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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江汀

2017-05-12陆源

西湖 2017年5期
关键词:作家诗人诗歌

陆源

我总是错觉很早就认识了江汀。而事实上我们第一次见面应该是在二〇一五年八月底,这次美好初晤的发端,是江汀的诗集《寒冷的时刻》出版,并得益于我们共同的朋友小说家朱岳的引见。翻开这本薄薄的诗集,只花了一两分钟我便确认,江汀是个非常优秀的诗人,风格纯正,诗行散发着天才的光晕,而他既然比我年轻六岁,我猜想,那么他一定是位天生诗人。

对我而言,“天生诗人”是一个意义相当特殊又不乏魅力的概念。天生诗人最初动笔即已成熟,至少接近成熟,例子可以举法国的兰波和瑞典的特朗斯特罗姆。带着轻微的眩晕,我接连读完《寒冷的时刻》以及江汀的另一本诗集《来自邻人的光》,两者有二十多首诗是重叠的。我意识到,可以向江汀学习的东西很多,而其中最重要的莫过于,如何以书写真正的个人经验来确立诗歌品质。换句话说,缺少天才的写作者,他们的所谓诗味儿往往是抛弃了真实、具体的自我体验的诗味儿,而这几乎肯定比没有诗味儿更加糟糕。

江汀的诗歌不是这样。它们从第一首开始便超越了象征,因此也超越了大面积的人云亦云和空泛的抒情。我猜想江汀从来没遇到我所说的难题。当他“在这条街的骨髓中旅行,/每日领受一份它的寒冷”时,当他“感到身体衰弱,天空低垂;/并且看到一颗晦暗的星”时,他身旁的生活场景和他以文字构建的诗境重合了。

江汀的诗歌给予我本人的启发,大概与特朗斯特罗姆、卡瓦菲斯的一样大。这么说绝非夸张。江汀是一个生活在我身边的年轻朋友,许多次交谈让我得以了解他的经历,他的情感,他的愿望。第一次,我有可能同时洞见诗人在现实生活中的形象和他在诗歌中的形象,而比较这两种形象,体会它们是怎样彼此塑造的,对我来说成效显著。

遇到江汀让我更会写诗了。我不是天生诗人,诗写得不好,福克纳大概说过小说家都是写不好诗才转去写小说的。但无论如何——请允许我援引自己尚无望出版的诗集的虚幻后记——诗歌,包括读诗以及广义上的写诗,在我总体的创作中居于核心地位。我越来越不顶用的记忆表明,江汀向我推荐过不少诗人和诗作,其中《波普拉夫斯基诗选》让我印象最深。最近一次见面,在库布里克书店,他买下《二十世纪俄罗斯流亡诗选》送给我。他推崇并为我们介绍的诗人例如孙磊,其作品之好,让我忍不住反复揣摩……不得不说,能从一个比自己年轻的朋友身上获得教益是幸福且幸运的,因为这样的情形往往不多见。

当然,我们之间的交流并不局限于诗歌,江汀既是一个深思者,又是一个记性极好的阅读者。对我来说,他读书甚至有点儿不分青红皂白……哦,原谅我稍作延伸,或许我们共同的好友朱岳更不分青红皂白一些,又或许这两个家伙觉得我才不分青红皂白……通常情况是,我们三人一起吃火锅,或者随便吃顿饭,然后,朱岳离开我们去从事他不可告人的秘密研究,而江汀和我开始找几家书店乱逛。遇到好书直接掏钱买下的状况极少发生,书籍让我们感到沉重,主要是物质上的沉重,其次才是精神上的沉重。我和江汀都很容易陷入没完没了的引用之中。然而,当种种迹象表明游历过灵界的伊曼纽尔·斯维登堡将在我们各自的作品中发挥神秘效用时,我还是产生了欣喜的预感和继续写作的欲望。

不同的童年经历、对各自童年经历的不同感受,或许是我们性格差异的源头。总体上,江汀更深沉,而我不时有一团火在心头灼烧。在这方面,我希望能向江汀看齐,不去在意落到我们脑袋上的大小灾祸,不必总对世事一惊一乍。

如今,江汀的文集《二十个站台》即将出版。书中收录了他为相识的作家、画家友人所创作的若干篇评论,大多言及私人交往。其中不少文章我先前就读过。出于复杂难言的缘由或者说信念,我一直希望江汀不要把我兜进他个人文学史的大网之中,至少,不要那么早兜进去。但愿我和我欣赏的作家朋友们可以约定,我们永远不正式相互评述。不过,我又认识到,在一两篇字数适宜的文章里谈论江汀对我本人和对我们共同文学事业的意义,是有益的。写到这儿,我忽然忆起一年多以前与另一位朋友的深秋漫步。临别之际他告诉我,他已有十年不曾与人如此交流。那阵子我和江汀刚初次见面,深谈似乎是自然而然的,并且很快又一次见面。我们交换看法,借机对自己所走的创作道路,以及对相关方法、趣味等方方面面展开再确认。这样的再确认会在一个作家的青年阶段出现很多次。想来江汀也有同感,我没跟他谈过所谓确认或者再确认,但他在赠给叶飙的诗作《家乡》中写道:“那些老年作家,他们不得不在昏暗中摸索。”江汀对诗人作家之间的晤谈必定感受深刻。在赠给王炜的诗作《寒冷的时刻》中他说:“寒冷的时刻,/我生存在你们的谈话中。”有意思的是,江汀提及的朋友无不以真名实姓登场亮相,不少人已经写入他终将织成大网的个人文学史,而我列举的朋友多为匿名,他们要么极少涉足文学,要么早就放弃了写作。我习惯于把我和江汀的谈话视为含而不露的互相砥砺。在尘霾弥天的东直门,在夜雨淅沥的静安西街,我们产生了有朋自远方来的幻觉和悠然快意。实际上,正是此类画面,我认为,让这一代诗人作家摸到了我们在北京生活、写作的价值巨象。我们凭此顶住了压力。北京是一张文学地图,是一场松散的聚会,它让我们留下来,舒解孤独,而孤独是无边无际的。江汀在诗中说,“沉默无言的生活/与诗歌无关”。

作家希望了解世人的生活,或许不应狭隘地理解为这是写作上的需要。我这观点从江汀的诗作里也能够找到呼应,他在《悲伤》中写道:“我想追随任意一个邻人回到他的家中,/直到他确证自己/沉入某种重复过的睡梦。”没错,我们是一群社会动物,我们需要别人的生活照亮自己的生活。而我似乎看到了江汀脚下朝远处延伸的道路,正如诗人在《他已经认识了冬季》中所言:“缓慢地移动身子,他做出转向,/在这样的中途,他开始观察/来自邻人的光。”

江汀结识朱岳,结识这位他评价为“每一篇小说同时都是一首诗”的作家,虽非刻意达成,但也绝不该简单归入纯粹的偶然之列。我们的精神世界比现实的表象更幽深。我的意思是,江汀决定写小说,于是冥冥天意安排他和朱岳有一段时期经常一起散步。我本人对江汀写小说相当期待,对此我一向毫不掩饰。我应该不止一次催他动笔写小说,我不喜欢他把创作精力、生活经历和童年印象抛掷于诸多评论或文论式散文里。其《二十个站台》是这样开头的:

有一阵子,我常常在晚间坐地铁,横穿当代的北京城。在末班车上,我感到疲惫,仿佛自己所坐的小小位置,正好嵌在冬日最深的地方。于是我不由自主地想起舒伯特的曲子《冬之旅》,因为自己正好身处一次旅行。北京地理是一个宏大的形象,由于每日生活在它的内部,我从幼时构建起来的时间感和空间感发生了变化。我得以常常进行这种短途旅行,这在幼时的经验里是难以设想的。而接下来的时刻,我将去注视车厢里的人们,他们大多和我一样面露倦容。

我成长在安徽南部的一个小镇,晚上十点之后,大人们就会催促孩子入睡。现在我回想那些夜晚,小镇的街道上空空荡荡,偶尔有汽车穿行而过,假如有什么夜间旅行的话,那只能是“肉桂色铺子”式的幻想。假如童年的自己来观看现在的生活,那么它一定是光怪陆离的。但它可能在什么时候暗暗地吸引了我。夜晚时间进入公共生活,可能是今天与以往有所不同的特点。今天在北京,我和友人们的聚会大多在夜晚,而散场一般在末班地铁之前。

这普鲁斯特式的节奏令人沉醉,然而下一段,江汀不可挽回地蜕变为本雅明,开始从“典型的当代经验”谈开去……真的,这一刻我前所未有地厌倦本雅明。或许江汀还欠缺大教堂般的结构,还欠缺绵绵不绝的叙事洪流,不过,以我这个过来人之见,诗的本质才是最主要的,其余只关乎汗水和泪水。

江汀当然知道自己的路该怎么走,无需对他指指点点,他当然也知道我的杞人忧天不过是想给我们的友谊添加一点儿辛辣的佐料,以免它单调乏味……

有一回,我去江汀的办公室坐等他忙完了一同离开。他从柜子里拣出几本书送我,其中包括一本《以梦为马:海子经典诗选》和一本《不要温顺地走进那个良宵——狄兰·托马斯诗选》。随后我们一起走过一座天橋。这是一处上佳的取景点,许多在那栋业界知名的大楼里办公的同行曾纷纷来此拍照,以纾心怀。那个下午的阳光正将整座北京城照澈,万事万物十分明朗,我感到自己的愉快成倍增长,朝天铺开。我的生活又一次充满电影的色调,从而超越了苦难,那是银幕上诗人的黄昏纽约或艺术家的午夜巴黎所无法为我提供的氛围。简言之,我们位于全世界的中心,万物皆备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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