的兴奋变成了厌恶和氣愤。她的精神胜利法在这里似乎完全失效了,Wallace丑陋的面容带给她的冲击实在太大。她无法释怀,与此同时,她的自虐倾向开始让她像牛反刍一样,无时无刻都要重新咀嚼痛苦。她走在哪里都要想,无时无刻不在想。只要她一想到她就要告诉周晴,告诉周晴她有多害怕,多后悔,她想让他得到惩罚。纵使是心怀慈悲的圣人,每天听到同一个人在耳边不停地抱怨一件事,也会慢慢变得无感。更何况是像周晴一样有自己生活的普通人呢?开始周晴还觉得兰婷婷很可怜,可再后来周晴觉得兰婷婷简直就是小题大做。周晴对Wallace的态度不仅没有变坏,反而有了一种维护的情绪。当兰婷婷意外撞见了周晴和Wallace闲聊的时候,她完全是震惊的。Wallace那张脸一笑更丑陋了,粗糙龟裂的皮肤像风干了的面团,满脸的皱纹又像暴晒后皱巴巴的橘子。兰婷婷还第一次发现周晴的牙齿居然那么丑,发黄还畸形,亏她有勇气笑得那么灿烂。那天晚上兰婷婷很晚才睡,她一直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四点多才肯闭上眼。最后她的眼里尽是不甘心,她要让他们好看。兰婷婷去了学校的国际事务中心。
兰婷婷当天特意化了个妆,让自己看起来楚楚动人,换掉了那双性感的黑色绑带高跟鞋,穿了一双白布鞋。她去的时候李处长在和别人说事情。兰婷婷在外面等着,等了好久才有人出来叫她进去。兰婷婷早就做了准备,她想自己一定要装作特别委屈的样子,低着头垂着眼,语气要弱弱的,一用力就能被逼哭的那种。她也的确是这样做的,她坐在角落里,对面坐着李处长。李处长是一个秃头,瘦瘦的,却不怎么精神。李处长对面还坐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大概是为了让兰婷婷感到有同性安心一点。兰婷婷讲述途中几次落泪,落泪的时候她故意盯着李处长,让李处长清楚地看到她大颗大颗落下来的无助的眼泪。一个小时后她出来了一趟,脸上都是没擦干的泪水,或者说是故意没有擦的泪水。她倒在周晴身上,像无依无靠的弱柳,一路抽噎着去了卫生间。可刚进卫生间的门,她就立马收住了哭腔。她对着镜子,一言不发,恶狠狠地咬着自己的嘴唇。她从发束中抽出几撮发丝,显得凌乱又可怜。她脸上泪痕未干,眼睛红红的,鼻子也红红的,本应是一副柔弱相,可是她的目光却完全没有一点可怜柔弱的意思,她眼睛里似乎有一团火在烧,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不时蹦出的火星刚落下马上又壮大成另一团火。兰婷婷盯着镜子里的人,就像盯着一个仇人。火光淹没了她的眼睛。
一出门她又立马靠在周晴身上。周晴一句话也不说,惊奇地打量着她,像看一个怪物。周晴看着兰婷婷,她的泪水说来就来,像一个可以随意开关的水龙头。她带着眼泪重新进了处长室,不久后又出来。眼里还有泪,却要干了。因为没有实际的证据,加上事情处理不当就会涉及对外关系,那个李处长只是说他们会留意Wallace。也就是说,什么处罚也没有。兰婷婷红着眼睛走出了国际交流中心,她的眼泪干了,她后悔自己刚刚那么软弱,对一群毫无同情的人她就应该强硬起来,装可怜本来就只对爱惜你的人才起作用。那个该死的秃头处长,还有Wallace。他们简直就是沆瀣一气,狼狈为奸。只有一把火烧光他们才能解兰婷婷的心头大恨。她甩掉了周晴,一个人气鼓鼓急匆匆地往寝室走,她迫切需要新的倾诉对象,她迫切地要得到新的安慰。
寝室里没有人,兰婷婷愤愤地坐下,满腔委屈却没人可说的感觉实在是糟透了。没坐多久她又忍不住站起来,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房间里踱步。气愤,委屈。她认为自己这时候应该是要哭一下的,可这里只有她一个人,尽管她心疼自己,却给不了自己更多的同情,哭泣变得没有意义。她迫切地需要听众。她又重新坐下,看似发呆,可面容中透着焦虑。她的视线一刻也不安分,在房间里急功近利地胡乱地扫射,她视线所到之处,那种焦灼的情绪播下火种,她一个人的功力能把整个房间点燃。兰婷婷不停地讲啊讲,寝室里的人、同学、高中校友、初中校友。她向所有她认为能给她关怀的人都伸出了触角。她要的不是建议,只是倾听的对象,或者说是一种被倾听和关注的满足感。长相漂亮的人用美丽的容颜获得关注,聪明的人用才华获得关注,有钱的人天生就受青睐,不温不火的兰婷婷,用自己不幸的经历来获得关注。兰婷婷讲到他是一个外教,别人說,哇,那你的口语一定很厉害吧?兰婷婷就会更添油加醋地表现自己的口语。兰婷婷讲到自己从公寓里冲出来,别人说,哇,你真是临危不乱,如果是我都要吓哭了,兰婷婷就会更用力的渲染自己的机智。Wallace的形象越变越丑恶,兰婷婷自己越来越完美,每一次的讲述都让故事里的兰婷婷更接近她的想象,也让别人接收了兰婷婷对自己的想象。
兰婷婷想了很久,最后还是去了Wallace的课堂。她是带着一种奇怪的心理去的,一方面她不想错过Wallace看到她时的羞愧表情,另一方面她也不想错过同学们对他的集体嫌恶。可生活又一次欺骗了兰婷婷。不仅Wallace表现自若,淡定得惊人,同学的举动也让兰婷婷觉得震惊又气愤。他们明明都知道外教对兰婷婷做的事,明明对外教龌龊的行为一清二楚,可是在上课时他们却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跟往常一样积极地回应着他,还跟他开一些不大不小的玩笑。没有一个人的眼睛里有憎恶或者是冷淡的情绪。兰婷婷不死心地盯着他们的眼睛,他们也用一种问心无愧的眼神回看过来。有的似乎还对兰婷婷突然的探寻的目光感到惊讶,带着一副愚蠢的表情频频看她。第一次得到关注的兰婷婷还不明白,关注到认同到激发行动之间差得太远了。关注最容易获得,只要你的故事能在茶余饭后作为谈资别人就会关注你。他们也的确认同了兰婷婷的故事,可由于对自身利益没有任何影响,听完后的一点点同情心已经是他们的最大恩赐。他们喜欢听兰婷婷的故事,因为生活需要刺激,网络上有不断更新的刺激,可这还不够,发生在身边的刺激更让人血脉贲张。他们需要这些刺激来活着,但绝不会因为这些故事而做出损害自己利益的举动。对于Wallace,一个老师,他们是不会去得罪的。
兰婷婷发誓要和这些人划清界限,Wallace、秃头的李处长,所有人。之前关心她的人,原来是一群蝗虫,以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悲剧为食。兰婷婷痛恨他们,也痛恨当时的自己,自己当时那么懦弱,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痛苦贡献出来给他们作生活的营养。她现在只有满腔的愤恨,她想让所有人都消失,并对他们不人道的行为感到愧疚。兰婷婷快步走出教室,但她不知道去哪,像一只没头乱撞的苍蝇。焦急、烦躁、愤怒烩为一炉。她低着头横冲直撞,一不小心撞上了一棵树,她皱着眉抬起头,远处一栋建筑的玻璃幕墙正好在落日余晖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像是上帝有意的指引。树是桂花树,风穿过茂密的树叶到达她的脸颊,她的眉头舒缓了。
她的眼睛一亮,有办法了。
晚上就是兰婷婷和Wallace约定兼职的时间。兰婷婷打算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就让Wallace在公寓里对自己为所欲为。搜集好证据后再到国际交流处投诉他,让他们想包庇他也包庇不了。Wallace会被开除,甚至被遣返回国,而班上那些同学,他们会感到多么羞耻,多么难堪啊,兰婷婷几乎都能想象到他们给自己道歉的情景。兰婷婷觉得这个计划好极了,只不过需要自己的一点点献身,但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呢?是谁不都一样?问题似乎迎刃而解,一切拨云见日。兰婷婷眼睛里亮起了终于找到出路的喜悦的光芒。
按照他们之前的约定,今天晚上七点兰婷婷要去Wallace的公寓,帮Wallace整理教学用书。到时候只会有他们两个人。Wallace一定会把她的到来当作对他行为的一种默许。他一定会再进一步,一个完整的吻是肯定会有的,兰婷婷想,抚摸应该也是会有的。兰婷婷换上了一条短裙,短裙比短裤会让人产生更多的遐想,裙摆的每一次摇晃,每一次弯腰都是一种变相的诱惑。只是不知道他会不会在今天晚上和她做爱。
和刚才粗线条的构思不同,離约定时间越近,兰婷婷对这件事的感受越强烈。她想到Wallace身上令人作呕的气味,疲软无力地贴在额前的黄发。还有他皱巴巴的长满老人斑的脸。想到这样一个人要和自己有亲密接触,兰婷婷觉得有点难受,有点不敢想象。但更多的,兰婷婷觉得紧张,一种跃跃欲试的、打开盒子前喜忧参半的又紧张又惶恐的期待。
兰婷婷站在Wallace的楼下。六点半了,还有半个小时。兰婷婷在楼下徘徊,然后开始绕着前面的花坛走圈。时间似乎过得很慢,走一圈下来只过去了几分钟,她感觉心跳越来越快,四肢因为紧张和害怕有点发麻,好像一停下来就会瘫倒在地。这栋楼的位置很偏僻,周围很少有人经过。兰婷婷感到稍微的安慰,要是知道有人在看她这副像热锅上蚂蚁的窘状,她会感到很难堪。她不停地走啊走,她希望快点到七点的同时又害怕真的到七点,她只有不停地走。要不回去?这个念头突然又毫不意外地一闪而过,可是回去的话岂不是都白费了?兰婷婷看了一眼手机,六点五十,刚才的念头立马烟消云散,她拿出镜子确认了一遍脸上的妆,然后坚定无比地昂着头挺着胸进了楼道,像一个女战士。
兰婷婷到二十一楼的时候正好是七点。感应灯还没有开,长长的走廊因为光线不足而灰暗。走廊只有她一个人,高跟鞋落在地上,有节奏的噔噔声是她留下的脚印,也是即将敲响的门铃的前奏。噔噔的声音停了,兰婷婷站在门前,看着门上的皱纹,她的手有些颤抖。不知哪里窜出来一只猫,灰色的。它抬着头看着兰婷婷,从走廊的另一头缓缓地踱步过来。这只猫给了兰婷婷一个喘息的借口,她看着这只猫,耐心地让灰猫过去。走廊不窄,但她还是往门那边避了避。她下定主意,灰猫一过去,她就会按响门铃。一阵不怀好意的凉风吹过,空旷的走廊里只有他们,他们一高一低,一大一小,一个炽热,一个冷漠。兰婷婷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只猫,那只猫也看着她,在这种诡异的气氛里,兰婷婷的心跳达到了顶点。那只猫一点都不怕人,按着它的节奏慢悠悠地往前走。灰猫一步一步走过来,脚上的肉垫使它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可对于兰婷婷而言,它的每一次落脚都像踩着她的心脏一样,是那么沉重。像一团巨大的阴影,从四面八方把她笼罩。兰婷婷说不清是希望这只猫走快点还是走慢点。就像一个注定要死的人不知道是早死好还是晚死好。猫慢一点走她承受的是等待的痛苦,快一点走则是直面痛苦本身。
楼道还是那样,有些昏暗,兰婷婷的短裙被风吹得晃动了一下,兰婷婷的眼睛——灰猫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那是怎样的眼神?兴奋中透着畏缩,期待交织着恐惧,又是慌乱又要佯装镇定。里面激烈碰撞的情绪让她的眼睛明亮极了,像有无数的火星从里面迸发出来。灰猫有一种感觉,也许她会镇定地按响门铃,也许下一秒她就会丢盔弃甲像疯了一样地冲下楼。灰猫看到兰婷婷又一次掏出了化妆镜,用口红加深了嘴唇上猩红的颜色。她站在门前,最后看了一次时间,七点过三分。兰婷婷举起手,郑重地按了门铃,一切都似乎水到渠成。可铃响的那一刻灰猫分明看到她脸上露出了一抹奇异的笑。那是个怎样的笑容?那个笑容无比地谄媚,却又是那么不知所措,哆哆嗦嗦,是害怕吗?可是害怕和紧张的后面藏着的分明是兴奋,甚至是喜悦,一种哆哆嗦嗦的惶恐的喜悦。
又是一阵凉风,门开之前,灰猫像是预感到了什么,它摇摇尾巴,决绝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