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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的袈裟

2017-05-12潘无依

西湖 2017年5期
关键词:阿强寺院师父

潘无依

阿罗汉之死一直悬在乌城半空迟迟没落地,如烟花散去,寂寞而空灵。

直到阿罗汉法师的灵塔孤零零地冒在栖仙寺后山,山脚下大雪已融化,迎春花开满坟头,人们还在议论他的各种死因:梅毒、艾滋、癌、白血病……

宗教局档案室里那个戴着高度近视眼镜的女居士说阿罗汉法师的确死于胰腺癌,并在网上发表声明死于艾滋病只是谣言。可那些虔诚的佛教徒根本不相信她,甚至说她的美瞳隐形眼镜就是对乌城的巨大欺骗,乌城的天仍将持续雾霾二十年,不会随着她的美瞳而变蓝。

网上的帖子不断翻新着与阿罗汉法师有染的女居士们的玉照。在“法师百女图”中,流传最为火爆的是一张我的比基尼照片。尽管我戴着黑框墨镜和一顶边沿巨大的草帽,但仍无法掩盖那两条修长雪白的大腿。那的确是我的大腿。比基尼上的奇葩设计是此照火爆的主要原因,那是一张现代派风格的潘金莲偷情图。的的确确是我。没有错。我在普吉岛度假时,第一次试穿这款新式比基尼并让导游给我拍的照。网民是怎么找到这张照片的?自从我在泰国丢了手机后,这张照片就石沉大海,说白了,连我自己都根本没有此照。

最令我厌恶的是我的私生子也在海外被曝光。一夜之间,我的微博粉丝就刷新了三千万。

不论寺院怎么辟谣,人们还是坚定不移地相信黄大仙的预言:艾滋病。

黄大仙在阿罗汉死前一个月倒在地上发羊癫风,浑身抽搐,口吐白沫。醒来,指着栖仙寺的方向说了三个字:艾滋病!

一个月后,住持阿罗汉突然离去。黄大仙再次倒地,抽风。这次她再也没有爬起来,被送去医院后成了半瘫。人们都说是黄大仙背了阿罗汉的因果。

预言说,下一个就要轮到我了。因为我是阿罗汉得病前最后一个亲近他的女人。当然,还有那些跟他有亲密关系的女徒弟们,也要遭报应。

老幺来找我时,我正在整理行李,半夜要赶红眼航班去纽约。听说老幺为了阿罗汉的事,曾在庙里扬言要杀人,根本不怕什么报应不报应。

但是我还是答应在临走前见他一面。

我是他三弟,在家里排行老三。四川话叫老幺。在家里,他这么喊我。老幺望着我接着说:阿罗汉法师病很重,不能吃也不能喝。他想喝水,我没让他喝,怕他一下咽会马上死。

老幺哇哇大哭起来:他连最后一口水都没有喝到,他是我亲哥!

哭完,他用衣袖擦了擦眼泪,从裤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随之掉在地上的是身份证,我帮他捡起时才知是阿罗汉出家前的身份证。

他把信封递给我说:上面是你的名字。我应该替我哥亲自交给你。

我问:他走前说什么了吗?

没有。他什么也没有说。这是我在他保险柜里找到的,其余的都埋在塔下了。

老幺走时整个人还在抽泣着。他晃晃悠悠地走在人群中,看上去很消瘦。

拆开信封时,我已离开了这座城市。

信纸上写着:自由女神。下面是日期:8月21日。

8月21日是我的生日,也是这架红眼航班即将到达纽约的时间。纸条是阿罗汉生前写的,日期下面盖的是栖仙寺的方印。难道又应了他的话:你逃不出我的五指山!是他的灵魂从那个孤零零的坟墓里钻出来了?还是我得了癔症,想得太多?或许这一切只是巧合。根本没有预言,都是我胡思乱想。

我再次告诉自己:他不存在了。他是一个影子,只是一件袈裟,一块布,一具腐烂的肉体,甚至是一座孤坟。这一切都过去了,只有忘却才是脱离苦海。

我被一句英文“Can I help you?”打断。邻座金发碧眼的女人递给我一叠纸巾,我才知自己此刻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正在飞往纽约的高空。

记忆点点滴滴,零零碎碎,不成语句。雨细如丝,朦胧了我的眼睛。雨越来越大,我感觉整个人被覆盖,满脸水藻,透不过气来。

我好像又走进了那座寺院,我好像又看到了琉璃瓦上那棵一年四季翠绿的孤草。屋檐下,滴滴答答的雨似乎从未停过,那些长满青苔的古老石头经过雨水的冲刷越来越前卫,像一尊尊后现代佛像。我仿佛又看到了他飘在院子里的袈裟一角。

我问:你相信轮回吗?

他说:只要你相信,它就存在。

相信即存在。

那年,我为写一本关于《茶经》的书,去乌城考察陆羽墓。

陆羽墓就在西塞山前,与皎然塔很近,在栖仙寺的后山。

车只能开到山脚下一家小店,去山上的路还没有通。我在小店等雨停下来,等了一个下午。天色已昏暗,我打电话联系这家寺院客堂。老居士在电话里说,住持已下山迎接,因为上山的路很陡。

我与阿罗汉法师相遇在西塞山下。他身着青灰色僧服。我清楚地记得他僧服上的第一个扣子并没有扣上,但是脖子上有一条宝石蓝的丝巾,颜色很艳丽。他的头光光的,头顶凸起,犹如一轮小佛顶,眼睛微张,两颊红润。

他说:陆羽墓就在后山。我带你上山。路滑,不大好走。天又要下雨。接着,天就下起了雨。

他又说:雨越来越大了。接着,雨越下越大。

阿罗汉说:雨停后,我们上山。

雨停了。

不知走了多远,我感到两腿发酸。

阿罗汉指着旁边一块石头说:这是一块仙人石,每年都在长高。

仙人石上刻有一副古老的棋盘。相传很多年前,两个神仙下凡到此下棋,村里有一人看到他們在下棋,看得如痴如醉,根本不知道身边的桃花已经开了无数回。当村人回到家时,没有人认识他,已经很多代过去了。他重返仙人石想去问个究竟,两位仙人已经消失,只留下一盘死棋,一盘凡人走不通的棋。

神仙一日,世间百年。阿罗汉说:到了。

这与我想象中的千年古刹相距甚远。寺院只有三间破房子,看上去随时要被风刮倒。

进屋喝茶吧。

雨水渗进禅堂,墙壁上有些裂缝,随着裂缝渗出的潮湿把墙壁染成一块块霉斑,像勾勒的水墨画,隐约露出一些动物的形状。

阿罗汉不小心打碎了一只茶杯,茶水溅了一手。他用毛巾擦去说:今天的茶真烫手!

我喝了一口,无味。尽管他说这茶很香,是他自己采的,是山里的野茶。

他望着墙上的霉斑说:这年头,众生都已住上了大别墅,这破屋子,修修补补又两年。

雨大得很,我只听见雨不停地打在石阶上,啪啪的,还以为是下起了雹子。

他说:今天寺院里有佛事,我下山时已晚。这边叫车不方便。你就在寺院先住一夜。我让居士收拾了一个房间。明天,你再工作不迟。

我望着他,一身青灰色,使寺院显得更加冷清。除了那块每年都在生长的仙人石。

老居士把我带进居士楼。她说:我的真名叫央花。寺院里有寺院的规矩,相互之间用师兄称呼。但我还是觉得你叫我央花好。师父开心时也叫我央花。

房间很小,很潮湿。

古琴声从楼上传出时,天色已黑。

琴声有点像老人的咳嗽又像年轻人的哀鸣,很是悲伤。随着他纤长的手指在古琴上划来划去,旋律划入了我的心,绝望的声音使我突然泪流满面。

我一觉醒来,一夜无梦。

一早,央花吩咐我在禅堂拖地。阿罗汉走进来时身穿一身浅色的麻料僧衣,丝巾的颜色也由宝石蓝变成了翠绿。正是这条翠绿色的桑蚕丝男士丝巾在微风下飘起时,才让我感到他的的确确在眼前,而不是在佛经里。

你是第一个在家里拖地的女人。

他说完笑了笑。这是他第一次对我笑,笑得怪怪的。

望着他的袈裟飘逸在寺院,窗外的两棵千年银杏也突然显得很不真实。

佛在树下觉悟!阿罗汉指着那棵五人都合抱不住的大树说:你真应该去大树下静坐一会。树大好乘凉!

寺院里种了很多扁豆、茄子、秋葵,还有各种草药,用来给村民们治病。我们用瓶子、罐子盛来很多雨水,用这些存放过的雨水浇灌它们。

阿罗汉说:这些蔬菜,环保、生态,吃了健康养颜。跟我一样,生态男!

望着他的眼睛,我觉得世界突然变得清澈、简单,好像我也进入虚空了。

那天早晨,我接过他手里的西红柿,刚咬了一口,随着里面酸甜的汁液流进喉咙,立刻感到一种强烈的幸福、满足。我觉得我的每个细胞都好像在接受维生素,我的整个身体都开始饱满了。这汁液如同爱情,滋润了我。

阿罗汉说:还没洗。你真是属猴的,猴急猴急!凡事不要着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这时,从山下走上来一个女人。

她很年轻,很漂亮。她把兰博基尼停在山下一棵大树边,从车里拿出一只红色小皮包,然后踩着高跟,很吃力地爬了上来。

她到了门口,我感到整个寺院突然闪起一道金光。她跨进门,人还没有坐下,就从红色鳄鱼皮包里拿出一沓现金,有砖头那么厚。

她对阿罗汉说:师父,第一次见面,先意思一下。你把这个收下,只是给庙里添点香火!

阿罗汉把茶倒入她杯中:阿弥陀佛。

她喝了一口茶,说:师父,我想约时间单独见你,有事和你聊。这里说不太方便。

阿罗汉吩咐二当家把钱收起,说:你带女施主先去拜拜佛。

他们走后,阿罗汉对我使了个眼神,说:你先去寮房,吩咐寮房今天有客人吃斋饭,大概十一点半。今天多添几个菜。

我去了寮房,和央花一起择菜、淘米、上柴火。

央花自从丈夫去世后就在这个庙里,一晃已经三十个年头了。那时,她是乌城的台柱,唱的是王派黛玉。自从沦为寡妇后,她便成了庙里的一名厨娘。都说她是庙里的老财神。她这双甩水袖的手做出来米饭也跟她的手一样白,尤其她做的麻婆豆腐,嫩得入口即化,吃过的人都说世间不会再有这样的豆腐西施了。

央花而今六十多了。

香客们在寮房随缘箱里放的钱总是比他处随缘箱多。甚至有时居士们怀疑钱是央花自己放进去的。

阿罗汉总是说:这庙里,央花是真正的老财神。

央花教我一些诀窍,比如怎么淘的米煮出来的饭更香,还教我不少菜。可唯独做麻婆豆腐的时候,我问她,这豆腐怎么做出来?她总是笑笑:问师父。

这豆腐是师父点卤的,是本寺院一绝。

十一点半,我们做好了整整一桌子菜就开始等,可是到了十二点,一直到一点整,我都没有见师父和客人下来。

央花说:庙里要贴金了。你不用去喊他们了,他们下山了。晚饭也不用准备了,师父过午不食。五点前也上不了山了。

这天夜里,寺庙静悄悄的,央花很早把庙门关了,整个寺院在大山中像一个沉睡的老人。

钟声响起的时候,我匆忙从床上爬起来去做早课。

阿罗汉穿着僧袍在早殿。《楞严经》背诵完,天空上方的霞光红得泛紫。他气色红润,犹如一尊佛像。

阿罗汉又摘了个西红柿,说:你看,今天的西红柿好像比以往的要大些,干净得很,上面还有露珠。昨夜那场雨有点大,我猜想你没有睡好。

我说:师父,地上是干的,你说的是昨夜哪场雨?

阿罗汉再一次对我笑:那个孟姜女能把长城哭塌了,我这千年古刹,随你怎么下雨,都哭不塌。比长城牢固!有我这样的金刚在,尽管放声大哭。

他望着央花,她正在锄草。

他說:老财神,今年好收成,你摘些南瓜给村里的几个孤寡老人送去。

菜园在央花的装扮下像一个私家花园。南瓜长得鬼头鬼脑,每次看它的时候,它总是对着我笑,让我想起什么南瓜马车之类的童话场景。

我经常听到一些南瓜的笑声,在夜间。

有时我被这笑声吵得实在无法入眠,就拿着手电走到菜园,想去踢它们几下。可当我循着声音走到菜园,手电照亮后,我才恍然大悟:只是一些南瓜藤和几个瓜,整个菜园寂静无声。

我找不到一点声音,连声蛤蟆叫都没有。

回到房间,看到书桌上那一堆经书,我想:真是无中生有。

阿罗汉给了我一些佛学方面的书,第一本是《妙法莲花经》,又递给我一本《楞严经》,说:开悟的!

我每天苦读经书,那些如此难懂的咒语,每天我都要背诵。这是阿罗汉规定的功课。奇怪的是,我却渐渐痴醉于释迦牟尼的那些故事。与那些书上写的恰恰背道而驰,我好像在这虚空界里,找到了一些现实中的东西。有段时间我也跟着居士们念咒,念得神志恍惚,甚至也能听到一些天籁之音了。我不仅能听到菜园里南瓜的笑声,还能听到一只鸟的声音。

我一听到这声音便知道它飞来了,就在那棵千年银杏的第三十三根树枝上的七公分处。

我一说到这儿,居士们抬头,结果真的发现这只白鹭停在银杏上。于是他们出门仰着头数来数去,有些说三十一根,有些说二十九根,只有央花斩钉截铁地说:真的是三十三根。

老居士们争来争去时,阿罗汉飘着袈裟走过来:让我来数数,你们念佛念得连数数字都不会了,明明是三十三根!

居士们嘴里念着阿弥陀佛,眼睛从来不正视阿罗汉,然后低声窃语:师父说是第三十三根,就是第三十三根。

老居士们于是转着珠子,一刻不停地念着阿弥陀佛。

阿罗汉带我去他的书房是在一个清晨,天蓝得很假,云像一卷卷棉花糖滚在天上,让人想摘下来吃个够。

他说:我听说你是画家。你可以画些西洋画!给寺庙做些功德。我只会画些莲花和菩萨,我是过时了。你们年轻人时尚前卫。挂些现代艺术,寺院也蓬荜生辉了。

微风刮过,他的袈裟飘逸在这条用石子铺成的小径。石子的缝隙里长着些细小的草,是一种青涩的味道,像蜂蜜,里面总是有些草木的气息。他的脚很小,根本不像是男人的;或许是僧鞋的缘故,显得他的脚更为秀气。如同他所说,我的脚啊,也就穿穿僧鞋,男人脚小,讨饭都没路。

沿着小径,呼吸着清新的草木味,千年遗留下来的银杏夹杂着旧铜的味道,蜡烛滴在烛台上没有化去的味道,各种香的气味,每天来往的香客身上那股难以化解的气味……好像一下子都弥留在这一瞬间,直到进入他的书房,这些气味才渐渐远去。

是很安静的气味。

那架断了琴弦的古琴在书桌的角落里好像要随时撩拨起一些心底的细件:针、线、砂子、贝壳。

干净得能看到自己的心躺在一片蔚蓝的海。

天也是蔚蓝的。心,每根血管,通往喜悦、愤怒、焦虑、憎恨、爱情、情欲、毁灭。那些血管脉络清晰得到处可见。随着海浪冲刷,没有沙砾没有污泥,只有一些海鸟到处在飞。

到处是白色。

书房里挂了一些字画,多为工笔,每朵荷花都开得不一样。很长时间,我都在这样的宁静中,只听见心被海浪冲刷的声音。

我意识到他的存在是在他递给我一叠纸巾时,他说:什么事能把你伤心成这样?这么帅的师父在你旁边,你怎么还会哭?

我的眼泪还是止不住。

阿罗汉用他的丝巾帮我擦去脸颊的眼泪。他边擦边说:你看看,我这丝巾,百分百桑蚕丝。我这出家人的手,你说这,让众生看见还了得。师父这双手啊,也就给你擦擦泪,弹弹琴,递个西红柿,做不了别的了。师父啊,出家太早,想多给你一些,也是隔着千山万水……

我的眼泪流向了古琴,随着墙上的裂缝流进了菜园,那个最大的南瓜对着我笑,它喝着我的泪水时,也在笑,笑得很鬼。

他在宣纸上画着兰花。是敲门声打断了我的眼泪。

他说:是二当家。

二当家没有进门,阿罗汉便随着他出去了。

我从窗口望去,他的袈裟随着刮下来的几片树叶飘向了寺院门口的兰博基尼。

那个女人坐在我对面,白得可人。她一直低着头喝茶。每次,我把茶倒入她的杯中时,她都双手合十,念道:阿弥陀佛。

她朝我看了一眼,然后就不再转移她的目光,她对我说:你知道吗?这次我一定要离婚!

我没有说话,继续泡茶。

阿罗汉就坐在旁边,他手里转着平时挂在手腕上的那串星月菩提,和我手腕上的一模一样。就是第一次见面时,他给我的那串。

女人继续对着我说话:我肯定会离掉的,不管花多少钱!这样,我给庙里再捐一尊观音!然后她望着师父说:一百万够吗?保佑我把婚离掉。

阿罗汉转着手里的珠子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

女人于是就起身离开座位,朝阿罗汉跪下:师父,一百万让你背个“拆婚”的因果,我也于心不忍。我捐三百万,你不收下这三百万,我睡不着。最近我整夜整夜失眠。求求你,你就收下吧!方圆一百里都说你是这里最灵的菩萨。我就想把这婚离掉!

然后,她又起身回到座位,看着我说:求求菩萨,就让师父收了我的善款吧。

阿罗汉对我说:茶倒在茶几上了。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你什么时候会泡茶了我才可以收你做徒弟。你不是把茶泡在外面,就是让我这里空杯了。

这时,我才发现阿罗汉的茶杯空空荡荡,啥也没有。

我连忙续茶,这时,女人已满脸是泪。

师父转身走出禅房,望着晴空万里的天说:天要下雨了。

这时,女人哗哗地哭了起来,泪流在杯子里,屋檐稀稀落落地在往下滴雨。

她哭得很伤心,似乎要说什么,却又什么也没有说。

我趁她不经意时离开,并且轻轻地关上了禅房的门。挂上牌子:勿扰。

我沿着小木楼梯走进了书房。

阿罗汉点了三支香說:师父我,想想你们女人真是苦。单身的天天来求姻缘,结了婚的求离婚,离了的天天在这里烧高香又来求姻缘,把前面吃的苦又忘记了。我出家人,就没有了这么多情欲之苦。

我问:师父,她为啥要离婚?

他说:跟你一样。

我还没有缓过神来,他的袈裟已经飘过门槛,只见一束闪电来袭,天空轰隆隆打起了雷。

阿罗汉满面红光走出大殿,对我说:今天开始,你每天跟着法师们念经,你需要加持。你的业障真的太多,多得我头痛。

我就跟着法师们一起念经,念咒。我发现念咒能起到一定的加持作用。念完咒,面色若桃花般粉嫩,走路时感觉要飘起来。咒语是否能惊动鬼魂,通晓神灵?念咒时,全身的器官打开,人进入放松状态,肺活量在增加,胸腔得到很好的锻炼,再加上此时头脑里想着菩萨,集中于一个意念,大脑通过咒语得到很好的休息。因而,很多人念咒后,忘却了烦恼,甚至很多居士能看到幻象。

那天夜里,和往常一样,因我们都过午不食,于是天没黑,央花就关上了庙门。

两条狗也已被喂得饱饱的。庙里的两只黑贝,是一个退休的特警捐给寺院的。其中一只曾经跟着他工作过很多个年头了,多少案子它都参与过,名字叫阿黑;还有一只叫得更凶,但却从不咬人,叫小白。

阿黑和小白是我们的护门神。

阿黑和小白只认庙里的熟人,我们都在阿罗汉的介绍下给阿黑和小白亲热过。

每次我去公共厕所,小白都要大叫,叫得整座庙都知道是我去厕所了。阿黑从来不叫,但是它下手很狠。上个月,阿黑咬破了一个小偷的左腿。小偷血流不止,差点丧命。二当家和几个法师亲自开车把那个小偷送去了医院。小偷是在爬进大殿撬了随缘箱子后,在出庙时被阿黑狠狠咬住的,若不是阿罗汉亲自命令阿黑住嘴,估计阿黑会把他活活咬死在庙里,然后拖去庙门外的野山坡。

央花说的时候,我似乎看到她的嘴角也在流血。她关好庙门后,来我的房间坐了会儿,给我削了个桃子。

师父慈悲,说了过午不食,晚上怕你饿,让我送几个桃子来,还吩咐我不要用刀削皮,要用刨子刨。用刀削皮割到手指的概率是五分之一,用刨子割到的概率是二十分之一,所以他一再囑咐我用刨子,你说他多么细心。师父出家早,不知吃过了多少苦。你对师父要多关心些!有时我太忙,顾不上时,你搭把手。暴雨来的时候,你帮他去收收衣服,要不然这天,衣服都换不来了。他也就这么三套僧衣,可节俭了。他的丝巾很多,都是徒弟们送的。有个徒弟是开丝巾店的,经常供些丝巾,为的是她的生意更加兴隆。

我点了点头,还没给央花泡上茶,小白突然大叫。我和央花一起冲了出去,我们生怕阿黑出来咬人。

央花的手电照着小白,出乎意料的是,我们看到阿黑乖乖地蹲在门口。光随着她的电筒往庙门口扫去,我们居然发现一只猫头鹰在树上瞪着大眼,还哼着歌。

顺着猫头鹰盯着的地方望去,是那辆兰博基尼。

两旁的树影随着风在移动,一些虫子的叫声,一串熟悉的脚步声,声音很轻柔,我能感觉到他的小脚,僧鞋,长袍,他的气息一点点在向我袭来。

猫头鹰望着我,慢慢地,那股气息越来越远,我听见车子发动的声音,听见他喊我: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一个人在庙里跑来跑去,吓着别人!你随我下山吧!

我说:下山?现在?

阿罗汉说:师父单独出行不便,你要陪同师父随行。快,车都已经发动了。

这是我第一次坐上这辆兰博基尼。开车的还是那个女人,神情很悲伤。我坐在她的副驾,感觉车是在向一个死亡的方向行驶着,至今,我还能嗅到那种死亡的气息。她对阿罗汉说:师父,这次必须帮我把婚离了。

阿罗汉没有说话。

我问她:可以放些音乐吗?

于是她放了首王菲的《心经》。在这漆黑的大山的夜里,歌声回荡在耳边,树影在飘移,路灯在飘移,渐渐地,马路亮了,白色的,车速也加快了,越来越快……

没有人说话,好像都随着王菲的歌喉离开了人间,我们似乎在一片云水之间荡漾。车停在一片灯火辉煌处。

这座大楼是乌城有史以来的最高建筑,造型像一只鸟。

市长在招标时并没有后现代的设计理念,完工后才发现:活生生矗立在城市中央。

每次市长路过这里都摇头:这楼,还是拆了吧?可是作为乌城地标的它荣获了联合国国际设计大奖,他可不能把自己的丰功伟绩给拆了。于是又昂头大喊:这座奇葩大楼!荣获联合国国际设计优秀奖,是我市地标……

听说去年有人买了这栋楼。它因此漆黑到现在,除了深夜时某个窗户会有些暗淡的光以外,总是冷冰冰的。而我们从电梯上去的正是这楼的最高层,49层。

阿罗汉说:其实我恐高。你今天真是要吓死师父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个女人笑。

她说:师父,你穿着袈裟,还怕啥?

阿罗汉手里紧紧拽着手上的珠子,当到达49层时,他的珠子都湿润了。

我感觉他的袈裟也要滴下水来。

兰博基尼打开门,说:师父你好好给我看看,这里是不是风水不好?自从买了这栋楼之后,我的婚就越来越难离了。

灯光打在一尊巨大的玉佛上,晶莹剔透。

这是从缅甸请来的,她说,目前应该是算大的了。

这是我见过的最大的玉佛了,阿罗汉说,真不知道是怎么运进来的?我看是先有这尊玉佛,再有这栋楼啊。

女人说:师父,这尊是马来西亚请来的紫檀,那边两尊是黑檀,这尊是金丝楠木,那边还有,你们先坐会儿,我去泡茶。

我说:让我来泡吧。

女人说:你去左边书房挑些师父爱喝的茶……

刚开始我以为自己走错了房间,因为里面一本书也没有,但是摆满了茶,光是金骏眉就有几十种,上面还写着金骏眉1、金骏眉2,一直到金骏眉99号,接着是熟普、生普、黑茶、红茶、绿茶、白茶……我顿时不知所措,每种茶都标明了产地、时间,但是红木架子上已落满尘土,看似很久没有人来过了。我找到了一种比较特殊的茶,是阿罗汉的挚爱,叫群体香,产于台湾高山,并不常见。他曾经对我说过,这种茶的香是随着泡茶的人走的,每个人泡出来的香味都不同,但是这种茶最好是要僧人来泡,用一种纯净的心来沏,那个时候你真的能喝到自己最想要的那种香气,甚至情感,会喝到你想要的那个人……

就在我拿了群体香的茶叶要离开时,我好像听见屋子里有些声音,是她的哭声。于是我放慢了速度,我想或许她有些难言之隐要跟师父说,便留在茶房。随后,我发现书房还有一扇门,便走了进去。

这是一道木门,上面有把老锁,但是锁开着,门也是半开着,我一眼就看见了一张巨大的照片。照片上,他眉清目秀,嘴角还露着一丝羞涩的笑。我越看越觉得熟悉。这个男人,他脸颊上的一颗小痣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恍惚中,我听到有人在喊我:这人到哪里去了?

我出门,端着茶,却发现兰博基尼已与刚才完全不同。她脸色红润,舒展得像一朵桃花。

49层,这数字不好,阿罗汉说,你可以住得低一些,离人更近些。人气旺一点嘛。

师父,那我就听你的。这边就放着做精舍,平时招待居士们喝茶。我搬到9楼去住,9楼还有一套房子空着,明天我就找人去装修。

这时,我再一次确定刚才照片上的人是阿罗汉本人。照片上他虽然没有穿袈裟,但脸上的那颗痣却是铁证。

女人送我们到楼下。阿罗汉说:天太晚了,山路开起来不安全,我们打车回寺院。

我说:我还是回家吧。

他说:师父我胆子很小,一个人不敢走山路。再大的事也等到明天九点钟之后。你现在跟我一起回庙里。

路上一辆车都没有。

他又嘱咐道:你走路时不要离我太近。让人看见以为我在干坏事。

我们保持着大概三公尺的距离。真的好寂静,刚才的金碧辉煌此刻没有了。已是凌晨,死亡般寂静。

阿罗汉说:去年有个女人想花2000万要我还俗!

我又笑了:2000万,那你还不还俗?

如果還俗,那庙怎么办?徒弟们怎么办?

是的,那么多痴迷于师父的女徒弟会伤心欲绝!

师父呢,早就断了六根。再漂亮的美女在我眼里也只是一把枯骨,再高的摩天大楼也不如我的破庙好!

来了辆出租车。司机是个中年男子,边开车边抽着烟说:花和尚,半夜三更的还带个美女上山?

司机看着我,方向盘顿时有点失控。

阿罗汉说:你车开稳一点,你别把菩萨给撞了!

那天钟声响的时候,我根本没有听见;央花来敲过门,我也没有听见。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八点三十,我记得阿罗汉要我九点钟去他的书房。

古琴声响起的时候,我一点都悲伤不起来,反而有点心烦意乱,居然脱口而出:我要走!

阿罗汉说;我知道你要走了。

我问:为什么你知道我要走?

他说:昨天你不是说了吗?

我说:那你叫我来干吗?

他说:你知道,我在这里是当家师父,很多东西我们之间只能意会,不能言传。我觉得你聪明伶俐,留你在这里修行,但是我觉得你心并不静。你哪吃得起苦?我在这里一住就是十三个年头了,你呢?才几天?就要想着下山。你不是说要在这里长住吗?昨天你看见什么了?你给我说出来!

我说:什么也没有看见。

阿罗汉说:嘴硬!

我说:真的什么也没有看见。

他说:在我面前有啥好嘴硬的?你不说,我替你说出来。不就是张相片吗?你想多了!照片上那个没出家。我是出家的,我穿着僧鞋,你再看清楚了,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我问:那个人是谁?跟你长得一模一样。

阿罗汉在佛前点了支香,行了礼,说了句:你管他是谁!今天你下不了山。我要出行,去灵隐拜佛。庙里有些事要交代给你。因为二当家最近佛事很多,这边你和央花照看一下。三天后,我从灵隐回来,你再走。你下山了,我这跳进黄河也说不清楚!庙里两个同时下山啊?还一男一女?像话吗?

我说:你也怕人说闲话?

阿罗汉说:还是避避嫌。我回到庙里,你再走不迟。三天很快,才72个小时,一晃就过了。

我勉强答应了。

兰博基尼已经在庙门口了。这天早晨,我看到这个女人穿得很鲜艳,涂着浓浓的口红。从这鲜红的口红上还能明显地看出她勾了深红的唇线。她走过来和我打招呼时,我嗅到了一股很特别的味道,那是款Dior魅惑,夹着一些上了年份的普洱的霉味儿,和一款甜品的味道,显然是一种芝麻酱。她浑身洋溢着一种人间的味道,她笑着飘逸着那条白色的裙子,裙子上还画着一朵没有开放的荷花,粉色的,荷叶是淡淡的墨色,很写意,像她走入寺院的脚步,飘飘然。

阿罗汉那天穿的是一条青灰色的僧衣,换了双僧鞋,戴的是一条棕色方格子的男士长款丝巾。

临走时,他把手上的珠子拿下来递给我:我不在的这几天,你把家当好了。我的珠子你带着,它们认得你。

望着他们随风飘去,像杯里的两片白茶,经络分明。随着他们共同踏入兰博基尼的脚步,就像茶叶落入杯底,沉淀,有味,让时间来浸泡芽尖……

黄大仙是著名的水眼,听说能看见过去和未来。她虽是女人,但一附身,说话声音就变为男性,还能出口成诗。她一跨进门槛,就朝我跪下喊:菩萨,我要在这里捐些钱。是这样的,我家里还有几棵桃子树,今年暴雨,发大水,收成不好。我的房子被淹了。

我一看她的腿肿得很大,立马问:家里还有人吗?

她说:我家里无儿无女,每年师父都帮我去修房子,今年他太忙了,佛事多。城里发大水,庙里也发大水,忙不过来。桃子结果后,我把桃子卖了,再捐到庙里来。

我吩咐阿罗汉的皈依弟子,一个退休工人,去她家处理积水和一些漏水情况,又让一位女居士陪她去医院。

刚处理完,又来了一拨人,要来寺院戒网瘾。每天上网成瘾,要发誓在这里戒掉。

他们每人先点香,再磕头,再发誓。

其中一个长发的中年男子说要留在寺院修行,但是一听说庙里没有wifi又觉得耽误他的工作,便说:菩萨,我的股票不能耽误。夕阳还没变红,他已经开着宝马五系走了。

没有阿罗汉一点消息,好像去了灵隐,人就蒸发了。

央花对我说:这两天是我烧水最多的两天,从来没有来过这么多香客。阿罗汉说你旺夫,我看你是旺庙。

我忙着泡茶,听他的一些徒弟,在家居士,在这里发誓要戒酒。刚说完喝酒乱性一定要戒掉,但是人还没出庙门,已经接到电话又要奔赴酒局。

那几天来寺院要戒这戒那的人真多。直到半夜,人群才散去,我累得躺在床上什么想法也没有,便睡着了。

第三天,想着阿罗汉要回来,我们便准备了一些他最爱吃的素菜。

央花心神不宁出门好几次,望着那条路,说:这车怎么还没有来?

在寺院的时候总是这样,好像真的有菩萨护佑。说到他,他就来了。

阿罗汉傍晚时踩着夕阳回到了庙里。

他在禅堂坐下,连茶都没有喝,就从包里拿出一张彩色的图,然后摊在桌子上用那块墨绿色的石头压住,指着图上金色的地方说:这就是我们的庙!

我看到他脸上的喜悦,那喜悦的神情里都带着金色。从他身上挂的珠子里能看到他的眼睛也是闪着金光。

这就是《西游记》里的西天佛国吧?

金色的大殿,两边的厢房都是金色的,但是阿罗汉似乎没有被这样的金色世俗化。

他说:作家,旁边就是你修行写作的地方。我要建一个最大的灵修基地。作家需要灵修。边上是桑园,你就养蚕吧。

央花正送水过来,看到那片桑园,很兴奋地说:师父,我会拍棉兜。

我们望着这张金色的寺院扩展图,觉得以后跟着师父真的就要享受这无忧无虑的脱离人间的西方极乐世界了。

那天,我做梦都梦见我睡在金榻上,走在铺满黄金的地砖上,好像还见到了如来佛。

一觉醒来,我的房间被暴雨冲刷得没有了去路。阿罗汉去搬了些黄砖,铺了条小路,我才勉强可以走到禅房,但是鞋子和裤管湿淋淋的。

那天早上,阿罗汉的手机不在静音状态,不停地叫着。他穿了一套深色的僧衣,显得很庄严,眼神很严肃。

见到我时,他起身跨出门槛说:我的每句话都将是预言!

这句话就像寺院门口的蒲公英,随着风吹散到各个角落。我看着他如此执着的神情,有过担忧,甚至问央花:他怎么了?

央花说:止语。然后给了我一个止语牌。

居士们都拿到了止语牌。

寺院的规矩越来越大,我们和法师们不可以说话。每天早上我们必须做早课,生活起居也已经和寺院的法师基本一致。

阿罗汉把一些年轻的法师送去了佛学院学习。寺院里又来了几个新的从佛学院刚毕业的法师,他们的行动举止无不给寺院增添了很多肃穆的气氛。他给寺院也添加了不少法器,整个寺院显得庄严起来,虽然还是一个小庙。

我不知道阿罗汉是怎么使他的每句话成为预言的,但他的的确确做到了。在后来的时间里,他很少说话,可是每句话似乎都能显灵。

阿罗汉在城市里的名气越来越大,来找他的人越来越多,连房地产商也要来找他看风水。禅房扩建,厢房扩建,庙门扩建,阿罗汉又买下了一块地,金庙好像已近在咫尺。

寺院香火越来越旺,来的女居士越来越多。

阿罗汉对着一个前来求姻缘的女子说:你给佛前供点百合,白色代表纯洁!百合百合百年好合。你会有好姻缘的。

自从那个女居士找到如意郎君之后,就带来了一批批的单身女性来这里求姻缘。她们来的时候都带着白色的鲜花:白玫瑰、白百合、白康乃馨、满天星,大殿笼罩在一片白色的汪洋中。

每天,大殿里都能嗅到不同的花香。那段时间,我的工作是负责给观音像前插花。一个早上,我要插几十束鲜花,要给这些花修枝剪叶、换水、撒些花的肥料。他有时过来帮我擦花瓶,我能感到他脸上的幸福。他递给我一些钱说:你去买些好看一点儿的花瓶。

罪過。我不能要寺院的善款。

他说:是给寺院添些法器啊。

法器?我也笑了出来。

就在那个金色的大殿,只有我们两人。阿罗汉从来没有这么放松过,他递给我一枝白玫瑰说:我看来看去,还是这枝好看。百合也有点俗,张开的时候像只五角星。你说是吧?

我说:都好看。

他手里还拿着那枝白玫瑰,说:我是借花献佛。

我不是佛,是女人。

阿罗汉突然把花扔在香桌上,摆出住持的架势:都给我插到你房间去!女人啊,是真痴癫!把这庙都快变成花庙了!

说完,我把观音像前的两瓶鲜花真拿去了房间。

央花追了出来,拦住我:哎,这可是供菩萨的!

阿罗汉甩了甩长袖,对央花说:随她去吧!大殿里这么多花,让众生看到,真是笑话!我一个和尚整天在庙里插花,真成了花和尚!

央花一听到阿罗汉说自己是花和尚,捂住嘴巴大笑,笑得特别开心:师父,你不是花和尚,你是大和尚!

在鲜花布满的夏天,我一直没有见到兰博基尼,距离最后一次她的红唇出现在寺院已经有很长时间了。

在这些白玫瑰丛中,我好像经常看到她脸上的忧伤,和她眼神的飘忽不定。

于是,我终于忍不住想问阿罗汉。那天的天很蓝,云像棉花,央花去摘南瓜,二当家下山做佛事了。

阿罗汉在给一盆菖蒲浇水,我问:那个白富美很久没有来了。

菖蒲里的水溢了出来,他问:哪个?

我说:兰博基尼。

他问:哪个兰博基尼?开兰博基尼的太多,老衲我记不住。

我说:那个女的。

他又说:开兰博基尼的女的更多了,我真的记不住。

我又提醒到:是那个要离婚的。

他笑了笑:都要离婚!这些女人啊,赚一个亿,要失眠,要离婚;不赚一个亿,她也要失眠,也要离婚。众生这么多烦恼,你说我都听进去,我真的是要烦死了。那个来求子的小姑娘有喜了。明天要来捐善款。

栖仙寺求子最灵验就这么一发不可收拾了。尤其到周末,从上海来的旅游巴士挤满了来求子的中年妇女。她们大多数是来求早点抱孙子的,也有少数女人,像小铃这样的,是为自己来求的。

小铃是“八〇后”,很瘦,头发很黑,但是盘了起来,像是从古老的山里飞来的。

其他的法师都退下了,留我和阿罗汉。

小铃也是看了看我,好像有些难言之隐。

但是阿罗汉说:我是出家人,不单独见女众,她是居士,你说无妨。

我说:小铃,你放心,你说吧,我无生法忍。

小铃于是笑了,说:师父,听说这里求子灵验。是这样的,我们结婚三年了,一直没有怀孕。你有什么秘方吗?

阿罗汉眼睛一闭,转着珠子,过了一会说:你多吃素,念念心经。要让你老公来我这里一趟。你先修心,心静了就什么都好了。运也会转的。

小铃说:我老公是不会来这里的。

阿罗汉刚开始没有说话,很长时间之后,才说:心诚则灵!

她说:我老公是现役军人,他不拜佛。

阿罗汉此时很平静:随缘。

小铃是那种秀外慧中的女孩,浑身透露着灵气。她是小学教师,教音乐的,专业是古筝。

她随着阿罗汉上了书房,后来随着书房里传出来的“高山流水”,整个寺院都沉静下来,连平日里叫得最凶的小白此刻也安静了。“高山流水”沿着屋檐往上飘去,我看到几片瓦上的一些蕨类似乎也舞动起来。那天寺院刮起了风,随着一些蝉儿的叫鸣,高山流水才渐渐淡去。

后来我听到了“渔樵问答”这首古琴曲,直到深夜,余音还环绕着寺院。隔着潮湿的墙,我听到央花在哭泣……

从那天起,我们吃饭时多了一个美女小铃。小铃决定住在庙里一周,给寺院做义工。

寺院的香火从没有这么旺过,央花也被换下来了,听说是因为香客们觉得她做的饭不够香,豆腐也不够老。

现在的庙里是小铃妈妈做素斋,还有素鱼宴。后来甚至连寺院里的餐厅也已经不够地方了,吃饭要翻桌了。

乌城新开了一家“素鱼宴”连锁餐厅。听说素菜做得很地道,菜由栖仙寺专供。按阿罗汉的话说:是我们这些出家人翻山越岭,挑着一桶桶的泉水浇灌出来的,那菜的颜色,绿得都不一样。

在一个下冰雹的夜晚,两个女服务员说着一口地道的乌城乡下方言,手上的串珠和挂在胸前的弥勒玉像显得她们很虔诚。她们帮客人泡完茶便站在一旁聊天。其中一个说:栖仙寺最近香火很旺,师父收了个女徒弟,古筝弹起来,男人的心都是醉的。另一个服务员笑了笑说:不是心醉,是心碎,伤心,难过,能勾出魂灵来,男居士们都是为了她的琴声而上山的。

我听她们嘻嘻哈哈说着栖仙寺;说着阿罗汉的女徒弟们师父长师父短的,感觉师父好像就是她们的;说着再美的美女在他身边,他都绝不动心。

上山写书的那段时间,我基本都住在寺院,我不喝酒。或许是太长时间没有喝酒,我只是喝了两杯红酒就醉了。

冰雹哗哗落下来,才几分钟就砸碎了门口一辆豪华轿车的天窗。

小铃的老公来给我们敬酒时,一桌子人都醉了。

他老婆就在庙里弹古筝,庙被她弹旺了。

我们中间一位写古典诗词的诗人介绍完小铃的老公之后,就去厕所吐得昏天黑地倒在厕所睡到凌晨才被人抬走。

我朦胧中记得他叫阿强,身体很健壮。由于常年健美,他的肌肉线条很明显,腹肌很发达。

一早,太阳已经很大了,我才醒来。接到信息,是阿强发来的。他说有急事找我,是关于小铃的。

我虽然答应他在一家茶楼见面,但始终记不起是怎么把电话号码给他的。

阿强告诉我,他是武警战士,住在部队。他除了打靶,还喜欢跑马拉松,已经跑了很多次全程马拉松,但是小鈴从来不为他骄傲。从他说话的神情中我能感觉到他是个老实巴交的人,他描述小铃时也是实实在在,甚至连漂亮、气质、艺术这样的形容词都没有,只是说:我们是在学校联欢会上认识的,抽签表演一个节目,后来我们就在一起了。那年她刚从师范大学音乐系毕业,本来她的梦想是去北京深造,但是父母希望她早点结婚生孩子;可是结婚到现在,我们一直没有。

说到这,他看着我:她去了庙里。

我说:她也是为了你。

阿强那时情绪有点激动,说:拜菩萨能让她生孩子啊?宗教信仰自由,我不管。凡事不能痴迷,她已经陷得太深了,现在她只吃素,每天在家念经。我们本来团聚时间就少,现在更少。我觉得她的心好像死了。

他说着说着就显得沮丧起来,尽管他的肌肉在灯光下显得那么美,但是这种力量却随着他的眼神在慢慢削弱,好像那都是些没有用的肉。

他的心碎了,他突然哭出了声。

我抱着他的头,出自本能的安慰。他的头发很细软。他大哭起来,我好像看到一头受伤的狮子,他很脆弱地被爱情打败了。我抱了他很久,直到他没有了哭声。那时我感觉到他的胳膊力量在慢慢复苏。他逐渐恢复了力气,对我说:对不起,我已经好几夜没有睡了。我睡不着。

我说:你刚才睡着了,睡得很好。

他转身离去,走的时候很自然。好像刚才发生的是一个梦境,他从梦里醒来了,他离去了。

小铃求子灵验,挺着大肚子走在菜场买菜时,大家都说:阿罗汉的功劳真大,栖仙寺的菩萨真灵。

小铃离开了上海的小学,在乌城开了家琴房,是阿罗汉亲自去开光剪彩的。琴房卖古筝和古琴,有时带几个学古筝的学生。随着她的肚子越来越大,她带不动学生了,但是琴房生意很好。阿罗汉动用了身边一个女居士去帮她。都说小铃是托了菩萨的福,在庙里苦苦修行,福报大。她从一个普通的女教师转变为了一个女老板,琴房在三县一区开了连锁店。她名下还有几家素斋餐厅。

小铃挺着肚子开着宝马,照在她脸上的阳光是彩色的。

有人说:那就是佛光。

就在小铃怀孕期间,她男人来敲我的门,是在半夜。

我打开门时,阿强整个人歪倒在我怀里。这次他没有哭,他手里拿着酒瓶喊着要去砸庙。

我把他扶到沙发上,他便呼呼睡了起来。他的身材真好,是百里挑一的。我在旁边点了一支烟,烟圈渐渐远去。打开窗,是美丽的湖在灯光下,散发着各种颜色,说不清楚的美。

他突然抱住了我,以一种强烈的男性的荷尔蒙吸住了我的舌尖。我酥软在沙发。我触碰到他的那根东西,顿时想起那栋大楼,地标矗立在整座城市。

在如此美好的清晨,我无法抗拒这样的力量。

阳光打在百叶窗上,打在他健壮的肌肉上,面对窗外一望无际的湖水,我想说:我们这么做,对不起小铃。

但当他抱着我,欲望如一团火。

我的身体不再冰冷,我要他。

就是眼前的他,无关乎他的来历,哪怕他来自一阵风。

我不要黑夜的孤寂,我要和阿强在一起。他抱着我,把我的头枕在他的肩上,我睡得连梦也没有,直到他离去,我都没有知觉。

就是这样一种幸福下,每天早上洗漱面对镜子时,我的眼前总会闪现小铃的影子。我无法面对她。

甚至很长时间,我都无法面对镜子中的自己。

每次看到小铃挺着大肚子,两腿艰难向前用力的样子,好像整个身子要被拖垮,我都为她捏把汗。我感觉她的单薄会随时承受不住。我去庙里给他们祈福,默默祝福他们母子平安,全家安康。

终于有一天,我望着镜子里的脸:眼皮上已经开始长脂肪痘,汗管瘤,脸上也有了些雀斑。衰老摧毁了我的心情。

我用手机砸碎了镜子,告诉自己不再见阿强。尽管他很朴实,健壮,憨厚,尽管他也有很多难言之隐。

他的仕途、军衔,使得他很难在婚姻上作出取舍。或许他考虑过多的是小铃的将来。离婚是一桩对彼此都不利的事。人家怎么看待小铃?她也正在申请随军。眼看着自己马上要从少校升为中校,他不想失去这个机会。

我想起他淳朴的眼神,我能感到他希望自己和小铃都过得好一点。小铃是他的妻子,是大家尊敬的军嫂。

或许他不想失去这样一种存在。

下午,我望着手机上的裂痕,收到阿强的信息:小铃在我部队呢,最近不要联系。于是,我又把手机砸向地板,彻底黑屏后,三天,我享受在没有手机的清静中。不是因为妒嫉,是不想再给他们的婚姻生活节外生枝。

第四天的早上,我买了新的手机,上面不再显示阿强的手机号码。他的肉体以及轻柔的声音,都随着手机新墙纸上那片火红的沙漠慢慢消逝……

去得很远……

十一

今年的年头不好,乌城要发大水!

人们都对阿罗汉的这句话很是畏惧。

老人们跪在阿罗汉庙里燒香磕头,祈求神灵保佑。

自从阿罗汉说今年的年头不好,要发大水,甚至可能超过历史上任何年头,乌城有可能会沉陷,大家开始做好防洪抗灾的准备。

连续的暴雨使湖水处于危险的水位。有些村民已经恐慌地背上家当住到了庙里,还有一些也正在转移。

阿罗汉让他们赶紧撤离,他觉得靠近水库的山体会随时滑坡。

暴雨下了一个月都没有停,已经连续发出严重红色暴雨警报。

阿罗汉那天还在禅房静静地坐着,望着大雨说:说发大水就发大水,这天。

这时,来了一群人,他们来势汹汹。阿罗汉跟着他们走时,什么话都没有留下。

原本是要拘留阿罗汉。国保队长说,阿罗汉肆意造谣要发大水、要有灾难,使人恐慌,属于扰乱公共秩序。

但是阿罗汉一言不发,不停地念经。整整一夜,他念经转珠子,他越念暴雨越大,后来国保队长只好让他先回庙,求求菩萨让雨赶紧停下来。

我们已经出了不少险情,事情不能扩大了,恐怕不泄洪不行!

是国保队长自己走漏了风声。阿罗汉回到寺院后很是着急,他有种不祥之兆。他先是通知了央花去告诉村长:或许凌晨要泄洪,赶紧转移!

在那个狂风暴雨的下午,乌城被淹没。这是五十年来最大的一次洪水。

我被隔断在家里,车已经无法行驶,交通瘫痪。

地下室被淹没,我正要给物业打电话求救时,电话却响了。

电话是阿强打来的,他说已经在我楼下。

阿强浑身湿透,像是从水里爬起来的。事实上,他确是刚从水里爬起来。他冲去了第一线,奋战了三个星期,他的一只眼睛已经红得像是要立马炸开。

我让他去浴室冲澡。走进浴室时,他的手机叫了,是小铃。

他从浴室赤裸着走出来,他抱住我,很紧。我的胳膊痛了。我好像有意要挣脱,但是挣脱不了。这就是女人需要的力量吧?或许,我需要这样被包裹,甚至被施虐。但是他很温柔,慢慢地亲着我的乳房。

慢慢地,我听不到手机的叫声,我也听不到雨声,只有我自己的喊叫……

很多次尖叫之后,他趴在我的身上睡着了。直到我被压得喘不过气,慢慢把他挪开,我才发现手机还在叫。

他睡了很久,或许是很多天没有合过眼,或许是他不想面对这些,每次他要醒来时都说:我还想睡会儿。

我说:你的手机在叫。

他说:让它叫吧。

我说:是小铃,她要生了。

阿强还是没有丝毫要起来的意思,于是我也随着躺了下去。直到另一个电话把我吵醒,是阿罗汉。

阿罗汉告诉我小铃在中心医院产下一名男婴。他吩咐我给小铃去熬些鸡汤。出家人食素,不方便,说只能拜托我去看望一下小铃。

我把阿强推醒,说:小铃生了,是个男孩。

他懒洋洋躺着,说:还想睡。

我于是生气起来,便对他大叫:你老婆生了,你怎么还在别的女人床上,你还是不是男人?给我滚!

阿强才慢慢坐起来说:我怎么不是男人?我是男人,你还不清楚!

我觉得那时的自己有点羞耻,一时想撞墙。阿强还是那么抱着我说:她生她的孩子,关你啥事?

我说:可她是你老婆。

阿强居然把我再一次推到床上,把我背过来,用左手紧紧压住我的双臂,右手把他那充满爱的器官再一次推入了我体内。

这次很猛烈,窗外的雨声一直没有停。

当我们精疲力竭,阿强把我的头放在他的胳膊上,说:孩子不是我的,你信吗?

我从床上跳了起来,说:什么?玩笑不能这么开!

阿强从来不抽烟。但是那天他说要抽一支。然后慢慢解释给我。

我不想听这些,但是阿强说我应该听他说。

小铃去寺院求子的时候是真诚的。可自从她去了寺院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同过房。

有次小玲从庙里回来,阿强想干她,整个人却被她的咒语弹了出去。

那孩子是谁的?

是那个穿袈裟的!

在我正对小铃满腹歉疚时,阿强的话好像一帖药剂治愈了我原本产生的羞耻。但是我对此还是将信将疑。

于是趁着阿罗汉要我给小铃送鸡汤时,我想去看看孩子,究竟长得像不像阿强!当时小铃的妈妈说孩子在保温箱,黄疸,在隔离。

我带去一罐鸡汤和阿罗汉让我带给她的平安符。小铃看着我,就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就好像很久以前她来寺院那样,她说:我们真有缘分,在庙里时,我们也是一起分享,出了庙也是一样。

我不知道小铃指的是什么?男人?

我把鸡汤放在床头,说:这个是师父让我带来的,祝母子平安,健康。你多多休息。

小铃闻了闻平安符,说:沉香让人镇静。然后,她把平安符递给我说:你试试,是不是很舒服?

我接过平安符,闻到了有史以来难以忘怀的味道,那种香气,让我顿时好像置身一片莲花中,五光十色的。

小铃说:希望你也早生贵子。那时我端鸡汤来看你。

说完,她从床头柜里拿出一盒红枣硬是塞在我包里说:这么多枣,我也吃不光。你也补补身子,沾点喜气。枣生贵子!

走出产房大门,我就把这盒红枣转送给了传达室的大妈,说我血糖高,禁甜食。

其实,我是怕沾上小铃的喜气,真怀上她丈夫的孩子。

十二

洪水涌过来时,村子没有保住。

这是史上最大的洪水,我们看着村子在城里飘过,飘到我们这里时已经是第三天了。在桑树地里的两具孩子尸体,是阿罗汉帮他们去超度亡魂的。

孩子们的母亲已被洪水冲得没了去向,连尸体都没有找到。剩下他们的父亲一言不发,神情呆滞。他开口已是很多天之后,洪水已经退去,田里露出他老母亲的两个脚趾,尸首已经发臭。他抱着孩子们的骨灰盒,旁边的人都被他的眼神嚇坏了,自觉地退出一个通道。

从此,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尽管阿罗汉的预言给乌城带来了巨大的灾难,但是人们并没有憎恨他,人们对他更加深信不疑。

寺院没有沉陷。

阿罗汉说因为是古老的建筑,寺院的防水系统虽然很古老,但是很管用。由于历史上自然灾害比较多,尤其在山里的寺院,防洪抗震是重中之重。寺院平安度过了这次洪灾。只是人们更愿意相信,这是因为它是一座千年古刹,是佛菩萨显灵,是诸神灵的护持。

人们都希望从阿罗汉法师嘴里出来点吉言,给这座城市带来些佛光宝气。可是就在遭遇洪灾的悲痛中,阿罗汉又说了一件事,让我感到恐惧。

阿罗汉对我说:兰博基尼的女主人难逃劫难,今年是她的本命年。

我接到兰博基尼的那个电话时,只听到哭声。

我决定去看她。我再一次走进这栋大楼。她已搬在了9楼,随她一同搬去的是那尊紫檀佛像。

她给我泡茶时,我看到她手腕上的疤痕。我感到一阵痉挛,胃痛了起来,于是说,我还是喝些可乐,或是苏打水,胃不适,喝茶会更不舒服。其实,我是不想看到她手腕上的那道疤。看来阿罗汉的乌鸦嘴又一次灵验,她已经对自己动过刀子了。那时,我感觉浑身发冷。

她从冰箱里给我拿了两瓶可乐,是无糖的。然后坐在我对面,问:加些冰吗?

我说:好。

她转身去拿冰,却打碎了冰桶。冰块从地板上滑到我脚边,我又一次听到她的哭声。

她说:我活不长了,我连冰桶都拿不住了,我真的浑身没有力气,你知道吗!我最近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我活不长了,今年是我本命年,要有血光之灾。

她哭了起来,哭得很响。

哭声里并没有我的存在。

她已经很久没有开车了,怕出车祸。她也好久没有出去购物了,怕遭抢劫。她已经大概三个月没有上街买菜了,她觉得自己越来越没有力气,连超市的推车她都推不动。她每天活在担惊受怕中,觉得自己失去了光,好像一支蜡烛行将熄灭了。她的一日三餐是电话外卖,她说连送快餐的人都说她气色很不好。她怀疑自己得了肝病,脸色发黄。

她问我,得了肝病的人是不是这样脸色发黄?她刚开始吃褪黑素,觉得自己的确在衰老;后来她开始服用安眠药,觉得这一切都是因为睡眠不好;现在她吃的是一种更强烈的镇定药物,是她通过关系从三院那里偷偷搞来的,吃完她会睡上三天,接着又失眠三天,然后再吃。刚开始她只吃四分之一片,后来她就自己加到二分之一,现在是每天吃两片,这样她才觉得自己的魂灵还在。

那些茶叶,她都让阿罗汉拿走了,捐给了寺院。刚开始她听说葡萄酒能养颜有益心血管,她就每天喝一杯葡萄酒,都是法国货。

她指着那个酒柜说:拉菲,你想喝,就开!然后又指着酒柜说:那边都是单一麦芽!威士忌,你想喝,自己去倒,酒杯就在下面柜子里。

她走到酒柜前打开一个绿色瓶子的威士忌,倒进杯子,不加冰,喝了起来,说:我老公就给他小三喝这款威士忌,听说是失身酒。

突然又大笑起来。

她笑的时候满脸皱纹,像一张枯了的树叶。

我去寺院找阿罗汉,是因为帮兰博基尼送一尊小型白玉佛像,祈求她今年平安。她说不亲自送去是怕出门会有灾难,并托付我一定亲自交到阿罗汉手中,甚至对央花也不能说,连看都不能让她看见。

于是,我像贼一样溜进寺院,生怕被人发现我手中的白玉佛。

没有想到寺院已经今非昔比了。首先是庙门像是巨大的臂膀似乎要把山包围。原来的小路已经没有,那条我能嗅到各种香味甚至能嗅到前世的石径也没有了。眼前是平坦的水泥路,车子甚至可以直接驶进庙门。

素斋餐厅前就是巨大的停车场。两边老居士们在喊着:高香180元。

那棵千年古树还在。

又是一个秋。金黄色的银杏叶把整个天空染成了金色,两边的金色厢房刚刷完漆。

阿罗汉正在跟几个师父说让他们把佛像上的金箔贴好,看到我来,便说:你去禅堂。

禅堂里有个小沙弥,正在抄经书。

黄花梨大桌摆在正中间,在大悲咒的音乐中,阿罗汉走了进来,他说:你到现在茶都不会泡,谁娶你真是阿弥陀佛,让我来吧。我也很久没给人沏茶了。

阿罗汉瘦了很多,以前说他瘦骨仙风,而今他却瘦得有些疲惫。他望着我时,我感到他有心事。他泡茶时也没有以前那么飘飘然了,先是觉得铁观音茶不好,后来换了普洱,嗅了嗅,说:有十年了,就这款吧。

刚把这款十年熟普放进壶里,他又倒了出来说:还是喝红茶,昨天我一个徒弟刚送过来的。

于是,他在柜子里找来找去,终于拿出一款金骏眉。他把茶放在我面前时说:银杏叶都黄了,你走的时候树叶是青的,小铃走时是最茂盛的时候,知了叫个不停。

我看着他,一时不知说什么。我拿出那尊白玉佛像,说:这是兰博基尼让我带来的,供在这里求平安。

阿罗汉把玉佛放在一边的案条上,和那个送子观音并排一起,供上些水果,居然没说一句对兰博基尼的感谢和祝福,反而教训我:你那些红尘俗事,我本不该过问,但是这是军婚,你要知道严重性。

我说:我没有破坏他们。

他说:你今年要有牢狱之灾!

我说:那我怎么办?

孩子还好吧?他问,小铃的孩子,你去看过吗?

我说:都好!听说长得像庙里的菩萨。

他笑了笑:我没有见过菩萨,你在庙里住了那么久,见过吗?说长得像哪个观音像,也是讨个彩头。你也信?

我说:我信。说是像你。

阿罗汉笑得失态了,差点把茶水喷出来:长得像我师兄倒有可能。

我说:不管像谁,终归不像她丈夫。

阿罗汉说:你管他像谁!你今年有大难,破坏军婚!牢狱之灾!师父我替你消消业障。后天,我的一个徒弟来接我一起去终南山,你也一起去!师父密行,就带几个贴心的徒弟。好好散散心。

走出禅房,我才发现小沙弥还在那里安静地抄经,静得跟空气一样。

十三

到了西安机场,随行的阿罗汉的徒弟推着行李,把我们送到车上说,他临时有事,不能随行,但是三天后约在终南山净业寺,律宗祖庭见。

阿罗汉跟我一起上了车,我们到了事先定好的喜来登酒店时,遇到前来接他的俗家弟子。他一身麻布衫,上来迎接阿罗汉,作揖行礼,然后对我说:师父的徒弟真漂亮!

阿罗汉举止很严肃,说:师父的徒弟都很庄严。

我和阿罗汉并不在同一层,他住九楼,我住七楼。门铃响时,我吓出一身汗,眼前是一个眉清目秀戴着小帽的帅哥,穿着浅蓝色的牛仔裤。

他说:我来接你吃饭。

我突然想起了一张照片。

他说:你现在什么都想起来了。我是谁?

眼前的阿罗汉和穿袈裟的他判若两人,此刻的他显得很调皮,说:我是谁?我是人。我叫陈文。

我们坐电梯下楼直接到B2。他按了一下手中的钥匙,一辆路虎闪了一下灯。

我说:我不会开车。

他说:没让你开。

车子行驶在山坡,丛林,像一个梦。我狠狠地打了他一下,他喊了一句:真疼。他拍了我一下,真的有劲儿。我说:轻一点!好痛。

我确定现在是真的,我们的的确确在一起,不是梦。但我还是对眼前的他产生怀疑,感觉他不像是和尚。于是我说:你不是阿罗汉!你背一段大悲咒!

他念唱了起来,是阿罗汉的声音。声音不会作假,是从器官里面出来的。于是我在确定他是真的阿罗汉之后,又紧接着问:你带过多少女人?

他说:没有。你不信?女人都一样,一天到晚疑神疑鬼。

我说:我信。

他说:但是我不信你,我掐指一算,你和小铃的那个武警老公要出事!说完,他掐成兰花指,大笑起来。

他笑的时候很调皮,像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满脸羞涩。他的脸上泛着红晕。或许和他常年食素有关,他的皮肤很光潔,是那种少年的肤色,没有丝毫岁月的痕迹,好像他来自别的地方,那里没有时间。

他纯真地看着我,然后像个小孩子那样捉弄我,好像此刻他赢了一场球,或是什么游戏,是单纯的赢的那种喜悦。那时我才发现他的年龄应该比我小。

我才问他:你今年多大了?

他说:老衲已经六百岁了,刚转世。

车子开了很远,慢慢地,感觉空气特别新鲜,好像不在地球上了,远处是云雾,仙境般的山。

他说:这就是终南山,修行的好地方。曾经是宗教圣地,这里的故事多了。

陈文,在他脱去袈裟之后,他显得很轻快,像一个顽皮的孩子。他唱《一千朵玫瑰》给我听,他还会跳探戈,他说小时学过舞蹈,差点被选去芭蕾舞团,但是父亲不同意,觉得一个男孩子去跳芭蕾,像什么样子。他是学校里的尖子生,考上了名牌大学。他说出家之后,他在佛学院待了好几年。

他没有告诉我为什么出家。他只告诉我,在大学他的专业是心理学。

他拉着我的手,一起走在那片枫叶林。

他吻我时,我突然哭了,我害怕,我推开了他。

他抓住我说:你已经在我手里了。逃不过我的五指山!

没有那么惊天动地。天很黑,我们热吻,他拉着我走出了林子,上了车。

黑乎乎的夜,车子行驶在枫叶林,在一种恐惧之中,我握住了他的裆部。他在开车,一个急刹冲了出去,车子在急刹后慢慢趋稳。风声中一些不知名的声响,显然不是虫子也不是树叶,好像是人的声音,我置身在自己的喘气中,他压在我的身上,我随着车位渐渐往下靠,直到突然变平,我直挺挺地躺在车子里,他在我上面,亲吻我的脖颈。

秋高气爽,颜色分明,空气中夹杂着凉意,却不寒冷。

终南山的天蓝得像海,山是青的,隐隐约约,人仿佛置身在千年之外。山下的枫林红似火,小溪里的水已经有些凉了,光脚踩下去会痉挛,像爱情到某种时候发生的感觉一样。水里的鱼在游来游去,也不知道它们的目标是哪里?显然这里没有海,在山涧也很自由,很是清静,没有那么多污染;不像乌城的鱼儿每年大批大批地死于蓝藻,到了夏季,臭味能熏死人。

而这里,动物也很安详,地上泥土很松软,蚯蚓在钻来钻去。我躺在草地上晒着太阳,那时什么也不想,是空白的。

早上,他突然穿上袈裟,说:有个法会,我要去,达摩也来。

我马上从床上跳起来:师父,等我,我马上起来。

我从浴室出来,头发还没有吹干,他已消失。

晚上的时候,我有点害怕,也没敢打他的电话。这是个很严肃的法会,来了不少高僧,听说90岁以上的高僧几乎都到了。我是在旅馆电视上看到的。

可没有想到这么一等,就整整等了三天。

我好几次想打他电话,但是一想他是僧人,我又忍住了。忍不住的时候我就想,这些是云烟,试图用佛法来说服自己。是我的福报。他是师父,众生需要他。我也只是众生,那些事是冲动,师父也没有控制住,现在他穿上袈裟又是和尚了,我们就是空法生相。一切皆空。

三天之后,我正打算收拾行李去峨眉,上金顶。这时有人来敲门,是陈文。

他的袈裟来不及脱下,便吻住了我的小嘴。我的气息没有了,呼吸也随着他飘逸的袈裟飞升到那个遥远的佛国,像莲花飘飘然飞在了空中,我仿佛见到了大日如来。

他的吻越来越紧,越来越紧,我试图摆脱他的嘴唇,挣脱他的呼吸,可是我完全没有力气,我死了。我死在了他的怀里,死在了那属于他的佛国。

我彻底窒息了,我的灵魂飞了出去。

迷迷糊糊,我听见一个遥远的声音:你是我出家之后的第一个,也将是最后一个!

当他进入我的身体,我很紧张。就在那个挂满袈裟的房间里,隐约有一片云雾围绕着我们,我的整个身体沉浸在山与水之中,有点像写意画却又是那么具体,在一片虚幻中,我真实地感受着他给予我的肉体和快乐。

他说:我知道你是第一次。第一次总是紧张的,你放松,放松。

他的声音总是那么遥不可及,触摸不到,总感觉他并不在我身边,似乎在另一个世界。

他的声音不在现实中,像是虚空界的一句咒语,充满着磁性,深深把我吸住,我愿意就这样被捆绑。

我感觉到剧烈的疼痛,我哇地叫了起来!撕裂般的疼痛。

第一次总是这么痛。初恋就是这样。我们都是第一次。

我整个人飘了起来,随之而来的是初潮般滚烫的热流。

床单上都是血。我来例假了。我有点恐慌,望着血迹斑斑的床单。我感到一丝羞涩。我跑到卫生间,打开淋浴。当热水冲洗我的全身,那种羞涩慢慢在散开。从我的脸颊,我的乳房,我的毛孔,我的羞涩感在慢慢散去。

我感到自己如此年轻,乳房骄傲地挺立在胸前,就像一个十八岁的少女,充满自信。我的皮肤是那么光滑,就像丝绸一样。我的身体是那么干净。我熬过一个个漆黑的不眠之夜,生活好像有了蓝天。

我和陈文在终南山又待了一周,像一场难以启齿的电影。

我彻底忘却了阿强,小铃,小铃的孩子,还有破坏军婚的刑法规定。

在一个古镇,风沙很大。

当我满脸黄土,他要我像伊斯兰教女人那样蒙上纱巾。我才意识到我们已经从终南山到了太原的平遥古城。當时是要上五台朝圣。

在古城,我们就像其他游客一样,逛街,吃饭,买一些毫无用处的旅游纪念品。

我想买一条围巾给他。

他说:就红的吧,袈裟色。

是一条手工的羊毛围巾,在平遥古城一家很小的店。一个年轻的姑娘正在手里织,我就看中这条。她说:还有两针就好了。她很快地织完钩边,卖给我。我给他围上后,他照了照镜子,整了整中装上的扣子,说:很久没有照镜子才发现菩萨也有皱纹了。

由于他常年食素,他的胃承受不了荤腥。

我给陈文夹了块鱼。他当即吐了出来。后来我就不敢让他开荤了。他答应我可以喝牛奶,甚至可以吃几片奶酪增加点蛋白质。为了和我在一起时更有力量。

十四

回到寺院,陈文穿上袈裟。他是住持,是大家心中的菩萨,他要弘法,吃斋念佛,他不能靠近我。

我们的距离要在三公尺以外。

尽管有不少女居士来寺院,我看到她们痴迷的脸,或者说写满性压抑的皮肤,她们把很多的幻想放在阿罗汉身上,但是我没有因为这个吃醋,好像我对他的信任超乎一个女人对男人的那种信任。

是来求双修的!阿罗汉对我说:自从她们修了密宗之后,都能看见莲花了。

我当时也一样,也出现幻觉。也被你忽悠了!

阿罗汉说:幻觉,是自己给自己在催眠。那些一进门就见到如来的,大部分是癔病。乡下叫水眼。那个水眼什么都能看见,不仅能看见你的过去还能看见你的未来;黄大仙,她可黑了不少村民的血汗钱。

就在那天下午,在那片彩霞飘过寺院,在法师们宏伟的咒语声中,黄大仙坐在我面前说着她所看到的诡异世界。当她说到女鬼每天晚上都来缠着她时,她的声音就变成男性了,我感到身后一阵凉气。

阿罗汉突然接到电话,脸色发青,匆匆出门。走的时候,他神色慌张,语无伦次,说:这次真要死人!你好好待在庙里,哪里也别去。

阿罗汉还没有跨出门槛,水眼倒地打滚,浑身抽搐,然后喊出男人的声腔,说着一派方言。我一句也没有听懂,只觉有点像意大利歌剧……

视频在网上疯传,还有不少网民跟帖:高空旋转两周半的惊魂动作,是自由体操?

在路人举着手机拍视频的时候,警察们已经放稳了一张巨大的垫子,大概有十几张席梦思那么大。

路过的几个小孩子起先跳上去当成蹦蹦床,后来警察叔叔冲过去把他们赶下来,说是上面有人要跳楼。孩子们吓得哇哇大哭,迅速跑出了街道。

只留下一个最小的,他站在警察们旁边,说:警察叔叔,我要看着她跳下来。一定会弹得很高!

阿罗汉终于鼓起勇气上了49层,乌城人都还记得那天他的袈裟飘在风中的景象。跟着他上去的是一个谈判专家,他挽救过99条人命,成功记录是百分之一百。但是这次女人没有允许他上去,她传给警察的信息是只允许阿罗汉一个人上楼。

惊魂视频在网上火了很久,阿罗汉一时成为了网络红人。在视频中大家清晰地看见对面的袈裟飘逸在49层露台,手里拿着一个巨大的箱子,然后放在旁边,一个黑发飘逸的女人穿着高跟鞋,白色的裙子,跳了下去。她跳下去的时候,还大喊着:我要离婚!

阿罗汉又拖着箱子走了下来。刚开始大家以为阿罗汉的确是得到了她的心,箱子里肯定是金条或者美元。谁也没有想到阿罗汉拎着箱子下来,看到血迹斑斑的她,对那几个警察说:放这个里面。

警方按照死者的遗嘱,判断她为自杀。

于是,阿罗汉拉开普拉达的装尸袋,警察把她抬了进去。普拉达的装尸袋不愧为世界奢侈品牌,拉链拉上,感觉是量身定做。阿罗汉说是她提前在普拉达公司预定的,量身定做,这是她人生最后一个包了。她遗嘱中写到,由住持给她收尸,超度亡魂。

阿罗汉和几个警察一起抬着这款限量版的普拉达的装尸袋,上了美国网络头版新闻。

律师按她的遗愿,宣读了她的遗嘱。令所有人大失所望的,并不是她没有把巨额财产都捐给寺院做善事,而是她压根没有巨额财产。她有的只是一张负债累累的账单:她欠下了15个亿的银行贷款。她还希望阿罗汉做善事安排她的身后事,把她的骨灰放在寺院寄存。等到下辈子,她会亲自来取并将好好报答他。

那时,我才知道这个每天要离婚的女人压根没有丈夫。她的丈夫在五年前因出车祸车身爆炸而死。死的时候,他车里有一个年方十九的嫩模。当她看到他们的尸体被烧成木炭似地从车里抬下来,仍紧紧交缠在一起时,她当场昏厥了过去。

她从医院醒来时,就神情恍惚,至今心里还是想着那个嫩模。她坚定不移地要离婚,直到跳楼的那一刻,她还是坚定不移。

从兰博基尼的葬礼回来,阿罗汉的眼圈黑了,额头上沾着香灰。

但是他对我说:我一点也不悲伤。只是一剎那,一刹那是没有痛苦的。

那天,小铃带着她的女儿也来了。我见到小铃时已经没有什么内疚,好像这些东西已经随风飘走了。

她抱着小孩,孩子小脸很饱满,吃得胖胖的。

阿罗汉老远就喊:我的女儿来了。他朝我看了看,又说:都是我的孩子啊,来,赶紧,沏茶。

阿罗汉接过孩子,给她念咒加持。

小铃此时又白又嫩,丰满很多,笑起来时,人像一朵绽开的莲花。

阿罗汉抱着孩子,小铃满脸幸福,对我说:我随军了,孩子和我住在部队里。

我说:这样,真好。

我抱过孩子,仔细地瞧了瞧,小脸和小铃一模一样,丝毫没有看出任何阿强的影子,和眼前的观音像倒是有几分相似。都说小铃的孩子生在六月十九观音诞辰日,小铃生的是小菩萨。

她说:师父,我老公最近老失眠,你不是有些治失眠的药吗?能给我两盒吗?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小铃。她是来向阿罗汉求一些能治老公失眠的药。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和她的孩子。小铃随军后,她的琴房转让给了阿罗汉的徒弟。

小铃的丈夫最近总是不吃饭,睡不著,一下瘦了二十斤。他们生了孩子之后,感情就破裂了,小铃有了外遇。阿罗汉说:她丈夫要见我。我出家人不想牵扯红尘俗事。

十五

当我一人孤枕难眠躺在寺院的那些黑夜,我想到阿强紧紧搂着我,不肯放手的那些时光。我担心他会在某天的凌晨爆发,应该是凌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是他最坚硬最有力量的时候,爆发时会像他手里的子弹,连着六发,颗颗击中靶心。

直到一天晚上,他真的来了,像一个幽魂。

他冲进庙门的时候,小白没有叫,寺院里静悄悄的。像平时那样,我接过阿罗汉手里的电筒,在检查了一遍寺院的火烛后,他把电筒递给我说,他很累,先去休息。让我回居士楼,下个周末再说去普陀的事。

寺院很安静,法师们都已休息。庙门被砸时声音巨响,像一个雷。

阿罗汉说:出事了。

电筒给我!先照他脸。你赶紧去叫二当家。有人来闹庙。

我还没有走到法师的寝室,阿强已经翻墙进来了,他手里也拿着电筒,对着阿罗汉说:你给我解释清楚!

阿罗汉说:阿弥陀佛。

阿强已经失去了理智,他先踢翻了身边一棵小树然后继续踢,踢到我身边时,大喊:你,给我下山!

阿罗汉站在我身边,很冷静,他说:阿弥陀佛。你们有事,庙外说,不要在这里闹。

此时,法师们已经从寝室跑到了院子,如果不是阿强闹庙,我都不知道这小庙已经有了一百名法师,阵势浩大。

阿罗汉一声令下,他们像潮水一样往后退却了一步。

阿强已经疯了,他指着阿罗汉说:让她下山!

阿罗汉看着我,手里还转着珠子说:现在不行,你冷静点,你这样带她走,我做师父的不放心。

师父!师父?

二当家命令法师们退下了,寺院院子里的银杏树下只剩下我们三人。

月亮像一个瘤子,那天我才发现。

阿强慢慢平静下来,我们三人去了禅房。

阿罗汉给我们沏茶。阿强望着我,应该说是盯着我,然后说:小铃和孩子走了。

什么?我當时也很激动,但是阿罗汉一直在控制整个气场,他转了转珠子说:母女平安。你不用担心。

阿强喝了一口茶,看着我说:转珠子就能转出来?你当你是佛?

阿罗汉又转了一圈珠子说:我听不见。

我说:小铃和孩子去哪里了?

只是回娘家了,你肯定又让她生气了。

阿强突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她妈妈刚找到我部队,你说她去哪里了?

阿罗汉也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说:你别急,我马上打电话。他拿起电话时又犹豫了一下,说:我上楼去,你们俩先静坐一会,五分钟我就下来。

阿强想去拦他,却被我拦住了,我说:强,你冷静点,师父有办法的。他说没事就没事。

禅房里的香能让人镇静。阿罗汉用了一些特殊的香料,就是为了让来的人放松下来。

阿强很疲惫,他的两只眼睛是红的,显然好久没有睡觉了。他瘦了很多,跟当时的他差别很大,他的力量在减弱。他对我说:你们都怎么了?佛究竟是谁?我没有见过。你们这些女人,好端端的日子不要,在这里烧香拜佛,我看你们是看上了他!

阿罗汉下来时,阿强已经平静了。

一个小战士来找他。

阿罗汉说:母女平安,没事。

从阿强的眼睛里,我看到了他对阿罗汉的仇恨。

小战士把阿强带走时说:今天他酒喝多了。都是高度的白酒,家里有些事,明天酒醒了,就没事了。

阿罗汉突然大喊:我这里是庙,不能乱闹!你那里是坦克,我这里是菩萨!

十六

栖仙寺已经是乌城占地最大的寺院。

阿罗汉成为了身价上亿的土豪住持,虽然他很不喜欢人家这么说他。他买下的几块地随着在这次秋季拍地会上新地王的出现而飙升为天价。

随着对西塞山旅游景区的开发,阿罗汉开始令不少房地产商眼红。

他的应酬越来越多,想来投资搞商业开发的,要建度假区的,还有要搞墓地的,都开出不菲的价格。阿罗汉说:说是要搞度假区,其实是红灯区;说是来修塔的,其实是放骨灰的。我这里图的是安静。毕竟这是寺院。我还不如承包给菜农、茶农,我还能吃点环保菜,喝点环保茶,延年益寿。倒是可以种上大批薰衣草,请几个专家做成精油,又美容又安神。现在的人啊,大部分都是焦虑症,睡眠太差。睡眠一差,女人脸上长斑,心神憔悴,男人面色发黄,阳痿。

于是阿罗汉从云南请来了几个研制精油的专家,在寺院考察了一番后决定:明年就播种薰衣草。

他说:今年先养地,地也是需要好好养的,不肥的土壤种不出好苗。

乌城储备用地越来越少,随着地价不断飙升,阿罗汉的身价突然超过了地王。当然,人们并不承认他商业投资的眼光,他们相信这是佛菩萨显灵。

栖仙寺有今天的这一切,都是因为阿罗汉法师洁身自好,吃斋念佛,持咒,持律。

我经常忘记这些宗教仪轨,毕竟我不是出家人,没有受过戒也没有接受过严格的宗教训练。

好在二当家不忘经常提醒我:注意和阿罗汉在寺院的这三公尺。慢慢地,我习惯成了自然。就算单独去他房间时,我仍自动保持着三公尺。

我去阿罗汉的寝室,是在寺院熄灯以后。

这就是远近闻名的最简陋的当家师父房间,连空调都没有。尤其是到了冬天,又潮又阴冷,很多在家居士说给师父安上空调,冬暖夏凉。但是他都拒绝了,说:四季如春,我是金刚身。这经常引来一些女居士们的笑声,好像他的金刚身神圣不可侵犯,是唯一的至尊金宝。跟世俗中的男人比起来,阿罗汉的身体如同唐僧肉那般稀有,常常被神化。

我进去的时候,房间里的佛像都被黑布盖着,他说:这些雕塑,我遮上是因为怕灰尘。还有什么你看着不习惯,就直说。然后,又调皮地笑了:你进了我的房间也自动催眠了。过来!干吗离我这么远?他们都睡了。

我说:猫头鹰还没睡,还盯着呢。

陈文装出浑身冷汗的样子:吓死我了,要天打雷劈了。你声音轻一点。

我说:用被子蒙住我。

他说:罪过,罪过。你成鬼了别来缠我,我胆子很小,比兔子还小一点。

熄灯后,一片漆黑。黑得连个菩萨像都不出现。真的害怕,我说:你还是把佛像揭开吧?好让我知道还在人间。

他说:你对菩萨尊重点,菩萨也是人。

我说:这么乱搞,不好吧?会不会遭报应?我有点慌。

妄语!天女散花,花落谁家,它就是谁的。散在我阿罗汉身上,它就是我的。

一道闪电划过窗口,真的打雷了。

他说:明天醒来,那棵千年古树剩一半。遭雷劈!坐在大殿里的四大天王,剩下半截手臂,再劈掉我的袈裟。但是雷劈不掉师父对众生的爱。

闪电照亮了两具佛像,照亮了此时我们翻滚的皮肤,还有我们热烈的亲吻。

他说:佛,我真想过点儿人的日子。

一早起来,金色的蝴蝶飞满了寺院,蚯蚓行走在大殿,就连古老的道路,石头里也长出了一枝笋,扔在院子里多年的一块朽木中居然开出了一枝紫色的野花。但是阿罗汉说这花有毒。越香毒素越重,让我别靠近它。

在这座千年古刹,一草一木好像都有神灵护持,阿罗汉说什么它们就应什么。

央花第一个大喊:寺院里那棵大树被劈掉了半截!阿弥陀佛。

于是,我匆匆跑去四大天王殿。四大天王殿还没全部盖好,我冒雨冲去,其中一尊被劈掉的半截手臂掉落在殿堂,我感觉自己胳膊被劈掉半截,感到右手痛了起来,越来越痛。

随着这个不祥预兆,我跑去大殿找阿罗汉,想告诉他昨夜他说的那些发生了,小心他的袈裟。是央花来叫我,说:赶紧帮师父补一下袈裟!下午市长要接见师父。

央花望着袈裟哭了:是我不小心弄坏了袈裟,暴雨要来,袈裟还晾在外面,我一着急,扯坏了。下午有场法会,我昨天就把它洗了。

不關你事,本来就要破。

十七

阿罗汉穿上了被央花扯破的半条金丝袈裟,戴上了一串翡翠珠子,随着市长的飞机飞上了乌城的高空。

这次市长亲自请阿罗汉法师给乌城的整体规划看一下风水,特别指出,这个即将完工的新奥体已投入30个亿。

从高空俯瞰,新奥体活像两片阴唇。但是阿罗汉是出家人,即便不是出家人,他也不能对着市长和金融投资团队说:这从高空中看真是活灵活现!

不过,地面上的老百姓看不到它的全貌,只能看到宏伟的一角和里面声势浩大的音乐喷泉。

每次重大体育比赛开始前,随着市长激情高亢的讲话,在雷鸣般的掌声下,两片天窗随着音乐慢慢张开,随之喷射出五光十色的水柱,是城市辉煌的一景!

当飞机驶过奥体,慢慢飞向金融中心时,阿罗汉深刻感慨:阴阳和,万物长!

只见市长满面红光,金融专家们说:市长是大菩萨,你看,整座城市一片佛光。

市长于是大笑起来,根本没有注意到随着他的放松,裤子拉链滑了下来裂开一道缝,映出里面的红内裤。只有阿罗汉注意到了,于是凑上前,掐指一算:市长,你本命年,旺得很!你珠圆玉润,活像一尊弥勒。

市长听后哈哈大笑:真灵!连我本命年都能算出来!他笑得满面佛光,居然靠在头等舱的座位上打起呼噜。

那天是佛的欢喜日。

我已经记不得那天的夜色,那是他第一次穿着袈裟带着我去公共场合参加晚宴。

不知道因为什么,或许因为那天是佛的欢喜日,或许是那天的音乐,那首古琴天籁之音真的使人想入非非,他居然同意我可以小喝几杯,陪他那几个徒弟,他们来自乌城各大银行。

银行行长从朋友那里带来了亲自酿的IPA。介绍时他说,这是款新型的失身酒!

阿罗汉笑了笑说:那你们就喝酒,湿一下身,我只好喝杨梅汁,润润喉。

我和行长喝了起来。

行长喜欢唐诗宋词,喜欢欧美小说。我们从白居易、杜牧聊到了海明威,在说到海明威自毙时枪是对着他的嘴巴还是对着下巴时,我们居然拿起一杯500毫升的IPA一饮而尽。行长不是因为IPA醉倒的,而是因为之后的一杯茅台,其实也不全是因为茅台,是因为茅台之后他朗诵了杜牧的诗:隔江犹唱后庭花!那时,他就向我扑来,我就向阿罗汉倒去,扯下了他袈裟的一角。

听说我是倒在阿罗汉的怀里,他把我推开,我又扑了上去。

后来,有人说我的的确确扯了他的袈裟,嘴里还骂着他装逼。我喊着陈文时,手已经伸进他的袈裟。

好在除了陈文喝杨梅汁,一桌子人都已酩酊大醉。第二天,他们相互在问究竟是怎么回去的?

我醒来时是在一家酒店,晕乎乎的,全身赤裸。

床单被我吐得一塌糊涂,地毯上一片红。起先我以为是吐血了,冲了澡回来才发现是我昨天吃下去的西红柿炒鸡蛋。

看到手机上有几个拨出电话,居然是陈文,但是没有人应答,打出去的时间已经是凌晨三点半。

我头很痛,在手提包找到了随身备用的阿司匹林,吞服一颗后,才明显有所缓解。

我接到行长的电话,他说昨天不知道怎么回去的,问我他的手机在哪里。昨天手机喝丢了,一早刚买了款新的iPhone6,但是还是希望能找到昨天的iPhone5,因为里面还有不少联系电话很重要。除了这些,他就没有问其他。

于是,我拨通了陈文的电话,很长时间没有人接。我又打到寺院客堂,客堂说不知道住持在哪里,没有看见他在寺院,或许在做法事。

于是我又接着打他的电话,他的手机是关机状态。

一整天我都是浑浑噩噩。

陈文一直没有来任何电话和信息。

我努力回忆那天的情景,朦胧地感到我好像是当众扒了他的袈裟。

沸沸扬扬传在了乌城的,不光是我当众扒掉了阿罗汉的袈裟。虽然作为目前乌城占地最大的寺院的阿罗汉住持,即将晋升方丈中惹上了我这样的绯闻很是难堪,但是比起千里之外云南最大寺院的方丈放下方丈的身架还俗娶了小铃,这点事真的算不上什么绯闻。

方丈很年轻,他和小铃的婚礼就在云南的香格里拉举行。各路名人、富翁,还有全国有名的影视明星,纷纷前去参加婚礼。我看到了那个年轻有为的方丈,他就是阿罗汉的师兄。我在寺院见过他一次。

看到这新闻,我虽然头还晕着,可是却从床上跳了起来。并不是因为小铃的再婚,而是看到了一丝迹象,为这样的我成功扯掉陈文身上的袈裟而欢呼。

可惜,事情往往在你看到希望时,才知希望是一个美好的欺骗。

在乌城,我扒袈裟的事比方丈娶小铃这样的新闻还火爆。或许小铃嫁得远了,毕竟一直到了云南;更没有人说起阿强,她的前夫,那个曾经的抗洪战士。

我在路过一家健身房时才碰到他。阿强的身体还是那么健壮,优美。

他退伍后开了一家健身房。我们匆匆打了招呼,根本没有来得及说什么话。他好像很忙的样子。健身房门口挂着他获得全国健美亚军的照片。

我从健身房走出,打车去了寺院。

司机一边开着车,一边从包里拿出一包利群牌香烟抽了起来,咧开一排黑牙说:你也去那庙求子?!住持六根不净,乌城有好几个老婆好几套房子,听说他还生了好几个孩子呢!这年头,和尚最快活。吃饱了念念经,什么都有了。

我很是气愤,但是终于坚持到了寺院门口,才让自己平静下来。

十八

阿罗汉把自己关在闭关寮,是在他被我扯掉袈裟的第二天。

闭关寮在寺院的二楼。只有一个铁窗口,用铁丝环绕,用于法师给他送饭。

我没能见到他。从他传出来的纸条上看,他不想见我,并且不见任何人。

当沸沸扬扬的绯闻传遍乌城时,他已经给自己做了安排。阿罗汉把自己关在闭关寮整整49天,跟坐班房一样。49天,没有人见过他,除了一个送饭的小沙弥。但是后来小沙弥说他也没有见过阿罗汉,因为他只是把饭送到窗口,就离去。

小窗口也是关闭着,每次他送饭去时,拿过空碗觉得心里很纠结。他在窗口多放了一个橘子,有时是个苹果,怕师父饿死在里面,但是当他再来时,他多放的那个橘子、苹果依然孤零零地在窗口。小沙弥也曾打破寺院的规矩,把自己的手机偷偷放在窗口,试图让阿罗汉给我打个电话,但是手机并没有被动过的痕迹。而我,依然在找小沙弥询问阿罗汉的情况。

刚开始小沙弥担心阿罗汉越吃越少,会饿死在里面。后来他发现放在窗口的饭碗已经七天没有被动过了。他偷偷告诉我:七天不吃不喝可能是成仙了。

后来小沙弥便对我也止语了。

很长时间,我都在担心他。尽管我对他有恨。

出关那天,除了成千上万的乌城弟子,千里之外,二十家寺院的住持、方丈,浩浩荡荡的车队也都跟在了后面。

人们把阿罗汉当菩萨一样请了出来。

他瘦了一圈,头发胡子都很长。在那些庄严神秘的宗教仪式之后,他光着头穿着一套新款僧衣和袈裟,手里拿着净水瓶和柳叶,只说了一句话:如果我对她动了念,我就不得好死!他又加重了语气:并且活不过九九八十一天!

数字使乌城人深信他的清白,却令我感到不安。

我走在乌城时,人们的眼神不一样了。居士们恨我,是因为他们觉得我侮辱了一个出家人,并且恨我侮辱的不仅仅是出家人,还有这条袈裟,还有佛门以及宗教。甚至有人在我家的大门贴上“因果自报”的咒语。

在我怀孕的那些日子,我挺着大肚子走在乌城,头顶的天总是很灰暗。尽管市长说一定下决心治理雾霾,但是乌城著名的古典诗人在网络写了篇洋洋洒洒的论文,以此说明:从《雾都》这部小说看,乌城的雾霾起码需要二十年才能散去。

尽管人们相信阿罗汉的毒誓以及诅咒,坚信他是清白的,但是毕竟还没到九九八十一天。自从黄大仙再次附身发作之后,栖仙寺的香火没有以前旺了。

我陷入巨大的抑郁,也是在黄大仙那次附身之后。她指着我的肚子说:妖孽。

我躺在床上想着很多负面的东西,想起阿强,想起小铃,想起陈文。也想起那场洪灾,想起那些丧生在洪水里的孩子的尸体,并由此联想到我的小孩子出世后的灾难,想到二十年不散不去的雾霾……

我走在马路上胡思乱想,几次险些撞车。我觉得是我该死,或许会和兰博基尼一样的下场。

每次路过河边,我都想跳下去。

十九

阿罗汉瘦得像一只猫,浑身长满红斑,一旦被触碰到,红斑就会马上变态为水泡,又痛又痒。他变得坐立不安,只要躺着,背后就起一大片水泡。于是只能侧卧,就像他庙里的那尊卧佛。他原本能留半寸头发,而今全部光了,因为他有白发了。为掩盖这些,他把头发剃得很光,他的眼睛不再像以前那么清澈,而是布满血丝。他整夜整夜失眠,并且越来越瘦。

香客们越来越少,他们都去了半山腰新盖起来的应天寺。应天寺从北京佛学院来了个新的住持,应了乌城的那句老话:外来的和尚香。

阿罗汉浑身瘙痒,越挠越痒,人也越来越急躁,长时间睡不着觉。

后来那些红斑变成了疱疹,他抓破皮又感染,浑身开始溃烂。人也越发缩小了,像央花房间里那只装棉花毯的压缩袋,好像里面的空气被抽干了。

他体内的东西也被抽空了。

那时,阿罗汉才确定肉体的的确确是一包廉价的碳水化合物,说蒸发就蒸发掉了。

他觉得口渴,想喝水。

三弟老幺眼睁睁地看着他后来嘴唇发干,没有递给他这一口他生命中最需要的水。老幺这么做是想他多活几天,却没有料到他就这么活活地被渴死了。

阿罗汉最后留在世间的那句话根本不是:普度众生,轮回,超度亡魂,甚至没有一句阿弥陀佛。他什么遗言也没有留下。

他留在人世间最后的声音是那么平常:老幺,我要喝水!

在阿罗汉断气以后,医生才赶到。

整个寺院顿时停电,接着,整座城市都漆黑了。医生在一阵惊慌中仓皇离去,只有老幺静静地陪着他。

他闭上眼睛的时候,乌城的电路也随之闭上了。整整三十分钟,城市漆黑一片,淹没在死亡里。但谁会想到这是他的死亡?就连坐在他旁边的三弟也没有想到,没有众多弟子们环绕,也没有什么宏大的场面,没有法师给他超度,也没有一个女人在他身边,那些单身的、离异的,甚至平日来这里哭哭啼啼的寡妇们也没见踪影。

一刹那,乌城烟花烂漫,家家户户喜迎着财神。大家盼着来年有大把大把的钞票、豪宅、香车、娇妻、鲜肉。最大的那个礼炮飞升在时代广场的上空,“轰”的一聲巨响炸开,随之落下金色菊花;当花瓣洒向人间,阿罗汉安然走入了他的佛国。

在寺院来电以后,老幺给他擦洗,给他的身体盖上尸布,宣布他的死亡。

我躺在乌城妇保医院的产床上用力哈着气,只听见催产师说:用力,出来了,是男孩,三千克。

我接过孩子,吓了一跳,长得和阿强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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