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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荒之约与老子之忧

2017-05-08陈建翔

中国教师 2017年7期
关键词:夏虫刻板自闭症

陈建翔

人类社会中,真正感人的故事总是稀缺的,但在大自然里却俯拾皆是。有一段时间,中央电视台第9频道连续播出一系列叫作“红腹滨鹬”的鸟类故事,深深地打动了我。这种外表看起来并不那么强壮的鸟,每年至少迁徙两万多千米,在北极与澳洲间往返一次,从不改变,而且与地球上最古老的生物——鲎,竟然有一个延续几亿年的秘密“长约”,一直没有变。

一、认识一下故事的主角:超级执着的红腹滨鹬

红腹滨鹬是鹬科、滨鹬属动物,约24厘米,低矮而腿短,繁殖于环北极地区,属长距离迁徙鸟类,颈、胸及两胁淡皮黄色,所以称“红腹滨鹬”。它每年4月从澳大利亚越冬地起飞,开始单程长达一万千米的向北迁徙。在最初的5~6天,体重仅140克的红腹滨鹬,不停歇也不进食,飞行6000多千米。它们差不多是用比博尔特更快的百米速度,跑了无数个马拉松。

让我们简单地想想吧:无论老幼,整整一周时间,不吃不喝,没日没夜,悬浮在空中,不停地扇动翅膀前行,这是什么情况?如果我们是这些鸟类的“家长”,该多么可怜和担心它们。都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包括这些鸟类吗?谁可怜它们?

它们从出发点到目的地唯一的中停地,是中国的渤海湾。长距离的快速飞行,消耗掉它们1/3的体重。若不能及时获得充分的食物补给,它们将无法完成漫长的迁徙和繁育后代的重任。

6月初,西伯利亚冰雪逐渐消融,红腹滨鹬也随之陆续返乡。红腹滨鹬之所以来这里繁育后代,有两个原因:安全和食物充足。食物是什么?是爆发式增长的昆虫。这给红腹滨鹬提供了绝佳的繁殖条件。

红腹滨鹬之所以性格倔强,是因为它们属“早成熟”的鸟类,“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当它们孵化出来后,妈妈们就会离开。也就是说,在小鸟成长的过程中,它们属于单亲家庭,由爸爸来照顾。小鸟在外取食一两个小时后,会逐渐冻僵,这时就会寻求父亲的温暖,在爸爸肚子的毛里面保暖,等它们缓过来以后再出来继续觅食。红腹滨鹬的爸爸们,应该是天底下最伟大的“暖爸”。

二、红腹滨鹬与鲎的洪荒之约

三四亿年前,就是我们知道有一种叫作“三叶虫”的原始生物存在的那个时期,一种学名“鲎”的马蹄蟹,也来到了地球上。它们差不多就是为创造和守候一个“长约”而来的。每年五六月,大西洋的特拉华湾会变成地球上最大的马蹄蟹产卵区,数十万只马蹄蟹来到这里,生儿育女。

鲎从海上来了,红腹滨鹬从空中来了,它们相会于海空之间的陆地上。红腹滨鹬会在飞往北极的时候,在南美洲海岸补充自己的能量,鲎的卵就是很好的食物。红腹滨鹬会在特定的海岸线寻找被潮水打翻在沙滩上的鲎卵,补充自己的能量,积聚足够的脂肪,以备接下来的长途飞行之需。

鲎是慷慨的,红腹滨鹬是感恩的。它们一年聚会一次,千千万万年都如此坦然相对,从来没有因为计较得失而有任何改变。

三、一个需要人类反复自问的问题

我所好奇的问题就是:大自然为什么不“创新”?大自然的长约为什么能够延续几亿年?为什么不会有爽约的一方?它们只要有一方稍微“灵活”一点、“创新”一下,事情早就改变了。可是没有,它们永远固守着自己的“僵化”“死板”。

大自然为什么不知道“创新”?为什么不会“与时俱进”?为什么万物中只有人类一天到晚都在“创新”,都在“进步”?不断创新和进步,是福还是祸?

前几年观看《动物世界》时,我也问了自己一个类似的问题:为什么强壮的野牛群不能稍微“动一点脑筋”,把前来加害它们的狮子围歼?野牛们只要商量好,分别从几个方向围攻狮子,再多、再厉害的狮子也不是对手。野牛锋利的长角,一挑一个准儿……可是没有,野牛们就是不动这个脑子。它们宁可一次次地被狮子加害,成为狮子大快朵颐的美餐,也不想“进化”成狮子的天敌。这真的不是人类能够想明白的事儿……

想来想去,我以为能够解释这一切的唯一道理,就是“爱本体论”:大自然里必定存在一种超越任何物种和个体生命的求生欲望、超越生命贪欲和执着的普遍法则,那就是爱。爱是万物“由以出,由以归,由以成长变化”的不二法门。

四、人类活动模式会不会成为大自然的“夏虫之约”

人类之约,能厮守多少年?我们的百年之身,能守百年之约吗?纵然有百年之约,在大自然看来,也只是转瞬即逝的“夏蟲之约”。我们应该去了解并深深地进入“万年之约”“亿年之约”,在地久天长的“洪荒之约”里,发现我们应有的“万年之心”“亿年之心”。

因为“民好径”,人类社会在发展过程中经常会走入迷途,离道自生,出现因小失大、因眼前失长远的情况。人类当下面临的最迫切问题之一是进化趋于刻板。所谓刻板,本质上是因变化要素缺乏、变化机制失灵而造成的有机度降低和变化减少,体现的是天人灵性的普遍退化。这涉及人类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特别是人类生存的外部生态系统和内在生态系统。我们想想自己的生活,看看周围的环境,经常会生出这样的感慨:我们的生活其实是由无数个刻板——刻板的思维、刻板的语言、刻板的行为、刻板的工作、刻板的生老病死、刻板的婚丧娶嫁——组成的,普遍的、深刻的刻板形成了刻板化趋势。

先看看天的刻板化问题。中国北方地区大规模、持续的雾霾,表明我们的“天”已经出了很大问题。柴静的一部《穹顶之下》,引发了整个社会的热议。雾霾的本质是天的刻板,无有失调,阴阳不合,大气局部丧失了随机变化的可能性,整天耷拉着一张阴沉、不变的脸。

再看看人的刻板化问题。1943年,美国医生康纳尔(Kanner)发现了11例病例,命名为“早期婴儿孤独症”(early infantile autism)。当时,要找到这样的病例,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现在,2014年美国疾病控制与预防中心发布了最新的自闭症发病率统计数据:2002年出生的孩子,自闭症发病率为68:1,其中男孩发病率为42:1。30年前,每2500名孩子中有1名自闭症患者,现在这个发病率翻了37倍。中国的情况类似,自闭症发病率呈现惊人的增长趋势。我研究自闭症问题已有十几年,自闭症患者普遍具备四个刻板特征:眼神的刻板、表情的刻板、语言的刻板、行为动作的刻板。这基本上可以成为自闭症患者初步诊断的经验依据。自闭症问题的根本,应该不是自闭(孤独),而是刻板,是刻板造成了自闭,而不是自闭造成了刻板。

中国哲学、中国教育的至高境界是天人合一,而刻板化造成的严重后果是:天则不天,人则不人,更遑论天人合一!

人类世界会不会因为“民好径”的痼疾而陷入日益的刻板?如何避免人类活动模式成为大自然的“夏虫之约”?这恰恰是老子之忧!

四、老子之忧

老子目光如炬,洞彻大自然的奥秘。他越是明白,就越是忧心。老子最大的忧虑,是人们可能因为“好径”而离道自生,最后弄到“不得其死”。

老子说:“使我介然有知,行于大道,唯施是畏。大道甚夷,而人好径。” ①又说:“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②大道永恒运行,自有其内在的法则,但人类受利益和偏见的驱使,会自恃聪明,背弃大道,另搞一套,在小路上急功近利,争先恐后,这样就很危险了。他把这种情况看作“离道自生”。这是老子为人类长远计而最担心发生的事(“唯施是畏”)。

老子苦口婆心地转达道的教育,洋洋五千字,他到底想“教”我们什么?话到深处,归结起来无非两个东西:一是“老子之爱”,他要向人们表达他发现那个匪夷所思世界的至美至乐;一是“老子之忧”,他竭力劝阻人们千万不要追逐名利、争强好胜而偏离大道。

在大自然这场地老天荒的永恒舞会上,万物都在尽情、专注地享受。但人类呢?我们是一个高明、安分的舞者,还是一个充满善意和惊喜的观舞者,抑或是一个傲慢、野心勃勃的不速之客?我们看得惯这样的舞会吗?我们会不会在扮演一个名声不好的角色:一个觊觎者,一个瞪大了眼睛随时准备扑上去抢夺别人漂亮舞伴的阴谋者……当我们生生拆散大自然青梅竹马的舞伴(对立面的和谐)、“抽离”出我们看上的姑娘(对立面的某一面)的时候,我们似乎得到了,但那个失去了青梅竹马舞伴的“姑娘”已经死了。

面对这样一种可能性,老子反复提醒:“不!不!”他说,“豫兮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③。犹豫不安,如履薄冰;谨慎忌惮,就像要防备四方邻里的猜疑攻击。我们一再看到那个犹豫谨慎、战战兢兢的老子。他总是在说“不”,总是在告诉大家:体察大道、敬畏知止,不要做非分之想,不要离道自生。老子希望我们老老实实地回到舞场上去,与万物一起尽情地参与和享受大自然的舞会,全然地拥抱世界,并与之翩翩起舞。

五、重审人类与大自然的关系

经常听到一个词,叫“保护自然”,乍一听,很美很高大上,仔细想想,其实不是那么回事。

我们需要重审的问题是:我们保护得了自然吗?我们拿什么保护自然?换句话说,大自然需要我们保护吗?不错,我们是在破坏自然,而且破坏得很严重,但是不用杞人憂天,大自然自有自己的处理方式和康复方式,而且一定是最合理、最绝妙的方式。只不过,大自然的自我运行和修复,是一个宏观尺度的事情,以千年、万年为时间周期。你说你要“保护自然”?这可能吗?有必要吗?说白了,人类破坏大自然,对大自然本身来说,没有任何不良后果,你不用太担心;所有的不良后果,其实都是针对人类自己的。

人类再大的破坏力,对大自然来说,都是无所谓的。它有足够的能力,在不太长的时间周期内(顶多几万年)自我修复。大自然的自我修复,是为了养育这个星球上其他的更多的居民。说到底,真正需要保护的不是大自然,而是人类自己。究竟保护谁,还要说清楚。大自然“大美而不言”,当然不会提这个问题,但是我们自己要清楚,否则那不是自欺欺人吗?

人类在这个地球上当家作主,其实时间很短,而人类个体的生命存续时间更是如白驹过隙,这就决定了我们存在的基本时间尺度与大自然存在的基本时间尺度,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俗话说,夏虫不可言冰,因为夏虫从来没有到过有冰的季节。从这个意义上讲,人类也是不可“言冰”的,因为地球上曾经发生的关于“冰”的故事,我们闻所未闻。说人类来保护大自然,跟夏虫说“我们一定要保护人类”一样,虽然显得很崇高,但总不免感觉实在太萌了。大自然的运行方式和修复方式,远在我们的能力之外。

以人类的方式“保护”自然,一定是按照人类的目的、利益、能力来实施的“保护”活动,大自然会感觉可能和舒服吗?类似的问题是:以夏虫的方式“保护”人类,我们会感觉可能和舒服吗?从时间尺度上说,这是哪跟哪呀?面对人类信誓旦旦的保护誓言,大自然如果能说话,一定会说:“得嘞,我谢谢您啦,您就别添乱啦,这不是您的活儿,还是我自己来吧!”大自然有自己处理被破坏问题的态度和方式,那是大尺度的。

大自然慈悲而严厉,温顺而固执,慷慨而吝啬。这两面性的性格究竟呈现哪一面,决定于一个无形、奇妙的界限。在界限的这边,你造吧,挥霍吧,破坏吧,一切由你。而一旦触及界限的刻度,大自然就“翻脸”了!“翻脸的大自然”,真的不是好惹的。

总之,所谓的“保护自然”,有一点儿冠冕堂皇的味道。其实,我们做不了,大自然也不需要。我们能努力去做的,只是保护我们自己而已。大自然于万物有道有德,生之蓄之,不盈不亏,但它“视万物为刍狗”,愿意怎么用它提供的资源,是我们自己的事儿,它不操这个心。它既不需要我们感恩,也不需要我们保护。说“保护自然”就免了吧,为我们自己的长久生存和可持续发展多操一点心,多加一点“保护”,那才是真的!

六、加入大自然“地老天荒”的约会吧

回到那个可敬的红腹滨鹬的故事中来,看看我们能为这个地球上最美丽的洪荒之约做点什么。

据调查结果显示,红腹滨鹬的总数近10年来都在显著下降,最主要的原因是湿地衰竭。从1990年至2008年,围填海使我国滨海湿地面积锐减了57%,许多鸟类栖息地和觅食地消失,海洋和滨海湿地碳库功能下降,湿地生态服务价值大幅降低。为了系统了解红腹滨鹬的生存状况,北京师范大学生命科学学院的教师曾连续7年执着地守候在这类候鸟迁徙中停地之一——唐山沿海滩涂上。在鸟类迁徙季,他们每天利用观鸟镜记录鸟类的种类和数量,观察它们的取食生态、种群变化等。

我们对湿地的保护,对森林、河湖、海岸、滩涂、土地的保护,就是在延续大自然的生命故事,就是加入了大自然“地老天荒”的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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