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深处的鸭鸣
2017-05-08余显斌
余显斌
1
张墩儿的牛犄角受了伤,流着血。因为这,张墩儿和铁锤打架了。
斗牛是铁锤首先提出来的,怕张墩儿不答应,他还举起小指说:“不敢是这个。”
两头牛被赶到一块儿,互相对视着。开始,张墩儿的大红花害怕铁锤的将军,一步步后退。张墩儿急了,使劲喊:“大红花别怕,用角挑它。”
大红花很听话, “哞”一声大叫,一低头冲向将军,把将军挑了个趔趄。
两头牛在草地上一会儿进,一会儿退,都紧紧夹着尾巴。将军会使诈,趁大红花大胜向张墩儿报喜时,它抽冷子来了一下,低头冲了过去,把大红花一只角别断了,血马上流出来了。
两个小主人立马代替了两只牛,在草地上摔起跤来。
和牛一样,张墩儿输了。他气得肚皮一鼓一鼓的,许久道:“你的将军总有一天会被人杀了炖牛肉吃的。”
张墩儿骂“将军”,说它会被杀了炖牛肉吃,那只是气话嘛,谁晓得后来真的那样了啊。
黄店河的水滋润着岸两边的花花草草,狗尾巴草、铁杆蒿、苦艾,密密麻麻一片,能藏着人。自从那次斗牛后,张墩儿和铁锤就不在一块儿放牛了,一个在上河沿放牛,一个在下河沿放牛。
张墩儿恨铁锤,尤其看见自己大红花的那只断角,这种恨就更厉害了。大红花的双角多好看啊,弯弯的,像月儿一样,还能挂书包。可是现在成了一只角,村里一些顽皮孩子一见,再不喊大红花了,而是喊独角龙。
即便这样,张墩儿也没指望“将军”死啊,可是“将军”还是死了。
2
“将军”是被日军小队长坂本打死的。
日本人是一年前来到黄店的,还在这儿修了炮楼,上面挂着太阳旗,刺刀在阳光下反射着光,让人一看,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炮楼里有个日军小队长,叫坂本,还有个汉奸翻译官,叫张狗子,姓张,名字叫啥,大家弄不清楚,因为他像狗一样,就得了这么个绰号。
坂本爱打猎,一天不打就手痒痒。
黄店河的苇荡子中,藏着很多野鸭子,嘎嘎地叫,展着翅膀飞,在夕阳下划着一个圈又一个圈,很好看。因为野鸭多,苇荡中就有很多野鸭蛋,张墩儿和铁锤经常在苇丛中找,找到了,拿回家一煮,好吃得很。坂本也经常来苇荡,不是掏鸭蛋,是打猎。
张狗子朝苇草里扔一块石头,就有野鸭子“噗噜噜”飞起来,嘎嘎嘎地叫着,一下又一下扇着翅膀。坂本瞄准一只扣动扳机,“啪”的一声落下一只。张狗子一见,忙跑过去拾起来,对坂本竖着大拇指:“太君的,大大的神枪手。”马屁拍得坂本哈哈大笑,十分得意。
这家伙枪法真的不赖,一会儿工夫,打了四五只,自己在前边走着,让张狗子在后面提着,一路摇摇晃晃走回炮楼。
苇荡里,野鸭子毕竟有限,坂本每天打,每天不间断地打,一部分野鸭子给打死了,另一部分吓跑了,苇荡子上静悄悄的。坂本再来这儿,就很少打到野鸭子了,噘着嘴很不高兴。张狗子看坂本呼呼地喘气,就忙前忙后地扔石子,希望能飞出一只野鸭,可扔了半天石子,连根鸭毛也没飞起来。
“野鸭,坏了坏了的。”坂本说。
“太君枪法的好,野鸭们怕了。”张狗子拍着马屁说。
坂本一听,又哈哈大笑。
就在这时,张狗子一回头,看到了“将军”,眼睛顿时一亮,跑过去对坂本道:“太君,猎物的大大的有。”坂本愣了愣,问在哪儿。张狗子指着“将军”,比比划划告诉坂本,那头牛的,很好的猎物。坂本一听,眼睛顿时鼓起来道:“哟嘻,果然猎物的大大的。”拿起枪,瞄准了“将军”。
那时,铁锤脱了衣服,钻进水中正在捉鱼哩,一条大鱼在水草中扎来扎去,他急了,用青草堵了耳朵眼,一头钻入水底去抓,到时掏了五脏,沾上盐,用草包住,外面再涂上厚厚的泥,放进火里烧着吃,馋死张墩儿,看他还理不理自己。
张墩儿呢,此时在下河沿上,躺在草地上看着蓝天。
“啪”的一声枪响,接着,传来“将军”“哞”一声惨叫。张墩儿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循着声音望去,坂本的枪口冒着蓝烟,“将军”正在缓缓地倒下去。
“将军!”张墩儿惊叫道。
听到声音,铁锤爬出水面,霎时也愣住了。
3
以后,张墩儿一个人在河沿放牛,放着他的“大红花”。“将军”再也不会来了,不会和他的“大红花”角斗了。张墩儿望着青青的草地,心中感到空落落的。
铁锤也来了,就坐在河沿上,呆呆地望着水面。他的“将军”死了,被日本兵抢去炖着吃了,那香气飘了一村子。铁锤拿了把砍刀,磨得亮亮的,几次准备去替“将军”报仇,可都被爹拖了回去。
铁锤于是经常来到河沿上,呆呆地望着绿草,还有红花,还有飞舞的蝶儿。张墩儿悄悄走过去,坐在他身旁。铁锤看着张墩儿,许久道:“张墩儿,你真幸福,你的‘大红花活着。”
张墩儿很同情地望着铁锤,许久,骂了一句:“该死的坂本。”
铁锤不说话,只是用石头砸着石头,砸得火花直飞,砸了一会儿,他猛地抬起头道:“张墩儿,你不是会学野鸭子叫吗?”张墩儿听了,点点头,为了证明自己会,就“嘎嘎”地叫了两声,还蛮像那么回事的。
第二天一早,坂本和张狗子来到河沿上,听到了野鸭子叫,嘎嘎嘎的声音,在深深的苇草里。坂本一听,眼睛一亮。张狗子更是一脸喜色道:“太君,母鸭子。”
“嗯?”坂本疑惑地望着张狗子。
张狗子侧着头听听,很得意地告诉坂本,公鸭子叫声沙哑,母鸭子叫声清亮:“你听,很清亮。”坂本侧过头,果然,野鸭子的叫声清亮如水,在苇草里飘悠着,扩散到晨风里。雾还没散,薄薄地罩着黄店河两岸,四周看不见一个人影。
“怎么样,我的消息准确吧?”张狗子讨好地问。
坂本拍拍张狗子的肩,張狗子高兴得呵呵的。坂本一挥手:“张君,你的,赶鸭子。”张狗子忙拾起石头,向叫声扔去,可是,无论怎么扔,野鸭子也不飞起来。坂本急了,让张狗子进苇草里去赶鸭子。无奈,张狗子只有一步一步走入苇草里。
坂本拿着枪,睁大眼睛望着苇草上面,有雾,什么也看不清。
张狗子一边走一遍拂着苇草,走入苇草的深处。突然,苇草狠狠晃动起来,然后静止了,平静如一池水一样,没有一丝涟漪。草再也不见晃动,张狗子也再不见出来。
苇草深处,野鸭子仍在叫,嘎嘎嘎,嘎嘎嘎。
坂本急了,扯着嗓子喊:“张君,你的干什么的?”
苇草深处,不见张狗子回话,只有野鸭子在叫,嘎嘎嘎,嘎嘎嘎,在湿湿的早晨,显得清亮而急切,显然不是一只,这只叫过,另一只接着叫,第三只又随着应和,第四只、第五只——这些野鸭子聚在一块儿,在引诱着坂本。
坂本气得狠狠地骂张狗子:“叭嘎,张狗子的大大的该死。”自己拿着枪,一步一步走入苇草深处。苇草很深很厚,很快淹没了他。他的身后,晃动的苇草,形成了一痕纹路,不一会儿合拢了,看不见了。
苇草深处,突然晃动起来,继而又恢复了平静。
炮楼里,消失了两个人,一个是坂本,一个是张狗子。第二天上午,日本兵在芦苇荡里发现了他们的尸体,是淹死的,他们的衣服好好地放在岸边,枪也好好地放着。日本人最后得出结论,两个人是下河抓鱼,由于不会水,给淹死的。
只有张墩儿,还有铁锤清楚,两个坏蛋是让他们给溺死的。
那天下午,铁锤和张墩儿商量好后,张墩儿跑去告诉张狗子,他在苇草里发现了一群野鸭子,天一亮就飞离开寻食了,让他明天一早去打,一准能打到。
张狗子和坂本来了。
张墩儿躲在苇草里,学着野鸭子叫,引来了张狗子,待他走到跟前,埋伏着的张墩儿和铁锤,突然扑出来,一个捂嘴,一个抱腰,压入水中,不一会儿就淹死了。
然后,张墩儿又学着鸭子叫,引诱坂本,怕他不来,就学起一群鸭子叫。终于,坂本来了,落得个和张狗子一样的下场。
苇草深处,野鸭子渐渐多了,到八路军来时,这儿的野鸭子飞起,又是一群一群的,在夕阳下扇动着翅膀,一圈又一圈,很好看。
不过这时,张墩儿和铁锤已经不是放牛娃了,他们已经成了两个八路军的小战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