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东干文的起源及与回族小经之同
2017-05-09马辉芬
摘要:东干文是指东干族用38个斯拉夫字母,拼写我国晚清时期的汉语西北方言,回族小经是用阿拉伯的36个字母,拼写汉语,这二者之间的关系为:回族小经在东干文的创制过程中,起到桥梁作用;二者在保留古汉语词语、彰显西北方言特色以及吸收音译外来词方面,具有相同之处。
关键词:东干文;回族小经;音译词
中图分类号:H172.2; H2-09
文献标识码:A DOI:10.3963/j.issn.1671-6477.2017.02.0023
东干文指生活在中亚的吉尔吉斯斯坦、乌兹别克斯坦和哈萨克斯坦的华人移民群体东干族,使用38个斯拉夫字母,拼写东干语,即拼写一种“来源于我国晚晴时期汉语西北方言”[1]28。小经,在不同的地区和人群中也被称为“消经”、“小儿经”、“小儿锦”等,“是我国回族创造的一种拼写汉语的文字,是中国最早的汉语拼音,自清朝以来为各地穆斯林广为使用。”[2]它用阿拉伯语等36个字母(包括28个阿拉伯字母,4个波斯字母,4个自创字母),拼写汉语。作为两种不同时间产生、不同民族所使用的文字,二者之间究竟存在何种关系?本文试图就此问题作一探讨。为行文的方便,本文采用“小经”称谓这种拼写汉语的文字。
关于小经的起源,目前学界达成的普遍共识是:认为其产生是伴随着经堂教育的产生,即产生于明中后期。至于它相对的普遍使用,笔者认为,其不仅仅局限在经堂中,而且穆斯林民众在日常生活中也普遍使用,这种情况当始自清末。一是小经的教授,穆民的学习认读,即小经从经堂走进穆斯林家中,需要时间;二是目前可供证明的世俗语料太少。小经在日常生活中的世俗功用是“多以记录账目、日志和书信交流等最为普遍,关于这一种使用情况的最早证据是东阿居士的记录清代同治年间陕西回民起义的《秦难见闻记》,该书中曾经提及一封回民义军用来传递消息的信件,就是用‘小经写的。”[3]此外,一些著述偶有提及小经可用来记账、记笔记、记信等,但数量都比较有限,而在南京大学收藏的小经文献中,有一封2002年底,一对男女青年写的情书,是目前见到的最晚的使用小经的证据。
东干文的创制年代,要比小经晚得多,而且它的创制者不同于小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小经的创制属于集体行为,因为它最早在经堂中使用,主要是一些经师,后来经堂又在周围的“坊”间教授一些基本的伊斯兰知识,如学习字母等,这种方法又被坊间穆斯林所掌握和使用。东干文的创制,则得益于一些俄罗斯文字专家及东干文化名人尤·杨尚新、亚瑟·十娃子等。东干文是“20世纪20年代到30年代一批华人在‘小儿锦基础上创制了包括35个阿拉伯文字母的东干文字方案。1928年,苏联巴库突厥学会议后,华人穆斯林又根据拉丁字母创制了新的东干文,共有31个字母,这种东干文曾编辑出版了学校教课书及文艺著作,至20世纪50年代,苏联各少数民族又开始了斯拉夫字母化的文字改革,一些俄罗斯文字专家及东干文化名人尤·杨尚新、亚瑟·十娃子等,在俄文字母的基础上,创立了一套新的东干文,共有38个字母,这套文字一直使用到现在。”[1]26
那么,东干文与小经的关系究竟是什么?我们可以这样理解:一是小经为东干文的创制提供了思路;即某国的文字是可以通过别国的文字加以拼读的;二是小经在东干文的创制过程中,起到了重要的桥梁作用。使得东干文的创制者能完成从汉语—小经—拉丁字母—斯拉夫字母之间的转换,最终用斯拉夫字母成功地拼写汉语。当然,在东干文的创制过程中,表示读音的字母,随着对实际语音的对折转换,有所增减创造。不难想象,东干人初到中亚,他们是不会讲当地语言的,面对一个新的语系环境,这些操汉语西北方言口音的穷苦大众,想要扎根,就要快速地学会当地的语言。无奈在这两万的早期移民中,识字的很少,“绝大数是文盲,晚清时的秀才只有几个。”[4]所幸的是,这些东干人“群体内部留存着回族的经堂教育传统,‘小经书写方式得以流传,成为回族语言文字的表达方式。”[5]由于最早的东干移民有使用小经的传统,他们的孩子接受的最早教育也是在宗教学校里学习《古兰经》,而回族经堂中的伊斯兰教育有先教字母的传统,那么“正在塔什干教育学院读书的东干族大学生亚瑟儿·十娃子同Ю.杨善新与Х.马凯耶夫等人,以在东干中长期使用的‘小经(小儿锦)为基础,创制了一个阿拉伯字母的东干语字母表”[6],也就不足为奇了。
厘清了二者之间的关系,下面我们将从语言学尤其是词汇学角度,对二者之间的相同之处作一比较。
一、保留了汉语的“古有词语”
东干语是我国移居中亚境内的回族人群所使用的语言,它来源于我国晚清时期的汉语西北方言,而作为拼写这一语言的东干文,无疑字里行间最真实地反映了语言的原貌。而小经作为“回文”最终确定形态以及存在的唯一形态,见证了回族从“蕃客”到臣民,再到本土少数民族的变迁。从汉语史的划分来讲,二者都属于近代汉语时期。难能可贵的是,二者里面保有了大量的近代汉语词汇,这些词汇在前代尤其是元杂剧和明清小说中多有出现,如造化、营生、衙门、财东、挑唆、褒贬、营干、跷蹊、泛常、加增、皇王、知感、晚夕、调养、养廉等。而在现代汉语通语里或退出历史舞台,如加增、跷蹊;或在口语中很少出现,如衙门、财东;或保有词形但保存了与通语不同的义项,如调养、养廉等。下文仅举两例,以窥其全貌。
例一:营干
1.办理;经营。宋苏轼《上神宗黄帝书》:“今者无故又创一司,号曰制至三司条例,使六七少年,日夜请求於内,使者四十于辈,分行营干於外。”元王晔《桃花女》楔子:“我夫主亡化之后,全亏这孩儿早起晚眠,营干生理,养活老身。”《初刻拍案惊奇》卷十九:“没一句说话不与谢保商量,没一件事体不叫谢保营干。”2.办事;干活。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马行街铺席》:“至三更方有提瓶卖茶者,盖都人公私营干,夜深方归也。”《水浒传》第九九回:“亦有村庄房舍,其中人民,也是在那里忙忙的营干。”清蒲松龄《聊斋志异·公孙九娘》:“明日,入城营干,日暮未归。”3.钻研;打关节。《元典章·吏部二·承荫》:“近年间各衙门奏选用人的豪霸富户,每往往营干了受宣敕的名分。”《古今小說·汪信之一死救全家》:“汪孚度道必然解郡,却待差人到安庆去替他用钱营干。”《续资治通鉴·元泰定帝泰定元年》:“僧徒又复营干近侍,买作佛事,岁用钞数千万锭。”清王晫《今世说·方正》:“柴虎臣生平拙於逢人,少营干,疏懒率素。”[7]4183
在现代汉语通语里,拥有上述词义的“营干”一词已经消失,但它还完好地保留在东干文和小经文献中。
小经例文:《古》42·30:“它到在你们上的那个灾难,是凭着你们的手营干的那个的塞白不(按:因由),他饶恕许多的而杂不(按:惩罚)。”[8]21
小经例文:《古》42·34:“是他凭着他们营干的那个因由使的它们沉没。”[8]22-23
东干文例句:Ба ФанТын МэМэДи ЙИНГан би КОЛХОЗДИ Хуэ КанДи Шон.
“把翻腾买卖的营干比考拉号子的活看的上。”[9]105
东干文例句:Жуа гу, дон ч yзы, Есы тадийинган
“抓锅,当厨子,也是他的营干。”[10]
例二:调养
1.调理保养。南朝梁武帝《答谢开讲般若启敕》:“实相之中,本无去来,身虽不到,心靡不在,善自调养,慎勿牵劳。”宋苏轼《赐镇江军节度使判大名府韩绛诏书汤药口宣》:“特颁珍剂,以示至怀,方此冱寒,益加调养。”王西彦《人的世界·第三家邻居》:“妹妹劝他集中有限的经济力量来调养身体。”2.修养。明李日华《南西厢记·回音喜慰》:“瑶琴意趣,教我闭门禁指,调养圣贤之心,洗荡巢由之耳。”明陈继儒《读书镜》卷七:“余尝谓国家忠厚立国,久无此事。如有之,当如何?已发在台省力争,未发在阁臣密救,至于平日调养圣心,尤在士大夫奏疏间,勿得轻易称某可拿,某可斩耳。”[7]6637
在《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中,还收有“调养”一词,但它仅可用作动词,指“调节饮食起居,必要时用药物,使身体恢复健康。”实际,调养还有一些义项,如“培养、养育、统制、掌管”[11]196这些义项,同样保留在了小经和东干文中。《古》19·76:“(安拉胡)把引导加增给他们得正道的那些人。常存的善功近在调养你的主的跟前,打报酬的一面是至好的,打归处的一面是至强的。”[8]13《古》42·15:“安拉胡是调养我们的主,也是调养你们的主。”[8]41
东干文例句:Зу чо жыму ба ваму суйсур зу ё жоч y дажун хушон тёённи.
“就朝这么,把娃们碎碎儿就要照住大众活上调养呢。”[12]77
东干文例句:Х жюди жящя литу тёёнбучулэ хо хубый.
“喝酒的家下里头,调养不出来好后辈。”[12]83
二、彰显了中国西北方言的特色
如前所述,东干语是我国晚清时期汉语西北方言,百年之前,随着西北回族起义的失败而迁移到中亚,作为一个方言岛,极好地保留了汉语西北方言的特色。而回族小经自诞生之日起,由于它特殊的宗教解经作用,伴随着伊斯兰教以西北为发展重阵的地理特点,它也深深地扎根在西北。由于其使用者多为阿訇、满拉及缺少汉文教育的淳朴农民,所以它也是方言书面语料的活化石。作为方言活生生的记录载体,东干文与回族小经中的西北方言特色,跃然纸上。
东干例句:“热头还没出来呢,迪瓦兹穿的油涟涟伏法依卡(按:绒衣),可价到哩主席的卡比涅它(机关政府办公的地方)里头哩,他拉的长长的说了个‘塞俩目。”[9]105
东干例句:“你们家呢谁是掌柜的?你嘛?你的媳妇子?”[9]105
东干例句:“你把你的这个‘卧尔兹拿到寺里讲去,这不是讲‘卧尔兹的地方。”[9]126
从上面的例句我们可以看出,热头(жту),即指太阳,在西北方言中原官话的甘肃天水、青海西宁,兰银官话区的新疆乌鲁木齐,甘肃兰州、宁夏灵武都在广泛使用;掌柜的(жонгуйди),又称为当家的,指丈夫。宁夏银川、同心、海原、西吉等地都在使用。而“卧尔兹”(ваэрзы),作为宗教用语,在西北尤其是生活在西北的回族穆斯林的基本口头用语。
小经例文:“第二件是,把两手放在她的右手上,在她的奶头之下。”[13]120
小经例文:“第九件是,无有凭着她的牙齿和她的手背著,打哈哈。”[13]122
上述两例出自小经语料《开达尼》,这是一部反映伊斯兰教基本教义的著作,尤重于礼拜之法。文中例句则具体讲述穆斯林在礼拜时,需要注意的事项。据韩中义所述,此本的译本有“灵州本(187页)、民国本(164页)、上海本(151页)、胡门本(173页)、民间本(133页)。”[14]上文例句出自民间本,而民间本与灵州本同源,句中奶头即指乳房、哈哈即指哈欠,如今中原官话中仍在使用。
三、吸收了大量的音译词
“通过音译的方式借入的词语叫做音译词。世界上各种语言相互吸收外来词都是以音译的方式为主,音译是最普遍的、最基本的、最常用的吸收外來词的方式。汉语借用外来词是丰富其词汇系统的一种重要的方式,同时也是汉文化对域外文化或域内各少数民族文化相容并包、博采众长的表现之一。”[11]65
同样,回族也会借用外来词。这一点在小经中得以印证。小经最初的使用,主要是用来翻译伊斯兰教经典的。在译经的过程中,一些经典的意义,尤其带有宗教意义的词语,无法用适当的汉语词表达,在这种情况下,译经者又不可妄自揣度经义,他们抱着严谨的译经态度,为保持经典的纯正、精确,保有了大量的阿拉伯、波斯语的音译词。
如:顿押(世界、现世、红尘)、尔林(知识、科学)、阁兰(笔)、高目(教胞)、卢罕(魂、精神)、罕给(责任、义务、真理、权力)、孩哇(私欲)、雷八(暴利、利息)、穆民(信仰者、归信者、正信者)、毛俩(导师)、素雷(章)、讨白(悔过、忏悔)、我立(圣徒、保护人)、镇尼(精灵)、安拉胡(真主、主宰)、而杂不(疼痛、罪罚)、而埋来(善行、善事活动)、非德业(罚赎、赎身)、给不来(朝向)、很在雷(猪)、孩拉目(禁止的、不合教法的)、孩俩来(合法的、教法允许的)、依玛目(领袖)、伊玛尼(信仰、信念)、克它布(书籍)、卡非嘞(异教徒)、开里麦(清真言、作证词)、乃刷啦(援助者)、尼卡哈(结婚、婚姻)、筛脱尼(魔鬼、恶魔)、塞哇布(赏赐、报酬、奖赏)、托而目(食品)、爷胡代(犹太教徒)、爷提目(孤儿、遗孤)、乃吗子(礼拜)、答失蛮(学者)、邦克(召唤)、阿訇(教师)、板岱(我)、潘閃白(星期一)、斜閃白(星期二)等。
而“东干人长期生活在中亚多民族杂居、多语言相间的环境中,平时交往时,他们经常将自己的母语与多种民族语言交叉或混合使用,渐渐便导致了东干语对其他民族语言成分的借用和吸收”[1]86作为东干语真实而直接的表达文字,东干文中记有大量的他民族語言成分。据东干学者学者ф.Н.哈娃子统计,多达几千条,占东干文整个词汇系统的7%。如东干文中也会借用上文所述的阿拉伯语、波斯语借词,除此之外,还有借自于俄语借词的,如巴尔基(党)、卡拉号子(集体农庄)、玛什乃(汽车)、吉万(沙发)、格瓦斯(汽水);借于突厥语借词的,如巴加(连襟)、别实巴尔玛(肉拌面)、那雷(肉末面条)、哈大(磅);借于哈萨克语借词的,如哈萨克、阿拉布图、冬不拉(二弦琴)、阿拉什(祖先)、瞎仔(现在);借于维吾尔借词的,如巴扎(市场)、巴依(财主)、皮牙子(洋葱)、亚克西(好)等。
东干族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和勤劳勇敢的奋斗精神,不但在异国他乡扎根繁衍,而且还创造了海外华人历史上的奇迹,他们打破了汉字难以过渡到拼音文字的藩篱,将汉语西北方言拼音化。回族小经则记载着回族先人作为“蕃客”到本土少数民族,文字由阿拉伯文、波斯文到汉文,中间曾有的双语阶段及先民们发挥聪明才智,努力学习汉语的成功尝试。两种文字作为用他国文字拼写汉语的成功典范,真实记录着近代汉语、汉语方言变体、汉语与他民族语言接触的面貌,对其进行研究,可以加深我们对汉语史,尤其是汉语语音、词汇、语法史的深入了解,有利于对近代汉语语料的研读及辞书典籍的编纂。除此之外,二者中间蕴藏着的有关历史、文学、民俗等多学科的宝贵材料,也有待学界能早日对其进行深入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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