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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 密

2017-05-11徐立峰

雨花 2017年5期
关键词:帕特

徐立峰

那家饭馆在清扬路和塘泾路交界处的边上,不大,鱼头汤很有名。温韬去得稍晚,食客大概已换掉了一批,略显空旷的厅内残留着热闹后的酒食味道。

鱼头汤,蒜茸空心菜,米饭。就点这么多,够了。不过需要等上一会儿。他点上根烟,不慌不忙地抽着。中午十二点,七月末的明亮盛极一时,气温也是。他觉得厅内的空调很不给劲。他精神矍铄,孔武有力。他昨晚十点多刚回无锡,洗完澡,一觉睡到正午,全身连毛发都补充到位了。现在需要驱赶饥饿,然后呢?他不知道。这顿饭吃完后可以再去想。这两年来,每到休息日他就这样,像一只出笼的猴子,等待游戏,却不知游戏在哪。

第一碗饭快用完的时候,他看见邓佚元一家从外面进来。初中寄宿生跟在身材修长的母亲后面,最前面走着邓佚元,脸膛通红,红里带着紫。两人看到了彼此,温韬和邓佚元。于是微笑,点头致意。那一家人在大厅另一端入座。他们的儿子,那初中生,安安静静,甚至可以说,有些木讷,仿佛整个人都藏在那副黑框眼镜的后边。温韬很少见到这个孩子。那位长相秀气的母亲,他倒是经常能遇到,但叫不出她的名字。邓佚元在点菜,女人在看手机,窗外阳光凶猛。日常的景象,没什么可看的。温韬继续吃他的饭。

好吧,我来啰嗦几句。

他们是邻居,门对门住着,在附近一个半新不旧的安置小区里。彼此并不熟,上下班时经常能遇到,电梯里,小区内,或家门口。但仅此而已,从没正式交往过。大家都很忙,对现有生活之外的人和事,倘没有意外,不会产生特别的兴趣。

五个月前温韬换了份工作,考虑到离新单位近他才搬来附近小区居住。那套八年前到手的二居室的拆迁安置房,简单装修后一直用于出租。也巧了,他换工作不久,那个外乡人,租住的房西,突然提前解除租约,走了。那就索性换换生活环境吧,温韬想,何况这儿离新单位也近。他住了过来。

五个月的邻居关系,如果要打个比喻,灌木挨着乔木在同一个水塘边,互不相扰?这正是当代人的邻里状况。甚至可能五年后还是老样子,没啥大不了的。自搬入新居以来温韬很少见到邓佚元,偶尔在电梯或小区里遇到,两人也仅限于点头示意,顶多说一声你好,或者,回来了啊。若非上个月的那次偶遇,温韬可能至今不知道邓佚元的名字。

上个月温韬去宁波出差,事情办得相当顺利。完事后他没有急着赶回无锡,那晚他要见一位宁波本地的朋友。异地陌生的夜晚时间总是走得极慢,酒店客房绚丽的灯火他在寂寞里感受到了。他喝着咖啡,靠在床头读完一篇《读者》上的短小说。之后,出于尊重的考虑,他决定去酒店大堂等人。离约定时间尚有十分钟的时候,他穿戴整齐,拉开房门,同时拔出房卡塞入口袋。酒店十二楼的走廊铺满厚厚的地毯,脚踩上去像踩在柔软的草坪上,很舒服。隔壁房间的门口站着个人,正在敲门。除此之外,整条走廊静悄悄的,身处其间简直分不清在哪个时间段。

如果不是耳畔响起纯正的无锡方言,温韬绝不会回头多看一眼。他听到一个女人用润滑得能让人浑身酥掉的无锡方言说道:“你怎么才来呀。”这时温韬已经走过隔壁房间,正是这句酥骨的女声让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去。他看见隔壁房间的门口一个男人搂住一名女子在吻她的耳垂。女子只套了件睡袍,一头披肩秀发还湿着,大概刚洗完澡。女子迎着温韬的目光嫣然一笑,轻轻推开吻她的男人,往后退一步。那男人于是转过头来,他的目光很快同温韬的视线在空中接住了。是邓佚元?当然,邓佚元这个名字他日后才知道。有那么一瞬,他以为自己认错人了。但对方明显一哆嗦,触了电似的,那颗显然喝了酒的脑袋突然竖直了,酡红的国字脸仿佛在问:怎么会是你?女人走进房间,留下一阵刺鼻的香水味。

邓佚元朝温韬温和地笑笑,操着无锡方言说:“这么巧啊。”

“是挺巧的。”温韬用普通话作答,然后似乎为避免尴尬,他指指左腕的表,“你忙,你忙,我得去接一位朋友。”

“你住哪间?”

“隔壁。1208室。”温韬说罢微微颌首,掉头离开。

事情是明摆着的。

温韬至今记得那女人的模样,瓜子脸,大眼睛,个头不高,颇有几分姿色。重要的是,她讲一口纯正的无锡方言。就是说,她也是无锡人。

翌日一大早温韬便退房结账,他要赶那班七点二十的高铁。回到无锡的当天夜晚,温韬下楼扔完垃圾,在电梯里遇到邓佚元的妻子,难免对她多瞧了几眼。他第一次发觉邓妻长得还挺耐看。虽说看上去已年近四十,高挑身材保养得到位,眼睛不算大,但是和其他五官拼凑到一起,邓妻身上有种知性美。那天他看得过于专注,以至于邓妻显出不自然来。但她并没恼怒,她拿一声轻咳打断他,然后笑着同他打招呼,瞬间瓦解了温韬的尴尬。电梯来到十六楼,他们一前一后走出去,互道再见,各自打开各自家的门。

宁波那次偶遇之后,邓佚元再遇到温韬,眉宇间便多了一份亲热。也许是警惕,是提防。他们开始有话说了,虽然全是些可有可无的寒暄。有天傍晚邓佚元特意在小区地下车库等他,并提出要请温韬吃个便饭。他提到了宁波,他说第二天一早他去敲过1208室的门,可温韬已然离开。

“那天我赶火车,因为车票是提前买的,”温韬煞有其事地解释说,“我怕耽搁了。”不过他婉言拒绝了邓佚元的邀请。“别担心,”他对邓佚元说,“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我也从没在宁波遇到过你。”

邓佚元没有勉强,他递给温韬一张名片,表示今后如果用得着他,请一定开口。名片显示,邓佚元乃一家装修公司的副总,还是无锡某商会的理事。他把名片放入口袋,想了想,说:“老邓,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吧,我是温韬。”

“好名字,好名字。”邓佚元使劲握握他的手,言不由衷地说道。

你无意中窥见了别人的秘密。你怎么辦?你惊扰到那个人了,虽然并非存心而为。与此同时,有些东西仿佛被拉近了。那是什么呢?

温韬很快吃完第二碗饭。走出饭馆的时候,他看到邓佚元夫妇同时拿目光与他打招呼。他微微一笑,步入外面的盛夏。

途中他给乔小羽发了条短信,告知她,他已回无锡,想尽快见到她。这就是他刚才想到的节目。他要见乔小羽。

他顶着烈日步入小区,再顶着烈日走进自家那栋楼。暑气逼人,蝉鸣声喧闹,喧闹得像要无中生有创造些什么。电梯把他送上十六楼,一进门他就把客厅空调打开了。然后去卫生间冲凉,连自来水都是温热的,唉,这天气。洗完澡他开始烧水,洗杯子,准备茶叶,把脏衣服投入洗衣机。洗衣机工作时发出的声响像战斗机轰鸣,收割掉室内大片的宁静。一个人,没事时独自待着,这就是他的现状。他踱到客厅南端的书桌前,打开电脑,从国内外大事到体坛新闻再到娱乐八卦,漫不经心地浏览着。国际油价持续低迷。朝鲜半岛局势恶化。有篇报道立意新颖,从贪腐高官们的公用情妇入手,深度剖析公共权力的监管缺失,而文后网民们的评论比文章更显泼辣精到。又有某位当红明星的婚外情被狗仔曝光了,立时满城风雨,荣登头条。紧接着,他在一则最新消息上停住目光,呼吸变快。消息称,欧洲某著名导演在患多年抑郁症后于北京时间凌晨一点在其巴黎寓所饮弹自尽了,享年七十三岁。

温韬环顾四周,听到一阵蝉鸣从洗衣机的轰鸣声里冲出来。没看错,正是那个叫帕特塔耶斯坦的人,常居巴黎,被誉为超现实主义电影诗人,偏爱以镜头捕捉并描述日常的荒诞及人性的界限。帕特塔耶斯坦的长镜头和缓慢节奏是出了名的,同样,他对普通人不易察觉的怪异行为的呈现,那种冷静而不漏声色的呈现,也很出名。多年来,温韬钟情帕特塔耶斯坦的叙述风格,认他是位智者,没错过其任何一部影片。

抑郁症,像海明威那样饮弹谢世。需要积累多大的厌倦,这位窥尽人世怪诞的智者才会毫不迟疑地扣下扳机了结自我?从此还世界一个清静?温韬忽然觉得,有一段重要的时光逝去了。

他稳稳精神,压住那股游走不定的忧伤,泡茶,点上一根烟。他的视线在家具和门窗之间逡巡。这时好像该做点什么。拉开抽屉,蹲在电视柜前,他凝神搜索那张碟片,那部关于偷窥的影片,《区间秘密》。帕特塔耶斯坦是以《灰色地带》和《北纬三十三度》闻名于世的,但在温韬看来,《区间秘密》更具穿透力,简单的情节,特殊的欲望,储蓄在沉冗日常里的人性,皆表达得恰到好处。高手啊。

可是没找到。这就怪了,帕特塔耶斯坦的片子他全藏在那只蔚蓝色纸盒内,每次看完即收,如同儿时精心收藏他的玻璃弹子那般。再找。的确没有,连其他几只抽屉内也毫无踪迹。温韬加速大脑的运转,寻觅与之相关的所有细节。依然毫无发现。他走回书桌,把那则消息又看了一遍。当然,电脑光驱里也是没有。他摇摇头,对自己的记性表示遗憾。人的记忆何时开始变得支离破碎又无从捕捉的?

乔小羽一直没回他短信。

掐掉烟头,温韬走进北卧室,从床头柜抽屉内取出那台高倍望远镜,仔细掂掂它的分量,感到自己正同《区间秘密》里的男主角合二为一。他拉开三分之一窗帘,平视向前,借助望远镜把锐利的目光送出去。

对面是另一个住宅区,建得稍晚,因此布局更合理,所有楼宇的建筑风格更加现代、明快。现在煞白的光照垂直而下,摁住那些轮廓线、绿化、水塘和墙面。一条二车道小路笔直隔开两个住宅区,往下看,如此的泾渭分明,朝上投出视线,则屋顶连着屋顶,混为了一体。

现在他用一个习惯的角度找到那扇窗户。镜头之内,乔小羽坐在沙发上涂着她的脚趾甲,全身弯成一张弓,一头黑发挂在左臂和左脸颊之间,衬出那肌肤的白。温韬试着推近镜头,另一只手同时拨出电话,他看见乔小羽瞟一眼茶几上的手机,没伸手。她抬脚审视趾甲油的效果,接着蹬两下腿,平躺在沙发上不再动弹。温韬把镜头平移,仍听着手机。隔壁那家,一个老头半躺在藤椅里打盹,藤椅对面,电视银屏闪闪烁烁像只催眠机。再移,最西边那家窗帘紧闭,陽台上晒满花花绿绿的衣物。夏日午后时分,一切显得慵懒困顿。小区道路间除了树木的阴影就是耀眼的白。大多数窗户后面都拉上了窗帘。铃响第十三下时温韬挂掉电话,手机入袋,镜头回撤。这时乔小羽身侧多出来一名男子,正俯身与乔小羽亲密地聊着什么。那动作,那亲狎状,怎么看怎么过度。温韬有些气馁。

外面战机的轰鸣声戛然而止,该晾衣服了。

乔小羽并不知道温韬住在隔壁小区。对温韬而言,这很有意思。当然,他也是搬来安置小区后才发现这个的。

一年多前,他去上海参加一个业余影评人聚会,认识了乔小羽。与会者大多来自江浙沪,其中无锡人就他和乔小羽两个。可想而知,他们彼此的亲切感。而且,乔小羽对他发表的数篇影评如数家珍,更让他有种受惊感。他们很聊得来。电影以及写影评的共同爱好,使两位陌生人建立起某种联系,开始交往,成了熟人。从熟人到更熟、更亲密,他们用了差不多八个月时间。即是说,更亲密的接触发生在他搬来此地之后,整个过程有种水到渠成的利索劲。他们的交往毫无压力,到目前为止,没谁提出过更加过分的要求。

据他长时间观察,乔小羽一个人住在对面的屋子里。她回家很晚,一般傍晚六点二十左右才到家,晚饭通常只是简单对付一下。温韬经常见她吃泡面,偶尔吃一盒外面带回来的客饭。之后她打开电脑,在桌前一呆就是一两个小时。看电影?在网上聊天?有时她读书,靠在客厅的沙发里。一到十点半,她家的灯火便统统熄掉,对她来说,这一天结束了,该上床睡觉了。当然,偶尔她很晚才回家,除去跟他在一起的时间,其余的,温韬就不知道她在干什么了。不管怎么说,这是第一次,温韬第一次看到乔小羽家多出一个人,还是个男人。

晾完衣物,仿佛心有不甘,他再次走进北卧室,举起了望远镜。乔小羽家的客厅内空无一人,迟疑着,他把镜头向左移去,那间卧室窗帘半掩,他看见乔小羽正站在窗前朝下张望,她身后,是那名男子,阴影贴着墙面那样紧贴着她,一只不安分的手绕到前边伸进她的裙子。乔小羽好像在笑,好像没有。温韬盯着她嘴角那颗痣想唤起一点回忆,这时乔小羽唰地一下拉上了窗帘。

世界依然运转自如。温韬将镜头下移,他想弄清楚乔小羽在看什么。那儿,一处水塘边的树荫下,一只圆脸黑猫正死死瞅着水面下自由来去的红背鲤鱼,一动不动。

激情受挫,得找一个出口。他重温一遍帕特塔耶斯坦的《北纬三十三度》,在帕特塔耶斯坦的镜头下,平庸生活里的意外,表面上看也是平庸的,巴黎那些鳞次栉比高低错落的公寓房内,男女们的激情忽冷忽热,一切遵从偶然事件的调配。然而温韬明白,这位电影诗人其实在呈现某种必然性。可那个必然藏哪儿去了?

多年来,他一直想为这部片子写点什么,一直找不准切入点。孤独的人类何以排遣孤独的一生?他们偶尔抱团取暖,时常伤害对方。在单调如一的日子里,他们无限发展各自奇怪的癖好,酗酒,赌博,偷窥,滥情,甚至吸食大麻。他们偏爱刺激性的事物。温韬试着写了一页,一点也不满意。他发现自己写下的,全是别人已经说过的话。

他开始打扫屋子,拖地,清理杂物,收拢垃圾。这大约花费掉他一个小时,但他意犹未尽,家务劳动使他的身心得到舒缓,四肢动起来了,无聊感随即消失。他拎着块抹布环顾四周,决定把屋子里的家具家电好好擦抹一番。

然后,不久,他发现了那本薄薄的陈旧的本子,在冰箱顶部用来遮掩灰尘的报纸下边。不用说,属于曾租住于此的某个房西。橘黄色封面之内,工整的字迹,简短的段落,文字以外是大片空白。他因此猜测,记录者书写时内心平静而思绪跳跃。这就是一个意外,突然从时间深处冲出来,横在他和下午四点一刻之间。停顿片刻,他读起来。

“房子租下了,在她的城市。她熟悉的街巷和她每天呼吸的空气之间。我不确定要不要打个电话给她,很是迷惑。傍晚我去外边街上走了走,同十年前相比,城市的布局变了。不过,这个国家的城市都在变,每个人都在变。简直不值一提。落日格外好看,当然,它没变,这里的落日和家乡的落日,应该是一样的。”

接下来一段:

“市民广场,博物馆,清扬路。驻锡办事处。工作还是那些工作,都办熟了的,换个地方做做而已。不算太忙。我发现我没有身处异乡的感觉,因为她常年居住在这儿?因为一个人,居然改变对一座城市的印象,非常神奇,我信了。就是这儿的食物吃不太惯,无锡菜太甜了,无锡人生来乐观吗?好像每道菜里都要加点儿糖。但愿她时时乐观,过得好。这些年她过得好不好呢?我依然拿不准,要不要给她打电话,要不要见上一面。整整一周,我被这个想法纠缠着。我不想去骚扰她宁静的生活,我多想见她一面啊。”

一个为情所困的异乡人?温韬认为,这个人也可以是所有人。形式各异罢了。说到底,维持世界运转的终归是爱。终归是那些形态多姿的爱,在一次次冲破世人的厌烦与无聊,支撑住各种人生。

下一页。

“医生不让我喝酒,但今天我必须喝点。我喝了。我借着酒劲给她打电话。十年后再次听到她的声音,我差点落泪。她的声音,唉,怎么形容呢,还是那样温柔,动听,好像时间从来没有流逝过。我告诉她我调无锡工作了,是我主动争取的。我说我想见见她,一次就够。我把我的租住地址告诉她了。她说她在海南,旅游去了,过两天就回无锡。迟疑了好大一会儿,她答应见面。真是太好了,她应允了我的请求。关于当年,我们谁也没提及。以前的事,也许根本没有对错,有的只是误会,或像误会一样的偶然性。”

再下边只有一行字:“今天她来看我,唉,她看上去有些憔悴。2015年8月25日。”

只此一句,但标上了年月日。毫无疑问,是最后那名房东的记录。一个中年男子,相当消瘦,苍白的脸色里含着某种灰色,总之,温韬第一次见他时便觉得他病怏怏的。另外,中年房东对温韬开出的租价一口应承,并不讨价还价,这与其他房东很不一样。显然,最近这位房东心中还保有一份牵挂,一份被拉长了十年的牵挂。温韬读着这些文字,感觉到八年来隐藏于这所房子里的种种秘密在缓慢敞开。

敞开得并不充分。只剩下最后一段了。

“我得走了,离开,回去。自动从她生活里再次消失。疲劳一日加重一日,我的身体在变化。可恶的疾病,让我心生幻灭感。回吧,听从那最后的召唤。她应该觉察到了什么,几次问及我的健康状况。我要怎么跟她說呢?不,不能跟她说。绝不能。这几个月我很知足,她也不必背负另外的东西。所以,现在离开正是时候,趁我的身体还没完全暴露我的病症。悄无声息地,回去吧。永远离开……2016年2月26日。”

当中跳过了几个月,什么也没记录。那些日子他们必定经常见面,在这间屋子里,也许还有别的地方。那些日子发生的事,中年房东不方便记录在案吗?他究竟得了什么病?看来似乎很严重。什么又是最后的召唤?

黄昏时分,日头在向西坠去,天地间一片金黄。

他来到北卧室,再度通过望远镜把目光稳稳地送过去。乔小羽家安安静静,看不到人的踪影。那间卧室的窗帘已然拉开,窗户也开着,里面没人。对面许多人家的窗户这时都开着,露出里边的内容,他逐一旁观,感到兴味索然。无非是今天在重复昨天。单调,机械。外边,难得的清风吹拂着,在暂时运走一部分磨人的炎热。温韬关掉空调,依次打开南北窗户给这间二居室的屋子通气。

手机响了,铃声像不速之客一头闯入焦灼又安静着的室内。一个陌生号码,接通后,却是一个嗓门干燥的女孩叽叽喳喳来推销湖畔别墅。他随手丢手机于窗沿上,任女孩在电话里麻利地说道。他不清楚那些人是如何得到他手机号的。

出于各种目的,人们对他人的隐私抱有极大热情。心理学把这归结于人类的好奇心。仅仅是好奇心在作祟?他也观察对面楼群里的其他人,以此消磨闲暇。

比如对面十五楼的某户。晚饭后,孩子去卧室的书桌前做功课,男人斜躺进沙发看电视,期间不断更换着频道。看不见女人,不用猜就知道女人在北边的厨房洗洗刷刷。忙完家务,女人挨着男人坐下,有时聊上一阵,更多时候两眼盯着银屏。八点整,他们一道外出,可能是散步去了。一个小时后他们回来,去孩子卧室望望,吃水果,轮流洗澡。每天晚上,孩子入睡后他们才依次关掉客厅餐厅的灯进入主卧室。温韬从没见过他们有过亲密行为,一个拥抱,或者一次极自然的身体的小小触碰。兴许人到中年之后,所有亲昵的举动都要留到更加私密的卧室内去操作。

十五楼隔壁那家,一对老夫妇,晚饭总是吃得很慢,略等于别人的三倍时间,可能还不止。人老了才知道细嚼慢咽的好处?还是说,因为牙口不好而不得不细嚼慢咽?老妇人行动迟缓,家务全由老头负责。他们很晚才入寝,习惯并排坐在沙发里看电视,好像只锁定一个频道,因为很少看见他们摆弄遥控器。大多数情况,老头看着看着便打起了盹,老妇人则看得津津有味,从电视里反射出来的光铺满她的脸。她有时会情不自禁地拍拍老头的手,于是老头睁大双眼,校正坐姿,乐呵呵地点头,摸摸老妇人的手以示回应。然而不久他又睡过去了,一颗苍老的脑袋慢慢黏上沙发的靠背。

温韬有种强烈预感,有朝一日,不久或遥远的将来,自己将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他们的日子。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这样好吗?这样幸福吗?这是他想要的生活吗?或者说,这就是他今后不得不去面对并适应的日常?

唉,话说回来,这样又有什么不对呢。

这时,一阵敲门声挤开满屋子寂静,将他从胡思乱想中带回来。是隔壁邓佚元。

“你……有事吗?”

“是这样,小温,前些日子我出差福建,给你带了点茶叶,上好的武夷山大红袍。我的一点心意,你尝尝。”

“这怎么好意思。”

“千万别跟我客气,只是些茶叶。”邓佚元说着,径直将两袋包装精美的茶叶搁到温韬身后的地板上,“好些日子没见到你了。”

“我也出差刚回,还是宁波。”他侧转过身,望望地板上那两袋东西,正举棋不定,电梯门开开了,高挑身材的邓妻悠悠然从梯厢内走出来。

“哟,边如茵老师,回来啦。”邓佚元笑兮兮地说。

边如茵瞥一眼温韬,对邓佚元说:“晚上你去接孩子。”

“好,孩子交给我。”

邓妻冲温韬笑笑,转身走进自己家。邓佚元说:“现在的孩子真苦,暑假也要补课,”他对温韬夸张地摊摊手,“别人都在补……”

“是啊,现在的孩子不容易。”

“看来你也经常出差。”

“没办法,单位最近挺忙,事多。下周又得去趟外地。”

“我也一样,我们一样,也不知何时是个头。”

他收下邓佚元的茶叶,至少这样做能让邓佚元安心。你无意中发现了别人的秘密,你得替他藏着掖着。非礼勿言?倒毋宁说,这是生活的潜规则。他不愚钝。如果这个世界有真相,就让真相自个儿慢慢现身吧。

夏日黄昏明亮的夕照下有一种镀金的肃穆。云霞绚烂夺目,下方的建筑物沉稳庄重。

他站在厨房的水池前洗一只苹果。洗完后,连皮带肉啃它,那痛快劲儿好像他在啃乔小羽。然后,出于某种惯性,他又一次端起了望远镜。他看见那名男子坐在沙发里玩着手机,乔小羽则忙于归置茶几上那几大袋东西。看上去像外出购物刚回的样子。稍后,她消失了片刻,回来时手里拖着一只银色拉杆箱。她往拉杆箱内装东西,方便面,罐装啤酒,还有几袋真空包装的熟食。装完了,男人起身,摸摸她的脸,拖起拉杆箱朝大门走去。

温韬不断地变换角度,寻找答案。几分钟后,男子佝着背出现在镜头里,他身后是对面小区的主干道,两旁立满了翠意如幻的乔木灌木。蝉声汹涌,一如从前,反正就那么点意思。乔小羽呢?镜头上移,乔小羽在阳台上,她双臂压着栏杆,面无表情地望向下方的池塘。她看上去异常笃静,静成一幅夏日的肖像画。一阵奇渴猛然锁住温韬的口舌,他来到书桌那儿,大口喝光杯中茶水,抹抹嘴,一时间不知该干点什么。

冲动在挑衅温韬年轻而健康的身体。这股冲动,勃然撞击着他在这个周末闲置已久的寂寞。他跃跃欲试了,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无论如何,分寸必须掌握好,如同帕特塔耶斯坦掌控镜头下的情节那样。可是,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回到北窗,看见乔小羽已走回客厅,捧起手机在查阅什么。她似乎在犹豫,似乎在掂量手机里每个字的重量。良久,她放回手机,拎着杯子去净水机那儿加水。

直到翌日午后乔小羽才回他短信。而他刚睡醒。

他凌晨三点才睡下,一整夜,他都在写那篇关于《北纬三十三度》的影评。并非一定要写,实在是为了转移注意力,找点事做。

在评论里,他引用王尔德“生活模仿艺术”的见解对影片实施解读。平淡的生活泛善可陈,其形式的贫瘠程度同样惊人,多亏有了艺术,使人类窥见各种美而精彩的典范,我们仿效,模仿新鲜的活法,我们因此仿佛增加了活力。艺术表现出的自由感,多数人也希望在平庸的日常里狠狠注入。是的,他写到,生活才是艺术的门徒,而不是倒过来。他对影片逐段进行分析,与日常比较。他的结论是,许多新的生活方式正是诸多小说家,或者帕特塔耶斯坦那样的电影大师们创造出来的。帕特塔耶斯坦没有留下回忆录,从不公开谈论自己的作品,因而无从知悉他对生活与艺术关系的看法。那么,不妨通过多观赏他的作品去感知。最后,他写到,我相信作为帕特塔耶斯坦的观众,我们的日子因此而改变,局部的或全部的。

乔小羽则在短信里问:“这么说,帕特塔耶斯坦改变了你。是这样吗?”

看来她已經读过那篇最新的影评了。评论写完后,他已顺手将它贴在自己的微博上。这不大符合他的习惯,一般情况,他只将反复修改后的定稿发出来。

“毫无疑问,老帕局部改变了我的生活。”温韬回道。

“我认可艺术源于生活的说法大有问题,值得商榷。但是,我以为,艺术和生活其实是相互影响。”乔小羽立马又回复道。

乔小羽约他见面,而且这一次,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她约他去她家。她爽爽脆脆地发给他一个地址,一个,他早就无比熟悉的地址。他有点吃不准,这是个迟到的补偿?还是她另有意图?

他以为乔小羽会继续跟他谈谈那篇影评,可她没有。她好像忘了。她用上好的碧螺春招待温韬。

她的家,当他身临其境,发觉同望远镜里看到的还是不一样,主要是感觉变了。感觉变了当然因为距离的关系。总之,比他长久观察到的要繁复许多,比如那些精美墙纸,那些家具的饰纹,比如角落里那些漂漂亮亮的小玩意儿,比如地板的轻柔弹性。

温韬并没有发现任何男性的痕迹,他注意看了。一双男式皮鞋,一把刮胡刀,或者卫生间里成双成对的洗漱用品。没有。至少在卧室之外的空间里他没有发现。这,当然能够说明点什么。撒完尿步出卫生间时,他想,这与我有何关系?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帕特塔耶斯坦死了。”他说。

“知道,新闻我看到了,”她很平静,“每个人都要去那儿的。”

那就换个话题。“你今天气色不错。”

“我在减肥,每天定时饿饿自己。效果很好。”

“你又不胖,何必呢。”

“你也可以试试,非常神奇,适度的饥饿居然能让人精力充沛。”

他点点头,又晃晃脑袋,不置可否。她吃着他带来的葡萄。看来还没到她今天饿自己的时候。他踱到客厅最南端,这儿,隔着阳台可以看到他自家的三扇窗户,厨房、卫生间和北卧室的窗户。阳光下它们静悄悄的。他也看到邓佚元家的窗户,大小,形状,款式,和他家的没什么区别。人和人又有多少区别呢?好像在空气中相互对峙着,这些建筑,建筑的部位,以及生活其中的人和事。它们,还有他们,是如何开始产生神秘联系的?多么奇怪,这样短的距离,大部分人却从未有过交集。

“看什么呢?”乔小羽说。她打开了电视,一个一个地换着频道。

“看对面的房子。”

“看出什么问题没有?”

“暂时还没有……”

她哼了一声。“这么说,你又去宁波出差了。宁波好玩吗?”

“哪有工夫玩,忙都忙不过来。”

“所以呢,”她顿了一下,“因为忙,你也就没工夫谈恋爱,没工夫去经营一个像样的婚姻?”

转过身,他看着她,她突如其来的尖锐使人有种窒息感。“为何这么问?”

“温韬,你谈过恋爱吗?”

自相识以来,乔小羽第一次问这样的问题。他忽然如临大敌般冷静下来。“我想,大概,应该是谈过的。”他说。他等着她继续往深处追问。怎么问都可以。

“呃,不错……看来你知道恋爱是怎么回事。我还以为,你只和帕特塔耶斯坦们的影片谈恋爱呢。”

“你的意思是……”

她摇摇脑袋,顺手换了个频道,接着叹了口气。“没什么,我随便问问。”

“我还是不明白,”温韬说。

“那就别去弄明白了,你看,我们这样活着不也挺好。”

是挺好的,温韬想,只是不明白为何要这样活着。

电视里正在下雨。雨水润泽着葱茏树木间古典优雅的别墅群。镜头拉近,一群衣冠楚楚的白人男女围坐在长方形餐桌前谈兴浓郁。柔和的画面,由美酒、美食、美貌妇人和留着美胡须的壮年男子们组成。

“有时候我这么看,漂亮女人犹如宝贵资源,像名胜景区的旖旎风光,理应让更多的人分享。一想到这个,我对生活又抱有了无限激情。”一个前额饱满的家伙端着酒杯说,并为自己的俏皮话哈哈大笑。

“怎么个分享法呢?由谁分享,其他男人们吗?”有人提问。

“请动用你们的想象力。”

“那么,麦克尤恩先生,请问,您所说的漂亮女人,包括您府里那位娇柔可爱的夫人吗?”边上的女子接住他的话头,微笑着问道。她的目光迷离,削瘦的双颊被烛光映出一层又圣洁又显暧昧的亮泽。

他走过去,挨着乔小羽坐下。一阵奇异的冲动徘徊在大脑的隧道,推搡着他又拉住他。他想告诉她他就住在对面小区,告诉她昨天读到的中年房西的秘密,或者跟她说说邓佚元夫妻,告诉她望远镜的故事,以及,他对昨天突然出现在这间屋子里的那名男子的想象。

可最终,他什么也没说。没准,他自己也处在别人的望远镜下。没准,乔小羽早已知道他住在对面,不说而已。他们并不会告诉你什么,大家全在静静地观看,看到了也不说。像帕特塔耶斯坦冷漠的镜头,观看,且怀着对一切的厌烦。

他什么也没说,轻轻搂过她。于是她变得温顺,在白人男女们放肆的笑声里她拿身体配合着他。整整一个下午,在沙发上,他们互相配合。是啊,这样活着不也挺好嘛。

周二开始的天津之行并不顺利,颇费一番周折。谈判,请客,让步,再谈判。虽然拖延了三天工夫,不管怎么说,合同拿下了。温韬倍感疲劳。南下的高铁上,速度和窗外晃眼的景物加重他的疲劳感,他昏昏睡过一站又一站,差点错过无锡东站。

夜里九点多,循惯例,他带着拉杆箱步入那家鱼头馆美美饱餐了一顿。每天找个时间点饿饿自己?女人的想法毕竟和男人不同。吃也是种欲望,何苦对不起自己的欲望。一回到无锡他就想起乔小羽。但愿这不是依赖,他想,但愿这只是个短暂的惯性。她难道不清楚,他们现在的关系里已有恋爱的因素。注定没有结果的恋爱,随时会被枪毙的恋爱。所以他们不用相处得那么小心翼翼,甚至可以连续数天不通一个电话。这样好吗?

如果有一天,这点儿惯性被人取走了,被随便什么人或什么事,他的日子会如何?他眨眨眼,再次决定不往那个方向思考。没什么,日子总要过下去的。

不过,这一次他没有贸然去惊动乔小羽。天很晚了,回家吧,回家先洗个澡,洗掉连日来的奔波之苦,然后,望远镜会告诉他对面的虚实。这是帕特塔耶斯坦教会他的,窥视他人,观看整个生存的另一种方式。就像窥视大自然的秘密一样。如果不巧,你被别人窥视,你不要有怨言。大家都不过如此而已。

回到家,室内闷热得仿佛桑拿浴室,寂静中全是楼上楼下空调外机的嗡嗡声。盛夏之夜,还能希望听到什么。他把自己剥得只剩一条内裤,打开空调,去厨房烧水。他在厨房水池前抽了一根烟,隐隐看到对面乔小羽家的所有窗户都黑着。在烟头的一明一暗间他感受到时间的流逝。有朝一日,十年二十年也就这么流走了,人却依然忙忙碌碌,浑然不知。那个时候,他和乔小羽,隔壁夫妇,那个初中寄宿生,那名中年房西,同事们,客户们,都在为什么而担忧,为什么而喜悦?

胡思乱想,真是扯淡。泡完茶,温韬朝卧室走去,去拿一条干净裤头。

打开卧室门,意外的灯光和冷气同时涌向他,像惊讶陡然从帕特塔耶斯坦的镜头下涌出。

“你总算回来了。”穿着睡袍盘腿坐在床上的女人说。她的舌头有点大,仿佛含着一座用来送别同时也用来迎迓的古老亭子。亮著的是台灯,床头柜另一侧,两瓶红酒像答案一样孤独地立着。一瓶已空,一瓶剩一半。酒杯也是空的。一枚钥匙陪着一张碟片,在灯下,犹如一个惊叹号。

“你怎么在这儿?”

“我在等你呀,哦对了,我有钥匙的。你看,”她伸手去枕头下摸索,摸出那本陈旧的笔记本。她把笔记本晃晃,“对不起,我瞒着你配了把钥匙,以备不时之需。”

“你喝醉了。你怎么会有我家的钥匙?”

“那天你睡着了,我偷偷溜出去配了一把。你当然不知道,那天下雨。”说话间她把酒杯倒满了,她笑着,但灯光照出她满脸的泪痕,“回来就好,你可以陪我喝一杯了。来,我们喝一个。”她把杯子递过来。温韬轻轻接住。

“你怎么喝成这样。”他说。

“今天早上,他们说你死了,”女人指指温韬,“我不相信,可他们说得头头是道,我还是不信。他们说你得了绝症,是不是真的?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不辞而别后,我经常来这儿看看,幸亏配了把钥匙。是不是真的?别想瞒我,我读了你的日记。你一直在骗我,和十年前一样。无情的男人……”

温韬什么都明白了,他品出味儿来了。不过,现在该怎么办?他踏前一步,猫起腰。“告诉我,邓佚元知道这事吗?邓佚元现在在哪儿?”

“出差去了。老是出差,老是出差……放心吧,他不知道咱们的事,就像我不想去知道他的事……快喝呀,你快喝。喝完我跟说说他的事,其实我都知道……快喝!”

“孩子呢?”

“去他外婆家了,在他外婆家呢,别担心,让他玩几天吧。”

“谁死了?告诉我,谁死了?”温韬忽然大声说。

边如茵怔怔看着他,他看到痛苦在她眼底奔跑。这一刻,她是否有些清醒?她认出对面这个人是谁了吗?短暂的沉默后她全身抖动,哭了。但她努力将哭声押回体内,抽泣着,颤抖着,双臂环绕抱住自己,像抱着尘世间无尽的虚空。

温韬端着酒杯站在原地,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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