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女儿

程文静

“奶奶，海是什么颜色的？”

“碧蓝碧蓝的，像阳阳项上的水晶石。”

“海水很清澈吗？”

“是啊，清澈得就像阳阳水灵的双眸。”

“海很大吗？”

“很大很宽广，像天空的边际，像大山的尽头。”

Part 1

从我有记忆时起，我就和奶奶生活在一起。

奶奶会刺绣，她曾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奶奶说，我的父亲是远洋船长。从小，我就听闻各种乘风破浪的故事。

很小的时候奶奶就告诉我，我的爸妈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开船，远到视线无法触及，远到夜空斗转星移，远到四季沉沦思念成灰。

宁修夏是我的邻居，我们在同一所小学读书。

栀子花开的季节，宁修夏早早地在路口等我上学。树梢钩起了他沾着露水的碎发，就在他低头的那一刻，翠绿枝蔓，滴水嫩叶，我似乎听到了岁月流转的声音。

他总是揉着我的头发问，阳阳，你会一直记得我吗？

会啊，一直一直永远都记得。

不知为什么，对他总有种熟悉的感觉，像兄长，像叶子对大树的依恋。

可是，为什么你的眼睛里有我触摸不到的忧伤？白茫茫的雾气在他的瞳孔中慢慢消散开来，落花渐次起舞，如歌如泣。

Part 2

家里的相册被我放在床前，每每总是洗干净双手才敢虔诚地翻阅。我找不到我小时候的照片，相册里零零星星放着一对男女和奶奶的合影。

奶奶说他们是我的爸妈，可我怎么会连自己的爸妈都不认识呢？

我只有6岁之后的记忆，奶奶说是我小时候生了很严重的病失去了记忆。那在此之前的那些年，我是否也在父母的膝前欢乐抑或有着一个温暖的家庭？

可是直到我上初中，我的父母也没有回来过。

桥头的傻子总是叫我野孩子，说我是捡来的。

当傻子再一次造谣时，宁修夏挡在我面前拿砖头砸破了他的头。从此他看到我们总是远远躲着。

我问宁修夏，你知道6岁之前的我吗？

宁修夏笑着揉揉我的头发，说：“当然知道，那时你整天跟在我后面，可粘人了。”

为什么宁修夏笑得那么不真实不自然？為什么一问起我的过去大家都是含糊其词？难道我真的是捡来的？

我站在桥上，看着流水哗啦啦地淌过，一片落叶在河水里起伏跌宕，我捡起一颗石头扔在水里，打破这可怕的设想。

Part 3

奶奶对我说，阳阳的爸妈也许快回来了。

我点点头，日复一日地听着。

我突然觉得这也许是奶奶的一个谎言，一个善意的不能戳穿的谎言，护我无畏成长护我周全安然。

至今，在父母工作那一栏，我始终填着“远洋”。

上初中后，我开始住校，一个星期回家一次。每逢回家时，奶奶总在家门口等我。

我们祖孙俩相依为命。奶奶老了，她托起了我的脊梁却弯下了她的背，时光在她的脸上刻下了苍老的痕迹。

哪怕山无棱天地合，哪怕青史成灰风雪成灾，奶奶依旧是我最执着的守候。

宁修夏在七年级（5）班，我在（1）班，我们之间隔着一条走廊的距离。但他对我依旧是无条件地好，去小卖部时不忘给我买一瓶橘子味的汽水，他记得我喜欢。

橘子味的。

第四节课刚下课，肚子已经饿到不行的我和室友立马跑到食堂打饭。

好不容易从拥挤的人群中挤出来，正当庆幸可以吃饭时，我被一个推着小车的清洁阿姨撞到了，手里的饭洒了，衣服上全是土豆和西红柿。

阿姨道歉了，忙碌的她推着小车立马走了。室友帮我去捡碗。

那个年纪的我已经懂得了什么是尴尬，在大家的嘲笑和指指点点下，脸刷地红了。

宁修夏不知从哪里出来了，拂去我身上的脏东西，带着我从容地走过众人的目光。

他说：“别怕，哥哥在。”

送我到寝室楼下，我看着他，问道：“你刚刚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他的眼神躲闪了一下，喃喃自语道，“你终究还是忘了我……”

Part 4

学校没有专门的体育老师，虽然我们几个班的体育课集中一起上，但也只是象征性地跑一圈就自由活动。

我回教室做英语作业，看到宁修夏也在教室，他在发呆。

那天天很蓝，阳光透过玻璃打在他乌黑的短发上，温暖而踏实。

我在门口喊他。他跑出来递给我一片草莓味的口香糖，说：“给，草莓味的适合你。”

从此，我开始爱上了草莓味的口香糖，满足我少女心的草莓味。

“阳阳，如果你最好的朋友失去了记忆，你会帮她找回来吗？”宁修夏问我。

“她现在的生活很好吗？”我嚼着口香糖问。

“很好。”

“那就不要帮她找回记忆啦，书上说失去的记忆往往都是痛苦和可怕的。怎么问我这个？”

“没事。”他笑笑，穿堂而过的微风吹乱了他的头发。

初二那年，学校接到省里通知，要选出优秀的手工制作去参赛。我在犹豫要不要参加。

“阳阳，你会刺绣，可以试一试啊，没准还会获奖呢！”

“我怕影响学习……”我忸怩着说。

“我帮你补上，对了，我的笔记记得可仔细了，班主任都说好呢。”

“那我试试看。”

从小我就跟着奶奶学做各种刺绣，虽然没有奶奶制作的精美，但也像模像样。我被特批两个星期不用上学，专心参加省里的比赛。

回到家，我和奶奶研究起来。奶奶像个小孩子一样既激动又怕做不好。

“奶奶，我爸妈在海上工作，要不我们就绣大海吧。”

“再绣一个像阳阳一样的少女才好。”

“那名字就叫‘海的女儿？”

“好好，还是阳阳的想法好。”

Part 5

傍晚，我收到宁修夏从学校电话亭打来的电话：阳阳，你能来下学校门口吗？我有东西给你。

我骑着单车一路飞奔到学校，而宁修夏已早早在那里等候。

见到我的时候，他从背后拿出一个水晶盒，说：“阳阳，祝你生日快乐！”

我开心地看着他，刚要打开水晶盒，宁修夏说礼物要回家看才有味道，说完就先回教室了。

我又一路飞奔回家，汗水洒在初夏的余晖中。

回到家，我关好房门拉上窗帘，厨房里传来锅碗瓢盆的声音。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水晶盒子，里面装着草莓味的口香糖纸，上面写着：

——阳阳，生日快乐！你要永远开心！

——阳阳，过去发生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和未来！

——阳阳，比赛好好准备，我支持你！

门被轻轻叩响，在我藏起这些东西之前奶奶已经进来了。她看到了我的水晶盒以及那些字条，下意识地握了握自己手上的礼物。

“这是小夏送的？他有说什么其他的吗？”

“没有啊，就是一些祝愿的话，能有什么其他的啊！奶奶，你是不是有什么没有告诉我啊？”

“傻孩子，奶奶难不成骗你什么。阳阳十一岁生日，奶奶送你一条项链，保佑你一帆风顺平平安安。”

我接过礼物，那是一条吊坠是帆船的银项链。在不知不觉间奶奶已经出去了。

Part 6

回到学校，路过（5）班，看见宁修夏在收拾桌子。听奶奶说他父母要带他去市里读书了。

我在窗外看着他，他也看到了我。他动了动嘴角，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淹没在大家的读书声中。

晚自习时，我偷偷约宁修夏在操场见面。

“阳阳，我要离开这里了。我们会是永远的好朋友吗？”

“会，当然会了！”

“你会永远记得我吗？”

“一定会！”

他抬头看着满天的星星不说话。我也看着满天的星星不说话。

宁修夏回寝室了。昏黄的灯光落在他的头发上、肩膀上、衬衫上，还有落了一地的璀璨。

不管時光走了多久，他依旧是我记忆中那个白衣翩翩的少年。

奶奶说，生命中时常会有离别，总有一天，宁修夏会离开我，她也会离开我。人总是要长大，要学会面对，人要敬畏离别，珍惜拥有的。

从此，（5）班再也不会有宁修夏了。我路过他的教室时匆匆走过。

以后的日子，愿有人陪你开心，陪你共患难。

Part 7

宁修夏不在身边的那一年，我从初二转眼就到了初三。

我们经常写信，每封信写得不多，可我们却乐此不疲。没有网络，没有手机，就像古人鸿雁传书，盼着对方能早点收到，盼着对方能早点回信。

那是一个纯手写的年纪。

这两年里，我一直听着奶奶念叨“阳阳的爸妈快回来了吧”。有时候我会突然很难过，心底像被撞开一个大窟窿，心酸和难过喷涌出来。可是我不能在奶奶面前伤心，因为她会担心我。

我给宁修夏写信，说我想快点长大，尽我所能给奶奶幸福。

他打电话告诉我，只要阳阳在奶奶身边陪伴，奶奶就会很幸福。

我说：“你在你父母身边，他们应该很幸福吧！可惜……我没见过我父母，我不知道他们幸不幸福。”

他在电话那边低声说：“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不是我爸妈亲生的，但他们对我很好。阳阳，只要你快乐成长，他们就会很幸福！”

我信。只要我陪着奶奶，只要我健健康康地长大，总有一天我的爸妈会回来，我们一家人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Part 8

就在我认真准备中考时，医院的一个电话让我嚎啕大哭。

“你奶奶从楼梯上摔下来了，失血过多，你快点来医院。她想见你！”

奶奶，我们相依为命了这么多年，您千万不能有事！

回忆翻江倒海冲撞开来。奶奶总是把好吃的留给我吃，我被别人欺负了奶奶总是带着我去别人家让他道歉，奶奶总是在我的衣服上绣各种好看的花，奶奶最想看到的是我考上大学，奶奶的秘密是爱我胜过她的一切！

赶到医院时，奶奶躺在病床上陷入昏迷，床单上是暗红的血迹。

医生抽取了我的血液。

我站在病房外看着平静躺着的奶奶，她像平时睡着了一样安静。我看着血型报告，拿着报告的手不停地颤抖。

奶奶，我看了血型报告，您从来没有告诉过我，我不是您的亲孙女！

我多年的心结啊，曾经我怀疑我是个捡来的野孩子，我害怕我所拥有的安稳都是一场大梦，如今一张报告单却告诉我，奶奶您多糊涂啊，养了这么多年的外人！

Part 9

宁修夏也从市里回来了，他出现在医院门口，说：“你都知道了？”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哭喊着质问他。

“阳阳你冷静点！你都忘了吗？我们曾经一起在大街上流浪，蹚过河水走过山丘，相互照顾相互安慰。在孤儿院，你总是跟在我的身后。你只和我玩。后来我们都被人领养了。你因为和我分开大哭了一场，高烧不退失去了记忆。你忘了从前的我们，忘了流浪的日子，忘了在孤儿院的一切！”

头痛愈加强烈，像有一万根钉子扎入了我的大脑、我的心脏。我辨别不了哪里是虚幻哪里是现实，哪里是迷雾哪里是日光，跌跌撞撞，在回忆里头破血流。

宁修夏，我怎么会忘了你。你在垃圾桶旁捡到我，说：“小丫头，你也没有家吗？要不和我一起流浪吧！”

我们一起穿越熙熙攘攘的人海，穿越华灯初上的大街，穿越黄昏无数个落寞。

后来，我们被人送到了孤儿院。每当我被其他孩子欺负时，你总是让我站在你的身后，瘦弱的你倔强地说要保护我。

随后，你被你现在的家庭收养，我在孤儿院不吃不喝高烧不退。奶奶看我可怜将我收养。后来，我忘记了之前遭遇的一切。

小夏哥哥，我忘记一切，唯独不能忘了你！

Part 10

奶奶离开已经一个多月了，学校打电话给我，说我的手工作品《海的女儿》获得了省里比赛的一等奖，为我们平凡的高中增添了不少光彩。

奶奶，您听到了吗？这是我们祖孙俩共同努力的见证。

记忆回到七岁那年夏天，蛙鸣似乎还萦绕在耳际，鹅黄的灯光给屋子里盖上了一层温润，我躺在床上缠着奶奶给我讲一个故事。

“从前有位美丽的人鱼公主，在海上救了一位凡人王子，并深深地喜欢上了王子。为了和王子在一起，人鱼公主剪掉了自己的鱼尾，也失去了自己的声音。可王子以为是别人救了自己，就和邻国的公主在一起了。人鱼公主没办法告诉王子这一切，带着对王子的美好祝福，在海上化为了泡沫……阳阳，你读懂了什么？”

“人鱼公主好可怜。”

“阳阳，奶奶希望你能明白，如果有一天你发现生活不是你想的那样，你要像人鱼公主一样，不要害怕，要勇敢无畏地面对。”

海的女儿，因为坚强而无畏，因为信念而执着，奶奶，您告诉我的道理我都认真记住了。

您不在的日子里，我每一天都很坚强，可是，我真的很想您……

宁修夏走了，奶奶也走了。我抱着膝盖在院子里看着星星。

Part 11

小夏哥哥问我要不要和他一起去市里读书，他的养父母也叫我去他们家。我摇摇头。

“阳阳，我不放心你一個人住在这里，我爸妈也不放心。”

“没事的，这里是我的家。”

“我一直把你当亲妹妹看，我怎么能忍受你一个人孤孤单单，一个人伤心难过？”

“可是这里是我的家！只有这里才有奶奶的味道！”我强忍住泪水。

最终，我们达成共识，宁修夏会经常回来看我，我们中考努力考同一所高中。

小夏哥哥，我真的很感谢你。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我翻着奶奶的老照片，内心一片安宁。后来我才知道，奶奶的孩子在海上执行任务时离开了这个世界，当时的奶奶伤心绝望整日流泪，听说宁家收养了小夏哥哥，奶奶也去了孤儿院。看到同样可怜的我，奶奶心生怜悯便收养了我。而我那时因为高烧，谁也不记得，是奶奶一直在床边照顾我，给我温暖。

时光打马而过，时光不服老。

它只老在奶奶永恒的年龄中，老在爸妈飞驰的海上，老在修夏回信的字迹里，老在奶奶刺绣的针脚上，老在水晶盒里，老在草莓味里，老在黄昏归巢的鸟雀间，老在我日日夜夜的思念中。

那一年我14岁，我长大了。我始终记得海的女儿，勇敢无畏，愿被这世界温柔相待。

我看着黑板后面的中考倒计时，义无反顾地投入题海之中。

又是一季栀子花开，清幽的香味弥漫在初夏淡蓝的天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