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私语.红叶(外二篇)
2017-05-10张燕
张燕
红叶
我爱红叶,原于一首唐诗——
它像一只丰姿翩翩的朱鹮,从流出大唐深宫的墙外河面上,凌波起飞,闪烁着朝霞的光彩,飞进我的梦里,变成一片灿烂的红叶,在我的生命之树上生长。
这片红叶上,题写着一位无名宫女冲破囚笼,奔向自由生活的爱恨情仇:
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
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
每当深秋时节,白霜蒙地,我总会留连往返,倘佯在红叶林中。我走遍都市繁华的园林,走遍平原宽阔的林带;那一片片红叶,总是不堪寒霜一击,随之黯然失色,枯萎飘落。没有飘落的,还是我的红叶梦,我依旧忘情地寻找“红于二月花”的霜叶。
唐代杜牧的一首诗《山行》,宛如导游手中举起的小旗,将我引向梦想的终南山。
从西安市区出发,向南二十公里,进入子午镇峪口,迎面而来的,就是巍峨挺拔的终南山。
终南山壁立千仞,宛如黛绿色的巨型宝石,在蓝天白云间闪闪发光。
山高谷深,激流回转,雪浪飞卷;悬崖危峙,青松密布,绿涛澎湃。
蔫然,大山深处,豁然开朗:红叶如海,连山起伏;仿佛,日头从林海中冉冉升起,霞光在云朵间喷薄倾泻;密密层层的红叶,像鸟群集结,舒展羽翼,款款翻飞:一闪闪丹红,一闪闪金黄,一闪闪火焰,一闪闪璀璨。
我在红叶的海洋中尽兴揽胜,像一尾海水养大的游鱼,感知红叶的瑰丽神奇,惊叹红叶的千姿百态。
它在岩石缝隙,深深扎根;
它在悬崖峭壁,从容摇曳;
它在幽幽山谷,绽放笑容;
它在高高峰头,飘展旗帜;
它在清清山泉,荡漾异彩;
它在弯弯溪流,奔放激情。
品读终南红叶,霜色愈浓重,叶色愈鲜红;它红得那么耐久,那么坚韧;它红过深秋,红过冬雪,红到来年初春;在那漫长寒冷的无花季节,它是唯独开放在终南林海的花朵;待到春花烂漫时,它从枝头悄然飘落,飘落得依然鲜红,泛出红红的笑靥;它向着林地,紧紧贴着地面,落入大山的怀抱;此刻,它更像一粒粒火热而又耐寒的种子,播下未来火红的希望。
红叶,美在终南,美在人间。
咏 燕
一
六九燕子来,
七九河冻开。
一首北方民谣,唱出守信、守时的小燕子,从南方回归老家。
它衔着一片春光,如约飞回。
它轻盈地穿过柳梢,缕缕枝条上绽开点点鹅黄。
它迅疾地飞过池塘,水面泛起一圈圈涟漪,一如叮咚作响的佩环。
它贴近田地飞过,恰似一片锃亮的小铧,破开一垄垄急待萌芽的泥土。
它穿越冬天,并不是逃避严寒;它只为追寻永恒的春天。因为,它是属于春天的鸟儿。
我想,假如人间四季如春,也就不会再有冰冻之灾;人们也不会困惑于漫长的冬季。
二
一对小燕子飞回来了,它回到我家房梁上的老窝;可谓家中之家,亲如一家,如同一棵白菜最美的芯芯。
多年来,我发现了小燕子垒窝选址的独特之点:它唯独选在农家人的房梁上;它不会选在闹市区冰冷的水泥钢梁上,也不会选在庙宇华丽的雕梁上。也许,农家的木梁,才合乎它的禀性——那袅袅氤氲的烟火气味,那平常心、家长话的亲切感。它的名字,就叫家燕。
它以青泥和柴草筑巢,既朴素,又精美,如同鱼鳞状的松果,散发着浓郁的草木清香。它在木梁上哺育乳燕,生生息息,可谓名符其实的梁上君子:它高居人上,卻不会在人头上垒窝;也许,唯有梁上,才是它的精神高地。它与人同居一室,从不与人争奇空间,从不干扰人的生活。它与人相处,平安静谧,暖意融融;听它唱歌,如闻天籁之音:它们双依双偎,唧唧呢呢,像泉水涌出一串串清脆的珍珠,如古琴弹出一曲曲悦耳的音符。
它不像麻雀、画眉,只会习惯地在屋檐下俯首蜗居,也不像鸠占鹊巢,火拼撕杀。
我每每仰望燕子之巢,一如重读唐代诗人刘禹锡的《陋室铭》:燕子之家,何隔之有?
三
燕巢之下,是我家的粮仓。
它近在粮仓,守着粮食,却颗粒不沾,一栗不贪。
它一日继往,勤快地飞进河塘边的湿地上,啄食虫蛹;飞入广阔的天空,捕捉蚊虫。它以勤劳的飞行,耕耘着生活的温暖和知足。
试看庄稼地里,那些喜鹊、乌鸦、麻雀,无一不在大胆地偷食着农家人的粮食;所谓空中天鹰,恐怖地撕吞着野草间的小兔;号称漂亮俊美的鹦鹉、八哥们,往往懒惰地栖居在鸟笼里,学舌人语,靠乞食为生。也许,它们以此为荣,沽名炫富;可是,它们的结局,却在喜剧般的收场——庄稼地里,自投罗网的,正是那群贪婪的鸟雀。
四
燕子飞行时,往往集群成阵,浩浩荡荡。
它们翻飞着,一如无声无尘的疾风,又似一排排汹涌的波浪,闪电般起起伏伏;一瞬间,它们卷入高空,又匍匐大地,洒开一朵朵、一片片如锦的繁花。
它们把勤劳的飞行,化作一首快乐的歌曲,化作一场优秀的舞蹈。
飞舞,是燕子最大的优势;关键之处,就在于它那如剪的翅膀和尾翼:剪开尘世间的风风雨雨,剪断多余的身外之物,剪除一切妨碍飞行的羁律,剪去名利的负重和拖累。
正如印度诗人泰戈尔的诗句:鸟翼系上黄金,鸟儿便飞不动了。
五
昔日,号称庞大而善飞的驼鸟,如今已经蜕变成地面上慢步的怪兽;号称最名贵、吉祥的凤凰,早已绝迹。而平平常常的小燕子,从古到今,却依然长久地、矫健地飞舞在山野乡村,阅尽人间春秋。
诗人刘禹锡的《乌衣巷》,是一首咏燕的千古绝唱: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1760年前,王导、谢安号称秦准河畔的首富和显贵;乌衣巷建筑的宫殿别墅何等豪华奢侈,威势无不遮天蔽日。曾几何时,乌衣巷变成一片废墟和荒草;飞过当年王、谢金玉堂前的燕子,依旧飞进普普通通的百姓之家。
小小燕子,是人世沧桑的见证者,也是历史沉浮的书写者——一部无字胜过有字的大书。
面对穿越古今的小燕子,我自愧不如,低下头来。
菩提春花
我爱早春树木萌生的小芽。
柳芽鹅黄,杏芽翠亮,桐芽紫蓝,槐芽鲜绿。
但我更爱周公庙中院里的菩提树芽——她那层层展脱的枝条上,萌生出星星点点的芽儿,摇曳枝头,火红烂漫,光焰闪烁,犹如清晨东方蒸腾的云霞。
菩提树的芽儿,别开生面,独树一帜;她既是树芽,又是花朵。我走近她。细細看去,一些芽儿,含苞待放,恰似一根根小小的红烛,高照枝头;一些芽儿,渐次绽开花瓣,形似五月红艳艳的石榴花,又似山塬上一簇簇盛开的山丹丹。
更让我惊叹的,是菩提树的银白色的树干,她挺拔正直,一如人的躯体,支撑着做人的高贵灵魂;我经过长期观察,我发现了如此正直有力的枝干支撑下,她从早春发芽到深秋结果,茂盛壮阔的树冠中间,从来不会旁曳横生出枯枝败叶,也不会在春天开出徒有虚名的空花。
她那英姿飒爽的银色树干,与鲜红的春花相互映照,格外明丽圣洁,光华熠熠。
这一朵朵春花,迎着夏日,逐渐长成一柄柄修长坦荡的七片绿叶,在狂风暴雨中,她毫不畏惧;在滚雷疾电下,她从容不迫。她历过岁月的磨难,终于迎来收获的秋天——一颗颗珠圆玉润的黄澄澄的金果,浮动在绿叶荡漾的浓荫间,金碧辉煌,灿烂丰硕;此刻,人们采到菩提果子,更珍惜她,挚爱她,作为永久的惦念和虔诚的信仰。
菩提树结出圆满的果实,归根探源,还是来自早春萌生的树芽,如同一个人的诞生和学步,又如报导长夜将尽时升起的启明星:她是那么红亮,那么火热,像血液一样鲜活,如爱心一样温暖;她温暖着从严寒的冬天走来的人们;她光照着在黑夜中迷途的人们。她感染着人,召唤着人,启示着人;人们更爱走近她,如同走近亲人,走向知己,走向师长。
由此,我想起在2500年前,穷困的印度青年释迦牟尼,在普提树下的大彻大悟和修行,终成佛祖;南北朝时期,一个名叫慧能的厨子,当初面对菩提树,悟出人树合一的人生大境界,终成禅宗六祖:“无书不知”的红楼女子薛宝钗,当初就以菩提树的史传为题,绝妙地解答出困惑人间的种种谜团;因之,她能从容地面对人生的沉浮和大起大落:“纵浪大化中,不惊也不喜。”(陶渊明诗)(《红楼梦》第二十二回)
这是人世间的菩提树,人心开出的菩提花。
她在爱心里萌芽,她在春天里开花;她是温暖的阳光,不会凋谢的花朵。
作者单位:
陕西省宝鸡市群众艺术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