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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道艺合一”的虚静创艺论诠解

2017-05-09胡立新

华中学术 2017年3期
关键词:天乐天籁庄子

胡立新

(黄冈师范学院文学院,湖北黄冈,438000)

《庄子》一书描述了一批出神入化的技艺创造故事,它们普遍达到了合目的与合规律相统一的自由创造高度,从而臻于艺术创造和审美创造的最高境界。徐复观说:“老子乃至庄子,在他们思想起步的地方,根本没有艺术的意欲,更不曾以某种具体艺术作为他们追求的对象。因此,他们追求所达到的最高境界的‘道’,假使起老、庄于九泉,骤然听到我说的‘即是今日之所谓艺术精神’,必笑我把他们的‘活句’当作‘死句’去理会。”[1]徐复观将老庄的“道”视同于现代文化中的“艺术精神”,这是现代艺术理论家中最早将老庄之“道”与“艺”相提并论的观念。庄子列举的技艺创造案例,都源自他的虚静体道论思想。在庄子这里,体道者通过虚静的心灵把握某种事物的自然本性,并抵达齐物、物化、丧我等极致状态时,这个时候,作为体道者也就变成了技艺家。得道者才是真正的技艺之本者,体道、修道、行道的修养、心理、过程和方法,也就是技艺创造的修养、心理、过程和方法,修道即创艺,创艺即修道,从而抵达“道艺合一”的境界。“道艺合一”观具体表现为心无机巧、与物冥化、天籁天乐、坐驰游心等艺术创造的修养与方法,它们普遍具有超实用、超功利的超越性精神,将实用的技术活动升华为游戏的或审美的艺术创造活动,从而成为各种技艺创造活动中的典型。

一、与物冥化,亦道亦艺

庄子和老子一样,都反对机心机巧的智慧和技艺。老子提出“绝圣弃智”、“绝巧弃利”、“绝学无忧”的观点,是反对人们通过实用性、功利性的知识学习、智慧发扬、技术竞争等来激发人们的贪欲和争斗,从而扭曲人性,扰乱社会风气,故警醒说:“人多伎巧,奇物滋起。”[2]庄子也是从其虚静无为的道性人生观出发而反对巧智巧技的。他们都反对人们以机心巧诈的技艺来满足实用功利的贪欲,认为这些机心机事有损道性玄德。《庄子》中讲了很多技艺例子,如解牛手艺、蹈水技术、承蜩技术、画圆技艺、制器工艺、演奏天乐等技艺创造活动,都是修道的实践活动。它们不是激发人的实用功利贪欲,而是修养虚静无为、自由创造的道性人生。正是这些超实用功利技艺的极致发扬,才避免智慧技艺沦落为世俗社会实用功利的工具,进而成为非实用、非功利的自然天工之技艺。这样的技艺才是“道艺合一”的技艺。

庄子特别看重那些没有实用功利目的、不激发贪欲的智慧技艺,并将这些出神入化的自然天工技艺看成是天人合一的道性人生实践。这种天工技艺的获得是技艺者在“与物冥化”的“齐物论”思想支配下,在体道修道中自然而然获得的,它们内修道性,外和物性,在物我和合的境界中创造出自然天工的技艺。因此,这种物化的技艺创造,既是虚静无为的体道行道活动,也是顺任自然的技艺创造活动。于是在物化的技艺创造活动中,技艺与道性融为一体了。一方面,道境是技艺活动的最佳境界状态;另一方面,艺境是修道活动的最高演进状态。这正是《养生主》中庖丁所谓“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所揭示的与物冥化、道与技合、亦道亦艺的思想。正如徐复观所说:“庄子所追求的道,与一个艺术家所呈现出的最高艺术精神,在本质上是完全相同。所不同的是:艺术家由此而成就艺术的作品;而庄子则由此而成就艺术的人生。”[3]不过,庄子讲的诸多技艺创造活动,既是艺术的人生化,也是人生的艺术化。换言之,它们既是修道,亦是修艺,是亦道亦艺、道艺合一的。

庄子道学思想的一个核心理论是“物化”论。“物化”是指体道行道者在天人合一的人生观支配下,视我如物,视物若我,物我不分,混融合一。庄学物化论是由一个著名寓言故事引发的,这就是《齐物论》中“庄周梦蝶”: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庄子道学宇宙观是将道统摄的万物看成平等齐一的,虽然万物各有仪容、自有体性、不可混同,但从自然之道层面上看,则万物是同一的,它们都禀赋了自然天道本性,物的自性各各有别,物的天性则同于道性。然而,人性与物性不仅在自性上各各不同,而且在天性上也是难以平等齐一的。比如,人对外物可以移情观照,视物为我,视我为物,但物却不能。因此,从客观性上看,齐一、平等万物是非实证性的,只有在人的主体性上才能落实这一道学假说。所谓“物化”并不在于物变成我否,而在于我是否能够变成物,即在“我”这个体道者的静观中,以天道本性为纽带,将物与我的道性明白起来,从而明白物与我都是自然天道创生的,都必然受到自然天道的道性规约,等等,有了对这些道性的认识,人才能从自然之道这个层面上将自我看成与万物平等齐一。这个心理意识上的物化活动,同样是要依靠心斋、坐忘、丧我等虚静认知的精神活动才能获得的。

在这种物化的虚静认知、悟道心理中,人的意识活动多集中在体物之性、以我适物上面,如果落实到具体技艺实践活动中去,并努力在精神上与物同化,就能成就出神入化的技艺。徐复观说:“《庄子》一书,对于自我与世界的关系,皆可用物化、物忘的观念加以贯通。郭象把主客合一的关系,常用一‘冥’字加以形容。所谓冥,乃相合而无相合之迹的意思。”又说:“与物冥之心,即是作为美地观照之根据的心。与物冥之物,即成为美地对象之物。这是在以虚静为体之心的主体性上,所不期然而然地结果。”[4]可见,庄子所谓“物化”也就是“与物冥化”,其基础是虚静的心理,其心理活动的特性则是主客合一的审美观照,其审美创造的效果则是出神入化的技艺。《庄子》中“工陲旋而盖规矩”的例子,就是在“物化”中实现技艺入神的:

工陲旋而盖规矩,指与物化而不以心稽,故其灵台一而不桎。……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者,忘适之适也。(《达生》)

工陲用手指旋转画圆超过了用规矩画出来的,是因为他不用心来计量,而是让手指与外物融合为一,心灵专一而无阻碍。“忘适之适”就是一种“物化”的道境,“我”果真能够视己如物,还有什么适与不适的问题呢?自然而然、顺任自然就相适了。在这种与物相适的境界,技艺者虚空宁静自己的内心,顺应自然天道应对外物,从而获得出神入化的天工技艺。

“佝偻者承蜩”是讲体物之妙。这位驼背老人用竹竿黏蝉,已经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当你心中总是想念黏蝉,蝉不一定能到来;人的身心既不能被成败得失困扰,也不能被纷纭的外物所扰乱,将心神只集中在蝉翼上面,顺应蝉的习性和蝉翼的动向,静定守一,虚空宁静,于内于外才能够自由应对。这个例子和庖丁解牛一样,关键之处就在于“用志不分,乃凝于神”的虚静无为、体物之妙的道性修养。“津人操舟”若神的例子强调“外重者内拙”的道理,这是要求人们在虚静修道中把握对象的物自性规律,不能被事物复杂多变的特性和自我功利欲望扰乱心性。故曰:“以瓦注者巧,以钩注者惮,以黄金注者昏。其巧一也,而有所矜,则重外也。凡外重者内拙。”(《达生》)心理作用很重要,赌注越多,心就越担忧,也就越心神不定,这就是“外重者内拙”。“吕梁丈夫蹈水”的例子重在强调“从水之道而不为私”的顺任自然而得技艺的道理。此外,“解衣槃礴臝”(《田子方》)的画图者,“轮扁斫轮”、“运斤成风”等大匠精神的例子,都旨在说明技艺家对外要掌握事物的自然规律,对内要修养虚静的心性,这样才能让技艺抵达游刃有余、自由创造的化境。

总之,在庄学的技艺观中,不管何种技艺,要想达到出神入化的自然天工境界,技艺人就必须首先修养虚静无为的道性,不断涤除内心的凡俗功利和利害观念,让心性处于虚静澄澈的空明境界,不为外事外物扰乱;同时还要体认外在对象的自然天性,掌握它们的物自性规律;然后克服自我故持成心的蔽障,努力达到与对象相适相合的物化境界,直至顺应对象、物我合一时,也就达到了游刃有余的自由创造境界。这个境界既是修道的境界,也是创艺的境界,亦道亦艺,道艺合一。在“道艺合一”的境界中创造出来的技艺,便是自然天工的神化技艺。

二、天籁天乐,自然之道

庄子提出的“天籁”、“天乐”说,进一步证明了他的虚静创艺、技艺合一观。在庄子这里,天籁、天乐才是最高境界的声音和音乐,它们都是在虚静无为的自然之道中成就出来的。

《齐物论》中提出了人籁、地籁、天籁三种声音,并认为最高层次的是天籁之响。其曰:

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答焉似丧其耦。……“夫天籁者,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已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齐物论》)

人籁是竹箫等乐器发出的声音;地籁是各种孔穴发出的风声;天籁则是风吹万孔发出的不同声音。天籁的声音之所以千差万别,是由于孔窍自身的形状不同,而吹响它们的则是同样的风。“风”是道的象征,它是寓变化于统一的自然天道。不少人将庄子的天籁理解为大自然的声音,从而认为庄子反对人工制作的声音,这是对天籁的误解。“天籁”只是一个比喻,否则,一切人工制作的音乐也就都没有必要创造出来,只需要到大自然去聆听自然界发出的声音就可以了。这不是庄子的原意。庄子讲这三籁,并推崇天籁,意在说明最高境界的音乐,即合乎自然之道的道音,它是没有人工巧智制作痕迹,不去表现世俗欲望情感,而是表现自然天道的音乐。从技术上看,道乐应该消除机巧机心的制作;从思想情感上看,凡俗的音乐激发凡俗的欲望情感,道乐演奏的是自然天道的道性情怀。由此可见,庄子关于天籁的观念其实是一个借助音乐之声来展现道性的喻指,天籁即道音,它蕴含在人籁、地籁之中,只要人籁、地籁抵达了道境,那么,它们本身就是天籁。所以,徐复观说:“天籁即在人籁地籁之中,无限即在众窍比竹的有限之中;正因为如此,所以比竹、众窍、皆是‘道’,皆是艺术性的存在。”[6]天籁不是脱离人籁、地籁而独立存在的,它既存在于自然界的声音中,也存在于人籁、地籁之中,只要人籁、地籁具备了道性,那么它也就是天籁了。天籁乃是宇宙自然、社会人生、音乐艺术中能够彰显自然之道的道音。

正因崇尚天籁之响,所以庄学在音乐中推崇“天乐”,“天乐”也正是由人工演奏出来的。《天运》篇讲了演奏“天乐”和欣赏“天乐”的例子。黄帝在洞庭原野上指挥演奏“咸池”乐章,北门成听了后不解,问黄帝说:“帝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吾始闻之惧,复闻之怠,卒闻之而惑,荡荡默默,乃不自得。”于是,黄帝便讲他如何演奏这种“至乐”,并给听者带来“惧—怠—惑”的感受:

汝殆其然哉!吾奏之以人,徽之以天,行之以礼义,建之以太清……所常无穷,而一不可待。汝故惧也。(《天运》)

这是解释为什么会产生“惧”的感受。黄帝说,他开始的时候,是用人道来演奏,用天道来伴奏,用礼义来贯穿,用道气来应合。并指出,最高明的音乐,先顺应人事、顺应天理,演绎玄德、顺应自然,然后再调理四时、太和万物。这样一来,四时相应而显露,万物应序而更生,兴盛衰亡交替,文武之道交织。清声与浊音交合,阴气与阳气协和,音乐中流动着自然天放的光景。乐章结束了却没有结尾,开始了却找不到开头,变化无常,完全不可期待。所以会让人感到惊惧。黄帝所描述的这种至乐,实则是天人交合、变动不居、顺应天道的音乐,这是自然之道的全面展现,既有天人对立,又有天人相和,这样的乐章让听者感到的是惊惧、震撼和敬畏。接着,黄帝又解释了第二阶段的“怠”,一种松懈和适的感受:

吾又奏之以阴阳之和,烛之以日月之明;其声能短能长,能柔能刚,变化齐一,不主故常……形充空虚,乃至委蛇。汝委蛇,故怠。(《天运》)

黄帝又用阴阳的调和来演奏,用日月的光辉来照耀;它的音声有长有短,有刚有柔,变动不居却又能够统一,不受恒常束缚;到山谷就能充满山谷,到坑洼就会充满坑洼;它闭塞人的耳目,抱守人的精神,顺任器物的虚空而施展它的音量。它的声音悠扬起伏,它的节奏高检清明。因而鬼神都隐伏起来了,日月星辰正轨运行。又让它在绵延不尽中停止下来,音乐仿佛在没有停止中流动。你想思考它却不能明了,你想看见它却没有踪迹,你想追逐它却追赶不及;于是,你只能茫然伫立在虚空的大道里,倚靠着几案而歌吟。你形体充盈却精神虚空,与音乐顺变。你能够与乐顺变,于是就觉得松懈了。这个阶段音乐展现的是顺任自然、天人相和的自然之道,它顺任自然天道的规律,用音乐予以表现,让人获得虚而委蛇的感受,所以感到精神虚空而又松懈。这是对走向天人相和、顺应自然的自然之道的和适。接着又讲“惑”,一种迷茫丧我的感受:

吾又奏之以无怠之声,调之以自然之命……汝欲听之而无接焉,而故惑也。(《天运》)

黄帝又用不松懈的声音演奏,用自然的节奏调和,仿佛各种自然事物生生不息,却又无形无迹;声音挥洒自如而没有拉拽的痕迹,声音绵渺而不显拖沓。音乐的响起时不知来自何方,音乐停滞时不知居于何处;忽而消逝,忽而兴起;忽而结果,忽而开花;与大化流行,没有固定的陈调。道性不彰显却五官全备,无以言说却内心愉悦,这就是天乐。所以神农称颂这种天乐说道:听不到声音,看不见形象,充满天地之间,包裹六合于内。你想听到它却又无法完全听到,所以,你才会感觉到迷茫。这是天乐的最高境界。在这种音乐境界里,音乐无形无迹、天人化通、达情遂命、不主常声,这实则是自然之道的充分显现,从而让听者迷惑、丧我。

北门成感受“天乐”的“惧--怠--惑”的过程,实际上乃是体悟自然之道的过程,即“敬畏于自然之道——和适于自然之道——丧我于自然之道”的过程。最后,黄帝总结道:“乐也者,始于惧,惧故祟;吾又次之以怠,怠故遁;卒之于惑,惑故愚;愚故道,道可载而与之俱也。”(《天运》)这里又指出了三种感受带来的三种审美效果,即“祟—遁—愚”。“祟”即祸祟,成玄英疏曰:“初闻至乐,未悟大和,心生悚惧,不能放释,是故祸祟之也。”[7]这是说,刚开始聆听自然之道的天乐还不能理解适应,从而感到仿佛有祸祟一般惊惧不安;“遁”是指“迹稍灭也”[8]。这是说,当初的惊惧感受慢慢消失了;“愚”本义指性格孤僻、不谙世事,在世俗人的眼里行道者有似愚人,因为行道者远离尘坌而特立独行。所以,听乐而至“愚”,即是听乐而合道了。可见,黄帝之所以要讲出“祟—遁—愚”的三种聆听天乐之效果,乃是揭示听乐即悟道的道理。

由此可见,庄学之所谓“天籁”、“天乐”也就是“道乐”,他是以音乐这一具体技艺的演奏,让听者听乐悟道,从世俗化情感走向审美化情感,再走向天人相合的道境。因此,庄学天籁、天乐之乐境其实就是虚静无为之道境。演奏音乐就是显示道性,聆听音乐就是感悟道性。这就再次说明,在庄学这里,道即艺,艺即道,艺与道合。天籁、天乐的境界其实就是演奏自然天道的境界。

三、坐驰游心,充实不已

庄子虚静修道论所蕴含的有关技艺创造思想,还有很多对后人影响深远的观念,比如“坐驰”、“游心”、“充实不可以已”等。这些观念都是在虚静身心的基础上展开的精神实践活动,其间蕴含着深刻的自由想象和文学创造精神。

《人间世》篇借孔子和颜回之间讨论“心斋”问题之后,孔子对颜回讲了一番“道”。其间创造了“坐驰”这个概念。他说:

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瞻彼揆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

庄子说,只听说过用智慧获取知识的,没听说过不用智慧能够获得知识的。“坐驰”是“形坐而心驰”的意思[9]。这是在补充说明“心斋”的。“心斋”是要清除世俗社会的名利、伪饰、机心等有待之心欲,涤除心中的尘坌,让心变成一面清澈澄明的“道镜”,从而鉴照宇宙人生的本真道性。然而,心有“不止”之时,即无法停止的联想想象活动,形体静坐不动,精神却驰骛不止。“心斋”不只是虚无静寂、槁木死灰的“丧我”,还有坐驰以游心的一面,即精神上的自由想象,这是虚静观道的心理状态。《天地》篇讲了一系列“道观”,这“道观”即“坐驰”和“游心”。其曰:

以道观言,而天下之君正;以道观分,而君臣之义明……技兼于事,事兼于义,义兼于德,德兼于道,道兼于天。

这是告诉体道者要从天道的本性上来认知万事万物。“义”的含义有争议,杨柳桥释为“时宜”[10],陈鼓应释为“义理”[11]。笔者认为作“义理”解更合原意。庄子认为,才能有精湛于术艺的是技艺。技艺涵藏于事务,事务涵藏于义理,义理涵藏于玄德,玄德涵藏于大道,大道涵藏于天宇。由此反观,技艺来自自然天道。庄子这里所谓“道观”,也就是老子所谓“玄览”,也就是“坐驰”和“游心”。这段文字中既阐明了道观万事万物的重要性,又说明技艺来自对自然天道本性的把握。玄览、道观、坐驰、游心等,都是道家普遍关注的精神活动,是让体道者和技艺者获得充分的自由和解放,游心宇宙万象,从而获得知性的充实和技艺的天工。

《庄子》一书充满了“游”的精神,它是心灵自由想象的体现。徐复观说:“庄子之所谓至人、真人、神人,可以说都是能游的人,实即艺术精神呈现了出来的人,亦即是艺术化了的人。”[12]庄子很少谈论艺术创造问题,但他所谈论的道观、游心、逍遥游等活动,其实都充满了艺术创造精神,蕴含着艺术创造心灵的本质规律。比如,他所谓“以游无穷”(《逍遥游》),“游心于无穷”(《则阳》),“游于无人之野”(《山木》),“游于天地”、“游于六合之内”(《徐无鬼》),“游心于物之初”、“得至美而游乎至乐”(《田子方》),“乘物以游心”(《人间世》)等,这些“游”都是心游,是以虚静的心灵神游于宇宙天地万事万物之中,体认宇宙人生的道性玄德,自由地观照天地之大美,从而获得精神上的高度充实,也因此而获得体道的至乐。江丹说:“无论是畅游之游,还是游世之游,最终都指向游心。‘游心’就是心灵的自由活动,游心的最高境界就是忘我丧我,心与物冥,我与宇宙万物为一的自由境界。”[13]正是这种“坐驰”而“游心”的精神,让体道者的心灵充满了对宇宙人生客观真理的广泛认知,当它们见之于文章,就是富含大道真理、饱含真知灼见的璀璨文章。

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其应于化而解于物也,其理不竭,其来不蜕,芒乎昧乎,未之尽者。(《天下》)

总之,虚静修道也就是虚静创艺、为文,对于修道者和艺术家来说,虚静身心的目的就是忘怀尘俗,坐驰游心,充实思想,发现真理,将真理蕴藏于艺术作品之中。这仍然是道艺合一的艺术创造,它同样根源于虚静身心的道性人生。

四、 虚静创艺论的深远影响

《庄子》一书中阐述的虚静创艺思想十分丰富,他从虚静修道到虚静创艺的思考中,揭示出许多深得艺术创造精神本质的技艺创造规律。这些充满大匠精神的“道艺合一”的自由创造理念,对后世各门类艺术创造活动产生了深远影响。

从音乐艺术上看,《淮南子·齐俗训》所讲的“寂寞者,音之主也”是强调虚静修养对音乐创造的重要性。《乐记》提出的“大乐与天地同和”观是在庄子乐论影响下融合儒家乐教思想的产物。嵇康在《琴赋》中要求弹琴者“然非夫旷远者,不能与之嬉游,非夫渊静者,不能与之闲止”,要求听琴者“不虚心静听,则不尽清和之极。是以听静而心闲也”。即受庄子天籁、天乐思想的影响。直到明末清初徐上瀛的《溪山琴况》,全面运用庄子“道艺合一”观,将其虚静创艺观运用到琴艺的主体修养、演奏技法、琴乐内容、演奏环境、音乐风格等方面上来,将庄子的“道艺合一”观发扬至极。书法领域中,汉代蔡邕《笔论》说:“夫书先默坐静思,随意所适,言不出口,气不盈息,沉密神彩。”这是要求书家落笔之前,需要虚空静定身体和精神。晋代王羲之《题笔阵图后》说:“夫欲书者,先干研墨,凝神静思。”书家提笔前需要虚静以游心。唐代欧阳询《八诀》说:“澄神静虑,端己正容,秉笔思生,临池志逸。”也是要虚静身心,坐驰游心。唐太宗李世民《唐太宗论笔法》说:“欲书之时,当收视反听,绝虑凝神。心正气和,则契于妙。”此后,唐代虞世南《笔髓论》、柳公权《笔谏》、孙过庭《书谱》、张怀瑾《书断》等,都有庄子虚静创艺论思想的具体运用。绘画领域中,南朝宗炳《画山水序》说:“圣人含道映物,贤者澄怀味象。”画家既要以道心观照事物,又要虚空澄静胸怀。唐代符载《观张员外画松石序》说:“员外居中,箕坐鼓气,神机始发。其骇人也,若流电击空,惊飚戾天。……观夫张公之艺非画也,真道也。”张员外作画由静坐默想、凝神养气开始,到飞速跃起、飞毫泼墨,再到“为之四顾”的庖丁式踌躇满志结束,整个过程就是一个践道的过程,这与庄子讲的那位“解衣般礴”者何其相似。唐代张彦远《历代名画记》说:“守其神,专其一,合造化之功……与乎庖丁发于硎,郢匠运斤,效颦者徒劳捧心,代斲者必伤其手。意旨乱矣,外物役焉。”这些观点显然都来自庄子的“道艺合一”观。宋代郭若虚《图画见闻志》说:“知微凡画圣像,必先斋戒疏瀹,方始援笔,有功德并故事人物传于世。”孙知微即使是画功德人物及故事也要在画前斋戒,还要疏瀹心神、虚静其心。苏轼讲文与可画竹的“身与竹化”论正是庄子“物化创艺”思想的继承与创新。在文学创造领域,陆机《文赋》中提出“佇中区以玄览”、“收视反听”、“精骛八极,心游万仞”、“罄澄心以凝思”等观点,正是庄子虚静创艺思想在作文中的运用。刘勰《文心雕龙》说:“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这是关于作家虚静修养的经典名言。皎然《诗式》中提出的“意静神王”论,是庄子虚静游心观点的继承。苏轼提出的“空静”观同样源于庄子的虚静创艺论。直至王国维《人间词话》,其所谓“无我之境”与“有我之境”论中,也包含了深刻的静心创境论思想,其所谓“无我之境”,正是诗人在虚静澄怀的静观中创造出来的超尘拔俗的诗境。

总之,庄子“道艺合一”的虚静创艺论思想,将道家的虚静修道与技艺创造活动联系起来,在异质同构的实践活动中,既创造出艺术化的道性人生,又创造出审美化的天工技艺,从而表现出道艺合一的创造规律。庄子“道艺合一”的虚静创艺观深刻揭示出艺术创造精神的共同本质,这就是合目的与合规律统一的自由创造性,它对中国古代各门类艺术的创造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成为中国古代各门类艺术创造理论思想的源头活水。

*本文系黄冈师范学院博士基金项目:“道家‘虚静’观与古代文艺思想关系研究”【KYCH/201614103】的阶段性成果。

注释:

[1] 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7年,第43页。

[2] 朱谦之:《老子校释》,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231页。

[3] 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7年,第49页。

[4] 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7年,第77页。

[5] 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490页。

[6] 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7年,第94页。

[7] (清)郭庆藩:《庄子集释》,王孝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510页。

[8] (清)郭庆藩:《庄子集释》,王孝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511页。

[9] 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19~120页。

[10] 杨柳桥:《庄子译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212页。

[11] 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297页。

[12] 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7年,第55页。

[13] 李建中:《中国文化元典与要义》,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599页。

[14] 王元化:《文心雕龙讲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19页。

[15] 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7年,第102~103页。

[16] 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7年,第10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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