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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吉木乃的天空下

2017-05-08阿依努尔·毛吾力提

新疆人文地理 2017年4期
关键词:斯特导师

阿依努尔·毛吾力提

那年的夏天,我和导师一起,连同我的两个师妹在阿勒泰的吉木乃县从事一个课题的调研,这让我有了一次走进中国最北边的这个县城的机会,走进我梦寐以求的阿吾勒,真正和我的族人朝夕相处。那些繁忙而快乐的日子满满地都在我的心里,以至于时隔这么些年我都无法将那些感觉沉淀成文字,沉淀成一些纯粹的情感。很多美好的事物和故事说出来的时候恍如隔世,隔着岁月的风霜雪雨,带给我们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快乐和忧伤。

“吉木乃”系氏族名,为乌古斯汗国九姓氏族之一。 “吉木乃”又名托普铁热克,哈萨克语,意为杨树林。因早年此地多杨树而得名,这是我在资料中查到的内容。实际上,托普特热克在哈萨克语中是“一丛一丛的树”之意,即为树多之意。我们的足迹没有能够遍及吉木乃的角角落落,所以也没有感觉到此地多杨树。倒是对吉木乃县植被之稀疏,天气之干旱深有体会。

到达吉木乃的当晚,我和师妹娜依坐在县宾馆的大堂和接待我们的民宗局的司机闲聊。他是新疆农业大学的毕业生,毕业后为了照顾父母回到吉木乃县做了一名驾驶员。他有着哈萨克族帅哥特有的持重又得体的举止。当我们问他当地的特色是什么?他略一沉吟说:“缺水。”我们忍不住笑出了声,满以为他会第一时间告诉我们自己家乡的种种美好之处,譬如:吉木乃的羊肉最好吃,吉木乃的空气最纯净,吉木乃虽然是全国贫困县之一,但吉木乃的人们是如何克服困难,发展经济……诸如此类的赞美之辞。看到我们发笑,他有些不高兴,郑重其事地又说:“真的,特别缺水。”

我用眼神制止了娜依的笑,随即向他解释:“我们主要是想知道县里有没有什么好吃的或者好玩的地方。”他终于舒展了好看的眉头,说:“那是有的,我们这里的羊肉特好吃,你们女孩子爱吃的凉皮子也不错,有时间我带你们去吃。也有新开发的景点,有点远,来回得大半天,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时间去。”他望着我们,似乎是发出了邀请的眼神,藏在深褐色睫毛中的眼眸黑白分明。我和娜依忽然有些慌乱,生活在城市中的我们有多久没有见过如此纯净的眼眸了?!

吉木乃县是国家级贫困县,也是新疆最大的贫水县。吉木乃的干旱少雨、夏季的热干风和冬季的闹海风是全国知名的。可是吉木乃的天是少有的碧蓝,吉木乃的向日葵金黄的耀眼,吉木乃人的眼神和她的天一样清澈。

每一天我都要穿上最漂亮的裙子,带上哈萨克式的长长的耳环,袅袅婷婷地走在吉木乃的蓝天下。每一次,师妹沙吾列都要耻笑我:又不是去参加“托依”,干嘛穿成那样!出生在吉木乃的沙吾列风风火火的性格,对我打扮得漂漂亮亮去村里调研她是百般的不喜欢,认为是城里人的做派。而我历来觉得人自来到这个世界,不管男女,都应以自己的最好形象示人,那是对他人的礼貌,也是对你所生活的尘世的一点回报。让世界更美好,其中也包括让自己更美好。当然,这样的美好不应仅仅体现在表面。那时候,我不和沙吾列讨论这些,我只淡淡地笑,告诉她:我是想对得起你们吉木乃的蓝天。

是呀,吉木乃的天那么蓝,蓝得让人眩晕。去往乡里的路上,总能遇到一片片一望无际的向日葵。那样的壮观和热烈也许只有在吉木乃才可以看到,我曾在那样的蓝天下,写下诗行:

远远地那片金色的向往

迎着湛蓝的天空

微笑

在吉木乃干燥的夏天

那些早熟的向日葵

每一片花瓣

都写满渴望

我想停下来

和它一起疯狂

却将我带到了远方

中哈边境第一村

——沙尔梁

沙尔梁村又名萨尔吾楞村,是位于我国最北边的村庄,是距离国界线仅仅200米的哈萨克族村庄。如果撇开沙尔梁村所在的特殊位置不说,那么沙尔梁也许和阿勒泰那些刚刚开始定居的村子没有什么两样。生活在那里的村民有56户人家,属农牧结合村。我们去的那个时候,村里的人们都在忙着建院修屋,忙于搬迁。我们的访谈和问卷都显得那么不合时宜,但只要我们出现,再忙他们都会停下手中的活儿,还会在没有归置停当的厨房中想方设法烧出一壶奶茶。每每离开接受访谈的人家,看到他们即刻投入繁忙中时我总是心怀歉疚。

那时候的沙尔梁有一所空荡荡的小学,据说学生都去了镇上的寄宿小学。这所小学应该是沙尔梁绿化最好的地方,而沙尔梁又是整个吉木乃的绿洲。这不仅体现在小学校里那些高大的杨树和白桦,还有那绿油油的齐腰的草。置身于这里会让我们暂时忘却吉木乃的干,吉木乃夏天的热还有那恼人的风。

那个时候的沙尔梁,柏油马路已经修到村里,却迟迟没有通班车,进出村里只能从县城租车或搭来回办事的车辆,我们有幸借用民宗委的车辆,每天一大早将我们送到沙尔梁,傍晚时分再将我们接回县里。那时,村里各家各户都忙着搬迁,我们无法借宿。村里没有餐厅也没有商店,午饭我们就在小学校的树荫里就着早上带来的矿泉水吃馕。导师坚持不麻烦忙着搬迁的人们,我们也就努力坚持着。说真的,小学校虽然绿荫婆娑,但访谈了一上午的我们口干舌燥地坐在树荫下吃馕的感觉可真不舒服,何况只能站着或者坐在地上。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一天村长来小学校找家里的鸡,看到我们,惊讶地张大了嘴。

村長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生人面前不怎么爱讲话,第一天来村里是由民宗局局长带着我们去拜访他,向他说明我们此行的目的。毕竟沙尔梁距离边境线只有200米,村里的村民,包括村长在内每时每刻都保持着高度的警惕。那天他除了礼节性的问候之外几乎就没再说什么。今天他却在片刻的惊讶之后,用哈语说了一大堆话: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就算不能给你们宰羊吃肉,哪家不能给你们倒碗热奶茶呢!你们怎么可以这样!

年轻的村长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我们手足无措,导师一个劲儿解释:大家都在忙着搬家,我们已经够占用大家的时间了,怎么可以再麻烦……

村长打断导师的话,说起了不太流利的汉语:“走……走……房子喝茶去……”

导师和哈萨克人打了半辈子交道,自然知道哈萨克人有一块馕都要和别人分享的,怎么可能让客人在外面喝凉水呢。于是,从那天起,我们就在村长家吃午饭了。甚至有一天,娜依和沙吾列为了早点完成问卷,还借宿在了村长家。

据说,那天村里的年轻人都自发帮助她俩发放问卷,回收问卷,然后邀请她俩参加了他们组织的聚会。村里有个刚刚毕业的大学生似乎是爱上了我的师妹娜依,尽管我和沙吾列一再制造机会,但直到我们离开,小伙子也没敢表白,只是每天在我们必经的路上假装邂逅。

娜依对我们讲,她才不会找这样连表白的勇气都没有的男朋友。沙吾列的话却一针见血:“就算他表白了,你能留下吗?城里长大的人已经回不了阿吾勒了。”那天,我们背着导师喝了啤酒,大家都很伤感,我和娜依更无话可说。我们的脐血没有滴落在草原上,所以注定要属于钢筋水泥的丛林。阿吾勒之于我们只能思念,而永远无法抵达。

时隔几年,依然会想起沙尔梁的那所小学,那位年轻的村长,那些淳朴的笑脸。那个干爽的季节里那些遥不可及的乡愁和爱情。

托斯特的时光

托斯特森塔斯村是吉木乃县的定居村落,距离县城26公里。我们去的那一年是定居的头一年,很多设施还没有最后到位,加上大多数的哈萨克牧民还没有适应定居生活,所以这个村子里的大部分人家的房子都还空着,年轻人们大多还在夏牧场放牧,只有身体不太好的老人带着还在上学的孩子在村里居住,大概是为了孩子上学方便。也有一些在县城打工的年轻人住在村上。村里还有一些建筑队,还在修没有修完的路,还在盖没有盖完的房。

导师为了照顾我们这些城里长大的孩子,本来是要住在县城,每天租车去托斯特调研的,但遭到了沙吾列师妹的强烈反对。她的理由是,她哥哥家在托斯特的房子全部空着,我们完全可以住在那里不受干扰地完成我们的调研工作,为什么还要花钱住在县城,还把大量的时间花在往返于县城的路上?

导师长期和我的族人打交道,自然也知道哈萨克人热情好客,怎么能让到了家门口的客人住在酒店里呢。于是,我们带着大包小包住进了沙吾列的哥哥家中。我和娜依这两个在城里长大的哈萨克姑娘几乎是雀跃着跑前跑后收拾行李,欢天喜地地住进了这个刚刚开始定居的村子。当天夜里,沙吾列忙前忙后地招待了我们,我们也没太在意她如何在极短的时间里操持了晚饭的事情,吃过晚饭,喝过奶茶,我们对第二天的工作做了大致的分工就沉入了深深的睡眠中。虽然托斯特的夏天比沙尔梁干燥很多,但空气还是洁净清新,加上连日来的辛勤奔波,我们睡得无比香甜。

清晨,我们是被院子里的浓烟呛醒的。我和导师迅速穿好衣服,奔向浓烟滚滚的院子。沙吾列手持一把扇子扇着一堆横七竖八的树枝,树枝大概有些湿,火着不起来,烟却很大。沙吾列一边扇,一边大声咳嗽。看到我和导师衣冠不整地冲到眼前,沙吾列故作轻松:“周老师,您去睡吧,我做好早饭再叫你们起床。”

我和导师几乎同时问道:“家里的炉子不能用吗?”

沙吾列说:“家里炉子的烟囱还没装呢,用不了,只能在外面烧火。昨天的晚饭我是用邻居家的煤气灶做的。”

我和导师对视一眼,想到未来的日子吃饭的问题,实在有些棘手。沙吾列却毫不理会未来的艰辛,还一个劲儿让我们回去接着睡。我在脑海里搜索儿时去牧区做客的有限的记忆,便毅然决然地走出了院子。等我如获视宝地捧着几块干牛粪回来时,导师也已经找来了几块像模像样的砖。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在顺风处垒了个三角形的简易灶,当我们用干草引燃牛粪,将大铁壶稳稳地放在三角灶上烧开一壶香喷喷的奶茶之后,连从小生长在牧区的沙吾列都对我们刮目相看了。

她赞美人的方式也和她的性格一样直截了当:“你还可以嘛!我一直当你是城里娇生惯养的小姐呢!”

我也不客气:“我不是哈萨克人吗?我没烧过牛粪,我爷爷的爷爷总烧过吧?!”

小的时候和爷爷去牧区亲戚家做客,隐约记得他们会用松树的枯枝引火,炉子里的牛粪被引燃后能烧出醇香的奶茶,炖出香得人直流口水的肉。牛粪没有呛人的烟,也没有四处飘飞的粉尘,实在是一种极其环保的燃料。那时候我也就是四五岁的样子,那些情景却留在了记忆里,以至于我如此娴熟地用牧区最原始的方式制作了那天的早餐,连我自己都有些惊讶。我是牧人的后代,也许一些东西之于我几乎等同于本能。

从那天后,沙吾列似乎也不再反感我的城市作派了。她甚至允许我隔一天洗一次头发了。定居点上的水管都没有铺好,所以提水要去村子的另一头,没经历过提水艰辛的人没法想象隔一天洗一次头是多么奢侈的待遇!

那时沙吾列的哥哥家只留下一个大水桶,一个大茶壶和一口大锅,其余的炊具大约还在夏牧场。那个大水桶提来的水每天用于做饭和洗漱,对于四个女人显然是不够的,所以我们每次都会带上那个大茶壶和那口锅,当然还得推上院子里的那辆独轮车。为了让那口圆锅平稳地待在那个独轮车上被我们顺利地推回来,我和导师绞尽了脑汁,用尽了力气,但也只能保证推回来时只剩半锅水。沙吾列和娜依一人提着水桶的一边把手,两人轮换着用另一只手提着那个装满了水的大茶壶。更难受的是,每次我们狼狈不堪地提水的过程全被村里纳凉的老人们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并传播在村里。于是,我们提水的路上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老人,他们会迎上来询问我们从哪里来?在这里做什么?是哪个部落的?父母都叫什么名字?末了總会说:睊!睊!睊!(音译,对!对!对!)然后执意要帮我们把水提回家。导师当然会率领我们,坚决反对年事已高的老人们帮我们提水,并一再称谢,老人也会一再坚持,我们一再婉拒……于是,提水的过程一再延长,直到导师无奈地将提水这件事放到深夜。我们像一群慌慌张张的孩子,艰难地推着独轮车,提着水桶,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漆黑的夜里。那些正在熟睡的可爱的老人们一定不知道,他们的热情给我们带来了多少可爱的“麻烦”。

调研的过程也一直艰难而温馨。我和导师一组负责访谈,沙吾列和娜依一组负责问卷的填写和发放。每进入一户访谈,我热情的族人就会铺上餐布,为我们倒上奶茶。遇上健谈的老人,一场访谈可以持续一两个钟头。有的时候也会离题很远,但要打断这样谈兴正浓的老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有時也会碰到沉默的人,问三句话,只说一个“是”或者“不是”。也许我自由惯了的族人实在不习惯这种一问一答的方式。

最快乐的时光是在傍晚,那时候人们都会走出院子,三三两两地坐在新铺的柏油马路路基上。因为还没有建好通车,所以不用担心会被车撞到。这时候,通常除了负责做饭的那个人之外,我们三个都会和村里的人坐到马路边上和村里的人聊天。

那时候,夕阳如血,人们的脸庞都笼罩在一片温暖的色彩中。白天的暑热逐渐散去,空气里弥漫着远处干爽的葵花籽的味道。秋的凉气渐渐逼近这个静谧的牧村。习惯了高山草原间的凉爽气候的我的族人,为这平原里难得的凉爽欢欣雀跃。在调研过程中问到他们在定居中最不习惯的是什么?回答居然是异口同声的“热”。

托斯特的人们习惯的不是北京时间或者新疆时间,他们习惯的依然是游牧似的表达。时间在托斯特仿佛是很慢的,甚至有的时候还可以静止下来。但是清晨时一定要早起,万一有孩子睡懒觉,老人们就会说:“牛羊都出圈的时间了,你还睡!”傍晚时分,也常听到数落孩子的话语:“羊都归圈了,你都不知道回来!”对于时间的长短的表达更为精彩,最常听到的是:“马跑出汗的工夫”。我和娜依常常猜度:马要跑多久才能出汗?半小时?一小时?或者更长?

村里的人们对我们也同样好奇,当他们得知我们是从事研究的研究生,是比大学生更高学历的学生时,我们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热烈欢迎。我知道对于一个竭尽全力供养出大学生的牧民家庭来说,研究生是多么高不可攀的学历。每当此时,沙吾列就会安抚她的乡亲,我们的族人:“我就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我是森塔斯村五队萨卜尔拜的女儿。我爸去世早,我哥都把我的学业供出来了。您有啥供不出来的?!您家还会出博士呢!”

是的,即使这样普通的一个牧村,大学生的人数其实并不算少,几乎家家都在供一两个孩子上大学。据说,在没有实现定居的从前,几乎家家的孩子都有寄养在城镇亲戚家里读书的经历。这些孩子默默地承载着一个家庭甚至一个家族对未来的某种期待。

与托斯特分离的日子很快到来了,尽管一再封锁消息,阿塔阿帕(哈萨克语,爷爷奶奶)们还是送来了酸奶疙瘩和包尔沙克,送行的队伍也逐渐庞大。夜班车的司机最初看到车站上如此众多的等车人时着实吓了一跳,最后狐疑地看着我们四个上了车。夜色中,那些素昧平生的族人向我们不断挥手作别。托斯特的时光从此被拉成长长的线,缠绕在了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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