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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父

2017-05-11王永功

参花(上) 2017年5期
关键词:姑父

◎王永功

姑父

◎王永功

正月初四,豫东南的乡村呈现出一派安乐、祥和的气氛。温暖的阳光普照着大地,绿油油的麦苗茁壮地生长。乡村的公路上,外出打工富裕起来的人们,开着汽车或者骑着摩托车,载着丰厚的礼品忙着走亲串友,来自四面八方的人流、车流汇集在一个个路口,把公路堵得水泄不通。我坐在长途汽车上,内心着急万分。司机在不停地鸣笛,我也时不时地掏出手机看着时间。汽车一路走走停停,终于在下午三点多钟的时候停在家门口的公路边。我飞奔下车,来不及把行李放在家中,就连忙跑向村子东面的田野里。空旷的麦地里,刚刚堆起了一座新坟,坟头上白色的幡幔在空中摇曳,身穿孝服的人群三三两两,慢慢往村中走去。

我木讷地站在田野里,脑中一片空白,泪水不知不觉便溢出了眼眶。从接到母亲的电话,得知姑父深夜病逝,计划在初四出殡的消息后,我便一路奔波,行程八百多公里,仍没有赶上姑父的出殡,不能最后一次瞻仰姑父熟悉的面容。我拖住沉重的步伐走向那座坟茔,那座静静地躺在麦田里的坟茔,与姑父近在咫尺却阴阳两隔。

姑父走了,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在那个数九寒天又即将跨越新年的深夜里,由于夜深人静,只有年迈的姑姑陪伴在他的身旁。饱受病魔折磨的他,在临走的时候,用他那微弱的声音呻吟着。姑姑告诉我,他好像轻轻叫了一声:“我的娘,你在哪里呢,我好痛啊……”便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嘴角泛出白色的液体。在姑姑帮他擦拭的时候,发现了他变得蜡黄的脸,于是便放声大哭起来。悲伤的哭声于是划破了凌晨的夜空,惊醒了表哥表姐们。可怜的姑父,在还有一天就是大年三十的日子里,去世了。残酷的死神不能让他再吃上一碗大年三十的饺子,就在疾病和困苦中,让他走完了他七十三年的人生之路。

我的童年不能没有姑父,甚至我幼时的记忆,就是从刻入姑父的影像开始的。年轻时的姑父,高高的身材,略微驼背,洪亮的嗓门总是让人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说话有一点点大舌头,也就是农村人常说的有点不着边际,但这些却丝毫不影响他在我心中的形象。

姑父是一个赤脚兽医,擅长给母牛接生,也非常精通牛的饲养之道,一辈子和牛、庄稼地打交道。小时候的农村,一头耕地的黄牛,是一个家庭最昂贵的财产,所以母牛的妊娠、生产,甚至胃口好坏、是否健康,都是一个家庭的大事。每当我们家的母牛有什么问题,我父亲都会在第一时间去找姑父。而姑父一般都是将白天的农活儿忙完,在吃罢晚饭后才会抹黑赶到我家,蹲在牛圈里和我的父亲一起检查牛的状况。他会细心聆听我父亲关于情况的描述,有时候还用棍子把牛嘴撬开,把牛舌头拉出来仔细检查一番。而那个时候的农村,别说电视、电脑等现代化的影音设施,连盏电灯都没有。在寒冷的冬天的夜晚,我早早地钻进了被窝,但是每当听到了姑父的声音,我都会兴奋地探出头来,好奇地观看姑父和父亲围着牛在牛圈里忙来忙去。在我的记忆里,每次忙完活的姑父,都会走到我的床边,拍拍我的脑袋,并在我床边坐下来,耐心地询问我白天都做了什么,在学校里学到了什么新知识,而每当此时,我都会缠着姑父给我讲故事。

大字识不了几个的姑父,没有读过书籍,他的故事里不会有那么多的历史人物,而他讲的主要是他自己的传奇经历,包括他幼时所遭受的苦难,他年轻时为了一家老小能填饱肚子、有衣穿而起早贪黑的创业历程,以及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他自己的感悟。通过添油加醋的描绘,他把自己所经历和听闻的奇闻趣事,绘声绘色地讲给我听。也许他的故事在现在看来,是那样地平淡无奇,也许他的所见所闻并非确凿有据,也许一部分故事是他为了唤起我的好奇心而凭空杜撰的,可当时的我,是一个刚读小学的孩子,生活在一个没有电灯、只是刚刚解决温饱问题的家庭里,没有课外书籍阅读,没有玩具可以沉迷,在寒冷的冬夜里只有早早钻进被窝取暖。聆听姑父的故事,就像一泓清泉,流过沉寂的土地;就像初春的雨滴,敲响紧闭一冬的窗棂;更像一盏明灯,激发一个孩子在知识匮乏的年代去了解过去、了解社会,去学习新知识的求知欲。在我记忆的深处,有无数个夜晚,在摇曳的马灯微弱的灯光下,闻着麦秆淡淡的香味,躺在牛圈里简易的木床上,在姑父低沉而又些许沙哑的声音里,倾听着姑父一个又一个的故事,也伴随着老黄牛有滋有味的咀嚼声,我进入了梦乡。

在姑父传奇故事的熏陶下,童年的我,知道了村子里八大家族的兴衰演进的历史;知道了我们老王家原来是当初为了躲避匪患才主动合并到现在的村子里的;知道了村东头那条河道边的孤坟原来是一个老八路的,他被抓获时宁死不屈而被敌人一枪毙命;也知道了老张家和老李家世代不和的原因竟然是张氏家族曾经出过一个盗贼,老李家有个儿子在县城最好的初中任校长,在这个校长的提议下,为顾及村人的颜面而将老张家经常偷鸡摸狗的儿子当众处死;也知道了村西头的那个石桥下面是有过一头野猪精的,我姑父亲眼所见,它长着两颗长长的獠牙,所以天黑了我从来不敢到村西头玩耍……

姑父一生清贫,含辛茹苦地拉扯几个孩子长大成人。大集体时,为了挣工分,他和苦命的姑姑起早贪黑在队里劳动,几个孩子年幼没人带,都是自己在屋里爬。大表哥在五岁的时候,有一天发起了高烧,等姑父收工回来发现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他背上表哥夜行几十里路,在天蒙蒙亮的时候终于赶到邻县的一个赤脚医生那里。医生看过之后,对我姑父摇摇头说:“来晚了。”从此以后,身材魁梧、聪明伶俐的表哥成了哑巴,一辈子不会说话。

辛勤劳累一辈子的姑父,为两个儿子盖起了村里并不算差的楼房,娶上了儿媳妇,也抱上了孙子和孙女。他就像一头老黄牛,在广袤无垠的黄土地上耕种一个又一个春夏。如今,他已经步履蹒跚,拉不动那沉重的犁铧,是该沐浴着晚风,享受着夕阳,过几天儿孙绕膝的幸福生活了。可是上天就是这样不公平,在他七十岁的时候,双眼因为白内障就医不及时而双目失明。本来就经常气喘吁吁的他,再加上无法看清东西,在最后的几年时光里,他很少走出家门,每天大部分时间都是在一张床上度过。二○一五年的国庆节,我回家探亲的时候,特地去看望他。昏暗的偏房里,姑父瘦骨嶙峋,两只眼睛早就塌陷进去,形成了两个深坑,高耸的颧骨包裹着因为缺乏营养而略显枯黄的皮肤。他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和我拉着家常,询问我在外地的生活和工作。我耐心地聆听着他的嘱托,凝视着那熟悉的面孔。当想到姑父剩下的时日不多时,我的心像针扎一样的。临别时,他拉着我的手,叫着我的小名:“毛毛啊,你这一走,我这辈子也就见不到你了。”他哽咽着,豆粒般的泪珠从枯萎的眼角滚落下来。我强忍着泪水安慰他:“姑父,你一定要好好活着,我今年春节一定回来看你。”我的脚步迈出姑父家门口的那一刻,泪水像溃坝的洪水夺眶而出。我知道,姑父也许真的要离开我们了,此时的一别可能就是永远。

二○一六年的春节,因为事务繁忙,我只能在春节后回老家。大年二十八的晚上,我接到了母亲的电话,电话里母亲告诉我,姑父没能挺过二○一五年的最后几天,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伴随我成长、给我过欢乐、呵护我成长的姑父啊,如果父母是我成长的太阳,您就是太阳余晖褪去后的月亮,您用您并不耀眼、但能供我一生汲取营养的光辉,照耀我前行的路。您静悄悄地走了,故乡的影子在我心中也越来越模糊了。

(责任编辑 宋旭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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