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妆淡抹总相宜

罗雅涵

对色彩的视知觉是人类感知觉的重要方面。婴儿出生后最早的视知觉是对色彩的知觉。色彩在人类社会生活中有重要意义。艺术是对社会生活的反映。诉诸于视觉的艺术如绘画、摄影自然就把色彩作为最重要的形式的构成因素之一。从写实主义对色彩真实精细摹绘到表现主义对色彩的肆意涂抹，色彩既有再现客观现实又有表现作者主观思想的功能。

艺术是相通的。文学，运用语言来反映现实表现思想，同样也要用语言表现色彩。诗或散文，不注重情节叙述塑造人物，往往是从现实中撷取某一风景片断或生活点滴来表现作者性情，现实风景或心灵风景要表现，更离不开对风景色彩之美的描写。况且，我国的文化传统素来讲究“诗情画意”，古典诗文中诸如“碧云天，黄花地”“红肥绿瘦”等运用色彩表现景物的句子可谓汗牛充栋，不胜枚举了。

朱自清先生是“五四”时期在艺术上卓有成就的诗人兼散文家。他曾在清华大学教授古文，古典文学造诣极高；又一度旅欧，对西方的艺术理论也有了解。他的散文以简约清隽，语浅情深见长。

对于朱先生散文之美，人们的评价文章比较多。但大都着眼于字词的音律美，文句的修辞格，谋篇的意境或语言风格，却忽略厂他从文章中表现出的色彩之美。其实，朱先生算得上现代散文家中的丹青妙手了。

《春》的色彩明亮，清丽可人。写融融春日里的小草“嫩嫩的、绿绿的”，花儿“红的像火，粉的象霞，白的像雪”；潇潇春雨中的“树叶儿绿得发亮，小草儿青得逼你的眼”。既写出春天鲜活的气息，又表现出作家轻快活泼的情思。毫不夸饰，脱口而出，如一幅调子清新，色彩烂漫的彩墨图，眼中之景，信手拈来，都是喜人春色。

在朱先生的“调色板”上，绿色是写得最多最好的。春雨里的“小草儿青得逼你的眼”，一句大白话把绿草在灰白雨雾中鲜亮夺目的特征道得明明白白；秦淮河的水，“它尽是这样静静的、冷冷的绿着”，“碧阴阴的”，仿佛这绿中包融了几千年来的世事沧桑，才如此冷漠沉静。《绿》这篇散文是描写广东梅雨潭水之色，朱先生在这里一反简朴自然的风格，纵情铺陈夸饰。首先多角度对色彩直接描写，亮度：“闪闪的”，“滑滑地明亮着，像涂了明油一般”；浓度：“平铺着、厚积着”；质感：“有鸡蛋清那么软那么嫩”；纯度：“不杂些尘滓，宛如一块温润的碧玉，只清清的一色一一但你却看不透她！”接着又用众多的风景名胜来旁衬，极赞这“绿”恰到好处，最后直抒胸臆，展开奇特的想象，对这一泓碧波欢呼亲吻了！作家在文中调动了他全部的感知觉、联想、想象，来感受绿表现绿。这恐怕是现代散文中单纯描写色彩最细最抒情纵笔最多的一篇文章吧，率真的作家甚至来不及用鹅管蘸彩细细涂抹，干脆铺纸泼墨（不，是泼绿）了！最高明的摄影师也拍不出这纯美的色彩，因为“连天也融了一块在里面，连作家热烈真挚的赤子之情也融了在里面――这种想象的奇特，情感的浓烈只有张大干先生的泼墨山水图才这般淋漓尽致！

因为夜的静谧，心情的忧郁，朱先生在他最副盛名的代表作《荷塘月色》中，笔触是沉静纤柔的，并没有着意写色彩，仅有“点缀着些白花”、“凝碧的波痕”等几个词句，也是一带而过，但读者却处处能感受色彩之美。为何？“苍茫的月下”，各种景物笼罩在夜色之中，“阴阴的，象一团烟雾”，朦胧胧的。这时，荷叶荷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反射着皎洁的月光，“又象笼着轻纱的梦”――雾中看花，缥缈迷朦，作家描写的荷塘月色和雾岚交织，似梦似真，恍如仙界。仿佛是一幅水墨淡彩画，景物之间用浓浓淡淡的墨色互相渲染浸濡，烘托着一个如梦如幻的意境。在这里，色彩的美不再是單一景物的色彩美，而是表现为贯通全文氤氲流动的氛围。这流动的氤氲笼罩着荷塘，把它周围那”颇不宁静”的世界隔离开来，变成了作家梦中的乐土。

《春》《绿》《荷塘月色》三篇散文设色都是柔和谐调的，宛如一幅幅意境优美的国画。但《背影》却完全不同了，它是一幅色彩饱和、笔触凝重的油画。朱先生旅欧时写了一篇游记《荷兰》，其中对欧洲伟大的肖像画家伦勃朗作了这样的评述：“十七世纪荷兰最大的画家冉伯让（Rebrandt现译伦勃朗――笔者注），他与一般人不同，创造了个性的艺术，将自己的思想感情，自己这个人放进他画里去....最爱用一片黑作背景，但那黑是活的，不是死的，黑里渐渐透出黄黄的光，象压着的火焰一般；在这种光里安排着他的人物。”

《背影》就是如伦勃朗油画一般，一片厚重的黑中压着火焰。“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亲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祸不单行的日子。”阴暗的冬天，灰黯的心情，给文章涂上灰的底调。父亲“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色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作品主人公一身着黑，在阴灰的天幕下更显得廖落、阴郁、悲戚。读到此读者心中也如坠石般沉甸甸且灰黯了。然而，这灰暗天色中的阴暗人物却在怀中抱了一堆“朱红的桔子”。试想，在这般灰暗阴沉之中的一堆朱红该是何等耀眼何等温暖人心呵！仿佛是一团火，一下子照亮了整个画面。在这里，色彩之美不在于和谐，而是强烈的对比反差，鲜明夺目，使入难忘！这不仅是“朱红的桔子”，更是那黑布大马褂深青色棉袍下一颗爱子的眷眷之心！

人们赞誉朱自清先生散文语浅情长，意境优美。何谓意境？“意境是情与景的结晶体”，我国著名美学家宗白华先生认为，“以宇宙人生的具体为对象，赏玩它的色相、秩序、节奏、和谐，借以窥见自我的最深心灵的反映”。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如果单单看反映景物的生动真实方面，就看轻了这些色彩的真正意义。朱先生散文中的色彩之美，一方面是形象地反映自然，是自然之色；另一方面以色彩表现作家或轻愁或狂喜或感伤等种种情愫，是情绪之色。《春》的五彩缤纷，《绿》的鲜润醉人，《背影》的冷暖反差，《荷塘月色》的浓淡渲染，无不浸润着作家浓重的主观情绪。正如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所说：“以我观物，物物皆著我之色彩。”作为欣赏者，不仅要懂得欣赏文章形式体现的美，更要透过形式发掘出它深含的内在意蕴，把握作家的主体心灵，基于这种理由，我们综合比较朱先生散文的色彩美，是绝对不可割裂开文章的主题的。

作者单位：

成都石室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