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绅远去
2017-05-08龙虎
龙虎
死亡来得猝不及防。
3月13日,一向健康的岳父因心肌梗塞猝亡。岳母回忆,岳父失去意识可能就在毫秒之间。从岳父安详洁净的遗容可以看出,离去前,他大概没有经受痛苦,这让难以接受的我们稍感安慰。
岳父的离世方式,符合他一生为人处世之道——节俭、自律、不麻烦别人。
1950年,岳父出生于江汉平原的一个富庶农家,其祖父崇文重道,喜结交荆楚文人雅士,家中常常高朋满座。得此机缘,岳父小时候读过几年私塾,因天资不凡、勤学善背,他的古文底子深厚,更有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后来,祖父为其生计考虑,让他拜了师傅,学习中医。
岳父一度做到了乡卫生院院长,后来因为想多生孩子,放弃了去县中医院的工作机会,辞去公职、回到乡间,做了近三十年的无牌医生。后来岳父自学西医,甚至在1970年代参与过省城中西医结合治疗肺癌的研究小组,提出“癌症,说到底就是个炎症”的观点,现在看来,也算前卫。
蔡运东(1950-2017)湖北公安人,乡村医生
给村民看病,岳父不收诊费,大部分病人拿着他开具的药单自己去药店抓药,病好之后,有些人会提来自家的土鸡蛋,或买上一箱饮料,以示感谢。只有委托他制作中药丸子或上门打吊瓶的人,岳父才收取少量费用。然而,毕竟收入微薄,無法养育四个子女,1980年代中期,岳母不得不开始在小镇上卖布。夫妻俩历尽艰辛,终于将三个小一些的孩子培养成大学生,轰动一时。
生活艰难,孩子们却丝毫不觉。岳父会定期带岳母和四个孩子去街上赶集看戏。那一天,大人孩子都穿戴一新,在餐馆吃上一碗牛肉面,每人发一包三角纸包的瓜子,看一出越剧或黄梅戏。偶尔还会到县城照相馆照一张全家福。在当年果腹都成问题的乡下,岳父一家绝对是另类的存在。
除了孩子,岳父最爱书。无论生活怎样拮据,他都没有停止过买书。几千册藏书是他留下的最大遗产。书保存得极好,哪怕年代久远的线装书,也被他整理得平整如新。岳叔父(岳父的弟弟)说,岳父的书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翻看的。因为惜书,他曾用小楷誊写整本医书供徒弟们学习,原版却不轻易示人。岳父去世时,床头还放着好几本打开的医书和一黑一红两支笔,页面上有新近标记的符号。
岳父朋友不多,能和他对话的,只有那么几位同样爱好传统文学或医学的同道,他们身上还有乡绅的影子。然而,时代早已不是他们理想中的诗意净土,在古礼不再的中国农村,充斥着赤裸裸的欲望,只有他们,这些在旁人眼里迂腐又不通世故的“老学究”,努力地独善其身。
岳父从不抽烟喝酒,更无不良嗜好。不论何时,他的裤缝永远挺直,皮鞋永远锃亮。他固执地坚持着自认为应该坚持的。岳父说,三年学医期间,早上给师傅师娘倒尿盆是必修课。后来的数十年,每年正月初二,他必雷打不动去给师傅拜年,行下跪礼,直到为师傅师娘送终。
岳父克己复礼甚至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他每次路过自己女儿的早点摊,吃碗面都要付钱。大姐很无奈,如果坚持不受,下次他就宁愿饿肚子,也不在她这里吃了。然而,我们委托他买的东西,若要给钱,他是会生气的。在他眼里,年近半百的我们,也还是孩子,任何时候回老家,他都不让我们动手干活,即使扫地,也会被抢走扫帚,理由是“扫得不好”,让人哭笑不得。
虽看不惯许多人和事,但修养如他,从来没有骂过任何人,甚至连大声说话都难得。
友人在写给他的挽词里说:公为世人、亲友、子孙竭心尽力,为家庭、朋友、后辈鞠躬尽瘁,而自身生活从不奢靡;公三九寒夜、三伏炎暑,奔走于患者之家,何独不能自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